皇帝御驾亲征、王师兵临城下,城内人心惶惶,把曾经不可一世的朱高煦吓坏了。怎么会是这样?自己也弄不明白,前几天他还是大言不惭,而仅仅四五天的时间,他便惶惶不可终日了。现在他明白了,原来之所以胆大妄为,是欺宣德年轻,人心未附,期望故交旧友一齐响应。现在看来,这一切都错了,完全错了!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这便如何是好?朱高煦既悔又怕,心乱如麻!他紧张地问道:“这告示怎么全城都有了呢?”
“听说是昨日投奔王师的军民奉命返回乐安张榜告民的。”朱瞻域回答道,“也不知他们混进来了多少人,一夜之间竟把告示贴满了全城,现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这告示比那炮火更厉害,现在不知有多少人望着那万儿八千两银子想向父王下手呢!”
朱高煦正待向朱瞻域询问什么,忽见五子朱瞻埣、六子朱瞻墿和王府内侍明建三人一道急匆匆地赶来了。
“父王,城外又射来了书信。”朱瞻埣来不及行礼,见面便说道,“城外军容整齐,布阵严密,暂时均未攻城,似乎在等待这封信的消息呢!”
朱瞻墿和明建二人也说道:“我们在城中不同的地方得到了这封信,因此不约而同赶来了。”
说罢,三人把信呈给了朱高煦。展开一看,他的脸色不由得“唰唰”的惨白了。原来这封《再谕高煦敕》是敦促朱高煦在日落之前必须献城出降,不然,太阳落山之时,即是破城之际,王师入城叛臣逆贼定斩不饶!
“完了!”朱高煦浑身一软,瘫倒在椅子上,他绝望地呻吟道,“悔不该当初未听李默之言,致有今日之祸,现今如之奈何?”
一见朱高煦如此沮丧,朱瞻坦、朱瞻垐、朱瞻域、朱瞻埣和朱瞻墿弟兄几个慌得连忙跪下一齐哀求道:“父王,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们全家想,以孤城一座抗击十万王师,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现在投降还来得及,说不定能保住全家呢?”
“罢了!”朱高煦虽然内心不甘,但面对现实,他不得不咬牙下了决心,他转头望着内侍明建说道,“明建,本王平日待你不薄,而今本王有难,想派你出城去送信,你去么?”
那明建连忙跪下磕头道:“奴才愿往!”
“那好!”朱高煦对朱瞻坦说道,“你就此草书一封给宣德,说本王一时糊涂,误听谗言,犯下滔天大罪。本王请借今晚一夕时间与妻子、儿女诀别,明日出城投降归罪!”
“是,父王!”朱瞻坦含泪应了一声,即刻研墨展纸,一纸简短的书信一挥而就。他把书信封好,迟疑地对朱高煦说道,“现在我们已是开弓之箭,父王想回头,只怕朱恒、王斌他们不肯回头呢!这明建如何把信送得出去?”
这话说得实在,朱高煦明白,除了自己恃功自傲,妄想谋位的原因外,那枚青、朱恒、王斌的长期蛊惑和极力撺掇也是重要因素,他们为了什么?果真是想匡扶正义么?那是鬼话!他们还不是想借自己的力量来谋取更高更大的权位么?现在面临生死抉择,他自己作为当今皇帝的亲叔,事败之后不过是削除爵位废为庶人而已,或是禁锢数年后再罚回凤阳守陵,绝不致丢掉性命。可是枚青、朱恒、王斌他们就不同了,是倡导谋逆者,是首恶,城破之日,必死无疑。战也是死,降也是死,他们肯定会阻止明建出城的。想到这里,他抬头对朱瞻坦、明建说道:“永乐十五年三月徙乐安修建汉王府时,本王秘密地修建了一条地道,这地道就在这存心殿的东北墙角处,从这里可以直达北门城隍庙内城隍座后。今日已到非用不可的时候,明建就从这里下地道出城吧。”
朱高煦说出了地道的秘密,朱瞻坦等人是又惊又喜,连忙把明建送进地道往城外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那乐安城北门外传来了三声炮响,那是明建出城后到城北王师中军大营向宣德送达书信后他命人发出的准许宽限一宿的信号。朱高煦悬着的一颗心才安稳下来,他急命几个儿子找来王府内侍,将王府内余存的造反往来文书和兵器,以及其他一切与谋逆有关的东西尽行焚毁。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一早,朱高煦准备出城投降,果然遭到朱恒、王斌的坚决反对。他俩全身戎装,带着甲士堵在了汉王府承运殿门前。
朱恒拦住朱高煦声色俱厉地大声叫道:“王爷,不可投降!既然我们反了,那新皇帝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反也是死,投降也是死,不如与朱瞻基拼个鱼死网破!”
那王斌最为强硬,他按剑挡在殿门口,横眉怒目高声吼道:“王爷,我们宁可一死,也不可被人活捉,更不能束手就降!如果您执意出降,那臣等就立刻死在您的眼前!”
“王爷慎重!”见朱恒、王斌剑拔弩张,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朱高煦的大舅子、韦王妃的大兄弟、伪左军都督韦达连忙上前劝道,“出城之事尚可商量,何必如此匆忙呢?”
这时,待在承运殿的朱高煦的儿子们,除二子朱瞻圻凤阳守皇陵不在外,朱瞻坦等九个儿子见势不妙,一齐跪下说道:“父王,从长计议的好!”
特别是朱高煦的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四个儿子都在十来岁左右,年纪尚小,他们被眼前的阵势吓得哭了起来。
眼见这承运殿是出不去了,不能出城纳降,肯定是玉石俱焚,那这些无辜的四个小儿子就会断送性命,这该如何是好?朱高煦想了想,无可奈何地对朱恒、王斌、韦达说道:“既然你们几位决心死战,本王也无话可说,待本王回宫与韦妃交代了再和你们上城督战吧。”
说罢,朱高煦又转头对朱瞻坦弟兄们说道:“你们不要擅自行动,静候本王的消息了。”说完,他带着明建匆匆地回宫去了。
朱恒、王斌、韦达等人在承运殿等候内宫消息,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未见朱高煦出来。原来,他已经带着明建穿着用稻草编成的席,从存心殿的暗道出城请罪投降了!
这时,宣德皇帝的御幄已经移到了乐安城南门外。围攻北门的后军都指挥同知任礼押着朱高煦来到了御幄,他一见宣德便跪下低头认罪道:“臣罪该万万死,惟陛下发落!”
“你太令人失望了!”宣德皇帝板着脸训斥道:“先皇与朕念及骨肉一脉,增岁禄,赐金银,复护卫,循所请,恩遇益厚,对你不薄了,不想你贪得无厌,竟然不顾祖宗法度,不念黎民百姓,悍然谋逆,真是罪该万死!”
一听皇上这番话,朱高照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下完了!他颤抖着说道:“臣知罪了,但凭陛下处置!”
“陛下,罪王朱高煦无视《大明律》,公然谋反,已犯下死罪。”站在一旁的内阁大臣杨荣一向疾恶如仇,他指着跪在地上的朱高煦说道,“请陛下速将此贼严正典刑,以申法度!”
“臣附议!臣附议!”一旁的夏原吉、蹇义、胡滢、吴中、张本、顾佐等人纷纷说话,都主张立即将朱高煦斩首示众,只有英国公张辅迟疑道,“陛下,朱高煦谋反篡逆,罪当极刑,立即斩首示众,他也罪有应得,但臣以为眼下正值攻城之际,还是平定乐安,回京后论罪的好。”
见站在一旁的杨士奇和杨溥没有说话,宣德皇帝便问道:“西杨,南杨二位以为如何?”
“臣以为英国公主张好。”杨士奇矜持地说道,“罪王朱高煦必有余党,先收押,待查清余党后一并处置,让他们心服口服。”
“罪王朱高煦身穿白席槀,主动出城投降,确有负荆请罪的诚意。”杨溥不慌不忙地说道,“既然他是遵照陛下《晓谕高煦敕》和《再谕高煦敕》的意思出城纳降,陛下就应该赦免他的死罪,以示言必行、行必果之意。再者,现今乐安城尚在叛党手中,强行攻城,必定会伤及无辜。臣建议让朱高煦修书一封,召其诸子献城,立功赎罪。”
“这个主意好。”听了杨溥的建议,宣德皇帝连连点头,他转头向朱高煦问道,“你愿意照南杨大人说的立功赎罪么?”
“臣愿意。”朱高煦连忙答应道,“罪臣即刻修书,召几个儿子打开城门,迎接王师。”
“好,那就这么办吧。锦衣卫指挥使钟法保收押朱高煦,待他修完书后,你派人将书信分送乐安城四门用箭射入城中,敦促朱瞻坦等人速速献城投降;由英国公张辅速速传令五军,待城门开后,王师入城安民,不得滥杀无辜;由锦衣卫指挥佥事张负责入城后缉拿叛党,务将朱高煦死党朱恒、王斌、韦达等一网打尽。其余人等,随朕督战。大家分头行动吧!”
下午未时,朱瞻坦同朱瞻垐按照朱高煦信中所嘱避开坚守乐安城南门的王斌,率领护卫亲兵打开了南门,出城向宣德皇帝投降。听说朱瞻坦献了城,已经接到朱高煦书信的朱瞻域、朱瞻埣、朱瞻墿分别带领护卫亲兵先后打开了北门、东门和西门。那些本来就不想和王师作对的乐安士兵们便纷纷弃戈丢甲一哄而散。张辅指挥五军乘势占据了乐安四门和汉王府,薛禄和吴成率领部队逐街逐巷搜索乱党残余,张率领锦衣卫到处搜捕,将朱高煦封的伪太师、伪尚书、伪学士、伪都督等等悉数抓住了,唯独朱恒和王斌漏网。宣德皇帝听说朱恒和王斌逃脱,立即下令紧闭四门,锦衣卫全城搜捕。
那朱恒和王斌虽说都是朱高煦的骨干,但都是一介书生,只会舞文弄墨,真正带兵打仗他们却是外行。当乐安四门洞开,兵卒们纷纷逃亡的时候,谁也不听他们的号令。一见大势已去,朱恒和王斌只好只身潜逃。
傍晚时分,张带着锦衣卫搜索到了东门城墙根的一条小巷,只见那巷口有一人戴着竹笠,在向城门口东张西望。张一见此人不禁产生了疑心:这人虽说衣衫褴褛,但皮肤白净,不像是穷困潦倒之人,而且此时时已傍晚,他却还戴着竹笠,显然是故意遮着脸不让人看见似的。
“站住!”见那人慌慌张张正要走开,张大声喝道,“把竹笠摘下来!”
猛听一声大喝,那人哆嗦了一下站住了,可是竹笠却没有摘下来。
张走上去,猛地一下摘除了那人的竹笠定睛一看,立即笑道:“这不是太师王斌么?怎么,这么晚了还到哪里去?”
见被识破了,那人突然拔出一把短刀,向张扑来,嘴里叫道:“张,我和你拼了!”
原来张是英国公张辅的三弟,他们与汉王府都是极熟的,所以一摘下竹笠,他就认出了王斌。这张戎马出身,王斌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见他侧身一闪,让过王斌的短刀,右手顺势一掌,将王斌打倒在地。
张拍了拍手,喝道:“将他绑了带走!”
这时有锦衣卫策马赶来报告,说锦衣卫指挥任启在西门已将改容易装的朱恒拿住了。
就这样,朱高煦热热闹闹不可一世的谋反闹剧收场了,宣德皇帝兵不血刃仅凭杨溥起草的几篇敕文就平定了乐安!为了纪念这登基后的第一件大事,他下旨改乐安州为武定州,留下薛禄和张本镇抚,八月二十四日,他带着俘获的叛王朱高煦、韦氏、朱瞻坦等人,以及伪官、伪将军朱恒、王斌、韦达、盛坚、韦弘、韦兴、王玉、李智等众多叛将、叛臣,喜气洋洋地班师回朝了!
八月二十八日傍晚,班师大军来到了北京行在河间府献县的单家桥,户部侍郎陈山早就在此等候迎驾。
这献县正处在一个三岔路口,往北,五天路程便是北京;往东南也是五天路程,便是武定州即乐安;往西南,只需六天路程便是河南彰德府,那是赵王朱高燧居住的地方。
天色已晚,宣德皇帝下令不进献县县城,就在单家桥宿营。待中军大营御幄就绪陈山便前来参见。
“陛下,臣恭贺您大功告成!”一见皇上坐在御幄正中,陈山赶忙拜行了陛见大礼。站了起来,他问道,“臣不揣冒昧,敢问陛下明日将挥师何处?”
这就奇怪了,这不明明是班师还朝么,怎么他问起挥师何处了?宣德皇帝不解地问道:“陈爱卿,此话怎讲?”
“陛下到了单家桥,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往北回京师,一条是往南到彰德。自永乐二年四月太宗皇帝立储以来,汉王和赵王多次谮谗仁宗皇帝,阴谋夺嫡,幸亏太宗皇帝英明睿智,汉、赵企图未能得逞。今汉王造反,赵王实是同谋,二人谋逆久矣。汉王既已就擒,而赵王仍然逍遥法外,如不一并擒来,异日必成后患,又要劳累陛下亲征。臣请陛下明日挥师乘势南下,奔袭彰德,只需五六日,便可将赵王拿住,以绝后患!”
原来如此!宣德皇帝明知汉、赵二王互相勾结,但此次汉王谋反,赵王却按兵不动,并未参与其行动,他无意加罪赵王。现在经陈山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但他思忖再三,还是拿不定主意,便对金英道:“你去把杨荣宣进来商议商议吧!”
金英去了不一会儿,杨荣便进来了。宣德皇帝把陈山的建议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东杨爱卿,你的意见如何?”
杨荣立即回道:“陛下,陈大人言之有理,移师彰德捉拿赵王,乃国之大计,臣附议,陛下不必犹疑!”
见杨荣极力赞成,宣德皇帝有些心动了,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他又对金英说道:“去请蹇义、夏原吉二位大人来吧!”
蹇义、夏原吉进了行幄,听了陈山、杨荣的主张,二人嗫嚅着不敢提出异议。沉吟了半晌,蹇义才含含糊糊地说道:“陈大人、杨大人的主张是一劳永逸,未为不可;但刚才臣等在行幄之外议论此事时,杨士奇和杨溥二位大人认为此事不妥,师出无名,有伤先皇亲睦之意,臣以为此事唯陛下决断为好。”
那夏原吉待蹇义说完,连忙附和道:“臣也是这个意思,请陛下决断。”
这蹇义、夏原吉二人的说话模棱两可,等于没说。那杨荣是个直性子,敢说敢为,他瞪着双眼说道:“该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您就不要犹豫了,快下旨移师亲征彰德吧!”
听了杨荣的话宣德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才十分勉强地答应道:“好吧,那就宣杨士奇进行幄草诏。”
“是,陛下!”杨荣答应一声,不等金英宣旨,便大步走到行幄门前大声叫道:“陛下有旨,宣杨士奇进幄草诏!”
顷刻,杨士奇进来了。杨荣把皇上同意移兵彰德袭执赵王的意思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杨大人,陛下命你草诏呢!”
听了杨荣的话,杨士奇沉默不语,面有难色。半晌,他抬头说道:“陛下,讨伐赵王的草诏容易,但事当有实,凡人可骗,但天地鬼神可欺么?况且敕召讨伐赵王何以为辞?”
一听杨士奇反对移师彰德,杨荣立刻来了火,他厉声质问道:“你想阻挠国家大计么?锦衣卫审讯所捕汉王府逆党的供词,说赵王实际参与了汉王府谋反,还愁没有讨伐的理由么?”
“此言差矣!”杨士奇平静地坚持道,“锦衣卫审讯的供状怎么能让人信服?要指责赵王与汉王同谋,必须要拿到真凭实据才能服人。太宗皇帝唯有三子,当今皇上也仅有此二叔,汉王有罪不可饶赦,但赵王无罪应当厚待。怀疑他有异心,防备、控制即可,何必突然加兵,伤害皇祖在天之意呢?”
听了杨荣和杨士奇两人的争论,宣德皇帝又犹豫了。杨士奇说得很在理,赵王虽说久有异心,但没有拿到真凭实据,怎么硬说他参与谋反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会被天下人耻笑啊!
正在他沉吟不语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只见范弘从行幄外进来向他说道:“陛下,太常卿杨溥大人说有急事求见,已在行幄候旨多时了。”
一听杨溥在外候旨,宣德皇帝不禁一喜。眼前这随驾的内阁三大臣,杨荣和杨士奇意见不一,似乎各有各的道理,相持不下,现在再听听另一位内阁大臣杨溥的意见,再作决定,那不是很好么?想到这里,他对范弘说道:“快宣杨溥进来吧!”
一见皇上,杨溥便说道:“启奏陛下,臣听说您准备移师彰德,征讨赵王,果有此事么?”
宣德皇帝便把陈山的建言,杨荣、杨士奇的不同意见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朕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是,陛下。”杨溥应了一声说道,“殿下意欲征讨赵王,是怕日后留下后患么?”
“正是!”杨溥几句话说到了心坎上,宣德皇帝连连点头道,“快说说你的想法吧。”
“那臣就直言了。”杨溥缓缓地说道,“其一,虽说赵王久有异心,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自从永乐二十一年,孟贤进毒太宗皇帝企图谋逆以来,赵王已是收形敛迹,安分多了。说他现在有二心,倒不如说他心有不甘而已。您看他现今蛰居彰德,主动辞去常山左、右二护卫,深居简出,手里无兵无卒,能有什么本事?即使他日后与陛下同床异梦,充其量是嫉妒陛下,口好心不好罢了,至于说他谋逆朝廷危害国家,臣料他再也不敢了;其二,据臣所知,虽说汉王确实多次联络过赵王,赵王也可能有心赞同汉府谋反,但他只是口头应付,却无实际行动,朝廷并未拿到赵王参与谋反的真凭实据,至多是隔岸观火,看看热闹,那不能说他谋逆,您总不能说想杀人的人就一定杀了人吧?其三,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陛下明知赵王不能一心,却以宽大为怀,不罪赵王,四海之人一定会认为陛下仁爱孝友,英明贤德,人人景仰,争相效仿,则天下治矣,而赵王必定会对陛下感恩戴德,幡然悔悟,从此洗心革面,臣服陛下,则内患不兵而平矣,陛下何乐而不为?”
这一番话,虽说没有明确劝告皇上不征彰德,但这三件事说得明明白白:赵王不足为患,不必征讨;赵王无有反迹,师出无名;天下自有公论,何必兴师动众。宣德皇帝茅塞顿开,心里豁然开朗。他望着杨溥继续问道:“爱卿之意,应该如何处置赵王呢?”
“陛下岂不闻《孙子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么?”杨溥没有正面回答皇上的问题,却意味深长地道,“孙子云:‘上兵伐谋’。陛下英武,自有决断!”
“好,朕知道怎么做了。”听了杨溥的话,宣德皇帝拿定了主意,他抬头对在场的众位大臣说道,“先帝十分友爱二叔,尤爱赵王,汉王自绝于天,朕不敢赦。赵王反形未著,且朕今唯一叔,奈何不爱,移师彰德,加兵赵王,朕不忍负先帝也!这样吧,西杨爱卿把群臣弹劾赵王的奏章全部封上,命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左都御史刘观持书及奏章前往彰德以示赵王,叫赵王自己处理,王师明日返京吧!”
见皇上语气坚决,不容置辩,杨荣、陈山也不好再争。杨士奇、杨溥、蹇义、夏原吉等人一齐应道:“臣等遵命!”
众人正待起身告辞的时候,英国公张辅和通政使顾佐二人进来了。张辅一见皇上便说道:“启奏陛下,镇守交阯的副将军、荣昌伯陈智派人六百里加急前来报警,说交阯叛贼贼首黎利派贼将黎善兵犯交州,形势危急,请求增援呢!”
这消息犹如平地一声霹雳,惊得在场的众位大臣怔住了。宣德皇帝急忙问道:“怎么回事?细细道来!”
“事情是这样的,昨日晚间通政司接到交阯陈智的急报便连夜转内阁由黄淮大人处理,黄大人立即派人六百里加急将奏章送来了,请陛下御览。”说罢,顾佐将奏章呈了上来。
宣德皇帝看罢奏章,立即转给了站在一旁的内阁大臣杨荣,他是内阁中负责处理军务的大臣。“杨爱卿把这封奏章念给诸位大人听听,大家议议吧!”
杨荣接过陈智的奏章,当众念了一遍。
听罢杨荣的宣读,宣德皇帝半天没有作声,这交阯的事太烦人了!过了半晌,他忧心忡忡地问道:“诸位爱卿说说看,这事如何处置为好?”
杨荣首先说话了:“陛下,您早在四月就已命成山侯王通为征夷将军充总兵官,兵部尚书陈洽参赞军务,率兵征讨黎利剿灭贼众,怎么王通这时候尚未到达交阯?那黎利之辈不过是乌合之众,善于逃窜而已。臣以为无须再增兵卒。陛下可遣使前往老挝,令老挝酋长严守边境,以防黎利再次遁于老挝;同时派人星夜前往军前,命王通火速进军驰援交州,一鼓擒获黎利!”
“东杨大人主张甚妥,臣附议!”杨荣的话一落音,杨士奇立即表示赞成,“陛下一定要严令王通、陈洽,打败黎利后要整顿吏治,安抚百姓,罢兵息民。这交阯疲累中国,连年征讨,耗费巨大,朝廷实在拖不起了,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儿才行呢!”
一旁的蹇义和夏原吉也认为朝廷既已派将前往,宜令火速进军才是。
站在一旁的杨溥这时急了。从皇上的表情看,对交阯的事皇上似乎很烦;从杨荣的言语分析,对黎利贼众他很是轻敌;从杨士奇的观点推测,他认为交阯费钱费力拖累了中国。他们这三人都是从眼前利益上考虑交阯之事,而忽视了交阯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寸土必守的大义。现在王通虽是率兵去了交阯,但从四月初二奉诏进军交阯,到了今日八月二十八日,时间去了四个多月,他王通尚未到达交阯地境,此人的能力不能不令人怀疑,像这样的将领率兵打仗,怎不令人担忧?想到这里,他毅然进言道:“陛下,臣以为交阯是祖宗留下的疆土,是太宗皇帝开创的基业,臣等有守土之责,不可大意。那黎利贼众敢于进犯交阯首府交州,可见其势之盛,也不可小看。臣建议朝廷速派威德远播擅于用兵的公侯率兵前往征讨,以靖交阯!”
“臣附议!”一旁的张辅立即说道,“臣先后四至交阯,镇抚近十年,深知交阯情况,臣愿率军再征交阯!”
这张辅主动请战,应该说是再好不过了。可是宣德皇帝对交阯似乎不想大动干戈,他望了望杨荣和杨士奇二人没有作声。
“臣以为陛下所遣大将尚未进入交阯,即走马换将大为不妥。”杨荣立即提出异议,“这王通该不该换,也要等他的战绩出来了再说!”
“臣附议。”杨士奇也表示赞同,“一仗未打便换主帅,怎能服众?”
听了杨荣和杨士奇的说法,宣德皇帝拿定了主意,他对杨溥和张辅二人道:“南杨和张爱卿忠心可嘉,其言也善。但王通尚未接战,无过而撤,于理不合,且张国公目前执掌五军都督府也不便久离职守,还是让王通从速进军,驰援交州的好。这事就这么定,大家下去分头准备,明日即分别派人前往彰德和交阯军前送书、下诏吧!”
见皇上作了决断,再争也是无益,杨溥只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随着大家走出了行幄。
过了五天,也就是九月初三,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左都御史刘观带着群臣弹劾赵王的封章来到了河南彰德府。自从八月初一汉王反叛以来,到昨天刚好一个月,这一个月赵王如坐针毡,日夜提心吊胆,生怕汉王牵连自己,早晚即有灭门之灾。八月二十二日,宣德皇帝兵不血刃平定了汉王叛乱,赵王暗自庆幸,幸好大儿子和二儿子及时劝阻,赵王府才没有参与其中,不然这次可就惨了!可是,平定汉王府后,怎么处置赵王府,尚不得而知。越是得不到消息,就越是焦急,这一连四五天,朱高燧简直是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
一听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和左都御史刘观带着封章来了,朱高燧不由得狂喜!他立即盛情款待袁容和刘观,并随即上表谢恩,请求还给朝廷常山中护卫及群牧场、仪卫司官校。见不费一兵一卒而收服了赵王,宣德皇帝十分高兴,非常佩服杨溥的远见卓识。他命令收回赵王所还常山中护卫,仍将群牧场和仪卫司还给了赵王。朱高燧十分感激,从此安分守己,再也不生二心了。
九月初六,宣德皇帝班师回到了北京,将朱高煦所封的伪太师、伪尚书、伪都督以及汉王妃韦氏、朱高煦的十个儿子等人均打入天牢,交三法司审讯,而把他单独囚禁在西华门内特筑的囚牢内。九月十五日,三法司审得朱高煦谋反实情,众犯供出同谋者有晋王朱济熿、赵王朱高燧,有山东都指挥靳荣、天津都指挥姜清、青州都指挥周信、沧州都指挥商正、山东都指挥年弘等人。宣德皇帝立命除晋王、赵王外,悉数拘捕至京,一并审理。十月五日,汉王朱高煦谋反一案审理终结,三法司会审依照《大明律》拟定判罪方案上奏,宣德皇帝准奏,将汉王及汉王妃、十子均废为庶人,暂行关押以观后效;将晋王朱济熿废为庶人,罚到凤阳守陵;赦免赵王朱高燧;将伪太师、伪尚书、伪都督枚青、朱恒、王斌、韦达、盛坚、韦弘、韦兴、王玉、李智以及同谋叛逆的靳荣、姜清、周信、商正、年弘等人押赴市曹斩首示众。汉王谋反一案,与汉王相约谋逆事觉,先后被诛者六百四十余人,知情不报、故意放纵和藏匿叛党而判流放戍边者一千五百余人,罪轻被强制迁徙到边疆编为边民开荒垦地的七百二十人。而汉王府长史李默因曾多次规劝汉王,且事发时被汉王软禁,赦免其死罪,贬斥到张家口北为民;御史李浚因忠贞不贰奔走告变,连升三级擢为山西大同府知府。
这一切处理完毕,已是十月初十了。这一天,宣德皇帝来到了西华门内囚禁朱高煦的牢房。
这牢房是专为囚禁朱高煦而速建的,宣德皇帝还给它取了个动听的名字——逍遥城。这牢房的周围砌着条石,牢房的中央竖着一排铁栅栏,将牢房分成两半,一半是囚禁朱高煦的监室,另一半是牢卒看守的地方。虽然这监室比起其他的牢房要宽敞高大得多,但对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的朱高煦来讲,那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他岂能受得了?这朱高煦本来就不安分,加上宣德皇帝自回京把他关押在此之后,不闻不问,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他终日胡思乱想,心情异常烦躁!今日见皇上突然来到牢房,朱高煦不禁心头一喜。说不定还有好消息呢!他抑制着内心的冲动,等待着宣德皇帝赦免他。
可是,并未宣布赦免朱高煦,只是隔着铁栅栏,久久地注视着这个桀骜不驯而又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亲叔叔,许久未发一言。
他今日来到牢房,是想看看这个谋逆的叔叔现在到底悔悟没有。自从处理了谋反逆臣叛贼后,怎么处理朱高煦,他一直下不了决心。既然把汉王废为庶人,照理应该放了他们全家,罚到凤阳或是长陵守陵才是,可是这么轻易一放,那朱高煦死不悔改,叛党死灰复燃怎么办?岂不又费周折么?如果长期监禁,又似乎与当初的承诺相背,那可是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万乘之尊的皇帝,可不能背个背信弃义的骂名!最好的办法还是看朱高煦是否诚心悔悟。是以,他来到牢房,亲自观察朱高煦悔罪情况。他不想说话,他只想看看就走。
一见这朱高煦的模样,宣德皇帝又不想立即就走了。只见这朱高煦蓬头垢面,衣裳脏污,昔日贵为亲王的一点影儿也没有了,活脱脱就是一名死囚!看见这些,他心里生起一丝怜悯。不管怎么说,这朱高煦也是自己的亲叔叔,当年威威赫赫的汉王爷,一失足成千古恨,而且成了任人鱼肉的阶下死囚,真是可悲,实是可叹!可是当他一看到朱高煦那眼中闪烁的仇恨的目光时,他立时又生出了无限的厌恶。那朱高煦身为仁宗皇帝的亲弟,不思拥立兄长,反而时时谋嫡,屡次谮害亲兄,那时他可有半点手足亲情么?他作为朕的亲叔,不仅不辅佐侄儿,反而觊觎皇权,悍然叛乱,必欲置朕于死地而后已,那时他有一丝亲情么?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想到这里,宣德皇帝对眼前这个罪囚,感到恶心,充满了厌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去。
突然,朱高煦从铁栅栏中伸出一条腿来,抬起脚照准宣德皇帝的脚弯用力一勾,宣德皇帝猝不及防,“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头上的翼善冠抛出数尺,鼻子跌破了,流出了殷红的血。
“哈哈哈!”一见宣德皇帝倒了,那朱高煦快活得大笑起来,手指着地上嘲笑道,“猪拱地,好看!猪拱地,好看!”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吓坏了随行的金英、袁琦和钟法保。他俩慌忙扶起宣德皇帝,金英掏出手绢替他擦掉了鼻子里流出的血。
朱高煦的这一蠢招,气得宣德皇帝眼里冒火,原本尚有的一丝怜悯被逼走了。他勃然大怒,指着朱高煦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该死的匹夫,朕叫你不得好死!”
骂罢,他对钟法保狠狠地命令道:“快,把这匹夫拉到外面场地上,用那口大铜缸把他罩上!”
钟法保把手一挥,立即上来几名锦衣卫把朱高煦上了脚镣手铐,不顾他拼命挣扎,硬是把他强行抬到了逍遥城门前的场地上。四个大力士抬起那个门前本来盛水以防火灾的大铜缸,将朱高煦哐当一声扣在了里面。
这朱高煦也是膂力过人,虽说年纪也是四十六岁了,但勇猛十分了得,这铜缸少说也有三百多斤,他在铜缸内嗷嗷叫着,狠命一顶,竟把那沉重的铜缸顶起来了,就像戴着一个巨大的铜罩,还在原地上转了一圈!
一见这情景,宣德皇帝更加大怒,他狂暴地大叫道:“有炭没有?没有炭用柴,堆在缸上,烧死这匹夫!”
钟法保答应一声,立即命人运来了数百斤柴炭,堆积在铜缸上,像个小山似的,那朱高煦再也顶不起铜缸了,恨得他在铜缸内破口大骂,拼命挣扎。
霎时间,那柴炭点着了,炭火熊熊地燃烧起来。那朱高煦在铜缸内拼命敲击着,嘶骂着,可是无济于事。随着炭火越烧越旺,铜缸变成了一堆火,那缸内的痛骂声也越来越小,最后骂声没有了,那朱高煦被活活地烤成了一堆白灰!
处死了朱高煦,宣德皇帝还不解恨,依照《大明律》的谋逆罪,下令诛杀朱高煦的全家。可怜朱高煦的王妃韦氏,除世子朱瞻坦被囚后忧愤成疾自绝于天牢外,还有二子朱瞻圻、三子朱瞻垐、四子朱瞻域、五子朱瞻埣、六子朱瞻墿等九个儿子,一并被处死!就这样,从永乐二年二月起,这场争夺皇位的宫廷斗争终于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