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中秋节高煦定毒计 元宵夜汉府刺瞻基

第二回 中秋节高煦定毒计 元宵夜汉府刺瞻基

朱瞻坦回到乐安州的时候,已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一到汉王府他顾不上歇息,便来到圜殿复命。只见朱高煦、枚青、朱恒、王斌和韦达正在议事。

朱瞻坦紧走几步,上前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王!”

“回来了?好!”朱高煦似乎正在兴头上,他高兴地问道,“要说的都说了么?起来说话!”

“父王交代的四条建议、三条要求,儿臣都说了。”朱瞻坦站了起来回答道,“父王的四条建议,皇上听了大为高兴。他对大臣们连连称赞父王的建议好,都是利国安民的大事,还当场交代工、户、兵三部认真研究施行。皇上还对大臣们感叹说,父王远在乐安,还如此关怀国家大事,说这是父王对皇上的爱护,是对国家的忠心!还说……”

“别啰唆了!”不等朱瞻坦把话说完,朱高煦听得不耐烦了,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回话“本王才懒得去关心什么国家大事,爱护什么狗屁皇上,这都是枚青出的主意!本王想知道的是那小子对本王的三条要求答应没有?”

“父王的三条要求皇上都答应了。”朱瞻坦连忙回答道,“汉王府历年所欠的粮食十万石同意豁免了;恢复左、右护卫的事答应了;只是乐安西北的洋湖两百顷牧场,皇上开始是想答应赐给父王的,可是后来一些大臣们坚决反对,皇上只好同意借给汉王府使用,说是哪天不用了就还给朝廷。”

听说一些大臣们反对,朱高煦不禁恼怒起来。他睁大眼睛紧盯着朱瞻坦问道:“你说来听听,都是哪些家伙反对?”

“首先反对的是户部尚书夏原吉。”朱瞻坦如实地回答道,“他说父王的要求有违祖制,是无理要求,坚决反对,还主张皇上下诏切责呢!”

“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匹夫!”朱高煦愤怒地咬牙骂了一句,“还有谁反对?”

“其次是内阁大臣杨荣。”朱瞻坦说道,“他也坚决反对父王的要求,还请皇上不要曲循,要速速下旨裁抑父王。”

“杨荣这家伙十分可恶!”朱高煦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还有哪些人反对?”

“第三个是太常卿、学士杨溥。”朱瞻坦照直说道,“反对赐地,主张借牧场的就是他,皇上是听了他的建议才改赐为借的。”

“这是个可恨的家伙!”朱高煦再次狠狠地骂道,“他次次都和本王作对,几次事败垂成都是他给闹的。这笔账有一天要向他彻底清算!还有谁持反对态度?”

“反对的人可多了。”朱瞻坦回答道,“比如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张本、工部尚书吴中、内阁首辅大臣杨士奇以及内阁大臣黄淮、金幼孜等都附议反对,儿臣看满朝文武大臣大多数都持反对态度。”

听说满朝文武大多持反对态度,朱高煦一时沉默了。过了一会,他问道:“那英国公张辅怎么说?”

“英国公张辅倒没有公开反对。”朱瞻坦回忆道,“当时皇上问到他的时候,他只是说他平素不懂政治,由皇上决断即是。看来张国公颇为维护父王。”

“这就好了!”一听英国公没有公开反对,朱高煦不由得喜形于色,他连连点头说道,“本王就说嘛,英国公当年靖难那会儿,同本王一道出生入死奋战疆场,一向交谊深厚,怎么说他也不会反对本王。只要他不反对,别的什么人不值一提,让他们嚼舌头去吧。有朝一日本王遂愿了,叫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王爷说得极是。”坐在一旁的枚青满脸堆笑奉承道,“英国公和王爷是生死之交,英国公又手握兵权,只要他支持您,那大事就成了。”

“枚大人说得有理。”朱恒也一旁说道,“有了英国公的相助,再与赵王爷一联合,不怕天下不是王爷的。”

“末将京营中还有一些朋友。”王斌也说道,“到时候我们去多联络一些人,搞个哗变也不是没有可能,多少也能壮大王爷的军威。”

“韦氏愿为王爷打头阵。”韦达满不在乎地吹道,“山东、天津、青州、沧州、山西等地都指挥与王爷交往甚厚,臣愿去联络他们一同起事,以助王爷成功。”

听了枚青等人的说话,朱高煦更加高兴起来,他望着朱瞻坦说道:“好了,你也辛苦了,歇着去吧!”

“是,父王。”朱瞻坦谢了一声退出圜殿回自己家里去了。

望着儿子离去,朱高煦不禁得意起来。这次听了枚青的谋划派世子进京,名义是谢恩,实际是想向新皇帝提出一些苛刻要求,目的是想逼新皇帝驳回诉求,再借口新皇帝左右奸臣挑拨离间骨肉至亲,利用“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发难。新皇帝年轻即位不久,人心未附,正好一举夺下皇位,原指望新皇帝不会同意所提要求而驳回的,不想他竟件件都同意了,这起兵发难倒没了借口!想到这里,朱高煦满心的得意忽然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他烦躁地对枚青说道:“不想那小子不给我们口实,你说怎么办?”

枚青诡谲地说道:“王爷放心,宣德这次不给口实,还有下次,我们不妨来个请君入瓮。”

朱高煦一听糊涂了,他眨了眨眼问道:“此话怎讲?”

枚青阴笑道:“目前我们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比如联络、人员、兵器、马匹、粮草等等都还未曾就绪,起事发难也还要往后推一推,因此要得到宣德为难王爷的口实也不在急。依臣的看法,王爷可以隔一段时候又提一些要求,把宣德逼烦了,他自然就落入了我们的圈套,这不是请君入瓮么?”

“这请君入瓮的办法好是好,可是总觉不妥。”朱高煦仍然不放心,犹疑地说道,“要是那宣德识破了我们的计策,次次都答应本王的条件那可怎么办?”

“王爷不会提一些宣德不能答应的条件么?”枚青阴险地笑道,“比如,王爷可以提出要求改封南京,那宣德能答应么?再比如王爷借口江南地远,提出坐镇南京署理江南诸省政事,那宣德能答应么?只要他一驳回,王爷您就有起兵靖难的由头了。”

“这主意好!”听罢枚青之计,朱高煦不禁又高兴起来,“大家就照枚大人的主意办。”

“还有呢,”枚青继续说道,“这北京的京营兵卒有二十余万,我们要是硬攻肯定不是对手,只能采取掏心战术擒贼先擒王,所以必须派人打入北京先埋伏起来,到时候里应外合才行。所以,臣想以明年正月十五献花灯为名,多派一些人进入北京城,预先做好埋伏,伺机刺杀宣德;如果刺杀不成,到时候先在城里杀人放火造成混乱,借机大开城门,城外军兵一拥而入直奔紫禁城,大事就成了!”

“唔,好主意!”听枚青说完计策,朱高煦连连说道,“你们几个好好合计合计,就照枚大人的计策行事。本王还是那句话,事成之后,你们就是开国元勋,荣华富贵由你们尽情享受!”

“谢王爷栽培。”枚青等人连忙谢了一声,正要离开的时候,忽见圜殿大门外大踏步走来一人,他一边走一边叫道,“王爷,此事不妥,此事不妥呀!”

朱高煦等人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进来说话的是汉王府长史李默。这王府长史是皇帝亲自选派,是王府除王爷和王妃之外最大的官,他负责管理王府的一切事务,像枚青、朱恒、王斌、韦达等人都是他的下属。王府长史除了总揽王府事务以外,还负责辅佐、规劝、监督亲王的职责,享有直接向皇帝和宗人府奏报亲王过失的专权,所以亲王把王府长史也没有办法,反而忌惮几分。同时,王府长史也有相当大的责任,若亲王有过失,则首先要追究王府长史的责任。永乐十四年十月太宗皇帝第二次亲征瓦剌回到南京,尽得汉王阴谋夺嫡、擅杀指挥徐野驴等不法之事数十件,盛怒之下,太子下令剥除汉王冠服,把他囚禁西华门内,而把汉王府前长史王岷等左右斩首示众。这王府长史也是一个不好当的官。

见已经五十开外的李默气喘吁吁地来到面前,枚青等人连忙起身让座,朱高煦冷冷地问道:“老夫子,本王又有何事不妥了?”

“臣李默参见王爷。”尽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拘守礼教的道学先生还是对汉王行了参见礼,“臣刚才听世子爷说了王爷向朝廷提的三条要求,说朝廷答应了。那请求豁免欠粮和恢复左、右二护卫的事倒也罢了,但那使用洋湖两百顷牧场的事大为不妥,您养那么多马干什么?这不明明违反祖制么?王爷,朝廷对汉王府实在是不错了,您就规规矩矩地做您的王爷,不要胡思乱想了,永乐十四年西华门的教训还恍如昨日呢!”

一听这李默的规劝,朱高煦就来了气,但他又不能赶走李默,因为李默是皇上派来辅佐规谏他的,他没有这个权力,而且这李默前后两次调任汉王府长史,中间那一段新任王府长史王岷因规劝不力被斩,永乐皇帝又把李默调任汉王府长史,李默是深得太宗皇帝、仁宗皇帝信任呢。他只能蒙哄他,背着他,好在这道学先生好对付。他待李默说完了,淡淡地说道:“原来是牧场的事,那是你不知道详情。是这么回事,本王马厩的马繁殖很快,原有的牧场不够用了,这才向朝廷暂时借用一下牧场,待明年把马卖了,再把牧场还给朝廷就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也是这么说的,老夫子您不用担心,回去歇着吧。”

“王爷这么说,臣就放心了。”李默听了朱高煦的回答,口气缓和了一些,“那臣就和王爷说定了,明年把马卖了就把牧场还给朝廷。”

“行,一定!”朱高煦连连摆手道,“这些事您老夫子就别操心了,去歇着吧!”

“那臣就告辞了。”李默拱了拱手,对旁边站着的枚青、朱恒、王斌、韦达看也不看一眼就昂首走了。

“真是迂腐至极,烦死人了。”望着李默走出圜殿,朱高照厌烦地哼了一声,“别理他,但要背着他,防着他,你们照计划去办吧。”

“是,王爷。”枚青等人答应一声分头准备去了。


“汉王的那些要求,新皇帝都答应了?”彰德府赵王府的存心殿上,朱高燧和二儿子朱瞻塙正在听朱瞻坺汇报北京谢恩的事。当听到汉王提的那三条要求时,朱高燧怀疑地问道,“特别是要求赐给两百顷牧场的事,那可是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先例,新皇帝能答应么?”

“新皇帝答应了。”朱瞻坺回答道,“虽说是借,但那是老虎借猪头,有去无回,还不是和赐给汉王一样么?”

“好!”听罢儿子的汇报,朱高燧高兴地击掌说道,“看来二哥要动手了,天下又要大乱了!”

“父王,儿臣不明白,怎么天下又要大乱了?”朱瞻塙今年还只有十六岁,他年纪轻不知道以往的那些恩恩怨怨,听父王说天下又要大乱了,他不解地问道,“这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为什么又要天下大乱?”

朱高燧幸灾乐祸地说道:“你们想,你二伯又不做生意,他养那么多马干什么?要那么大的牧场干什么?他无非是两个目的:一个是给新皇帝出难题,让新皇帝驳回他,他好借口发难;另一个是如果新皇帝答应给牧场,那么他就大量蓄养马匹,两个目的都是为了向新皇帝夺取天下。这不是明摆着天下又要大乱了么?我们可以从中渔利了!”

“我的天哪!”一听汉王要谋反,朱瞻坺惊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他恐惧地对父亲说道,“父王,您千万别掺和二伯那档子事,前年五月赵府护卫指挥孟贤蛊惑您谋反,险些丢了脑袋,要不是大伯极力挽救,我们全家早已身首异处,这教训还不深刻么?”

“那时险些把本王吓死了!”年轻的朱瞻塙提起那事还吓得胆战心惊,“当时锦衣卫来捕人,把赵王府抄了个底朝天,连我都绑起来了,要不是大伯及时派人来制止,说不定那时我们就死了,想起来都后怕!”

一听两个儿子说起永乐二十一年谋反的事,朱高燧不作声了。那次事败得以保全,确实是全赖大哥在父皇面前的极力挽救,不然哪有今天?指不定早就被父皇一刀杀了。那仁宗有恩于兄弟那是事实,可是这皇位毕竟归了他一家,这口气说什么也忍不下来,难道就这么算了么?想来想去,朱高燧还是心有不甘,可是他又无可奈何。他想了想,犹有余恨地说道:“你们那是不知道,当年太宗皇帝和母后最宠爱的是本王。大哥肥胖怯懦,父皇不喜;二哥粗暴残虐,父皇讨厌。只有本王自小深得父母宠爱,父皇几次都想废了大哥而立本王为太子。若是当时立本王为太子,那今日的天下就是赵王府的了,不料最终皇位还是落到了大哥的手中,你们说,本王能心甘么?”

“父王,您这话就有些不妥了。”朱瞻坺颇为懂理,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不能不顶撞父王了。见父王没有发怒,他接着说道,“大伯是皇祖爷的长子,他继承大统那是名正言顺;永乐二十一年大伯救过我们一家的命,对我们有恩;新皇帝登基伊始,即对赵王府增岁禄、赐田园,对我们有情;这次儿臣到北京谢恩,新皇帝大殿赐座,当众移席,对我们有义。这大伯父子对我们赵王府有恩、有情、有义,我们还不知足,还要随二伯谋反么?除了皇上外,还有哪个亲王能有我们荣耀?试问父王,倘若二伯父夺得天下,能和您平分江山吗?您还不只是个亲王?舍弃已得的至荣亲王,再去水中捞月奢望另一个不知如何的亲王,您又是何苦呢?”

“大哥说得是。”朱瞻塙这下听明白了,他摇着朱高燧的臂膀说道,“这利害祸福,父王可要想清楚了!”

听了两个儿子的话,特别是大儿子的分析,他觉得说中了要害。他沉思着,掺和汉王的事,自己到底图个什么?

见父王默不作声,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事,朱瞻坺乘势劝谏道:“父王,还有您不知道的事呢!儿臣这次到北京谢恩,见满朝文武大多都是大伯太子监国时的旧臣,那内阁五大臣全都是大伯东宫宫属,新皇帝在殿上说话,那真是满朝一呼百应,不是二伯想的“新皇初立,人心未附”的情况,新皇的根基牢固得很呢!二伯如敢发难,那无疑是以卵击石,不是头破血流,便是粉身碎骨!何况当今人心思安,厌恶宫廷纷争,有谁会支持汉王?二伯那是痴心妄想!二伯想谋反,那是什么罪?那是诛杀全家的死罪!明知二伯轻举妄动必死无疑,那我们又何必去殉葬呢?父王,别胡思乱想了,您就安安心心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王,儿臣们也平平稳稳地过个安生日子,全家享受这荣华富贵吧!”

“大哥说得是!”朱瞻塙也帮着兄长说话,“父王,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们儿孙想啊,别掺和二伯那档子事了!”

听了两个儿子的一番劝谏,朱高燧终于想明白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赵王府长史董子庄到底是博学宿儒,他常常劝谏本王安分守己,恪遵礼道,本王常常听不进去,十分反感,现在经你们这么一说,那董大人讲的倒是十分对了。本王掺和汉王的事,到底图个什么?难道真的是看他们鹬蚌相争,本王去坐收渔翁之利么?其实本王也明白,本王没这个本领,本王是不做皇帝了,如果二哥得势做了皇帝,凭他那粗暴残虐的性情,还不知能不能容本王!说不定他一登基首先就拿本王开刀呢!听说汉王想谋反,本王心里高兴,仔细一想,那只不过是对大哥得有天下的一种嫉恨而已!罢了,罢了,本王听你们的,从今往后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那就好,那就好。”朱瞻坺和朱瞻塙见父王幡然醒悟,不由得放下心来,连连说道,“那我们一家就可保全了。”

“可是那汉王来使联络我们怎么办?”突然,朱髙燧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凭往日的做法,汉王想谋反,首先要联络的是本王,那可怎么办?”

“这事好办。”朱瞻坺成竹在胸,“倘若二伯派使者来,父王应付应付就是,再有为难之事,您就托病不出,请董大人挡驾便是了。”

“好,就这么办。”朱髙燧终于下了决心,从此不再与汉王合谋了。


转眼间到了宣德元年的元宵节,这是宣德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个元宵节,他决定像太宗皇帝永乐七年那样,元宵节自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放假十天,中外臣民天下同乐,好好热闹热闹。为了称颂太平,全国不少省、府、县和亲王元宵献灯,所以今年的元宵节比往年显得更加热闹。

爱热闹,喜玩耍,是年轻人的特性,宣德皇帝也不例外。正月十五那夜,北京元宵节庆祝达到高潮,宣德皇帝带着内阁三杨、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英国公张辅、锦衣卫指挥使钟法保、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王琰微服出游;专司皇帝贴身保卫的中官金英、袁琦、狗儿、王敏等装成平民百姓紧随护卫;锦衣卫指挥任启则带着一批锦衣卫扮成一般游客,前后左右暗中保护。这一队数十人在华灯初上的时候,便从紫禁城的东华门悄悄出来,来到了长安街上。

这长安街是御街,比皇城的南墙还要长,东起崇文门,西至宣武门,全长十一二里,以承天门为界,分为东长安街和西长安街。

从长安街正中的承天门端直往南经大明门到正阳门也是一条大街,长近二里。东边是宗人府,吏、户、礼、兵、工五部机关,西边是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通政使司,朝廷的六部九卿衙门,除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法司设在西长安街的尽头阜财坊外,都设在这东西南北各近二里的一片区域内。沿正阳门再笔直往南是正阳门大街。正阳门大街的东边,紧傍着是正东坊,再东是崇北坊,正东坊的南边是天坛。正阳门大街的西边,紧接着是正西坊,再西是宣北坊,正西坊的南边是山川坛。正阳门大街和正东坊、正西坊是商户聚集区,那里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是全北京城最为繁华的地方。

长安街虽然街面宽阔,气势非凡,但那是来往官道,不便张灯结彩,真正热闹的花灯,还在正阳门大街和正东坊、正西坊那里。所以,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灯闹元宵的人们都拥向正阳门大街。

众人簇拥着宣德皇帝来到正阳门前时,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早已斜挂在东边天空。虽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可是去年闰七月,今年立春早,这时已是雨水时节,再加上去冬以来连旱,气温偏高,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不但不冷,反而暖风和煦,春意盎然了。站在正阳门前放眼望去,只见大街上人山人海,人头攒动。白头老翁、鹤发妪媪,携着女童稚子;英俊少年,妙龄仕女,在那里摩肩接踵。三教九流,村姑野夫,百色人等,齐聚街头,好一派热闹景象。

那街头的花灯更是争奇斗艳,巧夺天工。正阳门前的广场上,搭起一座巨大的鳌山,上面按着东西南北中木金火水土五行方位,盘起青黄赤白黑五条布龙,每片鳞甲上点灯一盏;龙身从头到尾亮晃晃的玲珑剔透,周围团着千百盏花灯,煞是好看。正阳门大街与正东坊、正西坊交会的街口上也各扎着一座鳌山,四面灯火不计其数。正东坊街口的鳌山上扎着坊间流传的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三顾茅庐、火烧赤壁等一些脍炙人口的故事;正西坊街口的鳌山上扎着《唐三藏西天取经》中花果山、蟠桃会、火焰山、三打白骨精等口碑相传的故事。

正东坊、正西坊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门前都点起了灯笼,扎起了灯棚,比攀着挂好灯、竞赛着巧样烟火;那些豪富之家,家家户户内缚起灯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挂着名人书画和奇异古玩之物,都在暗中较劲,看谁家的花灯闹得好看。

从正阳门沿大街往南约二里的地方,是正阳门大街与一条东西向街道的交会处。这里往东是三里河,往西是骡马市街、菜市大街。在这东西南北两条街道的交会处,又形成了一个宽阔的十字街广场。在这十字街广场上扎起了一座座灯山,那是京师外的一些省、府、州、县献的花灯,集中在这里展示,其中要数山东乐安州、河南开封府贡献的花灯最为出色。山东乐安州献来的花灯,扎的是刚刚成书刊印在坊间热售的《水浒传》中的故事:景阳冈武松打虎、花和尚倒拔垂杨柳、宋公明三打祝家庄、梁山泊好汉大聚义。河南开封府献来的花灯,扎的是当前正在火爆上演的著名南戏《琵琶记》中赵五娘千里寻夫的故事:蔡伯喈赶考、朱小姐招亲、赵五娘寻夫、衣锦归故里。这《水浒传》和《琵琶记》都是乡里坊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个个耳熟能详的说唱故事,围观的人特别多,所以这十字街广场花灯似海,人流如潮,显得特别热闹。

宣德皇帝带着众人一路观灯,一路说笑,经过正阳广场、沿着正阳门大街南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十字街广场。他们首先看到了河南开封府献的花灯。只见那纸扎的少妇赵五娘孤身赡养婆婆,无奈之下怀抱琵琶,沿街乞讨,千里寻夫的形象栩栩如生,故事生动有趣,纸扎精致巧妙,宣德皇帝饶有兴趣,不禁连声赞叹道:“这一处花灯扎得好,故事、人物、工艺都不错,可称三绝了!”

“公子爷说得是!”跟随在身后的杨溥接话道,“这《琵琶记》本是元末进士高明所写的一本南戏,流行于南北坊间戏院,因赵五娘、蔡伯喈是陈留郡人氏,河南开封府把这作为花灯故事献上京师,突显河南崇尚孝道的风气,也是别有一番深意啊。”

“听说开封府还建有孝义庵,把赵五娘塑像供在庙里供人祭祀。”跟随在一旁的杨士奇接话道,“可见这孝道是人人敬仰的美德,深得人心呢!”

“治家孝为本,事国忠为先。”听了杨溥和杨士奇的感怀,宣德皇帝点头道,“这忠、孝二字,国家可要大力弘扬才是。”

“爷,您看那边,精彩着呢。”正说着,宣德皇帝身旁的中官金英忽然指着前边又一座灯山说道,“那是什么?一个金猴子!”

随着金英说话,宣德皇帝和众人来到了那座灯山前,原来这座灯山是陕西西安府贡献的,扎的是民间流传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那花山的正中央高处正在弄皮影戏,雪白的帷幕上,灯光映照着皮影,孙悟空手执金箍棒,在天庭中大打出手,众多天兵天将被打得落花流水,十分有趣。那孙猴子一身黄色,火眼金睛,在影幕上钻天入地,翻滚腾挪,分外精彩,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喝彩声,宣德皇帝看得入神,也不禁鼓起掌叫起好来。

“那边去瞧瞧。”看了一会,宣德皇帝指着前边的几处花灯对众人说道,“那里看客甚多,可能也很精彩呢。”

不一会,众人来到了灯山前。只见这顺溜一二十座花灯鳌山上面都写着“山东乐安汉王府贡献”的字样,原来这是朱高煦送来的花灯。

看了这阵势和字样,宣德皇帝不禁生起了疑惑。这元宵节藩王们到京城献灯凑个热闹,歌颂太平,本来也是好事,无可非议,可是他们都是一两处,至多也不过三四处,你看这汉王一献就是一二十处,这还仅是这一块地方,还不知别的地方有没有,你看这需要多少人才能照看得了?这汉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宣德皇帝越想越有疑惑,但仅凭这花灯多,他也不便说些什么。

转过几个花灯鳌山,宣德皇帝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他低声向紧随身旁的金英问道:“这花灯上都演的一些什么故事?”

“回爷,这座灯山上扎的是宋江大闹江州城。”金英悄悄回答道,“刚看过的两座灯山,一座是林冲雪夜奔梁山,另一座是吴用智取生辰纲,前面那一座是三打祝家庄,都是水浒故事。”

一听这花灯鳌山上扎的都是一些水浒故事,固然那些事是发生在山东,可是为什么全扎的一些反抗朝廷、聚众作乱的故事?就没有别的故事好扎了么?那孔夫子讲学曲阜,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留下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都是发生在山东的故事,为什么不扎出来宣扬宣扬,偏要扎一些落草为寇聚众谋反的故事来蛊惑人心,这不是借献灯为名,乘机煽动叛逆么?想到这里,宣德皇帝心里生起气来,一脸的不高兴。随行的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钟法保、王琰以及金英也都看出了疑问,只是皇上没有发话,他们也不便作声,只是紧紧地团聚在周围,时时护卫着他。正待众人离去的时候,忽然那花灯鳌山旁几个人的对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只听其中一个人粗声粗气但尽量压低声音问道:“没见那小子出来么?”

“没有。”旁边一人低声回答道,“从天未黑起,我和老皮就带着弟兄们在承天门前等着,一直等到这时候都未见那小子出来,想是今晚他不出来了。”

“是不是看走了眼?”那粗声粗气的人又问道,“这事你们得小心,事情办砸了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不会!”那人回答道,“你想那小子又不是一般人,一出门那不是前呼后拥?能不看见么?肯定没有出来,不信你问老皮。”

只听那个叫老皮的人连忙说道:“曹爷,那小子确实没有出来,我眼睛睁得大大的,飞过的蚊子都能辨得出公母,何况那小子是个皇……”

“乱扯!”没等那老皮把话说完,只听那姓曹的低声吼道,“你长几个脑袋?你就不怕身后有锦衣卫么?”

“哎呀,小的说漏嘴了!”那老皮吓得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回头对老曹笑道,“您太多心了,这会儿那锦衣卫说不定正在什么地方饮酒作乐呢!怎会到这里来瞎忙?您是不是上回在三岔口走了眼,吓破胆了?”

“胡说!”那姓曹的又低低地吼了一句就不出声了。

旁边的几个人一听这话,都窃窃地笑了起来。

这几个人的声音怎么觉得那么耳熟?杨溥向金英望了一眼,他也正望着杨溥。两人会心地点了点头,再仔细地向那几个人瞧去,这才发现原来那姓曹的就是去年在东阿县城三岔口客栈酒楼碰见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站在他左右的也正是那天傍晚酒楼上陪老曹喝酒的几个侍卫。那与老曹说话的就是那晚在德州地界十里铺遇见的汉王府护卫千户史刚和随从老皮。

一听一看,杨溥心里明白了,原来这汉王借元宵献灯的名义,派了许多人混进了京师,他肯定是图谋不轨,说不定这时候城里城外还埋伏了不少人正待里应外合呢!

想到这里,杨溥觉得事态严重了,但他不敢声张,怕的是露出破绽,不然皇上就有危险了。他想了想,暗暗地拉了拉宣德皇帝的衣袖,不动声色地低低道:“爷,我们走吧,到那边去瞧瞧。”

宣德皇帝也认出了那满脸横肉的老曹和史刚他们。他明白,他们刚才所说的“没见出承天门的那小子”就是自己,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正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险。杨溥轻轻一拉,他会意地随他向前走了,杨士奇、杨荣等人也暗中护卫着向另一处花灯鳌山走去。

这时,只听那满脸横肉的老曹吩咐道:“老海,你速到城外去向枚大人和王指挥报告,请命如何处置;老山带人分头往五城九门交代,看我处火起行事,不得轻举妄动!”

“是!”那老海和老山带着几个人急匆匆地分头走了。

这一切杨荣早已看了个明白,他紧走几步向宣德皇帝耳语了几句,他点了点头。杨荣回身对钟法保和王琰低低地交代一下,二人带着几个人迅速离去了。杨荣正要对袁琦、狗儿、王敏做些安排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站住!”忽听断喝一声,那满脸横肉的老曹和史刚带着几个人大踏步走了过来。原来,那老曹和史刚见一群人形迹可疑,生怕他们刚才所说的话被这群人听见了,便暗暗地跟了过来。

一见他们跟来的只有五六人,在外围簇拥着皇上的任启只要手一挥,便可暗中指挥锦衣卫将老曹和史刚挡在外围。但杨荣对任启使了个眼色,他便不动声色地让开一条路,把老曹和史刚放了进来,后面的锦衣卫立刻装作看热闹的紧紧地把他们围住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走到杨荣面前,老曹问道,“怎么一行这么多人?”

“我们是看花灯的。”杨荣微笑着说道,“你看我们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人多了是不是?怎么人多了看花灯也不行?”

“少废话,曹爷在问你!”那老曹凶巴巴地说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你们是否听见了?”

“你们说什么了?”杨荣笑道,“你们再说说,我们也许就听见了!”

“好,曹爷叫你听——”那老曹顿时火起,举起拳头正要挥向杨荣,忽然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动了。原来他看到了宣德皇帝、杨溥、金英,陡然想起这不正是去年在东阿县城三岔口客栈酒楼放走的那几个人么?别看这老曹平时凶神恶煞,但真正面对皇上的时候,想到那九五之尊的威严,那家伙倒吓得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曹爷,不好!”正在老曹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史刚也认出了面前站着的王敏。他慌张地说道:“他……他……他就是十里铺的那个王敏!那个就是……就是新皇帝!”

一见老曹和史刚认出了皇上,杨溥、金英、王敏、杨荣果断地向任启低声吼了一句:“将他们拿下!”

“是!”任启应了一声,正待动手,忽见那老曹狗急跳墙,挥起拳头向宣德皇帝扑来,嘴里叫道:“我和你们拼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有冲到皇上的跟前,早被袁琦和狗儿拦住了。只见那袁琦身子一闪,让过老曹的拳头,脚下一个海底金钩,也没见他怎么动手,老曹便“噗”的一声倒了,几个锦衣卫立刻拥上将老曹绑了,装进了麻袋。那边的史刚和随来的几个人也早已被围着的锦衣卫绑了个结结实实,塞住了嘴,同样装进了麻袋。由于人多嘈杂,人们都在专心观灯,哪里晓得这人群中刚才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情!

锦衣卫暗暗地将史刚等人不知不觉地背走了,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可是杨溥不安地向宣德皇帝问道:“爷,您没惊着么?”

“好着呢!”宣德皇帝从小就跟随永乐皇帝出征,骑马打仗见过大阵势,今晚这事他倒满不在乎。不过,他担心地向杨士奇和张辅问道,“不知那五城九门和城外怎么样了?”

“爷放心。”杨士奇回答道,“出来前已命顺天府尹魏清全城作了安排,爷放心观灯就是!”

“这几天早有人报告,说北京城里城外突然来了不少操山东口音的人。”杨荣低声禀报道,“五军都督府早已作了部署,五城城头和九门内外都布有重兵把守,城内街头巷尾也有锦衣卫暗中监视,就是汉王府所献花灯周围也早已埋伏了锦衣卫。爷放心,只是汉王府设在城中的据点一时尚未查到,那城外姓枚的和姓王的在哪里也未找到,刚才还有都督府的人来请命,问对汉王府混进来的人要不要动手实行抓捕呢!”

“爷就把他们一网打尽吧!”站在一旁的夏原吉悄声建议道,“把他们捕了,拿得口供,再切责汉王!”

“不必,不必。”听了夏原吉的话,宣德皇帝连连摇头道,“汉王来献灯,虽然目的值得怀疑,但他们不动手,锦衣卫就不必抓人。这满城的百姓男女老幼都在观灯的兴头上,你这么一抓人,势必造成全城恐慌,扫了大家闹元宵的兴儿多不好?还是内紧外松加强防备就是了!”

“可是那汉王借献灯为名,侦觇朝廷防务,图谋不轨,以怨报德,实在令人不齿。”夏原吉还是气愤难平,“速审刚刚抓着的那几个家伙,抄了他们设在北京的据点。”

宣德皇帝正要说话,只见钟法保从人丛中挤了进来,低声对他说道:“现已查明,五城九门都有操山东口音的人在暗中窥伺,城外东门有大量不明身份的人在游弋,估计也是山东人,两处来报,城内大约有五百人,城外大约上千人,各地都在请令,什么时候动手抓捕?”

听了钟法保的汇报,宣德皇帝沉吟着没有说话。杨溥思忖了一下低声建议道:“爷如果不想把事情闹大惊扰百姓,可以想办法来个打草惊蛇,让他们自己撤走!”

“这主意好。”杨荣立即赞同道,“打草惊蛇,逼蛇溜走,不费力气,不扰百姓。爷,就这么定吧?”

听了二人的建议,宣德皇帝点了点头挥了挥手,果断地说道:“就这么办吧,张辅、钟法保你们几个前去办,我们继续观灯吧。”

“是!”张辅、钟法保答应一声,带着人走了。宣德皇帝同杨士奇、杨荣、杨溥、蹇义、夏原吉等人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往前面观花灯,看杂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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