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谋大逆纪纲作乱 祸萧墙风起旋平

第十一章 谋大逆纪纲作乱 祸萧墙风起旋平

煦园暖阁内,朱高煦将史复、周宣、庄敬、枚青汉藩心腹召到了一起。他阴沉着脸将四人扫视一遍,半晌才冷冷问道:“你等说说,父皇究竟为何要逼本王去青州?”

“会不会是陛下知道了王爷走私的事?”周宣犹豫道。

“绝不可能!”枚青断然否定,“此事若发,王爷就不是去青州这么简单了!再说沈文度不是在逃吗?只要他不落网,就牵扯不到纪缇帅,更牵扯不到王爷!”

“会不会是从沈府下人那里挖到了什么?”庄敬蹙着眉头道,“沈府一门数十口都在当日的查抄当中被抓,他们中间或许有些知道些情况!”

“那也应该先捕拿纪缇帅!现在他都还好好地待在北京,怎么板子先打到王爷头上了?”枚青又道。

“恐怕没这么简单。”史复思索许久,总结道,“皇上连番催逼王爷就藩,此事或是表明他还真从沈府下人那里听到了些传闻。只不过下人们所知有限,不足以证明缇帅和王爷参与其间,所以皇上虽心有猜疑,但未能最终确定,故作此折中安排,以防万一!”

殿内众人的脸一下变得雪白。如果史复的判断无差,那朱高煦就已经身处嫌疑——而这还是在沈文度逃匿的情况下。现在朝廷仍在大张旗鼓地搜捕沈文度,万一他被擒,那接下来汉藩面临的形势会比当下还要糟糕!想到这里,大家再也坐不住了。

“王爷!”枚青首先进言,“不能再拖了,动手吧!要再犹疑下去,那就来不及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庄敬也从旁撺掇。

“动手吧,成败在此一举!”周宣赳赳道。

朱高煦浑身一震,随即陷入深思。本来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趁着父皇北征漠北在南京放手一搏。孰料已是箭在弦上之际,永乐突然提前班师,这使得他的计划不得不中途搁浅。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是否动手之间摇摆不定。可现在,他必须做出抉择。

其实朱高煦并不想拼死一搏,毕竟父皇已经回到北京,再要动手,不仅难以聚附人心,而且还会面临北军征讨的威胁。但随着形势的发展,他却发现自己已被逼到不得不动手的地步。

首先要面临的威胁就是沈文度。沈文度下落不明,使他时刻处于危险当中。尽管他已暗中搜捕沈文度,但父皇也同样在做此事。而朝廷的力量远胜自己,这也就是说,这场搜捕的比拼中自己输掉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他明白,沈文度落网之日就是自己东窗事发之时。而经过刚才史复分析,他突然意识到一旦事情败露,自己的下场之惨恐怕会远超之前预想。

而另一个隐患来自于手下的汉藩三护卫。汉藩三护卫共有正军一万九千人,这在众藩王中已是首屈一指。不过自打算逼宫后,朱高煦便一直谋划着扩军。这一年多来,他趁永乐不在南京,凭着走私攫取的丰厚回报将护卫军户中那些本不算兵士的贴户也征召起来,供应粮饷,授予军器,按时操练。如此一来,他手下亲军虽名义上没有增加,但实际上已达到了三万之多!这多出来的一万兵马,固然大大增强了汉藩的实力,但开销也是猛增。自北征开始,走私精铁已不可能,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养这多出来的一万军士,朱高煦已将之前走私赚的钱财消耗几近,再不动手,那他就将坐吃山空,只能解散这支费尽心机组织起来的额外护军,让他们屯田做工,自谋生路。

而最直接的麻烦就是永乐的就藩旨意。观父皇的态度,去青州就藩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易。而一旦离开京师这个中枢要地,那所谓的玄武门之变也就彻底成了镜花水月,自己再无登鼎之望。这对被欲望烧红了眼的朱高煦来说,无疑比让他死还难受。

朱高煦把目光投向史复,史复沉思半晌,也轻轻点了点头。他遂一拳砸向桌面,恶狠狠道:“好!上天入狱,在此一搏!”

朱高煦做出决定,房内众人士气大振,接下来大家便开始谋划兵变事宜。

首先是分析形势。现在北征虽已结束,但随征的南京京卫仍随永乐驻在北京,交趾的京军也未回朝,故朝廷在京师仍只有十卫兵马。而朱高煦这边由于扩军成功,兵力已达三万之众,加上庄敬手下的锦衣卫和海外勾结的倭寇,汉藩在南京城内的实力较两年前不仅没有削弱,反而还有所增强。

接下来便是如何布置兵变。这一点众人没有花费心思,两年前那个曾经搁浅的兵变方略照依然存在他们的脑海中,现在只需照办出来,故技重施即可。

真正让众人为难的如何让天下归心。在两年前的那场图谋中,朱高煦原打算让永乐和朱瞻基丧命漠北,他则在南京除掉大哥。这样一来,他身为皇次子,理所当然地就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天下文武纵心有不服,也不得不俯首听命。但现在,事情却变得十分棘手了。

本来,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永乐回到南京后他可以效法唐太宗,杀太子后逼父皇退位,甚至将他二人一锅端掉。如此风险虽然很大,但只要筹划得宜,也不是没有机会。

可现在父皇人在北京,大哥却在南京,这就给他出了个难题。除非能将永乐和朱高炽同时除掉,否则凭着他们任何一人的身份,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朱高煦定为乱臣贼子,继而集合天下之力把他除掉。而两京相隔三千里,汉藩实力也有限,想做到两头兼顾,简直难于登天!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难题,那兵变就无从谈起!众人眉头紧锁,苦苦思索,都想不到一个妥善的办法。

过了许久,史复才叹了口气道:“此事仅凭我汉藩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看纪缇帅那边有没有办法!”

“纪纲?”众人一愣。纪纲现今身在北京,锦衣卫在北京的番子也不少,史复这么说,无疑是要把对付永乐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这个太冒失了吧!他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朱高煦立刻摇头。在南京兵变,他将发动汉藩三护卫、庄敬控制的南京缇骑以及勾结的海外倭寇。这么大的势力,对付一个朱高炽和区区十卫驻军,他还不敢说有十足把握。而眼下北京不仅有永乐亲自坐镇,还有大批北军、北京京卫以及随驾北上的南京京卫,总兵力超过二十万;而反观纪纲,不仅眼下受到了永乐的怀疑,手下能控制的缇骑也不过两千,而且这些人马还只能因势利导,想直接唆使他们向皇帝开刀那是绝无可能的!如此悬殊的差距,怎么看纪纲都不会有丝毫胜算。

“王爷忘了跟纪纲的嘱托了吗?他非等闲之辈,这一年多下来,其经营必已大见成效。”史复微微一笑道。

朱高煦略有些迟疑道:“就那些乱哄哄的工匠,真能派上用场?”

“这叫浑水摸鱼,只要精心策划,或有奇效亦未可知!”

“可是,纪纲他敢吗?”

“他不敢也得敢!沈文度对他的危害更甚于王爷。姓沈的落到皇上手里,头一个要死的就是他!”

朱高煦将目光投向其他三人,枚青和周宣略一思忖,便坚定地点了点头,庄敬则显得有些犹豫。史复见其神色,遂道:“庄副帅,若非如此,纪缇帅终究还是难逃一劫。而到那时,不光缇帅,就是这里的人,包括你,也都不会有好下场!”

庄敬心中一凛,犹疑片刻也轻轻点了点头。

朱高煦见状,终于下定决心:“好!就这么办!可此事毕竟风险太大,要是纪纲那边不能得手,咱们就算把南京闹个天翻地覆也是枉然!”

“所以咱们得有两手准备!其实,王爷要想坐上这蟠龙宝座,除了逼皇上逊位,还有另一种途径!”史复道。

“你是指……”

史复沉着道:“即便纪纲逼宫失败,但只要天下归心于王爷,那皇上就算不愿,也只能徒唤奈何!”

“你这简直是梦呓!有父皇在,谁会听我号令?要真能如此,本王早就大功告成了,何至于拖到今日?”朱高煦一听便大失所望,周宣他们也是大摇其头,认为史复此言简直是异想天开。

史复却是一笑:“以前在下亦以为绝无可能,然后来反复思之,发现其实未必!”

“此话怎讲?”

“藩王!”史复一脸镇定道,“今上以反对削藩起兵,自登基以后,虽表面上颇顾亲亲之情,但暗地里对藩王之忌惮并不逊于建文君。这些年里,其以处事暴虐为由,连削岷、齐二藩,又夺代藩三护卫,连至亲如周王亦曾降书切责。去岁末,皇上又以行在要地亟须充实军力为由,选调秦、晋、周、肃四王护卫亲军各五千人赴真定操练,将来常驻北京。这实际上就是变相地将这些护卫收归朝廷统领。皇上如此行事,藩王自然多有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如果殿下许以重诺,答应即位后恢复洪武朝时藩王自领本省军务的旧例,那必能使彼等心有所动。藩王皆太祖子孙,身份贵重,又各驻一方。他们若能支持殿下,那地方文武官吏纵效忠朝廷亦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殿下就算不能使天下归心,但至少亦可与今上分庭抗礼了!”

史复的话让朱高煦大吃一惊,但继而一想又觉有些道理。藩王割据一方,拥兵自重,威胁朝廷,这一点在永乐本人发动的靖难之役中已得到明证。自登基以后,永乐暗中推行削藩,这一点其实与他当年拼死反对的建文如出一辙。只不过永乐本身就是皇室长辈,加之其以武力夺位,声威赫赫,实力远非当年建文所比,而其削藩的过程也是循序渐进,不像建文那般想着将天下藩王一网打尽,手段也温和许多。而反观藩王,没有一个有当年燕王那般气吞山河如虎的威势和实力。何况在永乐的削藩策中,藩王只要遵礼守法,虽无可能再掌军事,但做个太平王爷还是不成问题的。有了这些因素,永乐的削藩推行得十分顺利。不过话虽如此,藩王从权倾一方的诸侯变成吃喝等死的闲散皇族,这种角色间的巨大落差仍使得他们多有不满,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如果朱高煦能承诺恢复洪武旧制,那对藩王们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确实有可能在这场兵变大戏中选择汉王。

理清这其中利害,朱高煦顿时有些兴奋,不过很快,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摆了出来。他想了想仍摇头道:“父皇和本王,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一旦撕破了脸,藩王就算有心,也没胆子附和本王。否则本王一旦兵败,他们也难逃灭顶之祸!”

“如果王爷一触即溃,那藩王们肯定是保命要紧。可要是王爷能坚持住,他们就会蠢蠢欲动!”

“坚持?”朱高煦有些嘲讽地望着史复道,“拿什么坚持?就算杀掉大哥,占了南京,可凭这一座城,几万兵,能挡得住父皇讨伐?到时候北军南下,本王立成齑粉!”

“可要是王爷您全领江南之地呢?”

“裂土江南?”朱高煦不解其意。

史复冷笑一声,侃侃道:“今谷王就藩于长沙,宁王就藩于南昌,此二人皆在靖难中立下大功,实力冠于诸藩。只要谷、宁二藩愿追随殿下,那您便可将荆、扬之地收归囊中。得此疆土,加上王爷占据京师,咱们就可以凭长江天堑与皇上长期对峙。而江南乃朝廷赋税所在,北军粮饷多半出自江南。届时南北交通断绝,用不了多久,北京粮饷供应就会出现问题。再者,现北京驻军中,有近半是随驾北上的南京京卫,他们的家眷都在南京。只要将对峙局面维系下去,日子久了,皇上麾下将士们既缺粮少饷,又恋土思家,肯定会军心浮动。到那时,天下大势就会逐渐向王爷这边偏移。而藩王们见皇上颓势渐显,肯定会争先恐后起兵响应。如此一来,王爷便可鼎定胜局!”

史复对局势的推演有理有据,朱高煦听了怦然心动。可这时一旁的周宣却泼了盆冷水:“谷王倒也罢了!上次某去南昌,宁王就举棋不定,想让他追随殿下,恐怕没那么容易!”

史复冷笑道:“他不从,咱们就逼他从!”

“逼?怎么个逼法?”朱高煦一愣。

“咱们先好言相劝。若宁王不从,那等王爷控制京师后,即可以监国之名传旨江西都司掌印刘通,说京城之乱或与宁王有关,命其发兵围住宁王府,圈禁宁王。刘通靖难时曾是王爷麾下部将,想来不会起疑。而与此同时,王爷率军出南京、谷王率军出长沙,合围南昌。到时候宁王内外交困,四面楚歌,除了起兵相从,还能有什么选择?”

“这……行吗?要是他宁死不从怎么办?他手下还有两万护卫亲军,这可都是当年从大宁撤回来的精锐!他要死拼到底,那可就麻烦了!”

“死拼到底?”史复放声大笑道,“殿下难道忘了宁王的靖难大功是怎么赚来的了吗?他要真是忠于朝廷的义王,哪还有当今的皇上?”

史复这里指的是当年永乐略施小计,逼得宁王不得不跟他一起靖难的旧事。听到这里,朱高煦也不由一笑道:“倒也是!这事本王可以效仿父皇!”

“正是如此,之后便可趁势收编荆、扬诸卫,待整编完毕,江南尽落吾手,然后划江裂土,最多拖个一两年,天下局势就会大变!”史复点点头,继续道。

“嗯!就这么办!”朱高煦信心大振,当即点头。

“既然如此,那纪大人那边是不是就不用冒险了?”庄敬趁机插口道。他是纪纲一手提拔起来,后来才引荐给汉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正的靠山是纪纲,而不是眼前的汉王。刚才史复提议让纪纲在北京兵变,庄敬为保自己平安,故也点头表示同意。但此时听了史复的话,他又希望纪纲能安然无恙。毕竟他还不能算是汉王的嫡系,如果纪纲在,那他在新朝廷中的地位会重要得多。

史复瞅了一眼庄敬道:“北京还有二十万大军,庄大人就这么有把握保证咱们能顶得住皇上的头三板斧?”

“这……”庄敬顿时哑了口。

“双管齐下,这样最保险。不过划江裂土的事,咱们私下里准备就是了。纪缇帅那边任务繁重,还是不告诉他为好,省得乱了他心智!”史复下了结论。

庄敬一下变了脸色。史复之意,无疑是要把纪纲逼上梁山,让他不得不为汉藩、更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力以赴。想到他的阴险居心,庄敬骨子里渗出森森寒意。

史复又将他的丑脸对准庄敬,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万一纪缇帅不幸,庄大人就是我大明的新任缇帅!”

庄敬身子一抖,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点了点头。

“那本王给纪纲写信!”见大事终于敲定,朱高煦遂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准备写信。

“何劳王爷亲自动手,还是由在下代劳吧!”史复走上前轻轻拿过朱高煦手中的笔,接着,他将笔放进砚台里蘸了蘸墨,抬头一笑道,“缇帅是聪明人,在下寥寥数字,他一看便知。”说完,他在笺纸上写下八个大字,吹干后小心折好装进信封,然后用火漆封好,交给枚青道,“事关重大,还得你亲自走一趟!”

枚青望了望朱高煦,见他微微点头,遂也点头道:“好,我去!”

“路上可以走得慢些,咱们这边还需时间准备!”史复说完,又嘱咐周宣道,“周指挥明天去一趟长沙,和谷王约定妥当,然后再去南昌探探宁王口风。如果宁王愿主动相助,那是最好不过!”

“嗯!”周宣重重点了点头。

交代完毕,史复面向朱高煦,脸上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王爷,好戏就要开场了……”

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临时衙署的一间密室内,纪纲看着手中的信,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出各种神情。

“依计行事,七月十四。”信是史复的亲笔,内容仅仅八个字,但就是这八个字让纪纲陷入深深的恐惧和彷徨中。他犹豫了许久,问面前的枚青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没有了!”枚青的回答十分坚决。见纪纲仍迟迟不能下决定,他又催促道,“缇帅不能再犹豫了。万一沈文度被抓,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纪纲心中一颤。这一年多来,沈文度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让他整日担惊受怕。为此,他发疯似的暗中四遣心腹缇骑追捕,但始终未得消息。

沈文度被朝廷抓获之日,也就是他粉身碎骨之时,这个道理纪纲明白。可至少到目前为止,沈文度依然在逃。现在就要他孤注一掷,纪纲仍有些不愿。他最希望的是自己或者汉藩能抢先一步逮到沈文度并将他杀掉,使永乐永远无法查到他走私精铁的证据,这样一来,他不仅可以性命无虞,头上这顶乌纱帽也就保住了!他心存侥幸地看着枚青道:“要不再多派人找找?如果能找到沈文度不是更好?”

枚青冷静地看着纪纲道:“王爷又岂愿行此险招?但现在皇上屡次下旨,逼王爷去青州就藩。一旦离开京城,王爷便再无问鼎之望。到时候别说沈文度被抓,就算他一直逍遥法外,一旦陛下大行,咱们仍是在劫难逃。缇帅应该知道,当年太孙在山东遇刺,这笔账东宫可是一直记在咱们头上。待到太子即位,岂能不清算?”

纪纲的脸一片惨白。永乐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虽仍身体康健,但毕竟已步入老龄,指不定哪一天会龙驭上宾。纪纲一直是汉藩与东宫争斗的急先锋,手上又沾满了文官的鲜血。要是不能在永乐驾崩前把汉王扶上皇位,等太子登基,他对汉王采取何种态度或许还不好说,但对他这个酷吏,那铁定是抄家砍头别无二话!

纪纲又将目光扫向史复的来信,这薄薄一张纸,此刻在他眼中就像一张催命符。而且纪纲心中还生出一阵愤怒:信中八个字含糊其辞,而且出自甚少为外人知的史复的手笔,而非汉王亲书,以纪纲之智,一看便知内中大有深意——一旦兵变失败,就算朝廷查出此信,也不能证明汉王参与其间,到时候汉王肯定会撇得干干净净,让他独担罪责!

纪纲自忖对汉藩忠心耿耿,但到头来汉王却来这么一手,这不能不让他感到心寒。可他也无可奈何——这次兵变不仅是汉王为争取皇位的困兽之斗,更是自己为保全性命所做的最后一搏。此事一旦成功,汉王便登基为帝,到时候即便有天大怨气,他也不必在乎。正因为如此,汉王才会在这最后关头耍了这么一个花招,而自己明知如此,还只能尽心竭力地为他赴汤蹈火,赌上身家性命。

可不爽归不爽,他已被逼到绝路,再无其他选择。沉默半晌,纪纲终于点了点头对枚青道:“好吧!我自会尽力。只是南京那边还请汉王千万不能出错,否则我这里即便得手也是枉然!”

纪纲的反应与史复所料如出一辙,枚青虽与史复不睦,但此时也不得不由衷佩服。听的纪纲之言,枚青一拍手道:“这个缇帅尽管放心!”说完,他又一拱手道,“北京朝廷耳目太多,在下不敢久留,就此告辞!”

“等等!”纪纲拦住枚青,犹豫再三仍轻轻地问出一句,“大功告成后,殿下将何以待我?”

枚青哈哈一笑道:“缇帅放心,在下临走前王爷曾特地交代,一旦功成,缇帅便是从龙首勋,除军府掌印之职外,一个国公爷的爵位是少不了的!”

听到朱高煦此诺,纪纲心中稍稍好受了些。枚青见他神色,又是一笑,随即推门出屋,飘然而去。

枚青走后,纪纲又在房中呆呆地想了许久,招来一个番子交代几句,旋出了北镇抚司衙门,领着几个亲兵骑上快马扬长而去。

前年永乐从漠北班师后,敕命工部加紧营建北京宫城殿宇。这两年间,北平城内的工匠增长了一倍不止,仅负责修建新紫禁城的就有三四万之多。这么多工匠聚集在一处,治安便成了个大问题。为防工匠滋事,除原先的五城兵马司外,北京锦衣卫也加入到对工匠的管理当中,尤其是皇城内的部分,更是由锦衣卫包办。而纪纲此时所去之处,正是由他负责的皇城工地。

纪纲在北京的临时衙署位于城西南角的城隍庙处。他出门一路向东,绕过顺承门旁的庆寿寺,又行了一阵便进入丽正门内大街,再往北拐穿过一片熙熙攘攘的工地,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巍峨城楼便展现在眼前。这里是元代皇城主门——灵星门旧址,由于现正修建中的皇城城址南移,现在这里已变成了新宫城主门——午门所在。虽然城楼尚在修建中,但仅从规模建制看,比原先的旧城楼要壮观许多。城楼两旁的宫城城墙尚未开建,纪纲从旁绕过城楼,一直往里走,大约到未来的奉天殿处,便看见一个身着千户服饰的锦衣卫军官正领着一队缇骑巡视。那千户老远便看见纪纲,忙一路小跑到跟前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卑职贯义,参见缇帅!”

“嗯!”纪纲点点头,随即简单地吩咐道,“巡查之事交给下头去办,你跟我走一趟!”

“是!”贯义利落一应,随即一招手,命远处的属下牵了匹马过来,又交代几句,然后赶紧跃身上马。

纪纲折而向西,缓缓穿过热火朝天的工地。一路上,贯义几次试图与纪纲搭讪,但见他面沉如水,贯义也不敢多说,只默默紧跟其身后。

出了宫城工地,又穿过一大片堆着各式石料的广场,便看见一大片用简陋木板搭建的棚户。此处位于未来皇城的西安门以南,再往西穿过正在挖掘中的南海,就是永乐居住的旧宫。现在,这里是四万营建皇城的工匠暂居之所。由于这一段皇城城墙尚未开建,为保证旧宫安全,工部临时在营区和南海间修了一长排栅栏,并派兵马把守,将工匠营地与旧宫隔断开来,而这营盘和栅栏的守卫则都由贯义负责。

纪纲进入营地溜了一圈,又到栅栏处巡视了一个来回,才在一个角落处停了下来。纪纲下马将从人悉数屏开,只留下贯义一人。待众人都走远了,他突然一脸郑重道:“贯义,本帅有一件杀头的买卖要你去做,不知你敢是不敢?”

贯义稍稍一愣,继而抱拳坚声道:“缇帅但有所命,卑职在所不辞!”

“嗯!”纪纲满意地点了点头,“本帅问你,现此工营和栅栏处有多少兵马把守?其中归我锦衣卫的占多少?”

“营盘里共有一千三百,其中兵马司巡捕五百,咱们有八百。栅栏守卫共七百,咱们和兵马司各占一半!”

“混进工匠中的番子有多少?”

贯义想了想道:“原先只有七八十号。不过前年陛下从漠北回来后,修宫室的工匠增了好多。工部怕出事,便请咱们多派些人安插进去,这两年又混进去两百多。有咱们在暗中安排,他们大都成了工匠中的大小头目。”

“那这些混进去的细作中,咱们自己人有多少?”

纪纲特意强调“自己人”,贯义一听便知,想了想又道:“大约六七十号吧,不是太多!不过这批自己人大都占据要职,最多的手下领着上千号工匠,其他番子也都听他们吩咐!”

“做得好!”纪纲夸奖一句,随即面色一寒道,“从今日开始,你可逐渐克扣工匠口粮。其次,命番子们在监工时对那帮子工匠严苛些,该抽鞭子的就抽、该打板子的就打,把他们的怒火慢慢撩起来!”

贯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纪纲,哆哆嗦嗦道:“缇帅,您这是要……”

纪纲一脸阴沉道:“闹上一个多月,到七月十四晚二更时,本帅会命人在宫城工地里头举火,你看见火光,便以救火为名将栅栏和营盘里的缇骑全部调往宫城,只让兵马司的巡捕留守。同时,你可将安插在工匠中的嫡系细作们联络起来,待你率军离开后,由他们鼓动工匠杀散兵马司的巡捕攻向旧宫,届时本帅自会派人打开旧宫东华门,让他们杀进宫内。”

“啊!”贯义面如土色,一时木在当场。半晌,他方回过神来,颤抖着嗓音道,“缇帅,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要掉脑袋!”纪纲点了点头,“所以问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贯义垂着脑袋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一脸坚定道:“卑职是缇帅从死牢里救出来的,这条命早就给了缇帅!既然缇帅有命,卑职岂能推辞?”

“好!本帅没看错人!”见贯义答应,纪纲的心顿时落地,他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风险虽大,收获亦是不小,只要做成,少说能赚一个伯爵!”

“伯爵!”贯义的眼睁得老大。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千户,连将军都算不上,而纪纲一开口就许给他一个贵族的身份!他精神一振道,“卑职为缇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服贯义后,纪纲直接回到衙署。进入大门,便见另一个心腹百户刘德迎了上来。纪纲使了个眼色将他带入签押房,将门关好,压低声音道:“下个月十四日晚,你领几个精干之人潜入宫城工地……”

夏去秋来。立秋后,北京接连下了几天小雨,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与天气截然相反,纪纲的内心却日益狂热。到七月十四日上午,纪纲再一次来到皇城工地。所到之处,工匠们的情绪中明显带着愤怒和不满,一股躁动的气息在工地上空悄悄蔓延。中午吃饭时,纪纲特地看了看饭菜,见全是些微微发霉的陈米,菜里也见不到一丝油腥,他心中暗喜,遂又跟贯义嘱咐几句便回到衙署。

签押房内,刘德和另两位千户李礼、杨真已等候多时。纪纲望着他二人问道:“交代你等之事,都准备妥当了么?”

“准备好了!卑职选了二十个精干的番子,都安排在今晚守备宫城,引火之物也都预先藏在工地里了。晚上二更一到,卑职便带他们举火!”刘德沉声回道。

纪纲又转向和李礼和杨真,他二人今晚值守旧宫西华、东华二门。工匠们冲到旧宫时,杨真将负责打开东华门,放工匠进宫。而李礼则打开西华门,让纪纲进入宫内,控制惶不知情的永乐和朱瞻基!见纪纲望来,李礼、杨真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缇帅放心,卑职这里绝无差池!”

“好!”纪纲挺身而起,稍有些兴奋道,“今晚一过,二位就是功臣,到时候汉王绝不会亏待!”

“全赖缇帅提携!”二人齐声答应。

计议完毕,众人分头去准备。纪纲以各种名目命皇城外的缇骑当晚全部赶回衙署,到戊正时,锦衣卫衙署里已挤满了人。纪纲一边心不在焉地聆听下属汇报,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戊正时分的到来。二更一过,窗外传来更夫的敲锣声,纪纲立即起身踱到窗前,向东北方面张望。

没有动静!还是没有动静!就在纪纲急得几乎发狂之际,远方终于隐隐露出一片火光。纪纲精神一振,立即回过头对大堂内的诸多将校道:“不好!好像是皇城走水了!马上传本帅军令,命将士们披甲持械,随本帅去皇城!”

“缇帅!”一个不知情的裨将咋咋呼呼地问道,“咱们是去救火,披甲持械做啥?”

“糊涂!”纪纲怒骂道,“救火是兵马司的事,咱们得去看住那帮子下贱工匠,免得他们趁乱滋事!”

挨了怒骂,裨将不敢再吭声。

“谨遵钧令!”这时将校中的纪纲心腹们这么一喊,剩下的也只能齐声附和。旋即,衙署内一阵忙乱。不一会儿,纪纲便一身戎装带着近千名缇骑杀气腾腾地开出衙署,向东奔去。

走了一阵,当队伍行到顺承门内大街上时,远方皇城方向又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纪纲心中大喜,当即拔出佩剑高叫道:“大事不妙!工匠们暴动,保护旧宫要紧,将士们随我来!”说完,便拨马向北,朝旧宫西华门方向驰去。一众缇骑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浑浑噩噩,听得纪纲发令,不及多想,只能紧紧跟上。

一盏茶工夫,缇骑们便来到西华门前。纪纲勒马一瞧,见西华门大门紧闭,城楼上空无一人,纪纲顿时一愕——按照计划,李礼这时应该打开宫门,放自己入宫才对!

又等了一会儿,西华门仍然毫无动静,这下纪纲心中有些发毛了。他稍一思忖,旋对城头大声叫道:“我是纪纲!皇城工匠暴动,我率缇骑前来保护陛下,赶紧开门!”

“呜……”忽然,西华门上火光齐明,无数人头一下子冒了出来。紧接着,在城楼中央,一个一身戎装的中年将军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走到垛墙前。纪纲放眼一瞧,不禁大惊失色——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行在后府掌印、隆平侯张信!

张信一脸杀气,对着宫墙外的缇骑们大声叫道:“纪纲谋反,本侯奉皇命除逆!你等缇骑皆朝廷忠良,不可助纣为虐,速速散去,否则杀无赦!”说完,他右手一扬,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城头上抛了下来。东西落地,纪纲借着火光一瞧,正是李礼的头颅!

纪纲犹如五雷轰顶,几乎跌落下马。这时,跟随而来的缇骑们也是一阵骚动。纪纲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已没有退路,只要拼死一搏,才能有一丝生机!他急中生智,回头对缇骑们厉声道:“张信唆使工匠作乱,挟持圣上,将士们速随本帅平叛!功成之后,陛下重重有赏!”

“纪纲!你还不悔悟吗?”这时,城楼上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纪纲一瞧,顿时面如死灰,只见永乐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穿一件鲜红的盘领窄袖常服,傲然出现于城楼前。在他两旁,朱瞻基、方宾、夏元吉、杨荣、金幼孜、郑亨、柳升等一干王公大臣依次站定,皆满脸愤怒。

“嗡……”缇骑们顿时大哗。锦衣卫缇骑都是从阵亡军士遗孤或良民家中甄选出来的,对天子忠心不二。他们此来本以为是要进宫护驾,孰料却被纪纲利用,一转眼成了参与谋反的逆贼!永乐话一出口,缇骑们幡然醒悟。顷刻间,西华门前广场上形势大变,除了少数几个纪纲死党,其余大都四散而去,还有一些感觉受骗的人怒不可遏,立即拔出佩刀冲向纪纲。

这时,后方又传来一阵喊杀声,只见薛禄正领着一大群骑兵正向广场奔来,而在他左右之人正是被他倚为心腹、并委以重任的杨真和贯义!

完了!纪纲万念俱灰,不过求生的本能仍驱使着他向暂无官军的北面逃命。但刚走一阵,一群兵马便拦住去路,中间一位戎装青年怒目圆睁——正是赵王朱高燧!

“着!”见纪纲冲来,朱高燧搭弓引箭,一支鸣镝正中纪纲面门,他一骨碌从马上滚落下来!

朱高燧下马走到纪纲面前,狠狠地踹了两脚,见其毫无反应,才回过头对亲兵道:“把他的头割下来,本王去向父皇请功!”

“是!”亲兵们上前麻利地割下头颅放到一个木匣子中,又用绸布裹好。

朱高燧接过后一跃上马,意气风发道:“走!去见父皇!”

当朱高燧抵达遵义门前时,宫门已经洞开,薛禄正领着军士将抓获的缇骑捆缚起来。朱高燧朝薛禄点点头,随即进入门内,直奔东殿而去。

东殿内,永乐高坐堂中,朱瞻基侍立身旁,其余大臣则分列左右。朱高燧拎着匣子上堂赳赳道:“儿臣已诛纪纲,现将首级奉上!”

永乐扫了一眼,随即大手一挥,角落处的马云赶紧上前将木匣拿走。待朱高燧归位,永乐扫视众人一眼,面色铁青道:“你等说说,这纪纲谋反,是受何人指使?”

众人头一缩,皆屏气不敢吭声。

“你等不说?也是,这幕后主谋来头太大,你等都惹不起!”永乐见状,便冷笑一声。随后他挺身而起,一拳砸向面前御案愤怒道,“你等惹不起!朕惹得起!传旨,三日后起驾回銮!朕要亲自去问问那个逆子。问他为何丧心病狂,竟能做出此等禽兽之举!”

殿外,一声惊雷响起,无数水珠滂沱落下,偌大个东殿顷刻间笼罩在漫天风雨中。

七月二十一日,南京。

从早上起床开始,朱高煦就开始焦急地等待。按照约定,纪纲应于六天前在北京策划兵变。不管他得逞与否,消息都会在今天传回南京,而他也将在今晚发动兵变。现在的朱高煦急需得到两个消息,首先是纪纲兵变的结果,这将直接决定他在兵变成功后用何名目号令天下。而第二个消息,则是那群用来夜袭紫禁城的倭寇的下落。半个月前,周宣便启程赴舟山外海,准备将这帮倭寇引到南京城郊。但自周宣走后,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这让他焦虑不已。眼见正午已过,朱高煦逐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王爷!”正在这时,枚青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满脸阴霾的史复。一进门,枚青便叫道,“纪缇帅兵败身死,皇上起驾回銮,现已在路上了!”

“啊!”朱高煦顿时呆若木鸡,半晌,他才回过神来问史复道,“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史复不容置疑道,“今晚就发动兵变,杀掉太子!”

“可是,周宣那边一直还没回音!”

“不管他了!今晚咱们自己动手,杀进紫禁城!”

朱高煦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没有倭寇做幌子,天下人都会知道是我杀的太子!”

“现在已经用不着掩人耳目了,皇上一除纪纲就立刻回銮,便已察觉殿下参与其间。现在咱们必须马上控制京城,封锁长江,否则等皇上进了金陵,就一切都来不及了!”史复一脸阴郁道。

朱高煦冷汗直流,正欲开口,忽然城中又传来一阵喧闹声。

“怎么回事?”朱高煦已成惊弓之鸟,当即惶恐发问。史复与枚青亦惶然不知,朱高煦赶紧命枚青去打探消息。

半炷香工夫之后,枚青回来,一进门便跌倒在地带着哭腔道:“王爷,不好了,郑和船队返回南京,太子正遣使往三山门外码头迎接。”

“郑和?”朱高煦眼睛睁得老大。前年郑和四下西洋回朝,一直在福建长乐港休整,朱高煦万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率船队返回南京。呆了好一阵他才惊叫道,“郑和不是在长乐港吗?他的船队明年又要下西洋,怎么会这时候北返南京?”

“不晓得,只说好像是奉皇上密旨!而且据外头人说,郑和在路经舟山时剿了一批倭寇,现已将俘虏带回京城!还有……”枚青浑身颤抖道,“刚才臣碰着兵部右侍郎程新,他说英国公也奉命从交趾班师,现在已进入湖广境内,不日就到长沙!”

“我命休矣……”朱高煦只觉天旋地转,当即一骨碌瘫倒在座椅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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