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西洋?”汉王府书房内,史复和纪纲听完朱高煦的转述,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愕之色。
“不错!”朱高煦愁眉苦脸道,“出使就出使嘛,何必要本王去寻什么总兵参将?一出海便是一两年,中间连个女人都碰不了。除了三保这些个没屌的宦官,哪个愿遭这份活罪?这不摆明了让本王招人忌恨么?”
“这是大好事啊!”史复却没接这茬,他略一思忖,倏地起身满脸激动地对朱高煦一揖道,“恭喜王爷,您夺储大业从此大有希望!”
“啊!”朱高煦一惊,继而脸上露出迷惑之色,“这下西洋与本王夺储又有何关联?”
史复一笑,却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前次争储,殿下以为自己败在何处?”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金忠这个江湖术士乘虚而入!”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朱高煦都按捺不住心中愤恨。
“殿下看得太简单了!”史复摇了摇头道,“金忠之事只是表象,王爷前番之所以失利,其实根子是在于您才具有缺!一直以来,王爷虽以武功闻名,但于文治却毫无见识,甚至连经史诗文都生疏得紧。久而久之,天下人皆以为王爷不过一介武夫,就连皇上或多或少也持此见。正所谓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之。今上非昏聩不明事理之人,他纵然对您百般宠爱,但也不敢将大明江山交给一个于治世一无所知之人。正因有此顾虑,皇上才在反复权衡后,终决定立大皇子为储!若殿下果有经济之才,那别说一个金忠,就是十个百个也挡不住您入主东宫!”
史复这段貌似突兀的分析,却让朱高煦心中大为震惊。起初,他觉得此言有伤自尊,因而颇有些恼羞成怒。但思忖半晌,他终于颓然下来讷讷道:“事已至此,再说又有何益?”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在下之所以旧事重提,就是要告诉殿下,若您想取代太子,就需在国政上有所建树。否则即便有朝一日太子失位,陛下也未必就放心让您入主东宫!”
“这个可难了!若说武能定国,本王自是当仁不让,可要说到文能安邦,本王那点能耐恐难入父皇法眼!”朱高煦苦笑着摇头,对这一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殿下必须要在国政上有所作为,此乃夺储之根本所在。若于此道不通,就是把太子羽翼剪除殆尽也是枉然!”史复的语气不留丝毫余地,但见朱高煦面色黯然,他又把话语放柔和了些,“殿下也不必气馁,亡羊补牢犹时未晚。殿下从现在开始多加留心便是,何况有在下与纪大人从旁辅佐,必能使殿下进步神速!”
“那又如何?本王虽然戎马出身,可也知道这理政上头的本事绝非朝夕可以练就。就算本王从此痛下决心多加研习,可在这上头也决然超不过大哥!”朱高煦仍然摇头。
“殿下错矣。殿下对‘国政’的理解有所偏差。国政者,国策与朝政也。所谓国策,即为用以治理天下之大政方略;而朝政,则是具体的各类政事。由上述释义可知,国策乃治国之总纲,朝政则是在国策规限以内之具体应用,故二者之间,乃皮与毛之关系。为君王者,若能同时精熟于国策、朝政自是最好,但放眼古今,能有此修为者可谓凤毛麟角,唯唐宗宋祖等寥寥数人而已。然除此之外,华夏果再无贤君乎?非也!才具不如唐宗宋祖之辈,亦不乏大有作为、开创盛世者,观其治国之道,无非在两者之间有所偏重而已。而其所重者为何?便是国策!”史复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舔舔嘴唇继续道,“国策为本,朝政为末。只要固本得当,那打理起朝政来,无论如何也偏差不到哪去!”
“你是要本王在国策上头下功夫?”朱高煦问道。
“不错!”史复点点头,放下茶杯道,“朝政与国策,便如同鱼与熊掌,为帝王者,若能两者兼得自然最好,若不能,舍鱼而取熊掌亦足能胜任。而国策与朝政,对才具之要求大有不同。打理朝政,自需饱学多识,从经史典籍中习得理政之要义。而所谓国策,其实质乃是一条既适应当下之国情,可以大力推行,且又可以起到兴国强邦之效的大政方略,其之制定与推行,着眼点不在经史,而在于时势。这里更看重的是眼光、见识、器具、气魄,与学问的关系其实不大!譬如汉高帝,出身不过一亭长,可谓毫无学识,秉性更如同无赖,此等人物,哪里知道怎么打理政事?然后人读《汉书》,不管对其品行有何非议,但说到治国,莫不得由衷佩服。为何?就是因为他为天下制定了‘无为而治’这个国策,为四百年强汉打下根基!再譬如王莽,论学问,其可谓满腹经纶,论对打理朝政之勤勉精熟,亦为古今帝王中之佼佼者。然其一朝称帝,不过十余年,便引得天下大乱,饿殍遍野。何以至此?便是其国策大谬所致!若论打理朝政,殿下不如当今太子,这一点朝野早有定论!但这国策见识上头,殿下与太子孰优孰劣,却尚未见分晓。若能在这方面压过太子,那殿下就具备了取代其承继大统的资格!”
史复这番关于帝王治国的见解鞭辟入里,朱高煦顿有茅塞顿开之感。但仅仅这些,却并未能完全解开他的疑惑。他思忖一番,又问道:“照先生的意思,是要本王专注于国策。但仅若是要进献治国方略来获父皇青睐,也非本王之力所能及……”
“在下何时让王爷提什么国策了?”史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朱高煦的话,旋又一笑道,“且不说这国策乃治国之根本,非一般人可以提出。就算殿下真能有所悟,可您又如何保证您的见解能为陛下认可?殿下您应知道,咱们此番议论国策之目的是为了夺储,而非思谋如何治理天下!”
“那你的意思是……”
“支持陛下之国策,并为其保驾护航,以此获得陛下青睐!”
“支持?”
朱高煦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纪纲却插口道:“要说国策,我大明自开国以来一直秉承的国策便是休养生息!尤其如今靖难方罢,更是要恢复民力,这一点朝野上下皆有共识!就算二殿下支持这一国策,但举国皆如是,又岂能让陛下另眼相看?”
“若是休养生息这种老生常谈,那自然是稀松平常!不过……”史复眼中突然精光一闪,沉声道,“若在下所料不差,我大明国策即将迎来大变。”
“大变?”纪纲和朱高煦皆是一震。
“不错!”史复十分冷静地分析道,“纵览群史可知,但凡以武力得天下之朝,其建立以前必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譬如西汉前有秦末大乱,东汉前有新莽之乱,李唐前有隋末之乱。而正因为战乱导致海内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到新朝建立之初,国家已是残破不堪,治国者只能采取休养生息之策,以恢复国力。但到国家实力恢复,接下来便很有可能会抛弃休养生息之策,转而变为开拓进取,而此类事,则又多由欲有所作为之君王发动,最为典型者莫如汉武帝。今上心志之高,不在当年汉武帝之下,且大明眼下亦称得上富强。有此二点,皇上定然会改变休养生息之国策,转为开拓振兴,在扩张一事上大显身手。而这次下西洋,便是国策大变的最好证据!”
“原来如此!”朱高煦这才明白,史复之所以在大家谈论下西洋之际突然引出国策,原来是已察觉到此二者之间的关联,并于此中发现了夺储的绝佳机会。再将史复之言细细回味后,他眼中露出狂喜的光芒!
“这只是你的一己推论!”就在朱高煦惊喜之际,纪纲却道,“国策之变非同小可!纵然下西洋有开拓之意,但仅凭此便断定国策有变,未免证据不足。万一皇上并无变国策之意,殿下却贸然迎合,那岂不是马屁拍到蹄子上?”
“仅凭下西洋一事,当然不能贸然下定论。但再将之前的几桩事结合起来看,那皇上改变国策之意图就非常明显了。”史复微微一笑道,“其实之前在下已有此推测,但正如纪大人所说,觉得证据不足,故不敢妄下结论。直到此次下西洋,在下才终敢作最后定论!”
“先生所言是哪几事?”朱高煦赶紧追问。
“第一件是升北平为北京。汉唐时也设两京制,但无论长安、洛阳,都地处中国腹地。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京都乃国家根本重地,天下士民仰望所系,若设在边疆,万一失守,于国家震动太大。北平虽为龙兴潜邸,但毕竟靠近边塞,于此设都,有违常理。想当年汉文初为代王,其都晋阳亦为边塞重镇,然其一朝为天子,也未有将其升封。由此推之,今上之所以升北平为北京,其意或只有一解,便是想借北京之设,以增塞上军力。一旦时机成熟,其便有可能挥师出塞!宋时之所以将大名府定为北京,不也是为了收复燕云么?”
纪纲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道:“先生之见倒也有几分道理!但仅凭于此便断定皇上经略塞外,未免武断了些!经营北京,也有可能仅是要巩固塞防而已。”
“那再加上限制开中呢?”
“限制开中?”纪纲不由一愣,旋即陷入深思。
所谓开中,是一种重要的盐法。古时盐铁之利甚高,故历代皆将其收归官府专营。通常情况下,商贾若想经营盐业,则需照官府要求,将一定限额粮食运到指定地区的粮仓,向当地官府换取盐引,此节称为“报中”;而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支取相应份额的食盐,此为“守支”;取得食盐后,盐商再将其运到官府事先指定的地区贩售,此为“市易”。“报中”“守支”“市易”三节贯通到一起,便就是“开中”了。
开中的好处,便是通过利用盐商,使官府在保证其盐业收益的同时,还免去了其在各地转运粮草的耗费。虽说如此一来,民间盐价会因此抬高;但总的来说,由于商贾在运输粮草过程中的所有花费都需由自己承担,为减少损失,其无论是在效率还是降低耗羡方面,都要远胜于官府亲自操办。朝廷损失少了,相应的赋税也会有所降低,故天下百姓最终还是会从中受益。而且此法之行,还可有效防止官吏在运粮过程中营私贪赃。有这诸多好处,开中毫无疑问是一大善法。早在宋、元之时,开中便被两代朝廷广泛采用,明朝建立后亦沿袭此法,输粮的目的地则主要是各边疆行省,以供军需。不过到今年年初,开中之法有一大变。当时北京诸卫粮草短缺,为保障行在供应,永乐下旨,悉停天下输粮换盐,只在北京一地保留开中。
“朝廷每年北运的粮草足以供应军需,就算这两年增设了几个卫所,那也只需让江南多转运些便可,何至于要改革盐法这般大动作?而且限制开中后,江南每年转运的粮草却丝毫未少,区区北京一地,用得着这么多粮食么?故在北京大规模屯粮,其目的只能是一个,就是皇上有意经略塞外!”
“听你这么一说,此二者之间的确有些关联!”纪纲点点头又问道,“只是去年时,鞑靼知院阿鲁台拥立鬼里赤为君,并去元朝国号,重称可汗。由此可知,蒙古已彻底放弃重回中原之妄想,当时朝廷也遣使谕之通好。看这光景,皇上对漠北应该用的是怀柔之术,不像要起兵戈的样子啊!”
史复摇摇头道:“这不过是一时权宜罢了!此次鞑靼之所以自去元朝国号,多半是因为要与瓦剌争雄,故不愿招惹我大明。一旦阿鲁台击败瓦剌,一统漠北,其是否还会恭顺就难说了。古往今来,凡一统漠北之胡虏,有哪个不南侵中原的?皇上在塞上多年,深知胡人习性,对此怎会心中没数?只不过靖难方罢,北疆凋敝,朝廷同样需要时间休养生息,遂就顺水推舟罢了。不过这两年来,阿鲁台势力日涨,已有渐压瓦剌之势。朝廷虽不愿轻启战端,但也要未雨绸缪。再过几年,待北疆恢复得差不多了,鞑靼那边也很有可能已经一统漠北。到时候别说阿鲁台多半不会守诺,就算他果无南侵之意,皇上也未必会放过他!”
“不错,漠北一统,则中原难安;漠北分裂,则中原安宁,历朝历代莫不如此。以父皇之志,绝不会允许一个强盛的鞑靼出现!”朱高煦点了点头笑道,“这下本王已有些信先生之推断了!”
“还有第三点!去岁以来,朝廷屡次遣使出山海关,至奴儿干地区招抚女直各部,并授各首领指挥同知等职,将其地纳入大明,这更是开疆拓土的最好证明!”
“先生说得对!”朱高煦一拍巴掌,兴冲冲道,“本王明白了,只要本王坚决拥护开拓国策,父皇便会抛弃往日成见,重新视本王为传人!”
“正是如此!”史复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若太子也赞同开拓呢?”纪纲却冷冷又道,“现在太子已经入主东宫,在国储之争中占据了主动。只要他也赞同开拓国策,那王爷即便附议也是枉然!”
“太子不会赞同!”史复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了一想,他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他不仅不会赞同,还会坚决反对!”
“你怎就这么肯定?”纪纲毫不客气地反问。
史复伸出右手摸了摸鼻翼,嘿嘿一声道:“太子敦厚、宽仁、孝悌,学问也不错,但生性懦弱,气魄不足,由此看来,其应是个墨守成规之人。这种人物,守成尚可,要说开拓进取,则绝非其所乐意!而且……”史复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纪大人也是贡生出身,岂不知始皇帝与公子扶苏之事乎?”
听了史复的话,纪纲思忖一番,顿也心有所悟:公子扶苏对秦始皇的开拓之道颇不认同,最终被贬往军中,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太子宝座。当今的太子朱高炽果真与扶苏十分相似,而永乐无论是在性格、志向,还是治国套路、手法上,都与当年的秦始皇几乎一样。照这么说,一旦永乐更易国策,朱高炽倒真的很有可能步扶苏后尘,到时候朱高煦就可趁机取而代之。纪纲不再疑惑,他动了动嘴唇,正欲出言赞同史复之议,忽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再一细想,他不由大惊失色:秦始皇讨灭六国,一统天下后不仅不休养生息,反而继续南征百越、北击匈奴,并大肆征发百姓修驰道、建陵寝、筑长城。反观当下,也是战乱方止,天下亟须休息,而永乐却也是不待生息便积极开拓——图谋西洋、经略漠北、营建北京!这诸般举动,简直就是当年始皇帝的翻版!始皇帝的开拓大业,最终弄得国力殆尽,天下凋敝,秦朝二世而亡,根子便在于此!如今永乐原样照搬,那大明的将来……纪纲不由打了个寒噤。
“纪大人在想什么呢?”史复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纪纲一抬头,史复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那张遍布疤痕的脸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忽然想:史复明明预料到了开拓国策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却仍力劝朱高煦鼎力支持,这其间意图何在?他史复又想从中得到什么?顺着这个思路再往下想,纪纲浑身猛地一哆嗦——难不成他想当赵高?他要将朱高煦硬扶上皇位,再将其玩弄于股掌中,进而把持权柄,号令天下?联系到这个人的神秘身世和这两年来的怪异行止,他愈发觉得很有可能!
奸贼……纪纲悚然变色,欲破口大骂。可话到嘴边,他又生生把它吞了回去——证据在哪里?仅凭一己之猜想,便贸然攻击汉王最信赖的谋主,这后果何等严重!万一咬不死史复,被他怀恨在心。将来在朱高煦面前挑拨离间,那自己的靠山可就不稳了!而且还有一层顾忌让纪纲更加无法开口——支持开拓国策,乃是汉王赖以夺储的最重要法宝!果真放弃,朱高煦将几乎完全丧失成为太子的可能。若果真是那样,将来朱高炽继位,自己这个党附汉王,且又为文官所嫉恨的锦衣酷吏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无奈地发现,自己必须附和史复。即便这个提议包藏祸心,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也只能支持到底!
“史先生言之有理!”咽下口唾沫,纪纲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再看史复的丑脸时,纪纲的感受已不仅仅是恶心,而更加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便照先生之言行事!”朱高煦却没纪纲那么多心机,此时的他已完全被史复说服。想到取代朱高炽大有希望,他已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还有一点!”史复似笑非笑地望了望纪纲,又扭头对朱高煦道,“此次变更国策,动作太大,又太迅疾,皇上为免天下震动,很有可能是只做不说,这就更为殿下提供了可乘之机。只要殿下能对陛下亦步亦趋,他老人家由是更会认定您见识不凡。”
“本王明白!”
“可这总兵人选怎么办?皇上还要殿下找个总兵出来的。”就在朱高煦兴奋得血脉贲张之际,纪纲一番话,却给他浇了盆凉水。
与支持改变国策相比,挑选总兵的意义当然要小了许多。但国策之事毕竟是远虑,而挑选总兵却是亟待解决的近忧。
“史先生可有办法?”冷静下来后,朱高煦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史复。
史复皱眉不语,半晌方抬起头,叹了口气道:“这的确是件得罪人的差事。皇上要用燕藩旧将,他们却又畏惧波涛。殿下周旋其间,想要两全其美难啊!”
见史复无法,纪纲又想了想,也觉无计可施,遂道:“要不索性回了陛下,就说寻访不到便是。燕藩旧将不愿出海,这皇上也是知道的。他老人家自己都无计可施,殿下又能如何?直言相告,大不了落一顿埋怨,省得到时候两头不讨好。”
“史先生以为如何?”朱高煦又问史复。
史复想了想道:“还是先试试吧,殿下且先不要提皇上有意起用旧部之事,只到各位靖难勋臣处走一遭,探探他们口风,或有人愿意也未尝可知。若是不成,咱们再做计较。反正这总兵也不是即刻就要选定,过段日子还是不行再回复也不迟。如此一来,殿下也算是尽了心,比直接回绝好多了!”
“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朱高煦点了点头,旋又笑道,“反正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拿定这开拓国策,不愁扳不倒大哥!”
“正是此理!”史复也微笑着附和,露出一丝奸笑,“过不了几日,下西洋的事就会传开。而今战乱方止,朝廷各项开支又大,国库正紧张得很。这节骨眼儿再下西洋,太子肯定会出面反对,文官们也必是舆情汹汹。此等情势,正是殿下大显身手,为皇上出力的大好时机,殿下可一定要把握住了!”
“本王明白!”朱高煦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果不出史复所料,筹备下西洋的消息一经传出,迅速在千步廊两侧的五府十八衙门掀起波澜。五军都督府的动静倒还小些,武官们所担心的只是得到那茫茫大海中去受苦受罪,而文职的大小九卿衙门则就不然了。永乐为了避免将来蛮夷得知实情后心生疑虑,故从一开始就有意隐瞒下西洋的最终用意,对外宣称此举仅为招谕岛夷。然而当此国家战乱方息、朝廷用度浩繁之际,这种为图虚荣而大耗公帑的理由自然无法服众。消息传开当天,各相关衙门的堂官们就吵翻了天。
户部尚书郁新的反对态度最为激烈,而且理由也很充分:靖难三年,北直隶、山东受兵灾最重,战乱结束后,两省已是十室九空。近两年来,朝廷一直在招纳流民复垦,而在生产恢复之前,官府必须供应衣食农具。仅此一项,开支便以百万贯计。此外,为充实行在人口,朝廷从山西、河南二省向北京大举移民,安置他们同样需要大笔钱粮,行部和北京布政司已几次来文,请户部急拨款项,这份开支也是耽搁不得的;再者,另一位户部尚书夏元吉正在苏州治水筑堤,眼下已到最要紧时分,他那里要的银子更是一分都不能少。这几项加起来,得花多少银子?耗多少粮?再加上接下来营建北京的开销,这花销就更不得了了。此时筹备下西洋,采购宝货,建造海船,还有使团和军队的开销加在一起,户部立刻就得拿出三百万贯。这笔银子他不是没有,但一旦掏出去,户部的家底也就空了。万一这几个月里再出个天灾人祸,他这个“大司农”就只能干瞪眼。
户部闹腾得欢,工部也没闲着。工部尚书黄福已为营建北京、协助苏松治水二事忙得焦头烂额,龙江船厂的事没多少工夫顾及。得知还要再增造海船,他当即就急红了眼。
户部管钱粮,工部主营造,与下西洋再有关联的就是兵部。兵部是金忠管着,他对下西洋本身并不反感,而且他久随永乐,深知其心意,也隐约察觉此中蕴含之意,对此还颇为赞许。但他不明白的是,眼下朝廷许多难处明摆着,皇上为何要挑这时候行此大手笔?有了这么层计较,在接下来的廷议中,他便与郁新、黄福三人一起,成为文官反对下西洋的急先锋。
尽管对文官们的反对早有准备,但舆情如此汹涌,甚至连金忠也提出质疑,这多少有些出乎永乐意料。下西洋毕竟干系太大,饶是永乐再乾纲独断,也不能在这种事上对群臣的意见置若罔闻。眼瞅着这事儿就要告吹,朱高煦忽然跳了出来对下西洋之盛举大加赞赏,并慷慨言道:“凡鼎盛之世,必万国来朝。今圣君在上,国富民强,招抚岛夷,正当其时……”
朱高煦一出头,一些与他交好的大臣也都跟着站出来附议,这一下就把文官的声势抵消不少。两方人吵吵闹闹好几日,谁也占不了上风,永乐遂命择日再议。
廷议过后,永乐思虑数日,遂召金忠进宫叙话。君臣嘀嘀咕咕了小半日,待出得宫来,金忠便再绝口不提反对之事。紧接着,郁新也被召到武英殿。针对户部公帑不足的问题,永乐当即拍板,其中八十万贯由内库支付。而且永乐还特地命人拿出浙西、苏松一带地图指给郁新道:“夏元吉治水已近大成。只要水患一止,明年江东就能平添万顷膏腴良田。仅此一项,朝廷岁入就能增加百多万贯,足抵下西洋开销!”郁新拿了内帑,又亲眼确认了即将增加的进项,再加上永乐一番劝导,他终于也闭上了嘴巴。
安抚住了金忠和郁新,带头反对的文官就只剩下黄福。黄福的圣眷本就一般,偏偏他又和东宫走得近。朱高煦见状,遂趁着永乐要压制文官舆论的机会,唆使左都御史陈瑛参了黄福一本,指其不恤工匠。永乐接奏,虽未治黄福之罪,但也顺水推舟将他调往北京,接替刚刚犯事被诛的洛佥,充任行部尚书。而其留下的工部尚书一职,则由机敏练达,且一向唯皇命是从的礼部左侍郎宋礼接任。
下西洋与户、礼、兵三部关系最大,之前也是它们闹得最凶。如今三部尚书都改了口风,其余文官纵有异议,也成不了气候。
经过一番苦心,永乐自觉统一朝中意见已不成问题,遂雄心勃勃地准备再次召集廷议,将下西洋一事一举敲定。孰料就在举行廷议前夕,先前前往杭州为《文献大成》收集典籍的解缙返回京城。得知下西洋之事后,他当即上疏反对,并在奏疏中言道:“今国家百废方兴,百姓嗷嗷待哺。值此之际,陛下当以民生为重,将有限之公帑用之于海内。若为一二远夷大肆耗费,而罔顾国计民生,此与隋炀丝绸裹树以迎番人又有何异……”
解缙的奏疏言辞犀利,甚至把隋炀帝都抬了出来,永乐看得是大光其火。而就在这时,太子朱高炽也上疏陈情,言下西洋于朝廷损多益少,请三思而行。
一个是储君,另一个则是内阁之首、天下士林领袖。这两个人出面劝阻,出使西洋顿时又添波澜。思忖再三,永乐先把朱高炽叫到乾清宫,将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他的下西洋真实用意和盘托出,并趁机观察他的态度。
与史复判断相符,这位体弱多病的太子虽然宽仁敦厚,但并不是个锐意进取之人。当从父皇口中听得这一统海疆的宏图伟业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振奋,而是倒吸了口凉气。他对待外夷的态度一直是“在德不在力”,信奉的是“内修德政、四夷来朝”的教条。在他看来,这种周期极为漫长的开拓成败难料且不说,首先朝廷就极有可能不堪重负。身为大明的太子,他心里对这种损多益少的举措极不赞同,不过他也不敢直接反对。最近二弟十分活跃,对朝政也颇为上心,他看在眼里,心知其或是贼心不死,仍觊觎着太子宝座。而二弟在下西洋一事上是坚决站在父皇这边的。对这个二弟,朱高炽心中一直有所戒备,他不想让父皇觉得自己不如二弟。而且就在几天前,金忠还专门到春和殿提醒他万万不要在这事上和皇上唱反调。尽管金忠未明言其中原因,但他郑重其事的态度不能不让朱高炽有所顾忌。计议再三,朱高炽避开图谋西洋是否值得这个关键问题,只借口眼下形势不宜,婉转建议父皇能暂缓施行。
太子的态度让永乐有些失望,不过以太子的仁柔性格和谨慎态度,有此顾虑亦不足为奇,好在他也没有直接反对。思虑再三,永乐命他回东宫安心读书,暂勿过问国事,便就这么把他打发了。
太子毕竟是自己儿子,永乐处理起来相对容易,可解缙就不然了。对他,永乐既不能如对太子般置若罔闻;同时又因为解缙性格狂放,为防走漏风声,永乐也不放心将“化夷入夏”的目的坦白相告。两难之下,他只有召解缙入宫,仅就着“万国冕旒朝中华”以及“怀柔远人、教化蛮夷”的虚文一番说道,希望能通过自己的苦口婆心感化解缙,让这个颇有名望的“刺头”闭嘴。
谁知解缙先是恭恭敬敬地聆听圣诲,末了却把头一扬赳赳道:“敢问陛下,华夏、夷狄之利,其各轻重几何?”仅此一句就把永乐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问倒了永乐,解缙犹嫌不过瘾,出宫便找了一帮子青年翰林拟了一道洋洋数千言的《请止出使西洋疏》,然后转交通政司递呈内廷。疏中引古据今,直言出使西洋于中国一利十弊。此疏一上,满朝轰动,并很快就传到坊间,一时间大江南北物议四起,天下士子大都附和解缙之见。事情发展到这份儿上,饶是永乐再坚毅过人,也不敢强推其策,局面顿时陷入僵持,筹备下西洋的进度也缓了下来。转眼到了年底,甘肃突然传来一个惊天消息,一时将朝中君臣的眼光全吸引过去。
永乐二年十月二十五日,西域帖木儿率二十万大军东征中国。帖木儿以元室传人自居,发誓要灭亡明朝,重建大元。月余过后,甘肃总兵宋晟方得到消息,而此时帖木儿大军已在路上。宋晟一面加紧防备,一面飞书驰报南京,请朝廷立即调兵增援。
帖木儿帝国乃西域大国,帖木儿更是一代枭雄,此番其举国东进,对大明之威胁可想而知。消息传至,朝廷大震。永乐当即下旨,暂停出使西洋一应筹备事宜,并着兵部急调四川、关中等地卫所赶赴甘肃。同时,户部粮饷亦紧接装船,准备向甘陇调运。工部匠人也开始日夜赶造兵械,大明一时被紧张氛围所笼罩。
前番下西洋,燕藩旧将不愿经历波涛,个个推三阻四。而此番对阵强敌,他们却是义不容辞。一时间,五府诸将纷纷请战,兵部衙门更是昼夜人流不息,为谋划迎战事宜殚精竭虑。
朝中文武忙得是人仰马翻,汉王府内,朱高煦、史复一帮人也没闲着。此番帖木儿来势汹汹,接下来的两军交锋便是事关国家兴亡的决战。此等大战,总兵官之职必由威望素著的大将充任。而遍观朝中众将,能担此重任的唯有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二人。丘福现任行在后军都督府掌印,在北京防备鞑靼,自然不可能抽身;朱能虽在朝中,但近年来屡生大病,身体大不如前,也不适合领兵。至于其他人,独当一面尚可,统率数十万大军,恐难以胜任。因此,史复欲让朱高煦亲自出马,并趁此机会扩大在军中的影响。只要军队能死心塌地归附,有朝一日即便太子登基,他朱高煦也能轻而易举把皇位给夺过来。
书房内,史复揣着手炉端坐于暖榻之上,缓缓将建议道出。朱高煦尚未说话,一旁的纪纲便面露犹疑道:“亲王领兵?这陛下能答应么?他老人家自己就是以亲王身份率兵靖难,取而代之的。有这个前车之鉴,他岂能再留此隐患?而且就陛下登基这两年的作为看,他虽表面善待诸位藩王,但暗地里是颇为戒备的。就在前年,他便寻机连削代、岷二王的护卫亲军。由此可知,陛下心中十分清楚藩王之弊,未必会让二殿下再次掌军。”
“缇帅说得有理!”纪纲已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史复也以“缇帅”称之。略一思忖,他将怀中的手炉扔到一边重重点头道,“不过在下看可以一试。眼下朝廷的难处摆在明处,丘福不能抽身,朱能是个病夫,其余诸将又没一个能挑大梁的。陛下虽然武功盖世,但今时不同往日,自也不便亲征。如此算来,偌大个大明可以统领西陲大军的,也就只有王爷了。王爷在靖难时屡建奇功,才能为诸将敬服,而且您又与北平旧将关系莫逆,再加上亲王身份,领兵出征绝无不能服众之忧。依在下看,只要王爷出面请缨,不用说燕藩旧将定会鼎力支持。有武将的拥护,此事就成了一半,再加上朝中也确实无人可派,没准皇上就此破例也未可知!”
“哦……”就在朱高煦被史复说得心潮澎湃,正跃跃欲试之际,窗外却隐隐传来一阵欢呼之声。紧接着,汉王府的侍卫总管周宣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进屋,他便一脸喜色道:“王爷,方才甘肃军报进京,帖木儿东进途中暴病身亡,西虏已撤兵归国了!”
“啊?”周宣的话一说完,屋内三人皆面面相觑。
半晌,朱高煦一挥手打发周宣出去,旋望着史复和纪纲自失一笑道:“这老戎酋死得也真是时候,让本王白生了一番雄心!”
“不过也无所谓!”纪纲轻松笑道,“反正殿下也没损失什么,白费了些心机罢了!”
与纪纲和朱高煦的从容不同,史复却似想到了什么,当即眉头紧锁。过了片刻,他忽然脸色微变道:“不好!”
“不好?”朱高煦被史复弄得有些迷糊,“何事不妥?”
史复皱着眉头道:“这西域一退兵,朝廷外患遂解,皇上缓过劲来,必重提下西洋一事,这领兵将领人选一事至今仍没有着落,万一陛下问起,王爷将何以应之?”
“不见得吧?”纪纲一听也一愣,不过仍心存侥幸道,“前番文官气势汹汹,不已经让皇上把这事缓下来了么?”
“只是暂缓罢了。就是帖木儿东寇消息传来时,皇上给工部的旨意也只是暂停建造海船而已!”史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没料到皇上招抚西洋之志如此之坚,这么多事遇到一起都不能打消他的念头。”
“你不了解皇上。皇上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便是撞上南墙也不会回头!当年靖难时便是如此,否则也不可能杀进京城,入继大统!”纪纲一脸无奈说到这里,想了想又转过来劝慰道,“王爷也不用太过忧心。就算没西虏的事,至少解缙他们仍会反对,此事能否成行仍需两说,就是能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王爷还有时间,可徐图他法!”
“恐怕没多少时间了!”史复眼神一黯道,“而今之局势,较数月前已然迥异。去岁冬天普降大雪,正所谓,可以预料,今年天下粮食必然大收;而山东、直隶等地经数年屯恳,现已从靖难兵灾中恢复,不需官府再赈济粮草,朝廷又少了一大笔支出;此外,前段日子在下翻阅邸报得知,夏元吉治水已近功成,苏松、浙西一带万顷滩涂从此尽成良田。仅此一项,朝廷每年便平增百万贯的进项,足抵下西洋诸般开支。朝廷开源节流俱有成绩,天下虽不能说是海晏河清,但也算得上府库丰盈了。有此等好局,皇上又有何理由放弃招抚西洋?”
史复一件接着一件,说的都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好事。可朱高煦听在耳里,却件件晦气。半晌,他方讷讷道:“既然如此,那本王明日回禀父皇,就说无人应征得了。”
“反正这次王爷在推动下西洋一事上出力甚多,这些皇上都已瞧在眼里。就算在游说将帅上头有所缺憾,也影响不大。”纪纲也赞同此议。
“话是这么说,不过既然皇上把这事托付给了殿下,那还是有个交代得好。毕竟,这也是殿下办事才干的一个体现!”史复想了一想接着道,“就眼下形势看,想把统兵将领全寻齐是不可能的。但殿下至少得请出一位总兵,这样在皇上那边就说得过去!至于副总兵、参将等等,就只能由皇上亲自点将了!”
朱高煦思忖半晌,点点头道:“也唯有如此!不过本王看难,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事情的发展又一次与史复预判不谋而合。没过几日,永乐再次下旨督促有司加紧出使西洋的筹备速度。尽管解缙等部分文官仍然反对,但眼见外患消弭、太仓的钱粮储备也日趋见涨,他们的声音顿时弱了许多。没过几日,夏元吉回京述职,永乐将他召入宫中一番长谈,出来后这位立下大功的户部尚书也表示支持下西洋,再加上朱高煦的鼎力支持,朝廷舆论终于被扭转过来。
永乐招抚西洋的雄心日益见涨,这边负责游说将领的朱高煦却不顺利。随着下西洋日期的日渐迫近,统兵人选却仍无着落。而且此时,关于这次舟师统领必须由燕藩旧将充任的消息也逐渐从宫中透了出来,这一下五府那些靖难功臣都慌了神,莫说当着朱高煦的面推三阻四,就连原先支持下西洋的立场也变得模糊起来。燕藩旧将是朱高煦的根基所在,他们心存不愿,他也不敢强逼。
这一日下午,朱高煦从永康侯徐忠那里回来,直接换了身衣裳便走进了煦园。正值阳春三月,被无数名贵花木点缀的煦园显得春意盎然,一派和谐温馨之象。无奈朱高煦满腹心事,眼瞅着这人间胜景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心思。史复正戴着个草帽独自在园中池塘边垂钓,眼见朱高煦过来,他遂丢了钓竿起身道:“殿下回来了?徐侯爷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朱高煦找了块石头坐下,悻悻道,“本王刚一开口,徐忠便流泪,说他老母正卧病在床,膝下又无子女,只得自己每日在床前侍候。本王去他母亲房外一瞧,果真如其所言。既如此,本王还如何开得了口?都不敢多待就出来了!”
史复面朝朱高煦坐下,干笑一声道:“其实在下也早料到是这结果。只是这在京的靖难功臣也有好几十号,居然找不出几个愿为陛下和王爷分忧的,倒令人扼腕叹息啊!”
“他们也就是不愿出海,若是在陆上征战,倒绝无二话。”朱高煦有气无力地为这帮将军分辩了一句,忽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也不是全无人愿担此重任。”
“哦?”史复有些诧异地望了朱高煦一眼,“有人愿往?殿下为何从未与在下提过?”
“提也无用!”朱高煦苦笑一声道,“成国公朱能和新安伯张辅就愿意去。可朱能连年患病,眼下虽已初愈,但仍是孱弱得紧。就这模样,哪经得住海上风浪的折腾?何况朱能乃父皇心中头等爱将,他老人家绝不会允其出海。张辅是张玉的儿子,当年在靖难中也甚英勇,父皇还夸他是霍去病来着。不过张辅毕竟才三十出头,以前虽多有出征,但都是跟在朱能麾下,连独当一面的经历都没有,让他当总兵官肯定不合适。若当副总兵或者参将,可这总兵官又定何人?”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王爷该当如何?”史复平静地望着朱高煦,淡淡地问道。
“算了!不找了!”朱高煦一伸懒腰,叹了口气道,“父皇已催了几次,本王不能再拖。明日本王便进宫,禀明皇上无人愿往。那时父皇要责要怨,也只能由他了!”
听朱高煦这么讲,史复露出一丝犹豫,但过了半会儿仍开口道:“在下有一人,或可供殿下斟酌!”
“你有人选?”朱高煦诧异地望着史复道,“那你为何不早说?”
“这也是前几日刚琢磨出来的。”史复嘿嘿一笑,“而且此人领兵有违祖制,陛下未必会允,故在下一直撂下未提。只是今日殿下已别无他法,在下便不妨提出,供殿下斟酌。”
“闲话少说,速速道来!”朱高煦早已心急不耐,忙出言相催。
史复微微一顿,遂将心中人选说了,朱高煦听罢,稍一思忖,随即大摇其头道:“这哪成?这不仅是有碍纲纪,更是犯大明的祖制,父皇一准儿不会答应!”
“若是寻常之时,自是没成的道理!可眼下不是朝中无人么?这事若是摆在洪武朝,连想都不用想。不过换作今上,在下倒觉得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反正殿下如今也无他法,纵然不成,至少也不会有坏处!”史复呵呵一笑,忽然又压低声音道,“而且此人若果真因此当选,自然会对您心存感激,如此殿下也算在后宫埋下了颗棋子。自赵王去北京后,殿下便与后宫隔绝了许多,若能将他拉过来,于殿下大有裨益。”
朱高煦一愣,继而想想也是,遂点头道:“也罢,权且一试!”说完,又赶紧对史复道,“你再好好参详参详,想一套好说辞出来,本王才好在父皇面前开口!”
“这是自然!”史复答应一声,随即又陷入一阵深思……
作为宗藩亲王,朱高煦按制只需三日一朝,不过永乐寝居理政的乾清宫他随时都可以去。这一日早朝过后,永乐与一干朝臣在武英殿商议了半天政事,直到晌午方起驾返回乾清宫。一进宫门,便见朱高煦在里头垂首候着,遂笑道:“煦儿有好几日未进宫来了吧?可是又病着了?”
朱高煦上前几步,伸手将永乐刚脱下的外衣接过,赔着笑脸道:“儿臣每日都有进宫,不过这两日父皇太忙,故一直没有见着。倒是母后那边,时常都去的!”
“原来如此!”永乐边往暖阁里走,边笑道,“这几日朝中事多,南边的占城国遣使进京纳贡,并诉安南又侵略其国,请朝廷主持公道;山西迁到北京的移民又到了一批,亟待朝廷拨钱粮安置;还有就是下西洋的事,据兵部报,此次出航所需船只、官兵已调集完毕,正向太仓还有福建的长乐两处港口集结,还请朕下旨给苏州、福州等府,需得抓紧供应一应军需,以备使用。这些可都是耽搁不得的……”说到这里,永乐似乎想起什么,扭头问道,“挑选将校的事办得如何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航,这领兵人选需及早确定,抓紧时间赶赴军中熟悉军情。这事不可再拖,三保已跟朕说了好几次了!”
朱高煦心中一紧,忙笑道:“回父皇话,儿臣已有了主意,正欲跟您说咧!”
“哦?”听朱高煦这么说,永乐以为事已办妥,遂笑道,“好!朕还怕那帮老油子个个推三阻四不肯应征,想着要亲自出马,不料最终还是被你给说动了!”永乐心情大好,见朱高煦张口欲言,遂一伸巴掌阻止道,“此事且先放下,朕也饿了,你陪朕用膳,边吃边讲。”
“是!”见永乐这般说,朱高煦只得按捺住心中不安,跟着踏进暖阁。
此时已是未初,御膳房的午膳早已备好,待永乐回到暖阁的榻上坐下,内官们即刻将膳食传了上来。朱高煦定眼一瞧,却是三菜一汤——一道清蒸江鲢、一小盘金陵烤板鸭、一份清炒豆芽还有一碗小白菜豆腐汤。他从内官手中接过盛满米饭的碗递给永乐,自己又拿起一碗才笑道:“父皇私下里依旧是自奉甚简,若往外头说,怕谁也不信您老人家平日里就只吃这些,竟较一般大臣都还差呢!”
永乐夹了口菜,和着饭往嘴里扒了两口道:“碰着宴会,铺张些倒也罢了,那毕竟关系着朝廷脸面。若只是平日便餐,朕虽为天子,但也就只一张嘴,能吃得下多少?当年做藩王时出兵放马,连日吃冷食也是平常,如今这三菜一汤,较之彼时不知好了多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父皇说得是,儿臣以后也当以节俭为念!”朱高煦忙一脸郑重地附和。这位王爷一向大手大脚惯了,不过既然永乐扯出了节俭之道,那他不管内心是否以为然,表面上肯定是十分赞同的。
“也不是要一味节俭,该有花销时也无须心疼,否则攒得万金又有何用?唯于自身要严苛些,否则容易养出奢靡之气。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都是此理。”永乐教诲了一番,又把碗中米饭一扫而光,接着喝了一大碗汤,觉得肚子饱了,遂放下碗筷道,“说正事吧,哪些愿担此重任的说来朕斟酌斟酌,看是否合适!”
“什么?无人愿往?”当朱高煦嗫嚅地咕哝出一句后,永乐大感意外,半晌方道,“你方才不是说有主意了么?”
“儿臣是说有了主意,可儿臣没有说北平旧将愿出海啊!”朱高煦忙起身下榻,双手垂于腹前恭敬站好,小心道,“父皇刚才是误会了,儿臣之意其实是另有人选。儿臣近日访遍诸位勋臣,好话说尽,但仍无人愿意应征。儿臣想来也是,我燕藩旧将都是戎马出身,莫说出海,就是江上泛舟也没几个不犯晕的。让他们出海,一来实在强人所难;二来他们即便答应,也是满腹牢骚,到时候未必会尽心履命;三来虽同为领兵,但水师与马步三军却大不相同。眼下出海之期已近,强命这些马上将军统驭水师,他们一时间也未必可以胜任。思来想去,儿臣觉得莫如照着父皇所定标准另寻高明,找几个既忠心又有能耐,还能踏实办事的岂不更好?结果儿臣寻着这个思路去想,真就有了合适之人!”
“是谁?”永乐眯着眼问,从表情看,他对朱高煦的这番改弦更张倒也不是毫无兴趣。
永乐的神情,让朱高煦稍感安心,遂沉声道:“关于其余人选,儿臣尚无定见,但总兵官一职,儿臣斗胆举荐郑和!”
“三保?”永乐本斜偎在宽大的榻上,听朱高煦之言不由一愣,随即坐起身子道,“三保已是巡洋正使,何能再任总兵官?”
“并无不可!”朱高煦赶紧接过口道,“依儿臣看来,以三保兼领水师,至少有四大好处!”
“哪四个?”
“其一,三保也是燕藩老人,随侍父皇多年,以其为总兵官,忠心上是肯定没得说。
“其次,三保虽非朝廷军将,但靖难中亦多有随征,郑村坝时还有孤军焚营的壮举。以统兵才干论,其未必就在寻常武将之下。且三保去年刚出使东洋,在海上奔波数月,也算历过了风涛,这一点上,比那些五府都督都强得多,让他出使也算是人尽其才。
“再次,郑和本人愿意出海,并冀此建一番功业。有此等雄心,何愁其不能尽心竭力?较之于咱燕藩旧将的牢骚满腹又胜出许多!
“最后,则是从下西洋之目的考量。此次出使,其手段在于招抚。然蛮夷不识教化,其间难免有忤逆者。若遇此等情事,则免不了要耀兵立威,以为震慑。然其震慑一法,若行得浅了,恐声威不够,蛮夷未必肯服;可若行得深了,其就算因着畏惧一时称臣,但内心必生愤恨,甚至因此而生冲突,如此既伤天和,也有违父皇怀柔之道。故海外用兵,如何权衡轻重缓急,实为一大难题。而观我燕藩旧将,多是行伍出身,上阵固然勇猛,但于这抚夷韬略却并不精熟。万一处置时失却分寸,激出乱子,岂不大糟?而若换作三保则不同。三保为人稳重练达,又长年处理内廷诸般杂事,这掂量轻重、消弭纷争的本领自是没得说。而且前番他东渡日本,一举让素来不朝的倭夷称臣纳贡。虽说这是父皇声威所致,但其居间斡旋的功劳亦不可没,‘抚夷有方’可谓当之无愧。让他兼领水师,一旦有变,其可统筹全局,相机应对,想来不容易横生意外。何况在这用兵上头,三保还有一优势,就是以其为帅,可免文武失和。父皇您想,纵然出使西洋是以三保为首,然北平旧将皆为高爵勋臣,岂会把他一个内官放在眼里?平日无事倒也罢了,一旦与蛮夷发生冲突,三保说不能用兵,这些公侯老爷真能听他的么?此皆儿臣一己愚见,还请父皇斟酌。”
朱高煦语如连珠,一口气说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将心中想法悉数道出。这四点好处是史复斟酌了几日才提炼出来的精华,他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希望能说动父皇。
听完朱高煦的分析,永乐的面容似被蕴抹一般,一丝表情也无,不过从其右手中指不断轻扣桌面的动作可知,这位大明天子心中已起了不小的波澜。
史复果真不是凡品,他的这番说辞经朱高煦之口道出,给永乐的心理带来极大的触动。一直以来,对于是否起用燕藩旧将,永乐内心深处也是颇为矛盾的。燕藩旧将十分不愿出海,这他心中一清二楚。可作为皇帝宝座的最重要基石,永乐又必须让他们担起统领天下各路军马的担子。眼下大明军中,马步之精锐基本上已由北平旧将掌握,但沿海各地乃至护卫南京的长江舟师,则仍都由陈瑄等一干建文朝旧将控制。永乐倒不是不信任这些归附的建文旧将,但若要把整个大明水师统统放到他们手中,他也不能完全放心。他们当年能背叛建文,焉知将来万一之时不会再背叛自己?虽然明知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永乐心中仍有些不安,因此必须加强自己的力量。
只是永乐也没料到,这些在陆地上生龙活虎的老部属们一听出海却个个都似打蔫儿似的,死活也不愿意。想想也是,这帮人都已官居一品,爵封公侯,有了这些高官厚禄,谁愿到海上去吐个七荤八素地换个功名?何况在这帮靖难功臣眼中,这种为使团护航的事也没什么功绩可言,远不如去塞上和鞑子叫阵来得痛快。
想用的人都推三阻四,这样的局面让永乐很为难。为此,他也生出许多不满,甚至想硬逼这帮老部下们就范。不过他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下西洋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绝不能因为军将人选坏了大局,故才指使朱高煦居间游说,谁知最后也是徒劳无功。不过朱高煦却将功补过,另推出郑和,这倒让永乐有些意外。听了他的分析,永乐仔细一想,倒也颇有几分道理,郑和在许多方面都符合兼领这支水师的标准。但是很快,他心中又产生了巨大的犹疑。
“三保是内官!”结束了长久的思考,永乐终于咕哝出这么几个字。
听得父皇此言,朱高煦先是小舒口气,但很快心中又是一紧。父皇没有说郑和不堪重任,这表明他对这个内官的军事才干还是颇为认可的,这也在史复预料当中。但这“内官”二字,却清晰无误地点出了此事上的最大阻碍。
自古以来,宦官把持权柄以致国家覆亡的例子数不胜数,故明智之君绝不会让内官参与朝政。明朝建立,朱元璋更是立下“严禁内官干政”的铁律,晓谕后世子孙必须遵行。
永乐绝非昏君,他自然知道宦官之弊。虽说在靖难时他曾大批起用燕藩宦官从军作战,但从来都只将他们独编作一队以为奇兵,并不付以兵权。唯有在郑村坝时为形势所迫,才让郑和领了一次兵,但完事后又立即将兵权收回,绝不留后患。如今时过境迁,郑村坝的紧迫情势早已不再,当年的燕王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天子,身份的变化使他对宦官的任用不得不有所顾忌。虽然登基后他多次委派内官为使出使番国,但只要是涉及把持权柄的差事,他绝不让宦官涉足,更别说统领百艘战船、上万水师这样的要职了。让宦官掌握兵权,万一他们挟兵权覆雨翻云,反过来威胁朝廷乃至皇帝,那将如何应付?有这么层顾虑,永乐对让郑和充任总兵官自然是心有抵触。
朱高煦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在之前的商议中,史复与他皆认为郑和的宦官身份是促成此事的最大障碍。为此,他们也是斟酌许久,准备了一大段说辞。但最终能否如愿说服永乐,他们也都是心中无底。朱高煦的心顿时绷紧,只强作镇定一拱手道:“父皇,事有经,亦有权。眼下朝中无人,下西洋又箭在弦上,若因将帅之事以致拖延,岂非舍本逐末?值此关键之期,父皇应当机立断,大胆突破旧规。否则以朝中形势,一旦拖延日久,未必不会生变。若果如此,恐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
提起朝局,永乐顿时心念一动。虽说下西洋最终得以成行,但朝中的反对意见却并未就此化于无形,只不过因为自己的强势大家不得不缄口而已。一旦统兵人选久不能决,以致日程延期,保不准立刻又有一大帮子人趁机出来反对。对此,他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思忖一番,他皱着眉头道:“三保为人信谨,对他朕自是放心的。只是宦官领兵的先例一开,万一后人比仿效尤,必将后患无穷。汉唐殷鉴历历在目,朕不可不慎啊!”
永乐虽仍摇头,但朱高煦却从其语气中听出松动之意,忙趁热打铁道:“以往出使番夷,扈从军马亦均归正使总领,无非是规模较小罢了。此次下西洋亦是出使,不过因着声势浩大,父皇才有所顾忌,但论其本质,其实与以往并无二致,不知儿臣所言是不是?”
听得朱高煦分析,永乐想想也是,遂轻轻点了点头。
“既同为一理,那父皇又何以畏惧物议?去东瀛时带得兵,下西洋为何就带不得了?舟师出海又不是打仗,朝臣凭什么嚼舌头?”朱高煦提高声调说到这里,略略一顿又继续道,“至于宦官祸国,此固为国家一大患,但依儿臣观之,在下西洋一事上头,两者却并无实质冲突。”
“这话怎么说?李唐后期,宦官借把持神策军之利,进而操纵朝局,甚至连皇帝废立都由其决定。唐代之亡,半在藩镇半在宦官,此史家之公论,你莫非不知?”永乐一惊道。
“儿臣岂能不知?但水师不是神策军。”朱高煦赶紧解释,“这支水师再强,但也上不了岸,论威胁与马步三军全不能比。而且下西洋虽有万余水师同行,但其远在荒域,如何能像唐代神策军那般影响朝局?所以,儿臣以为,父皇可下一道敕旨,宣明宦官之任总兵官仅限于海路出使,凡中国地面,绝不允许阉人领兵,并以此为成例,后世必须遵从。这样一来,既方便了出使西洋,又免了宦官把持军权之虑,如此岂不甚好?”
又是一阵沉默。朱高煦虽然巧舌如簧,但永乐一听便知此建议与太祖禁令肯定是背离的。不过照此法行事,宦官即便领兵,也对朝廷产生不了什么威胁,这与“防止内官擅权祸国”的初衷并不冲突。但不管怎么说,果真让郑和当总兵,起码是违背了洪武祖制。
当年永乐以“维护洪武祖制”为由兴兵靖难,登基后自然不可能改口,故面上他都坚定不移地宣称要遵从洪武祖制。但在实际治国过程中,他并不是个食古之人。相反,作为一个欲有大作为的皇帝,他有一套方略和计划,自不可能被陈规束缚,如今正暗地里逐步推行的开拓国策,便是一项事关国本的重大改革。让郑和充任总兵虽然违制,但永乐只要下定决心,祖制对他而言并非什么不敢逾越的雷池。只是他心中隐约仍有些不安,总觉得照此处理,保不准会留下什么隐患。
“父皇!”不知沉思了多久,朱高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永乐一愣,随即从遐想中回过神来。
吸了口气,永乐开口问道:“过了多长时间了?”
“已经小半个时辰了!”朱高煦小心应答,同时双脚不自觉地抖了几下。方才永乐呆坐枯想,朱高煦既不敢动又不敢吱声,直站得两腿发麻。
“哦!”永乐支吾一声,随即活动了下身子,又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凝视许久,方回头郑重道,“你这法子不错,便让三保把舟师兼领了吧!”
“父皇圣明!”朱高煦一听,立刻喜上眉梢,赶紧躬身作答。
第二日,永乐便颁下圣旨,以内官监太监郑和为总兵正使,率船出使西洋。既以内官充任总兵官,那手下属将也不可能再用位居公侯的靖难名将。一番权衡后,永乐以御马监太监王景弘为副总兵;司设监少监张谦等为参将,与郑和一道出使。王景弘他们都是燕藩老人,本已都被授以副使之职,既然郑和兼任总兵,他们便也都跟着领了军职。
诏旨一下,郑和等一干内官欢天喜地自不必说,燕藩旧将免了海上波涛之苦,也都个个暗自庆幸。文官们虽有腹诽,但眼见皇上态度坚决,也大都闭上了嘴巴。只有解缙不识时务地上疏反对,但孤掌难鸣。
而在这场出使西洋的朝堂纷争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朱高煦了。将水师交给郑和,首先燕藩旧将们长舒了口气,进而对汉王心怀感激;至于内官方面,以前朱高煦在燕藩时对待内官的态度很是一般,但此番举措大大拉近了内官与他之间的距离。除了王景弘是太子心腹,郑和一向谨慎外,其他获得任命的内官看汉王的神色都含着几分感激之情,这为他将来在宫中扩展势力打下了良好基础。而最为关键的是,朱高煦在永乐心中的地位明显提高!这不仅因为他成功完成了永乐的托付,更因为之前他在开拓进取上头表现出来的坚决赞同的态度,让永乐欣喜惊叹之余更生出父子同心之感。“不料煦儿竟有如此长进”,当这十个字从父皇口中说出时,他喜得差点笑出声来。
就在众人都欢天喜地之际,谁也没有察觉到授予郑和总兵官之职,这个目前看似十分合理的决断,却不经意间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明朝内官从此摆脱了“不得干政”的祖制,开始参与朝廷重大国事。
大明永乐三年六月十五。
这一日,太仓州上空万里无云。天还没亮,太仓阖城士民便倾巢而出,直奔海边的刘家港。今天,朝廷出使西洋的船队将在此扬帆起锚。太仓人千百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岂有不瞧稀奇的道理?可是,尽管早有耳闻,但当士民们登上港口周围的小丘,目睹到这支古今第一船队的真容时,仍不免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支多么庞大的船队啊!港口内,林林总总停泊着二百余艘海船,它们大小不一、样式各异,所有舰船的桅杆上都挂满了色彩鲜艳的旌旗。船上,身披崭新甲胄的军士,还有衣着光鲜的官员们都在甲板上列队站立,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一阵海风吹过,无数旗帜迎风飘扬,显得威武无比。
“这些都是什么船啊?”小丘上,百姓们瞧得稀奇,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这你都不知道?往下瞅,离岸最近的这几十艘是粮船和水船。”
“再远些的那是马船,是运载马儿和辎重用的。”
“胡说,马船又叫马快船,是两军交锋时用来冲锋的。你往远处看,最外面几艘都比其他的船要窄,那才是马船。”
“那两边上的呢?就是列成直队的那两支?”
“那当然是战船喽,你没见那船上都装着炮么?”
“那是战船?真大呀,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没见过世面!这战船长六十六丈、宽十八丈,是咱大明水师的精锐!每艘上头都装着十几门碗口将军炮呢!”
“乖乖,咱大明这么厉害?能造这么多大战船?这恐怕有五六十艘吧?”
“六十六艘!我老弟便在其中一艘上做火长,威风着呢!其实这还不算最大的,看见中间那几艘大船不?那都是坐船,是将军们用的,将来番邦的贡使们还要坐它回大明呢!”
“那最中间那艘呢?那艘最大的?”又有人指着船队中央一艘巨大的舰船大声发问。
“那是郑大帅的宝船。没看见桅杆上头那‘郑’字大旗么?那是主帅大人的宝纛!他老人家的船是船队中最大的,能容下上千人呢,光碗口将军炮就装了二十四门!”
“上千人?我的天!自打盘古开天,还没有过这么大的船吧!”
“开天辟地头一回!”
“咱大明真威武!”
……
一众百姓叽叽喳喳,越聊越兴奋,小山头上到处人声鼎沸,一片喧闹之声。
“轰隆隆……”一阵炮响过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瞄向码头前的天妃宫。就在刚才,大明船队的主帅郑和一行进入天妃宫,朝拜这位所有出海人共同信奉的至尊天神。现在炮声既响,应是朝拜结束,船队就要起航了。
郑和出来了,只见他头戴嵌金三山帽,身着簇新蟒龙袍,腰系玲珑白玉带,脚穿文武皇朝靴。三十多岁的汉子,显得无比精神,无比俊朗。在他身后,王景弘、张谦等一干副使及军中稗将紧随而出。一眼望去,他们个个都意气风发,人人都神采飞扬!
“参见大帅!”见郑和出宫,岸上千余将士齐声大喊!
“参见大帅!”远处,船上的两万余官兵、船工亦放声高呼。
郑和的眼角一下湿润了。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沉醉,让他感慨,让他激昂!他不再是云南晋宁的那个懵懂小娃,不再是深宫大内的卑微内官。如今的他,已是两万多士兵和船工的最高统帅,是招抚西洋的堂堂钦差总兵正使!他手下有着华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水师,他将率领他们漂洋过海,开创一项前无古人的千秋伟业!
“登船!”郑和一声大呼,率先登上了摆渡小舟。片刻后,他已在自己的宝船之上。紧接着,岸上的千余官兵各乘小舟,向宝船靠拢。
待所有军士上船,郑和一挥手,司旗官奋力挥旗,近百艘战船上的碗口将军炮一起点火。
“轰……”数百门火炮齐冒黑烟,巨大的轰鸣声震天响起。海鸥受到惊吓,尖叫着飞向蓝天。岸上,尽管所有百姓都已事先捂上耳朵,但仍被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郑和岿然不动。待硝烟散尽,他走到船头最后,面向岸上军民庄重地行了一个齐眉大揖,然后大手一招,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起锚扬帆,出使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