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在朱家庄号召种棉,亲自看见棉农在新政策指导下,对棉田的细心经营,看棉籽的下地,看小苗出土,看它们的茁壮成长,仿佛我又置身于家乡的棉田里。
一天村长大步流星地跑入棉田,对我说:“小向同志,大学来了电话,叫你赶紧回校,你又有了新任务。”
我问村长什么任务,村长说:“该咱知道的咱知道,不该咱知道的咱不打听。来电话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想起村公所桌上那台手摇电话机,在和我共处的日子里,从未听到过它的声音。村长是重视电话的。
我不得不告别我的棉田,告别村长,还有湖畔姑,马不停蹄地赶回学校。三部领导告诉我,就等我了。要演出了,这次演出不同一般,省里文艺界来了,要挑人。
省里是来了人,一位姓贺的女士是省文工团团长。她看了我们的演出和合唱,还挑选出几个人正式参加她的考试。考试那天我、孙凤琴还有几位“演员”依次被招呼到三部办公室。我们按照贺团长拟订的不同考题应考。我的考题有两项,一项是读报纸。她信手拿起一张《河北日报》,指出一篇文章让我读。我读得很吃力,家乡话加口吃吧。从她的表情看,我将是一位被淘汰者。但是在另一个考题中,我出了“彩”:她让我哭。她说你会哭吗?你哭一个,哭得越真实越好。片刻,我竟然哭了起来。是真哭,痛哭流涕的哭。贺团长笑起来说:“好了,不用再哭了。你的考试结束了。准备一下吧,你被录取了。”
考试原来就如此简单。
我站在门外等孙凤琴,孙凤琴的歌声从考场里传出来: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么出星星……大概她也读了报纸吧。
孙凤琴从考场走出来,脸上也透着惊喜对我说,她也被录取了。但在贺团长就要领我们出发去省城前,三部领导却通知孙凤琴她的录取又被取消了……
一个星期天,也是我离开华大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和孙凤琴一起来到滹沱河边。星期天华大同学大半都要涌向滹沱河的,或游泳或闲聊。我们坐在它那宽阔的河滩草地上,滚滚的河水泛起朵朵浪花,浪花又变成涟漪,涟漪再变成浪花。向东向它应该去的方向,缓慢流动着。
孙凤琴看我望着滹沱河出神说:“我看你对滹沱河的感情很不一般,和我们都不一样。”我说:“是不一般。在我不认识它时,耳边就时常出现它的名字。我们唱它。唱它的热烈奔腾。你知道那时它的名字出现,就能鼓舞起这一方军民的抗日热情。就像《黄河大合唱》,鼓舞着全中国人的抗日热情一样。抗日热情是要有一种潜移默化的意志鼓舞的。我见过日本人,日本人的枪口顶过我的后脑勺。你也见过日本人,可在这方面咱俩人对日本人的认知是不一样的,这说明咱们对滹沱河的感情也就不一样。也许当时你们村的墙上标语是日本人写的,‘强化治安’‘大东亚共荣’。可我却带领一群少年到处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坚持抗日游击战’。”
说到此,孙凤琴的眼泪掉下来。她说:“我问你一句话,面对滹沱河我在你面前很惭愧。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去省城,一定是学校的决定吧。因为我上过日本学校,学过日本字儿。贺团长都让我做准备了。日本人的枪口对准过你的头,可我念过日本人的书。你说咱俩不能一块儿走,是不是这个原因?”
我迟疑一阵,想想说:“也许吧。”
孙凤琴哭得更厉害,说:“那我怎么办?当时我想认字,石门周边只有日本人开的学校呀。现在我才知道,我们那里属敌占区。”
我安慰她说:“你会有机会的,先学好政治吧。学好唯物主义。”
我“违心”地劝说着她,我知道我这些虚无缥缈的“劝人方”对她不具什么意义。她的眼泪不止,下意识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猜她是下意识地),我没有躲避她。
我说:“咱说点高兴的吧。”
她问我:“什么高兴?咱俩演夫妻最高兴。可那是假的。要是变成真的呢?”
她的话把我吓一跳,目前我没有和谁谈情说爱的准备,摆在我面前的是我将要从事的事业。但孙凤琴是一个坦诚正派的姑娘,我将怎样对待她这一腔热情呢?我下意识地将她的头从我肩上移开说:“咱还是说点轻松的吧,你说的事对咱俩都太重大,不一定就是高兴。把重大的事留给咱们以后吧。也许咱俩还有说正经事的机会,现在……现在还是找点轻松的说吧。”
她两眼直视着我,问我:“你说咱俩还会有说正经事的机会吗?”
我说:“会,会吧。”
我说得不肯定还带着口吃。
她说:“那,咱们就先说轻松的吧,什么轻松?”我说:“唱歌轻松。你上过日本学校一定会唱日本歌。”
她说:“我真会一首。”我说:“我也会一首,还是一个日本兵教我的。”
她说:“呀,你们不是打日本的吧,怎么还会唱这个?”
我说:“战争是一言难尽的,各式各样的人都要卷进来。有的并不喜欢战争,只喜欢艺术,比如我也遇到过另一个日本兵。”我给她讲了松山槐多的故事,还说他教我唱过一首叫《小小的晚霞》的歌。
她说:“正好我也会,也是在方村镇那个学校学的。”我们看着滚滚的滹沱河河水。用日文唱起《小小的晚霞》:
夕焼け小焼け
夕焼け小焼け 日が暮れて 山のお寺の 鐘がなる
お手手つないで 皆帰ろう 烏と一緒に りましょう
子供が帰った 後からは い大きな お月様
小鸟が夢を 见る頃は 空にはきらきら 金の星
唱完《小小的晚霞》,我看见孙凤琴的眼睛又滚动起泪花。我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就像乌鸦一样要回家。
我们一路无话走得很沉闷。
我总觉得刚才我的言行是对孙凤琴的敷衍,我敷衍了她。她是郑重的,我没有看中她的郑重。
我敷衍她,也是郑重的敷衍,我想起和彩云姐和茹姑的“过家家”。和孙凤琴已经不是过家家了。我想在我不能把握自己命运之前,只能对她做些郑重的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