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院中,我的大车暂时还在。晚上,我躺在我的大车上,看星星,看天河,星星还是过去的星星,天河还是过去的天河。想着天上的形式,千年不变,万年不改,为什么人间的情景变化无常。
大祥走了过来,看着躺在大车上的我说:“三,看来咱家今后也用不着我了,我要走了。可看见这辆大车,真有点舍不得,它保佑了你。”
我说:“大祥叔,当初还不如你把我埋了呢……”
大祥说:“看你说的,不是我愿意多打那圈麻将,是上帝递说我,不让我马上埋你。按着信教人的说法,都说天上有个上帝,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事,你不信也得信。万有主宰可怜世上人。我也听山师娘唱过。”
我说:“上帝还是不可怜我好。”
大祥说:“人生一世,死里逃生比什么都强,那是你的福气,我操心的不是你,你保准前途无量。我心痛的是咱们这辆大车,不知它会落到什么地方。”
它会落到什么地方,谁知道。反正它要和我分别。运动要发展,大车就要和我分别。
大祥不说话,一扭身,坐在车前盘上,就像他过去赶车时一样自然。他点上一袋烟,烟味向后缭绕着。大祥抽烟,经常让我去帮他买烟,我上学路过后街的杂货铺,铺里卖一种“积成”牌的旱烟。那是一种细碎的旱烟,用高丽纸包得四方四正。抽烟人把它打开,把烟丝放进烟荷包。
两只什么鸟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这是邻居家的榆树上那两只喜鹊,从前我和茹姑躺在屋顶上看它们搭窝。我想连鸟都有自己的家,没有人去平分它们的“家”,它们也不会去平分别人的土地和住宅。松山槐多也教我唱过乌鸦想回家的歌。可我爹在廊下教我念《三国演义》时说,曹操作诗却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现在,我却是无枝可依的乌鸦。
大祥也许看到了喜鹊的回家,在车扇上磕掉烟袋里的烟灰说:“三,明天我该回家了,我不会忘记咱这辆大车。你和大车能亲热一天是一天。”
两天后,大祥走了。两位民兵来到我家,牵出黑骡子,强把黑骡子摁入车辕中,黑骡子不情愿地挣扎一阵,还是被塞进车辕。大车被歪三扭四地赶出门,院中空旷起来,像空旷了一个世界。
我和大祥分别后,再没有见面。十几年后只听说,他去一个什么地方修水库,开山炸石头时受了重伤,落下了终身残疾。
果然,应了我爹的言,运动又有了新举动。我们从先前那个有抱厦廊子的砖院搬到那个有牲口和长工、大车的土院。随之一个叫“深挖浮财”的运动,又涉及我家。
“浮财”指的是地上和地下的宝贝。挖浮财要拿家中的女人说事。这种女人被称做“富婆”。政策决定要把村中一班“富婆”按坐牢的形式集中起来坦白交代。我家的富婆当属奶奶了。一天当持枪的民兵要带走奶奶时,我娘却站了出来,她对来人说:“叫我吧。”她边说边向门外走去。于是替奶奶服刑的母亲便被集中到村中一家大牢似的大屋里。
那里集中着十几名“富婆”。富婆们是要吃饭的,各家的饭要由各家去送,这时奶奶才取代了母亲在家中的位置(因了形势所迫,二嫂回了娘家),奶奶以“二把刀”的手艺弄火做饭,送饭的任务则落到我的头上。落在一位被免职的落魄的儿童领袖身上。
奶奶把稀薄的稀饭盛入一个瓦罐,我信手从碗橱上拿下一只中号黑碗,刚要出门。奶奶却把一只大碗递过来说:“用大碗。”这是母亲的大碗,这是母亲那只在生日那天才用的大碗。我后悔我为什么没有想到。
母亲有一个大碗,这是一只粗碗,绘有蓝色图案的大钵碗。这种碗大多是干力气活儿的人使用,但母亲有一只。平时没人注意它的存在,只在母亲生日这天,她才从一个什么地方捧出她的大碗,自言自语着“今天换个大碗”,因为没有人注意她的生日,正如这只大碗。
我低头走过大街去给母亲送饭,躲避着村人的眼光。
走到“牢”门,经过检查,我从“号”中喊出母亲,我看母亲在一个背静处吃饭。她把饭盛在她的大碗中,想了想说:“你想出来的?”我说:“是奶奶。”母亲的嘴在碗边上停歇片刻,呼呼喝起来。那饭很稀,先前我家做饭下米用两升,现在用半升。
母亲呼呼地、饥不择食地喝着。我看母亲少有的“吃相”,问:“娘,咱家有浮财吗?”我娘说:“有,就是我这只大碗。”
我放心下来,娘的话是真实的。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我又问。
母亲想想说:“以后去问你大哥吧。他最了解这里的事。你爹也了解,他给你讲的政策还少吗?”
十几年后,我才见到大哥,我大哥是谁,是早年从学校投笔从戎的向武备,一位职业革命者,现在他在一个专为制定农村政策的部门工作,我问他:“土改为什么要那样搞?”
他说:“就得那样搞,那是革命一个阶段的需要。我在晋东南搞土改,也指示圈过人。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不把土地分给缺少土地的人,谁去打败蒋介石,解放全中国?”我说:“挖浮财时,母亲说她的大碗就是浮财。”
大哥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