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上学了。”我爹对我和南屏说,又说,“洋学堂荒废着不能用,上课得另找地方。”他说着,在甬路上踱着步,叹着气。
洋学堂是村人对村中那所新式学校的称呼。说它“洋”,因为它里里外外充满着“洋气”。它有着新式门楼,玻璃窗户的教室,宽阔的影壁,上面还书写着“总理遗嘱”。那是几年前,我爹和甘子明与恶霸学董打官司换来的。那校董租着学田四十亩,不修校舍,不请教书先生,我爹他们才和他对簿公堂,打赢了官司,收回校田,换来了这所“洋校”。那新式门楼和教堂,都是我爹模仿了保定育德中学的样式。村人才把它叫作“洋校”,可现在由于战乱的时局,学校荒废着。它长着荒草,麻雀在教室里做窝,乱飞。
现在我只看着我爹在甬路上走着说着:“洋校不能用,把大西屋收拾一下吧。”他到底想出了主意。
他是要把学校开在我家被称作“大西屋”的闲置房子里。
主意既定,他让我姐姐和茹姑去联合该上学的男男女女。
不几天这些该上学的学生从自己家中搬来各式桌椅,学生们不分男女孩围坐下来。我爹到处走走看看说:现在桌椅都有了,墙上还缺一块黑板,刷黑板得用“烟子”,可时下买不到这物件,我想了个办法,咱们用“锅底黑”,谁家做饭都用锅,都烧柴火,烧柴火就有锅底黑。每人回家刮一把刷黑板就够了。有了锅底黑,我爹又找木匠要来水胶,锅底黑和上水胶,大西屋的山墙上很快就刷出了一块黑板。
教室里有了黑板,我爹穿上漂白汗褂,站在黝黑的黑板前说:现在我是老师,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是学生就要跟老师念书,念什么,目前咱们没有正式课本,就先念《弟子规》《千字文》《三字经》,还有一本半文言的《实用国文》也适用你们,念书怎么念,我主张要死背,死背是为了死记,记什么,记字,不是让你记讲究。有些书里的讲究也不一定对,就说《弟子规》吧,“弟子规,圣人训”,就值得研究。弟子们应该讲规矩,为什么非要圣人出面?再说这第三句,“首孝悌,次谨信”,是让你孝敬门第,这句话也不能深究,对什么门第也要孝敬吗?他家要是汉奸呢,要是土匪呢,难道也要孝敬?所以我说,咱们学它是为了识字。一本《弟子规》一本《千字文》总能让你认识两千个字,识两千个字也算是有文化了。这本《实用国文》更不错,不深不浅,是一本打基础的好书,他信手翻开一页念道:“你看:‘雁,候鸟也。秋则自北而南,春则自南而北,羽翼甚坚,飞时极整齐,或如一字,或如人字。”讲的是大雁的习性。谁都看见大雁从咱们这里飞过,秋天向南,春天向北,再看见过雁,你就会想起这篇课文,知道雁属于候鸟,它还有守纪律的习性。这已属动、植物范围,也是文学。你们再看:“曾参之子泣,参妻谓之曰,汝勿泣,勿厌而杀彘,曾参闻之遂杀彘。”说得多好,彘就是小猪,说的是大人不要骗小孩,说得到,做得到。许给小孩杀小猪,就杀小猪。
茹姑爱提问,就问:“文成哥,谁是曾参?他孩子为什么哭?”
我爹笑笑说:“曾参这个人离咱们可远,有两千多年,是孔子的弟子,孔子有弟子三千,曾参是其中一个,至于他孩子为什么哭,准是嫌他娘不给他买烧饼吃呗。他娘就说:杀个小猪不比买烧饼强。”
大家笑起来,笑着又七嘴八舌问了不少问题,有人问,《三字经》上的“苟不教”就是狗不叫吧。大雁从咱这飞过去为什么落不下来。曾参为儿子杀了小猪,那小猪怎么个做法……
父亲想想说:“我愿意大家提问题,你提出问题,证明离文化近了一步。现在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学生,可是程度有深有浅,有人要识字,有人的文化就深得多。比如坐在后排的宝韵就不是识几个字的问题了。她程度深,她喜欢念诗,她念的诗有的连我都不懂,可人家宝韵懂。茹的程度不如宝韵深,可通过《圣经》也识了不少字,可见咱这个课堂是个多年纪的大课堂。”
宝韵坐在最后,她个子偏高,父亲在课堂上夸她,她站起来对我爹说:“文成哥,别光夸我了,臊得慌。我喜欢的那几句诗也是似懂非懂,先前武备在家光借书给我看,他的学问比我深。看的书也高深,我说我喜欢念诗,他就找诗给我看。就说那个叫应修人的诗人吧,他的诗我虽然似懂非懂,可我愿意念。他的诗上说:大风刮过饱育的大野。他为什么要这样写?我虽然觉得他说得神神秘秘,可我愿意念。念着又想着什么叫大野,还有饱育,我也不大懂。还有:道怪湖边花飞尽了。可我越念越离不开,越是似懂非懂我就越像变了另外一个人,好像我就要飞出咱骑下村,奔向苍茫的大野一样。”
宝韵说的武备是谁?是我大哥,从前在邢台四师上学,现在去山西投奔了八路军。
父亲说:“写诗的人为什么叫诗人,诗人都有些云山雾罩吧。可没有云山雾罩你怎么就能飞出咱这村子?虽然这才是个比方。再者一个女孩子也不能围着锅台转,上炕生孩子吧。”
宝韵说:“文成哥,我懂了。我也知道写诗干什么了。”
茹说:“你懂了,我们可不懂,快给我们念一首吧。让我们也飞出骑下村。”
宝韵说:“好吧,念就念一首,谁愿意跟我一块飞咱们就做个伴。”
宝韵郑重其事地念诗:
不能求响雷和闪电的归去,
只愿雨儿不要来了;
不能求雨儿不来了,
只愿风儿停停吧!
再不能停停风儿呢,
就请缓和地轻吹;
但不要吹到我的家乡,
还不妨吹到我家。
宝韵念完,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让她讲诗。问她,雷和闪电到哪去了,雨儿到底来不来……
宝韵就说:“我光会念,要讲还是让文成哥讲吧。”
我爹说:“我讲个‘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还可以,讲个‘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也可以,讲新诗我可是外行,宝韵念的诗属湖畔派的诗,对这类诗我可能还不如你领会得深。领会就是和诗的‘交流’。诗的行当多得很,有的还很深奥,我只能打个通俗的比方,就说那首《渔翁乐》的歌吧。歌词就是倒装句,倒装句的歌词也有诗的特点,你看,他说:‘渔翁乐陶然,驾小船。身上蓑衣穿。手持钓鱼竿,船头站。’他不说渔翁穿着蓑衣,拿着钓鱼竿站在船头。他非倒着说。这类诗大体上都有这个特点吧。讲湖畔派的诗,还是让给宝韵吧。我看宝韵那么迷湖畔派,就改个名叫湖畔吧。”
宝韵说:“文成哥,我早就想改名。宝韵太俗,讲诗讲不了。先得个湖畔的名吧。”
大家一听宝韵有了新名,就撺掇她唱歌。宝韵说:“我就唱《春归》吧。也庆祝咱们开学。”
宝韵会念诗,还会唱歌,听宝韵唱歌,像听“洋戏”(留声机),她家有“洋戏”,有“唱盘”。从前是她爹自宜昌拎回来的。
宝韵唱道:
春深如海,春水如黛,春野绿如苔。
白云快飞开,让那红球显出来。变成一个可爱的、美丽的世界。
风,小心一点吹,不要把花儿吹坏。
现在桃花正开,梨花也正开。园里园外,万紫千红一齐开。
桃花红,红艳艳,多光彩。
梨花白,白皑皑。
谁也不能采。
蜂飞来,蝶飞来将花儿采。若常常惹动诗人爱,那么,更开怀。
宝韵唱完《春归》,大家还让她再唱《桃花江》。她又唱了: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
宝韵唱歌眼里汪着泪花,就像还浸沉在《春归》和《桃花江》里。大家喊着:“宝韵就是从桃花江来的美人。”我站在茹姑跟前,茹姑扶住我的肩膀问我:“好听不好听?”
我说:“好……听。”
茹姑说:“好听咱也快听不见了。快娶的人了。又有了新名就要飞出咱骑下村了。”她说的是宝韵姑要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