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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太棒啦,总算让我找到了个俏妞。不是黛米·摩尔那种,我得声明,但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体形匀称,面容姣好,言谈举止优雅自然,跟大主教区那群投身人类救赎事业、成天一脸愤慨的丑八怪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出生于西班牙的托莱多,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居住在马德里,确切地说,是马德里的萨拉曼卡区,那可不是个穷人住得起的地方,她父亲是一位有声望的军队医生,是大将军佛朗哥的仰慕者和效忠者,她这样告诉我,不过不是在刚刚开始聊天的时候——没有人会这样自我介绍,更不是在时常挤满了所谓人权斗士的大主教宫庭院里。那一天,她正独自坐在喷泉的石头边沿上看书,沐浴着晨光:老天!我暗自惊叹,仙女下凡啊!我原本要穿过走廊去厨房取杯咖啡,可我当时就改变主意,立刻掉转方向走到她旁边坐下,径自攀谈起来,我先介绍了一下自己,随即问她这一整个星期都待在哪里,为什么我一直没见过她,直到现在才知道这里有她这么个人。

她说她叫皮拉尔——也叫皮拉丽卡,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心理学硕士毕业,五个月前来到大主教区工作,主管是我的朋友埃里克,她同时也在上韦拉帕斯省的原住民区做调查,过去一个星期都在那里,所以我们两人一直没有碰到。几小时后,到中午了,我们一起穿过大木门,去中央公园报亭对面的素食餐厅吃饭,一边走一边闲谈,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离开大主教宫,却丝毫没有被跟踪的顾虑,这种感觉太美妙了,气定神闲地和一位外形美丽且看起来还挺聪慧的异国女士边走边闲聊,怎么想都觉得美滋滋的,另外,她常工作的地方距离我的办公室只有几米远,因此我很容易与她建立更亲密的关系。而我很快就发现,这一切可能来得太容易了,因为我们还没走到素食餐厅,身旁这位可爱女伴的某些言论已经开始让我怀疑,她很可能是个愚蠢的政治正确分子。

这让我产生了防备之心,并随即想到,我们马上要走进一家素食餐厅这件事本身就是个不祥之兆,因为只有满脑子都是荒唐的抽象理论和时下流行的激进主义思想的人,才会放弃鲜嫩多汁的肉,而只吃索然寡味的素菜,这就是为何我一直没敢问她,为何选了那家店来共进我们之间的第一餐,我心存侥幸地期待她会说出类似于在这里待得水土不服导致消化不良这样的理由,但她没有,正如我担忧的那样,我刚随皮拉尔走进这家散发着腐朽宗派教条气息的餐厅,屁股还没坐稳,她就开始了一通关于反对肉食的长篇大论,说吃肉如何让她感到恶心,如何损伤她的身体,一一列举了摄入肉类会引发的诸多有害,甚至致死的健康问题。那套措辞,那副口吻,确实有军医和佛朗哥效忠者之女该有的气派,然而,人家在一次乡村之行后,摇身一变却又成了一名地方原住民的拯救者,据她所言,他们一行人曾去印第安人村落寻找目睹过政府军暴戾行径的证人,目的是帮助他们克服因为始终没能为死者举办传统哀悼仪式而产生的心理创伤,因为对原住民来说,最糟糕的状况就是由于一些不吉利的因素找不到亲人的尸骨,从而无法完成入葬仪式,为此他们的身心都受尽折磨。这个我很了解,我接上她的话,因为我在校对的档案材料就是讲这个的,边说边从灯芯绒西服外套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挑了一段跟她刚提及的话题相关的证词。

这一段写得极妙,我把本子打开平摊到桌上,放在我的汤旁边,开始念给她听:“孩子们问我:妈妈,可怜的爸爸在哪里?他的尸骨,也许在被太阳晒着,被风吹着,被雨淋着,他会在哪里呢?我可怜的爸爸,他好像是一只死在野外的动物啊。这是痛苦……”我一边喝着汤一边读完,紧接着又找出当天早上读到的让我有触电感觉的一句:“一群猪,它们在吃他,它们在翻拣他的骨头……”我一边念着一边伸手去够我的桃金娘果汁饮料——这家餐厅不卖啤酒,想喝一口润润喉好继续读下一句:“只让我看看骨头也行。”然而此刻我却发觉,皮拉尔并不为这些句子所动,她错愕的神情和纹丝不动的身体均说明这一点,于是我决定收起笔记本,虽然在那之前还是把原计划要分享给她的最后一句念了出来,这次只念给自己听:“当尸体开始燃烧,所有人都鼓起了掌,随后开始吃饭……

我运气不错,第二天下午忙完工作后,就和皮拉尔一起出去喝酒了——谢天谢地,她不忌酒!去的是一个叫“对面小酒馆”的地方,这名字真是奇怪,因为对面除了一个理发店什么都没有,另外,尽管名字中有个“小”字,它实际上也并不小,墙上贴有数百幅写着革命标语的海报,夜晚则有现场音乐表演,有人哭丧着模仿古巴新游吟歌曲,也有人唱吉卜赛国王合唱团①风格的舞曲。我和皮拉尔到的时候,时间还早,店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顾客,这样的氛围刚刚好,我们得以在喝着啤酒的惬意中聊天。我甚至一反常态,主动坦露了一些私人生活的细节,例如我在一个月前因为一篇文章而被迫离开自己国家的事。

我在文章里说,萨尔瓦多是拉丁美洲第一个选出一位黑人当总统的国家,这段公开言论为我招来“种族主义者”的骂名,大半个国家的人视我为仇敌,尤其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还有我的雇主。虽然我之后试图澄清过,说我并不是在讲总统本身长得像黑人——到底像不像大家自己看看就知道了,重要的根本不是他的肤色,而是他独断专权、拒绝听取反对意见的惯常作风。我这么跟皮拉尔解释着,这就是故事的始末,一个月前,我不得不离开萨尔瓦多,来到这个邻国,开始了我的朋友埃里克委托给我的编辑工作,还跟她成了同事。“你是怎么认识埃里克的?”她问道,弄得眼前的一切好像是我的坦白仪式,而不是朋友间一次惬意的喝酒聊天。我仅仅给了一个模糊的答复:在墨西哥认识的,当时我在流亡避难,而他在读研究生,随后,我立刻把话锋转向了她,这下轮到她滔滔不绝了。说说嘛,我肆无忌惮起来,问她的男朋友是否也在大主教区工作,本来只是打算出其不意地逗她一下,没想到,这句话竟碰到了她的伤心处。

只见她先是突然怔住,随后竟难以自持地开始恸哭流涕,天哪,这场面太尴尬了,一名人类楷模正在为——我相信我没搞错——那所谓的爱情痛哭。很快,她发现可以向我敞开心扉,开始抽抽噎噎地倾诉起她的悲惨遭遇:那个男人叫翁贝托,他也曾在大主教区工作,两人是在这里认识的——“咦,你怎么知道?”但在三个星期前,男人去了西班牙的巴斯克,说要修一个政治学硕士学位。可这有什么值得哭的呀?我不客气地跟她说。不就是恋人出趟远门去学习嘛,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为此哭哭啼啼的。除非他是跟别人一起去的,还跟那个人上了床,我这么说道,并开始感到不耐烦,没什么比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更让人心烦了。听我这么一说,她吸鼻涕的声音更加急促起来,连忙追问到底是谁把她的事告诉我的,好像这种单靠常识就能猜到的桥段还需要四处打听一样。

我一面解释着,一面越发觉得不自在,服务生站在吧台后面远远偷听着我们——我们不需要再点啤酒了,白痴!我很想冲他吼出这么一句,而此刻皮拉尔情绪突然彻底失控,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个男人如何从一开始就在骗她,而她最后明白过来,是在伊采尔——她那得手的情敌,不用说,也是同事——也飞去了巴斯克的时候,那对狗男女启程的时间仅隔一个星期,没有留给她一句解释,告诉她这一切是为什么。她还在抽搭,我趁机接过话说,当然是因为翁贝托两腿之间那个玩意儿啊!我摆出一副情感专家的姿态,拿出了自己准备得最好的一套讲道说辞: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一个毫无忠诚之心的无耻伴侣,想一想,这样的遭遇能让你重获自由,二话不说,立刻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在这段关系中,你全身心投入其中,先前背叛你的那个人根本没有这种待遇,他不配拥有这些——只要是聪明人都会为此心怀感激。说罢我冲她笑了笑,好让她明白我的意思,可是皮拉丽卡竟又抽噎起来,这次的哭态索性彻底失了优雅,也不考虑对我是否尊重。我只是想出来喝几杯啤酒,并借机尝试勾引一个看起来漂亮又聪明的女人,看来我的判断真是大错特错了,涕泗丝毫无法为漂亮加分,眼泪也跟聪明扯不上半点关系。我向白痴服务生打了个手势,让他再加两杯啤酒,同时感到一阵尿急,正要站起来去洗手间,却听到对面的她恶狠狠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伤害她最深的是,她出于爱意借给她心爱的翁贝托一千美元,可他转眼用那笔钱替那个伊采尔买了机票。

该死!我冲着正小心翼翼端酒过来的服务生脱口而出,你听到了吗?这个女孩竟然给自己男朋友的情人倒贴了机票钱!谁运气这么好啊,能遇到这样一位女朋友……突然,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交了霉运的女孩停止了抽泣,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大梦初醒似的,一脸惊诧,眼看着就要恼羞成怒。我觉察到了,赶紧举起杯子向她敬了个酒,但那一刻脑海里想的不是她,而是翁贝托,从事态来判断,他可真是个精明的人,未来大有前途!还有伊采尔,这个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女人甚至激起了我的幻想。我跟皮拉尔说,那个女人真是个人物啊,竟然拿着她皮拉尔的钱,和她皮拉尔的男友私奔了,这个计划太完美了,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然而,我的同伴却阴沉着脸,不愿再搭腔了。眼下的处境让我左右为难:一方面,一个女人因为自己犯蠢而哭哭啼啼地向我诉苦,寻求我的同情,这类事让我厌烦无比;另一方面,一想到可以跟一个刚因自己的愚蠢而被抛弃的漂亮女人上床,我又兴奋得难以自持,跟她做爱的过程中,可以占她的便宜,这将会愉快之至。

所以,我真的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要跟皮拉尔说,让我们快点结束这场哭哭啼啼的约会,赶紧结账各回各家吧,还是正相反,使出我的勾引术,把两人的关系继续往前推进呢?我敏锐的直觉告诉我,她也正在类似的两难之间迟疑不决:我笑她蠢,还是当着酒馆服务员的面,她毫无疑问被冒犯到了;但与此同时,她又确实需要陪伴,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家,陷入愁云惨雾的羞耻泥潭。正在这时,恰巧有两个也在大主教区工作的男士热情洋溢地来到我们面前,看起来跟皮拉尔关系不错,我之前见过他们,但不熟,两人毫不见外地径自坐了下来,还双双点了啤酒,这下倒是把我从适才面临的两难选择中解救了出来。我把这看作老天的旨意,今晚我得留在皮拉尔身边,因为在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日夜埋头阅读那满纸酷刑和尸体描写的史料之后,唯有找个女人好好干一炮——如果可能的话,才能舒缓我的神经,滋润抚慰我的身体和心灵。

夜里十一点,我们打了辆出租,准备去往皮拉尔的公寓,在耳朵被连续灌了两小时的古巴新歌运动热门曲目之后,我的胸口已经郁结难耐了,唱歌的留着一头典型的非洲式长鬈发,在其影响下,皮拉尔加入了这个优秀的合唱队,这个托莱多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好像这样就能挽回失去的一千美元和男友。而我呢,则独自气鼓鼓地大口大口喝着啤酒,同时还得努力不让自己的恼怒流露出来,直到卷毛主唱终于收了摊子,皮拉尔低头看看手表,发出一声惊呼“明天还得上班呢”,一脸小学教师斥责学生时常有的表情。她立马站起身来,喊服务生过来结账,此举让我对她刮目相看,鉴于她今晚喝了不少,眼神都迷离飘忽起来了,我猜想她或许得靠我搀扶着才能走出这家酒馆,然而这个预想并没有实现。

我们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本来打算先开到她的住处,她下车,然后开到我的住处,我再下车,可这个计划也没有实现,车子到她家门口时,我也跟着下了车,借口说想参观一下她的家,顺便再喝最后一杯,如果她同意的话——她当然同意了。我忘记说了,皮拉尔是个典型的西班牙美女:体形苗条,臀部丰满,上半身略单薄,双眉浓密,鼻翼微微外扩,说话带些鼻音,且一张嘴就像连珠炮似的。只见她穿着一条格子短裙拾级而上,到了二楼便停下来,这就是她的公寓了。我尾随其后,双眼贪婪地盯着她扭来扭去的屁股,恨不得立刻抓在手里,但我知道,时机尚未成熟,尽管在对面小酒馆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眉来眼去,甚至有了一些试探性的肢体触碰。我耐心地挨着,直到两人走进厨房,她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后,我才终于发起攻势,把嘴巴伸过去贴上她的双唇——她的双唇张得不够大,我不是很喜欢,同时双手抚摸着她的脖颈、后背,随后终于紧紧抓住了她肥美的翘臀,我按捺不住想用牙齿轻咬它们的欲望,一边不断亲吻她的嘴,也不松开正捏着她屁股的手,一边慢慢领着她挪到了客厅的沙发旁边,两人一同躺了下去。

我顺理成章地掌握着主动权,开始吻她小巧的胸部,继而大胆把手移到了她的下体,一步一步开始行动,每一步都是如此自然,然而,她接下来的反应却让我愣住了:像是突然记起了要小心色狼的警告似的,她转眼间化身为一名十五岁的贞洁少女,猛地把我推到一旁,缩回身子说了句:“不可以。”随后,带着那有着两千年历史的罪恶感,她开始忙不迭地擦拭着下体,面部因痛苦而扭曲,嘴里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不可以”。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又说自己和翁贝托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还不能跟别的男人做爱,希望我原谅,希望我理解,不是我的问题,只是她在忘掉翁贝托之前没办法跟另一个人发生关系,虽然她对我有好感,跟我在一起也很快乐,可她真的做不到。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全世界的疲惫感都向我袭来:觉得自己就像个进错了电影院的观众,不得已看了一场老掉牙的无聊片子,因为已经看过太多遍,闭着眼睛都能讲出剧情,这种疲乏汹涌而来,我都动弹不得了,甚至都打不起精神起身出门去找辆出租车载我回家。

我应该这么做的,然而实际上,我只是瘫坐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里,手里握着啤酒,无可奈何地继续看着她讲述这场关于滑头男友和背信弃义女同事的滥俗情感剧,她整个就是没完没了地哭诉自己的尊严是如何被践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最后我只能回到沙发上,重新坐到这个抽抽噎噎的女人身旁,柔声安慰她,让她把脸靠在我的肩上,我则嗅着她发间的香味,是一种陌生的洗发精,气味强烈,说实话,甚至有些刺鼻,我安慰着她,能感觉到她双臂的肌肤是多么柔软,并由此慢慢地,开启了第二次尝试,期待着这新的一轮攻势可以冲破她的防守。我得承认,这次我花了更长的时间接吻,甚至终于使她的嘴张大到我喜欢的幅度,同时一只手伸进了她的格子裙,正要行动时,她抽出了我的手,低声说“不行”,但也并没有完全拒绝。难道一整晚我只能被迫停留在这亲亲抱抱的热身阶段?算了,我决定不绕弯子了,不由分说地直接扑到她身上疯狂亲吻起来,我他妈都欲火焚身了。她却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满脸羞愧地挪到沙发另一头。

“还是不要吧……”她说,神情严肃,但并没有责备的意思。“那我走了。”我说。这时,她却软了下来,虽然并非我所期待的那种意义上的软,而是说“你别走,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她需要人陪,说室友今晚不在——另一个在大主教区办公室工作的西班牙女孩,她去走访印第安人村落了,我可以留下来,睡在她室友的卧室,夜已经深了,还是不要冒险出去了。她说着站了起来,拉起我的手将我带回房间。我默许了,暗自想着事不过三,第三次一定能成功,在她的床上做,当然最好了,顺便提醒自己,败兴而归可不在今晚的计划之内。于是我几乎没在那位名叫法蒂玛的室友的房间内停留,而是随皮拉尔径直来到了她的卧室:里面摆着一张大床,足以供两人在上面尽情翻滚嬉闹;但书桌太小,旁边的架子上则净是些标题吓人的书籍。我这样告诉她时,她正要进浴室洗澡,一定是在为接下来的床事做准备吧,我颇有信心地揣度着,我等待着,幻想她不一会儿就要穿着透明娃娃装性感内衣,最惹火的那种,从浴室走出来。

等待的间隙,我开始翻弄她的物件,心里却翘首以盼着那个托莱多女人为我准备的美妙惊喜。因此,当我看到她穿着那件带有佛朗哥时期风格——恐怕只有旧时修道院里的人才会穿,这样新来的修女伸手也摸不到自己的私处——的睡衣走出来时,我惊得下巴都掉了,失声喊道:“搞什么啊?!”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睡衣,这一定是她妈传给她的吧,她妈一定是个威严而苛刻的可怕女人。这睡衣分明就是件宇航服,就差一个防护面罩了,我心里想着,仍觉惊诧不已,还问了她,她这身太空衣下面不会还穿了贞操带吧,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那玩意儿呢,让她给我看看,我乞求她,可她理都没理我,自己钻进了被窝,说她快困死了,让我把灯关上。

①吉卜赛国王合唱团(Gipsy Kings),法国南部的一支乐队,成立于20世纪7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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