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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拼爹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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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汪长尺想把大志直接送到林家门口,但他坐到第二站时就开始犹豫了。他怕直接投放会引起方知之的警惕,所以,他在“直接”与“不直接”之间摇摆。车又过了一站,他想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大志就哭了。于是,他一咬牙,在第四站下车,换乘途经孤儿院的二十一路。

方知之接到赵定芳的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到。她被眼前这个萌哒哒的孩子瞬间迷住了。他眉清目秀,身体各项指标健康,血型B,听觉敏感,发音清晰,营养良好,衣着干净,不像是极贫人家里遗弃的。最让她血脉贲张的是在她即将离开时,他竟然攥住她的无名指叫妈妈。她一下就跪了。但她还得走一走程序,叫林家柏、陆珊珊和方南方一起来判断判断。他们一周之内来了两次,都喜欢这个孩子,于是就办了领养手续。方知之给他取名林方生。接他那天,林家柏亲自开车,方知之亲自怀抱,一路上,林方生睁着大眼睛,没哭。

虽然林方生已过了哺乳期,但方知之却要坚持哺乳。为此,她请了三个月的产假,吃了诸多催奶食物,服了中药,打了国外的催奶针,最终艰难地催出了奶水。林方生贪婪地吸,方知之敞开供应,双方似乎都需要在这种供需关系中,确定各自的地位。慢慢地,林方生的体香发生了改变。他们在他身上嗅到了方家的气息,从喜欢抱他到喜欢闻他亲他。他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而他们也常常忘记他是捡来的。

他们给他买意大利服装、英国玩具,让他喝美国牛奶,吃法国面包和瑞士巧克力。三岁时,方知之就给他听英语单词,四岁时,给他请钢琴教师。在方知之的调教下,五岁他就分清了前鼻音和后鼻音,六岁懂得弹巴赫的《小步舞曲》。七岁,他进了本市最著名的小学。八岁,林家柏带他到田径场上踢足球。他聪明好学,成绩一直排在前头,奖状拿到手软。初一那年,他外公方南方退休了,林家柏再也没有顾忌。他隔三岔五出差,即使不出差也是天天应酬,回家都在凌晨一两点。方知之除了上班,就是照顾林方生,很少过问林家柏的工作,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外遇。而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竟是在楼对面守望了十三年的汪长尺。

十三年来,汪长尺一有空就待在这幢楼房附近。有时,他会徘徊在田径场周围,看着大志跟方知之散步或跟林家柏踢球。有时他会到楼下的小卖部买货,跟来买零食的大志偶遇。曾经,他忍不住摸了摸大志的头,吓得大志一激灵,扭头便跑,跑之前没忘踹他一脚。大志都跑上五楼了,他的手掌仍然悬空,好像是在享受与回味,也好像是害怕了,害怕一收手就会把大志的脑袋捏碎。每次看见大志,他都血冲脑,激动得近乎虚脱。他想喊一声他的原名,想上前抱抱他,但始终有个声音在回响:“你会前功尽弃的,你会毁了他的。”这个声音像小文的,也像汪槐的,更像自己的。他知道只有自己克制,才能换取大志幸福,仿佛捧着一碗汤走钢丝,分毫 不能闪失。他把汪槐和刘双菊带给大志的米和油吃了。每次吃,他都满怀歉意,好像犯了贪污罪。他能把米和油送给方知之吗?显然不能,就连给大志过生日都不可能。每年大志生日,他都会买一份礼品,拿到亭子里来,对着林家的阳台晃一晃,仿佛晃一晃大志就收到了,也只有这么晃一晃,他那憋伤的心才得以舒缓。

但是,骗自己容易,骗汪槐和刘双菊就难上加难。他们要看大志的近照,汪长尺就得买相机,在幼儿园周围蹲守,用长镜头把大志拉过来。他们要他带一家三口回去过年,他年年都得找借口。他说大志还嫩,回去又得喂跳蚤,弄不好还住院。他说大志要练钢琴。他说大志到了入学的关键时刻,需要留在城里给校领导拜年……他们要看大志的信,他就模仿小孩的笔迹,向爷爷奶奶问好。他们要看大志的试卷,他就模仿老师出题,先用黑笔做,再用红笔打分,然后寄给汪槐,成绩都在九十五分以上。看着大志的试卷,汪槐熄灭的希望像浇了汽油,“哗”地又燃了。

某年春节前夕,刘双菊背着半扇猪肉,推着汪槐来到楼下,抬头喊长尺。汪长尺听到喊声,没敢开门。刘双菊就先把猪肉背到二楼门口,然后再下去背汪槐,背完汪槐,她又下楼扛轮椅。汪长尺听着门外的声响,急得都想从窗口跳逃。他知道这扇门是最后的屏障,一旦打开,汪槐和刘双菊的所有希望就会破灭。但是,这扇门不得不开,只是早开或晚开的问题。他们在外面一边等一边说着闲话。他看着室内沾满灰尘的锅灶、凌乱地堆放着的衣物、散落在地板上的蚊香片,才发现自己早把房间忘了,好多年都没仔细打量了。窗帘的下摆长了细小的霉斑,为什么以前视而不见?墙角躺着两只蟑螂,什么时候风干的?有一行蚂蚁穿梭在右边的墙壁上。阳光从厨房的窗口闯入,照着地板上横七竖八的拖鞋。日光灯的两端沾满了细小的死虫,天花板裂了几道小缝……他在用打量拖延时间,或者分散注意力。可刘双菊急了,她把脑袋贴到窗玻璃上,试 图看清室内。汪槐举手敲了敲门,仿佛知道屋里有人。汪长尺想反正就一个破灭,迟破不如早破,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他们晕倒。

汪长尺打开门,把汪槐和刘双菊迎进来。他们扫视房间,疑问一点一点地爬上面颊。汪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离了。”汪长尺说。

“大志呢?”

汪长尺不吭声。

“是不是小文把大志带走了?”

汪长尺仍然不吭声。

“什么时候离的?”

“我回家的那一年。”

“他们住在哪里?”

“没有线索。”

“你不是还寄大志的信和试卷给我吗?”

“试卷是我做的,信也是我写的。”说着,汪长尺把一沓试卷从席子底下抽出来。汪槐抓过去看着,双手微颤,脸色铁青:“那大志的照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汪长尺沉默。汪槐把试卷摔到地板上:“你不会说照片也是假的吧?”

“我把大志送人了。”

“送给谁了?”

“有钱人。”

“叭”的一声,汪槐扬手扇了汪长尺一巴掌。室内静默了几分钟。汪长尺摸着被扇的左脸,说如果我们不能给他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可以把他送出去?他坐的是豪车,住的是大房子,上最好的学校,这些你能给他吗?我都想明白了,爱分两种,有狭义的和广义的。狭义的就是把他留在身边,一辈子要么像你,要么像我,或者 像刘建平、兴泽或者张惠。广义的是让他幸福,让他成才,一辈子心里不长疙瘩。

“可他得叫别人做爹呀。”汪槐痛心疾首。

“幸福是有密码的,像开保险柜,只不过有的人念‘芝麻’,有的人叫‘爹’。”

“把他弄回来,否则我跟你断绝关系。”

“就像一蔸芭蕉,眼看就要挂果了,何必又去砍它。大志现在的生活,不也是你一直憧憬的吗?街道上摆了那么多花,我们都没施过肥浇过水,但我们看着不也一样欣喜吗?”

“你……你这是狡辩。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

汪槐再次扬起巴掌,但这次巴掌没有落下。千分之一秒,汪槐发现汪长尺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他的脸上没有惊慌,甚至有一股刚毅。虽然还没到四十岁,但他的发际线已经后退,黑发里竟然有了几丝白发,脑门上竟然有了抬头纹。他长得着急呀,汪槐看着想着,一丝悲凉涌上心头。但悲凉归悲凉,原谅归原谅。他把巴掌拍到自己脸上,说刘双菊,我们走。如果他不把大志给我要回来,我死都不会见他。刘双菊没动。汪槐说你怎么不走呀?这么忤逆的行为,难道你还会原谅他?你不走,我走。说着,他打开门,把轮椅滚到走廊上,滚到楼梯边,三分之一的轮胎已经悬空了,忽然刹住。刘双菊说你走呀,你以为走向前面就是金光大道呀,走来走去,不过是在转圈圈,还能转出什么花样来?我转得膝盖都痛了,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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