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对天发誓,大志真的没哭。”汪长尺说。
但小文不信,举起菜刀,逼汪长尺带路。当时大志睡着了,我把大志从床上抱起来,汪长尺一边说一边复原动作,就这样抱起来,走到门边。我想如果大志哭我就返回,如果大志不哭我就一直往前走。我在门口停了足足五分钟,大志一声不吭,好像默认。于是,我抱着他出门,就这样抱着下了楼梯,来到拐角。这里比较暗,路灯不知被哪个手贱的砸了,注意,这里有个台阶,你小心点,别崴着脚,别让菜刀伤了自己。恕我直言,你还是把菜刀收起来为好,否则大家都心紧。其实,你手里有没有菜刀,我都会带你去找大志。我带你去找大志,是因为我也想他了,而不是因为你手里有刀。有刀,大不了你割我一下,大不了你取我的命,可我连大志都不要了,还要命做什么?好好好,我不多嘴闲扯,我们继续往前走。慢,让我想想。我好像在这里站了五分钟,对,就在这个位置,因为怕杂货店里的老徐看见,所以我站在暗处。风“嚯嚯”地 吹,马路上汽车轰鸣,但大志还是没哭。以前,只要我走到马路边,不管他睡得多沉都会醒来,甚至会大哭。但那天晚上他静悄悄的,呼吸均匀,像懂得我的心思。既然他没哭,我就继续往前,来到站台边。你看看,这里是二十二路、三十二路、十九路、七路车的站台,当时我想不管来的是哪一路,就上第一辆。正想着,车来了,我都没心思看是几路,便抱着大志钻了进去。
“到底是几路?”小文问。汪长尺发现菜刀已不在小文手里,便拍拍脑袋,说记不得了。小文把手伸进挎包,仿佛要重新提刀。汪长尺赶紧“哦”了一声,说七路,我想起来啦,是七路。
他们扭头看着,过了一辆三十二路,又过了一辆十九路,终于七路到了。他们钻进去,和那晚上的情况近似,因为夜深,车上还有空位。汪长尺说,我坐在第五排,对,就这个位置。刚刚坐稳,我的脑海就跳出一个“五”。我想这就是天意,老天在暗示我到第五站下车。小文看着窗外,汪长尺也看着窗外,他们一个看左一个看右。路灯一一闪过,沿途的店面灯光通明。忽然,左边的窗外出现了大志若隐若现的头像,他悬浮着,车走他走,车停他停。汪长尺把目光移开,但目光指向哪里,大志就出现在哪里。他不忍直视,闭上眼睛。闭呀,想呀……小文忽然踹了他一脚,说第五站到了。他们从车上下来,旁边就是西江公园大门。汪长尺说当时公园里还有热恋和夜练的人断断续续地出来,门口也有人不时经过,所以,我就把大志放在了公园门口,就放在这个位置。放下后,我陪大志坐了好久。我说大志,别怪爸爸狠心,爸爸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你要是跟着我,一辈子受穷不算,还会得“勾脖子病”,就是在人前抬不起头,常年脖子低垂,活得没有尊严,拿不到城市户口,进不了好学校,生不起病,住不起院,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混不好还退货,退货就是发回农村的意思,甚至腿瘸、阳痿、犯罪、短命。你若跟了别人,就像电视广告上说的一切皆有可能。你可能 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能会儿孙满堂长命百岁,也可能当上大官或者继承遗产,住别墅,开豪车,娶漂亮的老婆。最最重要的是,你会有体面的父母,没人敢欺负你,不再低三下四地求人,可以把头抬直了。虽然这只是可能,但有可能总比没可能强。敢把你从这里抱走的人,一定是有能力的人,至少能保证你这辈子不愁吃穿。若是你想过好日子,就别吱声;若是你舍不得爸妈,那就哭。只要你哭,哪怕是哼哼,我立马把你抱回去。可是,我等了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大志都没表态,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假装酣睡,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这个忘恩负义的,竟然一声不吭,连个暗示都不给。你为什么不哭呀?大志……
“凭你的良心,你不会把大志放在这种地方。”小文说。
“那放在什么地方?”
“我只管要大志,不管你把他放在哪里。”
“要不回来了,他已经幸福了。”
“他在哪里幸福?”
“在别人家里。”
“别人家在哪?”
“在楼中楼,有落地玻璃,有真皮沙发,有红木家具,有席梦思,有大彩电,光卫生间都有三个。自从大志被他们领养以后,每天都有两个人侍候。他们家有豪车,有高楼。但他们没后代,财产将来都是大志的。大志投错了一次胎,这次总算是落对了地方。”
“带我去。”
“那就前功尽弃了。我要是大志,绝对不会回来。”
“你带或是不带?”
汪长尺摇头。小文扬起菜刀。汪长尺把手放到栅栏上,说你砍吧,哪怕你砍断我的手掌,我也不想毁了大志的幸福。小文的手微微颤抖。汪长尺说如果你感到害怕,那就闭上眼睛才砍。小文闭上 眼睛。汪长尺忽然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仿佛当年黄葵为了给他练胆,把手掌放在桌上鼓励他砍的情形。他说你砍吧,砍了你的心里会好受一些。小文的眼睛闭了又闭,真的砍了,但她没砍准,菜刀击中栅栏,“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板上。整个过程,汪长尺放在栅栏上的手一动不动。这就是他和黄葵的区别,一只手在菜刀落下时闪了,一只手仿佛成心要找痛。小文吓得全身哆嗦。汪长尺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小文哭了。她说只要你把大志找回来,我就不再去上夜班,我会给他幸福。
“给不了,即使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八十岁退休,我们也给不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汪长尺一边说一边抚摸小文的背部。小文战栗着,抽泣着:“大志,你在哪里?听到喊声你就回来,听不到喊声你也要回来。大志,妈想你想得肠子都断了……”
小文的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照常买菜煮饭上夜班,坏的时候她就逼汪长尺带她去找大志。每次出发,汪长尺都从床上抱起大志那一刻开始,一边走一边回忆给小文听。到了楼下的公交车站台,汪长尺便陷入迷茫,不知道该坐哪一路。小文一逼再逼,他们分别坐了十九路和二十二路,都是在第五站下车。十九路的第五站是个大型商场,二十二路的第五站是个科研单位。小文在这两个地方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大志的好,说他那么小就懂得打拍子,听到他爸上楼的脚步声就扭头看着大门,直到看见他爸推门而入,就露出满脸的笑容……汪长尺听得喉咙越来越紧,听得眼泪汪汪。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说走吧,我们去把大志接回来。小文抹着眼泪,跟着汪长尺。汪长尺一边走一边想,这会毁了大志,这会害了大志……于是,他带着小文随便上了一辆公交,坐到终点站才下来。小文问大志在哪里?汪长尺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一天傍晚,汪长尺推开门,看见小文在床上叠衣服,旁边放着一口崭新的行李箱。饭没煮,菜没炒,屋子里顿时凄凉起来。汪长 尺问你要去哪里?
“离开。”小文把衣服放进箱子。
“总得有个地方吧?”汪长尺把箱子合上,坐在上面。
“我说过,你找不到大志,我们就离婚。”
“我离了还有力气挣钱。你离了,将来靠谁?”
“天下那么多男人,就你有力气吗?”
“是有很多男人,但他们对你不一定有我这么好。”
“你把我的心肝宝贝都送人了,还好?”
“如果你实在想要孩子,那我们再生一个,也叫大志。”
“我只要原装的。”
无论汪长尺怎么劝,小文都不让步。汪长尺直接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是,他于心不忍。他想小文没文化,即便有男人娶她,也不敢保证不欺负她。现在她虽然能靠洗脚挣钱,但这脚不能洗一辈子,一旦人老色衰,或者染上什么病,谁来照顾她?想着想着,汪长尺就心痛,就想起小文当初在县城医院陪护他的日子,想起她没要一分彩礼就进了汪家的大门,想起她跟他进城后所受的苦累。他想她嫁给我,就是希望我帮她认生字,带她进城,要是我们分开了,谁帮她认字呀?她连“园”“圆”、“坐”“座”都不分,将来在城里怎么混?汪长尺心里原本勉强硬着的部分,现在正一点点融化,就像冰块遇热。他扛不住了,说走吧,我们去把大志接回来。
这次,小文提着行李箱。她说要是再找不到大志,我就不回来了。汪长尺想她这是破釜沉舟呀。到了楼下站台,没等汪长尺做出决定,她就直接上了三十二路。汪长尺问为什么是三十二路?她说你带我坐过七路、十九路、二十二路,就没带我坐过三十二路,你一定是坐着这一路把大志送走的。汪长尺想要是她有文化,那还了得,简直就是推理大师。公交车一路向西,他们一个看左,一个看右。两边的楼房不见了,只剩下空旷的夜空。过了西江大桥,楼房 又回到窗外。忽然,小文踹了汪长尺一脚,说下去吧。汪长尺说这才第四站呢。小文说第五站。汪长尺说第四站。小文说第五站。汪长尺争不过,跟着她下了车。她问大志在哪里?
“在下一站附近。”汪长尺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怕你离开。”
她忽然就哭了,说其实我的心里很乱,我一边想大志,又一边劝自己把他忘掉,就像一边写字一边擦。我想把他找回来,又想让他留在有钱人家里。我想要他跟我们一起喝稀饭,又想让他过更好的生活。我的心都扯成了两半,你说我到底该听哪一半的?汪长尺说我们听老天的吧。小文说怎么听?汪长尺摸出一枚五分硬币,说落下时上面是国徽,我们就回,如果是五分,那就去接他。小文看着硬币发了一会呆,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汪长尺把硬币高高地抛起。小文闭上眼睛。硬币落下,“叮叮叮”地晃了一会,再也不晃了。世界突然安静,安静得连汽车的声音都消失。汪长尺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小文不敢睁,说你告诉我上面是什么?
“国徽。”汪长尺说。
“真是国徽吗?”小文似乎不信。
“这是天意,你必须看一眼,否则将来你还会哭着找他。”
小文睁眼看着硬币,长长地叹了一声:“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