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纳维纳加丽家,格姆娜的生活简直像条在快临近干涸的池塘里扑腾的鱼儿一般。她想挣脱这个家庭的羁绊,思忖逃离这个牢笼,她就有了生路。但是,她到外面哪儿去找寻自己的落脚地呢?就在那天出逃夜里,她第一次看到了面貌狰狞、深不可测的外面世界,却也没有出于愚昧而勇敢地了却此生。
倒也不能说纳维纳加丽不喜欢格姆娜,但她的喜欢方式实在缺乏真情实感,令人作呕。当格姆娜偶有不适,纳维纳加丽也会照看她一两天,更何况格姆娜于危难之中,她曾经拔刀相助,拯救过她。但格姆娜却难以用感激的心情去接受她的这种爱抚方式,倒不如多干千百倍的活儿更痛快。她也不情愿被迫陪伴纳维纳加丽闲坐,听那极其无聊的唠叨,忍受不堪的精神折磨。
一天早晨,纳维纳加丽把格姆娜唤过去,吩咐说:“格姆娜,今天我丈夫身体欠佳,别做平常的饭菜了,烙一些饼。不过,你得千万留心,别下死劲放酥油!你的手艺我可领教过了,真弄不懂你干吗要放那么多酥油!那个奥里萨厨师在这方面比你强多了,他也用酥油,可在厨房里,你闻不到什么酥油味。”
格姆娜对纳维纳加丽的唠叨向来采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办法,不予理睬。但今天格姆娜尽管默默地做着饭,心里却因刚才无故受辱而感到烦恼怨恨。她进而觉得人生是那么索然无趣,生活是那么不堪忍受的负担。忽然,从女主人房里飘传出一句话,钻入她的耳朵,听后她大为惊异。纳维纳加丽叫一个男仆到自己屋里,吩咐他去办一件事,她对用人说:“杜尔西,快进城把纳利纳克希医生请来,对他说:‘老爷病了,请您去一趟。’”
纳利纳克希医生!格姆娜顿时觉得,整个天光像被拨动的金色弦琴一样颤抖起来。她立即扔下手上的活计,疾步跑到厨房门口站定。待到杜尔西从楼上下来时,她便拦住他问道:“杜尔西,到哪里去?”
杜尔西答道:“去城里请纳利纳克希医生。”
“你认识他?”
“是的,他是这儿赫赫有名的大夫。”
“他住在哪儿?”
“住在城里,离这约莫两英里路。”
格姆娜自来这里后,她在厨房里或多或少尽量留出一点食物分给用人吃。为此,她没有少挨主人的呵斥,但她仍始终未改。女主人十分苛刻吝啬,用人们常忍饥挨饿。更何况男女主人的午饭常迟迟不开,弄得下人们不得不在傍晚时分才吃上饭。在这段时间里,用人常跑去找仁慈善良的格姆娜说:“密什拉妮 18,我饿得肚里直冒火。”格姆娜十分心疼,总设法给他们一点吃的。她这种举动很快博得用人们的信任,极愿意为她效劳。
纳维纳加丽见杜尔西站在厨房口与格姆娜嘀咕什么,便尖声呵斥道:“杜尔西,站在厨房门口有什么可商议的,嗯!我长着眼睛,懂吗?进城就进城吧,难道你不去厨房就办不了事?怪不得我家老丢东西,这下我全明白了!还有你也够呛,格姆娜!我可怜你,才把你从半路上带回家来,难道你就这样恩将仇报对待我?”
纳维纳加丽总也打消不了自己的怀疑,觉得下人们全都偷了她家里的东西,而后悄悄拿到市场上变卖。尽管迄今没有抓到证据,但她嘴上从没有放松过。她认为,哪怕向黑暗中扔石块,十有八九会击中目标的;她要让用人们明白,女主人的眼睛尖着呢,想蒙骗她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女主人刚才那些话虽然尖锐刺耳,但并没有刺痛格姆娜。今天,她一直像机器般地不停地干活,而她的心却像长了翅膀,满天飞舞起来。
格姆娜站在一楼厨房门口等候着。这时杜尔西回来了。格姆娜见只有他一个人时,便启齿问道:“杜尔西,大夫没有来?”
杜尔西答道:“没有,他不来了。”
“为什么?”
“他母亲病了。”
“他母亲病了!难道他家没有别人侍候他妈妈?”
“没有,他还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你怎么知道?”
“听他家用人说的,他还没娶妻子。”
“兴许他娶了,而后妻子死了。”
“也许吧,可他家用人比尔久说,自从他老爷开始在伦加布尔开业行医,就没有见过他的妻室。”
此时,从楼上传来了一个发怒的尖声:“杜尔西!”
格姆娜立马钻进厨房,杜尔西又急忙上楼,赶到他女主人跟前。
格姆娜心中的疑团解开了,对纳利纳克希在伦加布尔行医一事,她已确信无疑。当杜尔西从楼上下来时,格姆娜又抓住他,探问道:“我说,杜尔西,我有个与这位大夫同名的亲戚,这位大夫是婆罗门吧?”
杜尔西道:“是的,他是婆罗门,他姓恰德尔基 19。”
杜尔西慑于女主人的淫威,不敢和格姆娜多聊,急忙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格姆娜自己走到纳维纳加丽跟前,说:“今天的活儿,我全干完了,我现在想去德夏希迈克码头沐浴。”
纳维纳加丽严加驳斥道:“这可不行,格姆娜!别把我当成老傻瓜,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对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如指掌,甭想瞒天过海。谁给你通风报信?还不是这个杜尔西!我现在就把这头蠢驴赶出去。听着,只要你一天待在这儿,就一天不准你独自去河边洗澡,或去城里找亲戚,全都不准许!我说话算数!”
纳维纳加丽立即命人把杜尔西撵走,另行高就,从今不许他在她家门口露面。从此,惧怕女主人淫威的用人,便尽可能避开格姆娜,不与她接触。
格姆娜不晓得纳利纳克希任何信息时,倒内心平静,相安无事,但现在她难以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的丈夫就住在城里,那她为什么还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家待下去呢?哪怕就是短暂的一分钟呢!
格姆娜难以忍受目前的处境,也没心思集中精力干活,因而她做活儿常常出错,免不了遭受纳维纳加丽的训斥。
纳维纳加丽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小奶奶,瞧你那副模样,竟然一天不如一天!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你跟谁赌气,不吃不喝,那是你自个儿的事,难道我们也跟着你当饿死鬼不成?这几日你做的饭菜,连牲畜都不吃!”
格姆娜央求道:“我现在再也干不了这儿的活了。我实在受不了,请求您开恩,放我走吧!”
纳维纳加丽跺着脚说:“好啊!大劫之时原本不该管别人的死活。我可怜你,把你从荒野上带回家,也没有打听一下你的种姓,就相信你的话,让你下厨干活。我们辞退了多年在我家干活的老婆罗门厨师,这会儿让我们去哪儿找他呢?亏你说自己是真正的婆罗门,出尔反尔,今天跑来说:‘请放我走吧!’仔细听着,你若私自逃跑,我马上报告警察局,放聪明点!我儿子是当官的,不会吃素的。有多少人已经在他命令下被送上绞刑架!你尽早收拾起自己那套骗人的花招!你听说了吧,葛达伊至今还在蹲监狱,就是因为他做了对不起主人的事,顶了嘴。你仔细掂量掂量,你是在谁家干活,别逗着我们玩,做白日梦!”
她说葛达伊蹲监狱之事倒是不假。那时主人硬说葛达伊偷了他家的钟,送交警察局。现在他还在狱里服刑。
黑暗又开始包围格姆娜,她深感自己思尽虑竭了。正当她的终身幸福垂手可得时,一副手铐将会落到她手上!她不寒而栗,还有比这更残忍狠毒的吗?她现在对这个监狱式的家,对这种被囚禁的劳役生活,实在忍无可忍,她怎能再让自己被禁锢在这个牢笼里!
晚上,她干完活,披上一条毯子,独自跑到寒冷而黑暗的花园里坐了下来,怔怔地凝视着通向城里的大道。为侍奉一个人,为对他表示虔敬,这颗急于曲尽妇道的妙龄少女之心不安地跳动着、翻腾着,沿着这条孤寂且黑暗的路,不知奔向哪一个陌生的家。她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她以额触地,向远方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回房歇息。
然而,格姆娜的命运里,连这一丁点自由半星点慰藉也没能维持多久。一天夜里,格姆娜终于干完了所有家务,不一会儿,纳维纳加丽不知何故又遣人去叫格姆娜。那个仆人去了一阵回来禀告说:“密什拉妮没有在屋里!”
纳维纳加丽顿时警觉起来,嚷道:“啊,真的逃跑了?”她提着马灯楼上楼下满楼找遍,都不见格姆娜的踪影。
纳维纳加丽最后跑到其丈夫穆贡德老爷跟前,他正闭着眼睛吸水烟。她气急败坏地说:“听见了吗,密什拉妮跑了!”
但穆贡德老爷并未因此破坏了自己的悠闲心境。他懒洋洋地说:“我当时就奉劝你,不该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收留在家里。快去察看察看,偷走了什么东西!”
女主人说:“那天天冷,我给她披的那条厚毯子不见了!其他东西是否少了,还没有来得及查看。”
她丈夫用无可置疑的口吻说:“快去报警察局!”
于是,一个用人提着马灯,急匆匆地出门办这件事了。不久,格姆娜回到了自己小屋,发现纳维纳加丽正在屋里,翻箱倒柜,查点有什么东西被偷走。
她突然抬头,看见格姆娜站在自己门前,便大声斥责:“好个密什拉妮!玩什么鬼花样?你上哪里去了?”
格姆娜淡淡说:“干完活,我去花园走了走,散散心。”
纳维纳加丽怒不可遏,把想骂的话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家里的用人全聚在门口看热闹。
对纳维纳加丽通常像凶神恶煞般的辱骂,格姆娜从未掉过泪,今天还是那样。她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像一尊石雕。待纳维纳加丽的谩骂稍一停顿,格姆娜不失时机地说:“既然你们不满意我,讨厌我,那就放了我,让我离去。”
这席话,简直是火上添油,纳维纳加丽咬牙切齿地说:“放你走?不放你走,难道还让我继续收养像你那般忘恩负义的家伙不成!别白日做梦,异想天开!不过,待我放你走前,我设法让你脑子清醒清醒!”
此后,格姆娜再也不敢迈出门槛一步。她闲时把自己关在房里,常常暗自念叨:“天神一定会拯救遭受大苦大难的人跳出火坑。”
第二天傍晚,穆贡德老爷带着两个用人,坐车外出闲逛。大门从里面上了闩,夜幕渐渐降临。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穆贡德老爷在家吗?”
纳维纳加丽惊喜道:“噢哟,纳利纳克希大夫莅临寒舍!布提娅,嗳——布提娅!”没听到布提娅的回声,于是她转唤格姆娜:“密什拉妮,快下去开门。跟大夫说老爷外出闲逛,马上就会回来的,让大夫在他屋里稍坐一会儿。”
格姆娜提着马灯下了楼。她浑身打颤,心里升腾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欣喜;她手脚透凉,僵硬麻木。她害怕,别在慌乱中,花了眼,看不清他的容貌。
她好不容易卸下门闩,打开门,蒙上面纱,掩在了门背后。
纳利纳克希轻声问:“老爷在楼上吗?”
格姆娜极力控制住自己,说:“不在,您请上楼,在他房里……”
纳利纳克希上了楼,在客厅里坐下。这时,布提娅匆匆走来,禀告道:“老爷外出散步去了,请您稍坐一会儿,他可能即刻就会回来的。”
格姆娜感到自己的心肺快要炸裂了。她勉强走出客厅,站在昏暗的走廊里,从那里恰好能看清纳利纳克希,无奈她两腿发软,身一歪倒坐在台阶上,好让那颗急剧跳动的心平静下来。急速的心跳加上冬夜刺骨的朔风,使她浑身颤个不停。
纳利纳克希独自坐在台烛前凝思出神。黑暗中不停发抖的格姆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看着看着,热泪盈眶,遮断了视线,她急忙挥手擦去泪水,又全神贯注地凝视,这种凝视,仿佛具有一种磁性,要把纳利纳克希整个吸入她生命之光的焦点上。此时此刻,她那贯注的凝视中凸现出来的那张安详面容和轩昂眉宇,被昏昏欲睡的烛光映照着。她愈是看它,它也就愈发清晰地印刻在她的心灵上,她也愈加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在渐渐变轻,渐渐融入周围的太空里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张脸,已不存在她所要看的东西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她自己都慢慢消融,慢慢和它合为一体了。
无法说清,她神志清醒着呢,抑或麻木着。待她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她突然发现,纳利纳克希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站着与穆贡德老爷说话。那时,她直害怕,俩人可别说着说着走到外面走廊上,发现自己在偷听。于是,她急忙离开那里,只身躲到楼下厨房里去了。
厨房设置在院子一角隅,屋里人外出必经的小路,就在它旁边伸延。格姆娜满心欢欣,坐在那里寻思:“像我这样卑贱苦命的人,竟拥有如此气度不凡的丈夫!看他是那么纯洁漂亮,那么和颜悦色,那么温文尔雅,宛若神仙下凡!”她暗自念道:“我的神灵,我的一切痛苦今天都得到了补偿!”一想到自己终将有一个苦尽甜来的日子,她一次次叩拜,感谢神灵的恩泽。
这时,从楼梯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格姆娜慌忙起身躲到门后的阴影里。布提娅提着风灯在前面引路,纳利纳克希大夫紧随其后,走过了前面的小路,走出了大门。格姆娜这时竟听到自己用诗人的语言,暗暗祈祷说:“我主!我是你脚下的奴仆,却被禁锢在陌生人家中。你从我面前走过,却全然不察觉!”
穆贡德老爷用完晚餐,歇息去了。格姆娜便蹑手蹑脚走进那间空屋,半晌前纳利纳克希曾在那里待过。格姆娜走到他坐过的那把椅子前,以额触地,深深鞠躬,亲吻了那块地面的尘埃。她因得不到伺候他的机会,无法宣泄她的满腹的虔诚激情,而深感悲不自禁。
翌日,格姆娜获悉,大夫规劝穆贡德老爷去远方气候适宜的休养胜地居住一段时间,以便换换空气,调节心情。全家为此都在打点行装,准备出远门!
格姆娜立即走到纳维纳加丽面前说:“我恐怕无法离开贝拿勒斯。”
纳维纳加丽嘲讽地说:“我们全家都能去,怎么你就去不了?你一下变得那么虔诚了吗?”纳维纳加丽认为,格姆娜是故意拿对圣地的虔诚来掩饰自己不愿去的心情。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决定要留下来。”
“那敢情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留下来!”
“可怜可怜我吧,请你不要把我带走!”
“瞧你心多狠,我们一切准备就绪,马上要出发,你却前来找麻烦。时间这么紧促,我们从哪儿去寻找厨师,不成,这会儿你必须去!”
格姆娜百般恳求,依然白费口舌。最后她只得孤立无援地跑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呼唤着神灵,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