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庚德拉问:“罗梅锡,这个姑娘是谁?”
“是本家的一位亲戚。”罗梅锡不慌不忙地答道。
约庚德拉追问道:“什么本家的!据我们所知,你本家没有什么人,也没什么亲戚。你曾经跟我讲过你家里所有亲戚的情况,怎么没听到你提起过她!我想,她总不会是你家的长辈吧?你们俩的关系,也总不是完全以彼此感情为基础的吧?”
阿克希耶假装斥责约庚德拉说:“约庚,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难道你认为就没有对朋友需要保守秘密的事?”
约庚德拉又问:“罗梅锡,这难道是什么隐私吗?”
罗梅锡脸涨得通红,说:“是的,这是隐私。我不想跟你谈有关这女孩子的任何情况。”
约庚德拉说:“遗憾的是,我正想和你谈谈这个女孩儿的情况。倘若你和海敏没有订婚,我决无必要追究你和谁有什么关系,你也用不着披露什么自己的隐私。”
“我能够对你说的就这么一句话:我和任何人的关系,决不会妨碍我问心无愧地与海敏将结成的神圣关系。”
约庚德拉反驳道:“这可能对你没有妨碍,可对海敏家里的人却构成了妨碍。不管你和她有什么关系,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瞒着呢?为什么要把她藏在这么个地方?”
“如果我告诉你其中的原因,那还有什么隐私可言?你从小就了解我的为人,应该相信我的话,而不必追究什么原因。”
约庚德拉又问:“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格姆娜?”
“是的。”
“你是否对人说她是你的太太?”
“是的,我对人说过。”
约庚德拉气愤得耐不住,说:“那你还希望我们信任你吗?你对我们说她不是你的妻子,却对别人讲她是你的妻子!你够‘诚实’呢!”
阿克希耶阴阳怪气地说:“在学校的道德课上,这种行为可不能称为诚实。但是,约庚德拉老兄,兴许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或情势所迫,需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不同对象讲迥然不同的两套话。现在看来,至少对某一方讲的不可能不是真话。或许刚才罗梅锡对你讲的是真话。”
罗梅锡被逼无奈,作了进一步解释:“关于这件事,我不准备对你们讲什么。我只是强调说,我将与海敏丽妮结婚,决不会违背教义或道德。而现在我无法和你们讲清格姆娜的有关情况。你们尽可以怀疑我,指责我,但我决不会做损人利己的缺德事。如果仅仅关系到我个人的前途、声誉,我一定会把情况和盘托出,但我要这样做会危害别人,作践别人的。”
约庚德拉问:“你与海敏谈过真实情况吗?”
“没有。待结婚之后我再告诉她。这点我与她讲过。倘若她现在想知道,我即刻可以去对她讲明白。”
约庚德拉又问:“好吧。我可以和格姆娜谈谈吗?”
“不行,绝对不行。你们如果认为我有罪,对我采取什么态度都行,但我不能听凭你们去盘问甚至审讯无辜的格姆娜。”罗梅锡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约庚德拉说:“没有必要盘问谁了。我已知道想要掌握的情况,你所提供的证词,已经很充分了。现在我正式警告你,倘若今后你再敢进我家门,那就别怪我对你无礼了。”
罗梅锡听了脸面煞白,木然地跌坐着。
约庚德拉仍不罢休。他继续说:“还有,你听清了,不许你给海敏写信,不许你和她发生任何关系,不管这种关系是公开的或是秘密的,亲近的还是疏远的。倘若你给她写一封信,那我将把你想隐瞒的事实真相公布于众。以后若有人问起我,为什么你和海敏的婚约解除了,我会说这件婚姻没有征得我同意,所以被解除了。真实内情我是不会透露的。不过,你要是胡来,我会把一切都抖落出来,让你成为千夫所指之人。你太丧尽天良了,欺人太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强咽下这口气,这倒不是同情你这昧着良心做事的人,只是因为这件事涉及我的妹妹。否则,你别指望我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你。我最后再说一遍,今后不许你在言谈举止中,透露你曾和海敏相识的任何信息。在这件事上,我不要求你起誓,你撒过弥天大谎的嘴,已经不配起誓。当然,你倘若还有一点羞耻心,懂得要脸面的话,你就应该不会把我这种警告当作耳边风!”
阿克希耶故意说:“哎,得了,约庚,少说几句不行吗?罗梅锡先生已经一声不响了,你还不洒点同情泪?走吧!罗梅锡先生,请别介意,我们告辞了。”
约庚德拉和阿克希耶俩人愤愤离去。罗梅锡犹如泥塑木雕般呆坐着。当他惊呆的神思慢慢恢复正常时,仿佛如梦初醒,真想出户去狂奔十圈,在旷野中将如烟往事从头到尾细细思量一遍。但转念一想,格姆娜还在这里,他不能将她一个人独自丢在家中不管。
罗梅锡走到隔壁房里,见格姆娜打开一扇百叶窗,静静地坐着观望街头的景象。她一听见罗梅锡的脚步声,马上关住百叶窗,转过头来。罗梅锡走进屋里往地上一坐。
格姆娜探询地问:“方才那两个人是谁?今天上午还到我们学校去过呢!”
罗梅锡紧盯着问:“真的,去过你们学校?”
“嗯。他们跟你说些什么?”
“问我你是我的什么人。”
由于还没有在婆家获得调教,格姆娜还不懂,在什么场合作为一个年轻妻子应该表示害臊羞怯,但由于从小在娘家耳濡目染,乍听罗梅锡这句话,她仍不禁脸色绯红。
罗梅锡没有理会格姆娜的情感,冷漠地继续说:“我告诉他们,你和我没什么关系。”
格姆娜以为罗梅锡故意在气她,便扭转脸嗔怒道:“去你的!”
罗梅锡正殚精竭虑,盘算如何对格姆娜讲明真情。
格姆娜忽然站起身:“你看,你的苹果要给乌鸦叼走了!”她急忙走到隔壁房里,轰走了老鸹,端来了盛着水果的盘子,放到罗梅锡面前,关切地问道:“你不吃了?”
罗梅锡给约庚他们搞得毫无食欲,不想吃东西。然而她充满爱怜的心,又使他改变了心情。他亲切地问:“格姆娜,你不吃一点吗?”
“你先吃吧!”
她作为妻子完全应遵守让丈夫先吃自己后吃的规矩,这原本是区区小事,格姆娜说的也是一句简单且普通的话,但这句话所包含的一个女人心中的柔情蜜意,顿时叩开了处在万分痛苦之中的罗梅锡心中的泪泉之门。他一言不发,竭力控制自己,慢慢咀嚼起苹果片。
吃完苹果,罗梅锡唐突地说:“格姆娜,今天晚上我们离开这儿回家乡去。”
格姆娜一听这话,眼睑低垂,脸色阴沉下来,怏怏不快地说:“在那里我觉得不快活,我不想去。”
“住学校快活吗?你愿意待在学校里吗?”
“不,千万别送我去学校,羞死人了。女生们总是没完没了地打听你的情况。”
“你是怎么说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她们总问,你为什么让我在假期里住校。我——”说到这里,她心灵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你干吗不说我和你没什么关系?”
格姆娜气恼了。她一扭脖子,瞪了他一眼:“去你的!”
“天哪,我该怎么办呢?”罗梅锡心中责问自己,他又寻思下一步该做什么呢?数日来,憋在胸中的痛苦,像条虫似的咬着他的心,竭力要往外钻。堆积如山的烦恼,弄得他神思迷乱,六神无主。约庚德拉此次回去跟海敏会说些什么?海敏听了又做何种判断呢?倘若从此与海敏各奔东西,他将如何驾驭自己的生命之船,驶向远方呢?无数个令人焦灼的问题,在他胸中郁积起来,而更使他恼火的是,他竟无闲暇去冷静思考判断这些问题。
他现在清楚,如今他与格姆娜的关系,已成为城里他的朋友和仆人们谈资的中心话题。他说自己是格姆娜的丈夫这件事,恐怕已被人经添油加醋地渲染而传开了。眼下,他唯一的退路是,再也不能在加尔各答多逗留一天,必须拔寨撤走。他郁郁寡欢,苦无良策。
忽然,格姆娜抬起头,望着愁眉不展的罗梅锡温柔地说:“你在想什么?你要是执意回家乡,我就和你一块去吧。”
格姆娜以平静的语调,宣布甘愿放弃自己的愿望,服从了他的旨意,这使他的心灵又一次受到冲击。他重又思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茫然地胡思乱想,没有回答格姆娜的话,只是一股劲儿望着格姆娜出神。
格姆娜见状板起面孔,严肃地问:“你是否因我在假期里不愿意住校,生我的气了?你讲真心话!”
罗梅锡无奈地说:“凭良心讲,我没生你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
罗梅锡竭力使自己摆脱那些胡思乱想的羁绊,强作精神,同格姆娜闲扯起来:“唔,格姆娜,这段时间你在学校里学到了些什么?”
格姆娜兴致勃勃地一五一十讲起自己的学习。她当作一大新闻,对罗梅锡炫耀地说:“你可知道,地球是圆的。”格姆娜想以自己的学问,让罗梅锡大吃一惊。而罗梅锡也满脸严肃,故作惊讶地说:“这难道是可能的吗?”
格姆娜惊奇地圆睁了大眼,说:“嘿,我们书上是这样说的,那本书我全学了。”
罗梅锡故作吃惊地说:“哦!书上写着的?这本书多厚?”
这个提问使格姆娜有些尴尬,说:“书倒不厚,但它是正式出版的,里面还有插图。”
这就是无容争辩的证据,罗梅锡不得不折服认输。格姆娜接着又滔滔不绝,讲同学和老师的逸情趣闻,以及学校的作息安排。这时,罗梅锡又陷入心不在焉的状态之中,他漫不经心地嗯呀几声,偶尔也问一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稍顷,格姆娜忽然叫嚷道:“你压根儿没有听我讲!”说毕,便拂袖悻悻地离去。
罗梅锡慌忙地安慰她:“别别,格姆娜,你别生气,今天我委实不舒服。”
听他说不舒服,格姆娜又回转身来:“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有时常觉得不舒服似的,一会儿就没事了。你继续讲下去吧。”
她为了让罗梅锡散心消遣,重又提起读书的话题:“我的地理课本里,有整个地球的图画,你要看吗?”
罗梅锡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快去拿来给我看看。”
格姆娜马上拿来书,在他面前打开,说:“你瞧,这两张看起来是分开的圆图画,实际上它们是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圆球体的两面,一个人是无法同时看到圆的物体的两面的。”
罗梅锡假装思索一番后,说:“就是扁平的东西的正反两面,也无法同时看清。”
“就是嘛。在一张画里,得把地球的正反两面分开画出来。”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假日的第一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