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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葆春

08葆春

江面声浪渐大时,剃头佬就挑担行人广场,到正对 六要行的大榕底停住。大榕枝叶根须茂茂然,做成广场 唯一公共凉亭。剃头佬卸担,将剃头柜、面盆座严正摆 好,从剃头柜内取剃刀、手镜、布巾、番视、篦梳一干 拉杂,排列齐整。剃头佬倚着剃头柜等,对迎面而来无 论谁人都招呼:“阿官,采耳吗?”

人家不睬他,荡走了。他又倚返去。日头在天上划 个弧,他跟着大榕影移去西,移去东。鱼佬、岑婆粥那 些人,专挑日正时分窜上广场摆档,摆得一阵是一阵, 差人有时理有时不理。最狼一次,岑婆粥被打断脚骨, 无影无踪。剃头佬以为她死了,不料两个月后又挑个 粥档上来,人变矮、变跛而已。一条髀I、一条臂,丢了 就丢了,人活着似檐蛇 > 甲万3师傅、补镇佬匿在暗用. 等到事仔找上门,就拎起架嶂跟入夷馆做工夫。干手净 脚,潇洒。

“采耳吗? "剃头佬发问。剃头佬心很定的,因他 交足平安钱。细春照直走来。买办牌照,一件木方仔, 自腰间垂落,被他大腿来回地撞。不要觉得烦。正正是 要这样。是要这样,时时刻刻记忆、公告着买办牌照的 存在,记忆、公告着为它付过的血、泪、汗。剃头佬抻 直布巾弹柜面:"春爷坐。"细春坐稳,剃头佬递手镜过 去。细春装脸入镜。“老啰,”他想。剃头佬烧滚水、热 布巾、醒剃刀。

随口地讲:"春爷,近日有乜趣闻? ”

 

1 [粤方言]大腿。

2 [粤方言]壁虎。

3 "cabinet"的粤方言音译,时人称保险柜、保险箱为“甲万”,亦写 作“夹万”。

细春阖上眼,听颈骨节节放松。说:“诸事八卦

剃头佬落力做,喘声说:“嘻,多个消息多条命呀。”

细春由得他松肩打背。听自己胸腹共鸣,想:“这 件白骨人皮鼓。“顺应鼓声,回味一些流沙时光:缓缓 收窄的水道,缓缓扩充的沙田。船户绵密密漂一层。乜 都有。猪栏,羊栏,鸡笼,鸭一群群游去,屠夫斩猪 头,一抛,腌肉师傅水光上晒肉,一格格水上通菜田, 豆腐西施磨豆腐,五金杂货,杉木顺水漂,粪船竟日打 转。那些水体、骨骼、组织,那些无亲无故劳碌人,天 南水北,聚结暂时,个个面上无情,做足冲杀准备。细 春闭目遥望,一身轻松。

剃头佬将清眼目、放髓、活血等等十六样工夫逐一 做齐,再滚一水布巾压眼。说:“春爷,妥当了。”细春 照手镜、起身。剃头佬为细春扫身、扫背。细春付廿个 铜板,将油光水亮长辫抛去身后,向来时路大步走。剃 头佬高叫“盛惠,得闲过来坐”,用布巾曜曜声拂心口、 大髀,拂剃头柜面,拂柜脚、地面。

六要行1号底楼库房里,一个番鬼在制标本。拖泥 带水的野生山草统一送至后院井边洗涤,和大菜蕾一齐 停干水。尽管都被称作植物,命途却殊异:大菜蕾要进 大瓦缸,先被盐戕害,再被胃液戕害;野生山草则’去库 房,排好队,按部就班,为跻身不朽做准备。库房极 干燥。人颇费了些心力智力忤逆天然、维持那种罕见 的干燥。

谁发明了货架?货架可以无限精缩下去,也可以无 限扩张开来。货架繁殖,成为库房。船则是流动货架。 你站去海皮边缘望一望:多少货架正在顺风漂流、泊岸 繁殖。货架上摆着货,一种被人判定为有价又有市的东 西。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有人买、有人卖。万物被标 价。你我被标价。有一些货贴了封条,封条上印着那些 年随处可见的公司桃心唆头:心顶插把匕首(番鬼财神 墨丘利的发财法宝);心田劈分四格,依次摆进番文K E、/、C。天涯海角,桃心陵头浩荡流通:一柄柄匕首, 一颗颗血肉之心。

我对六亶行很熟了。整幢大楼方方直直,静静碇 泊,哪里也不去。我熟悉它每个角落、每时刻光线。我 学会从楼梯口木壳落地钟的镀金脸上读时间,读一种圆 薄的、被无限均分的新型时间。于是时间的消逝不再尾 随以星火或香气。我吞下一只怀表,认识了数学。六个 半钟头后,怀表在我的屎糊里探出半张滴答作响的脸, 而野性的、浑浑然扭动不息的万物一夜之间披上了金黄 刻度。

我曾闯入厨房一通豪吞,那是心眼、喉咙眼和屁眼 都大开的时机:上吞下泄。他们在我胀破肚皮或葬身屎 海之前赶到,又花费两天两夜清理灾难现场。细春向H 抱怨说,我足足糟蹋了一艘五十人船半个月的食用,H 报以快活的大笑。

闲暇时候,冯喜总带我入中庭散步。起初,那座 被木头、砖块囚禁的小小丛林令我吃惊。我想,笼子 是无处不在的。有人就有笼。笼子可以是笼子、屋子、 船、广场、一座城、一句话。人执著地把东西关进笼 子,像是一种癖好,一种强迫症。如果笼子足够大, 人还要关太阳、关月亮,然后指导它们抱对哩。依我 之见,万事万物都应尽快精进笼中生活的本领。因此, 我一见中庭花园并其中适应良好的花木,就立刻动起拜 师学艺的念头。

高高的屋顶缥蓝色。长龙样的楼梯绕着中庭层层盘 旋上去,盘出个回字。有时我一个飞跳,黏紧楼梯外壁 俯瞰中庭丛林。从那个角度(用冯喜的话说,就是神爷 火华巡视世界的角度)望下去,植物呈现新奇面貌:对 称的圆、椭圆、三角、星星、六边形或八边形,让我想 起二楼欧罗巴大巴扎货架上的蜂房、海星、宝石和海胆 硬壳。

冯喜说:“大地既是植物的生基,也是植物的监 牢,有人是植物性的,终生受困于大地,”我俩行过开 不出花的印度柠檬、佛手和橙树,一个事仔从大木桶舀 水浇花,”还有人似鱼,似水流柴,"冯喜说,“脱离大 地,顺水而行,发往各处,和受困的植物相逢。”浇水 事仔的长辫沾了水珠垂在泥里。冯喜说:"你不应退化 做植物,不应浪费水流柴的天分。你曾住船上,但你的 船被河岸锁紧。戴钺铐的船还算船吗?不过是另一种花 样的木地板。你不应浪费天分。你在怕什么?”

■后院井边,我看事仔收拾蛇瓜、球兰、鸡屎藤。有 人捧一盘苹婆果过来叫他们洗。一个事仔说:“这不就 是苹婆么,有什么可稀奇的。”来人只重复:“洗净,入 册。”他们把红蕉花大卸八件,整整齐齐排在托盘底, 送去给冯喜画,所费工夫堪比细细拆散九层宝塔。试茶 房里,茶叶秤盘轻响,茶师口中什么娥眉珠兰、头春二 春、五斤箱十斤箱吟吟哦哦。茶叶味怪,越闻越香。

制标本似做殓工。病叶剪去,坏茎剪去,根系修剪 爽利,使那植物死尸干干爽爽、靓靓净净。有人是植物 性的。搬来标本台纸,两张一组,夹起植物死尸。个阵 你阴司条路且长行,你阴路好行啊!植物静静平躺。它 们此生所经薄露、阵雨和洪水仍未干透,仍在体内环 游,是旧怨和遗梦,是朦胧的不甘。它们阴魂不散。因 此要超度,要压顶,要给这套纸片棺材再上一层夹板, 绕绳三圈,扯紧,扎实,使它们永世不得伸张,使旧 怨、遗梦、不甘无声蒸发。

"你在怕什么?”

——我怕大棒,头粗尾细两截红,握在差人手,即 兴挥起,即兴落下,骨碎在肉中,血溅在街头。我怕绞 架,还记得猴年马月海皮广场公演绞刑,船艇密密麻麻 挤在江面看。我怕讲官话的人,他讲什么我听不懂,他 像要煎我皮、拆我骨、吃我血肉,又像要把我高高架 起、叩我拜我。我怕风飓向水上行,年年杀人,杀好 人,杀我亲爱的人。我怕契家姐,又怕又爱,我怕她病 怕她死,怕她流离浪荡无人送终,我怕她不死,年年月 月苦海无边,做牛做马挣扎。我怕茫茫珠江,又爱又 怕,我怕它太长缥缈不知所往,我怕它不够长,所去天 地不够远、不够新。我怕这人间。我怕此处彼处、近处 远处其实一样。

一套套植物棺材在货架上排开、叠起。台纸、夹板 由葆春记长期供应。H说台纸夹板乃瑞国人林奈氏之天 才发明。他接着讲起林奈氏、“结满白冰的世界尽头”、 瑞国东印度公司,以及老鲍的故事:

有过一个标本大师,名震海皮,人称老鲍。这个 老鲍,鬼使神推,一头撞入葆春记,监制了一批台纸夹 板,自此,葆春记开始行运发达。有店家跟风,也做台 纸夹板生意,却没有做得过葆春记的。老鲍的亡魂常在 熄灯后闯进我的套间,吃了一惊似的悬在那里。午夜单 人床像头死犀牛,亡魂呼吹防腐剂之风:硫磺、烈酒、 神。每当那风息变得无法承受,我就会伸手向床头柜盲 摸,柜面上永远泊着一杯(远渡重洋的)威士忌。

——老鲍啊老鲍.你把一生赌在谁也讲不清楚的东 方,为帝国搞到近千件标本,还有上百件不走运的活体 (包括那十六只从美国人手上买得、星星般震颤的蜂鸟) 死在海上,而你死在苏门答腊。尸体好歹弄回去了 :用 橡木桶装着,用朗姆酒浸着。

你仍在六亶行徘徊,时常迷路,因为这小楼在你死 后经历大火和改造:中庭花园和前门廊柱是加盖的,墙 也重新隔过;埃德蒙赚得盆满钵满,把他的乡巴佬旅 馆扩大了一倍,现在3至5号三楼楼面都归他;楼梯发 出新枝节;夜更长,梦更多。老鲍,老友,那些标本没 能替你挣得一官半爵,因为它们只是腐尸而你只是矿工 的儿子。你不关心近在咫尺的矿脉却向往未知远方的宝 藏,你的致命失误不在放纵野心,而在看轻海洋。

你也爱在靖速街徘徊。你拒绝正视那些古老的东 方符文,终生拒绝,因此街口牌坊上的“街"、“速”、 "靖"在你看来不过是三团填充空间的花纹。倘若靖速 街是炼金术士的花园,那么葆春记就是你一手培植的混 血月季。如今葆春记当家是细老昌。你记得吗,那日我 们同时迈出右腿、踏上葆春记的阴凉砖地,有个小鬼头 立刻蹿出来,一声不吭盯着你看,盯得你差点儿发疯? 那就是细老昌。大老昌死啦。肺叶出了毛病。无论如何 不肯用皮尔逊的药方。

葆春记闻起来就像你的鬼魂。时光之于葆春记犹 如烈酒之于桶中尸体。临街展架仍然陈列标本,更多标 本,干制的,浸制的,剥制的,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带来 新技术......还有一只品相极好的瓶中鼠负鼠--有位东 边来的先生手头实在紧,不得不暂时典当那瓶心头肉, 计划从帝汶返航后立刻赎回。终究没能返航。瓶中鼠因 主人厄运成了触霉头的东西,在葆春记扎下根——比起

« 你在时,这些新闻轶事只多不少。

如今葆春记已是不死之物的密林,埃及人见了也要 惊叹。每日都有新尸体抵达,换乘硫磺之舟渡向彼岸。 你示范制作的第一件剥制标本,那只短耳鹤,是密林 的古神、创世神,潜伏在一只绿孔雀草草了事的尾羽底 下,周围拥着做坏了的田鸡、苦恶鸟并积满灰的笆壳蛇 壳,从不对粗笨眼睛和愚钝心灵现身。也许因为常年与 硫磺相伴,细老昌的面目与大多数本地人不同了。他鼓 着一双眼镜猴的大眼忽隐忽现,总会被误认作某件大型 标本。

与大老昌的温良敦厚截然不同,这个继承人卤莽乖 张、不学无术,企图缝合大杜鹃、象龟和本地水蛇幸亏 失败了,但还是造了不少孽:给赤狐拼接八条貂尾、给 朱鹘缝猴爪、给金鱼黏」身猬鼠刺。那些令人作呕的喀 迈拉污染了他父辈的基业,深得本地官员喜爱,遭水手 (不得不说:长久的、不间断的航海生涯使他们中的大 部分远离了文明和教养)哄抢,寰球流播或葬身洋底。 今时今日,纵贯俄刻阿诺斯的航道巳经咬合,你且看万 事万物、好的坏的将如何畅通无阻。

昨天,读罢伦敦来信突然感伤病发作,只得遵医 嘱,去广场晒太阳。我沿江独行,恍恍惚惚,在靖速大 牌坊斜影下又见到你,老鲍,我亲爱的老友,我登时提 神,夹紧手杖向你追去。白天的靖速.街日影幽深,乞 丐、蠡贼、鬼魂、细菌无忧地栖息。你引着路,像一头 发光水母,终是又到了葆春记门前。细老昌着人上茶。 葆春记的硫磺茶,我向来一口也喝不下去。我见你被 “新货”(几捆切割整齐的大型蕨叶,十几只已经断气的 鸟,某种难得一见的左旋海螺)牢牢吸引,便向细老昌 打听剥皮刀的事。

眼镜猴先生一分钟也没耽搁,掀帘钻去后坊。我望 向堆满柜面的覆羽的两足兽:斑鱼狗、“雨鸟”、粉腿 缝叶莺……像一堆精工小伞,已被死神合拢。你的鹰 钩鼻俯向那些伞,凑得近极了,要吸走上头残留的灵 魂水分。细老昌走出来,捧一个卷帘皮袋,同样也是 收拢的。

接过皮袋,回到寓所,坐下,掰开上头的面包扣。 扣面刻着你姓氏的首字母。我推开那皮帘子。剥皮刀、 扁嘴钳、侧铳刀、扁铿、刮刀、钢针,等等吧,那些我 叫不出名字的,依次插在横档里。有人给上过油。皮衬 上烫了金字:鲍勃,伯德,爱丁堡,1802。

——然后,我闻见了老鲍,继而看见了老鲍。老鲍 就坐我对面,一贯地阴沉,也在低头凝视一帘油乎乎的 利器、凶器。被那些凶器开膛破肚、剥皮剔骨的动物也 都来了,从金山,从锡金的森林,从珠江上游和浸满雨 水的低纬地带,静默地,漂净仇恨地,到来,先抖出气 味,再现出身形,和我,和我们,在这永远无法抵达的 不存在的远方,重逢。

另有一次,我在蓝屋廊上听见一阵怪叫,瞥见凤 凰般壮丽的一闪——我所以认得凤凰,是因契家姐屋船 内不朽贴有凤凰红纸画,那红纸仿佛贴落于开天辟地时 刻,纸上凤凰也具备远古神采——四五个事仔推来攘 去、发癫地跑,连连大喊“金鸡’! 一只金鸡!、

i [粤方言]红腹锦鸡。

三个月后,我在蓝屋又碰见那金鸡——死了,却 仍鼓着;眼被挖去,替入两丸玻璃;拖着尺几长豪华尾 羽,立在一截同是死的树杈上,歪歪斜斜,周身不对 路,散发刺鼻的死味。它火焰色腹下,台面好似迷你珠 江,千百样物件铺出迷你船的浮城,有蝴蝶在玻璃寿材 内,有粗大玻璃樽浸起发梦白皮蛇,有半圆的、榄形 的、尖的头骨不知曾属于谁,有珊瑚、摄石、气泵,有 一千张纸,有花草干尸,有令世界变形的圆口玻璃,有 唱歌金盒。其余更多物件我叫不出名字。

我跳上大台面嬉游,浏览千百件不重样的惊奇:金 属、钙质、色素、纤维,一管火山的愠怒,一粒从尿中 取出、已经干透的碎石,几枚天空般蔚蓝鸟蛋,薄薄 蚯蚓横切片携带年轮,以及——我僵住 只成年田 鸡,钉在板上。 .

有人逼她仰躺,成一个大字。钉死她的手手脚脚, 然后用凶器剪,从她喉咙开始剪,一直剪到两腿根处, 令她噗一声打开。她的五脏六腑突然见光、受风,吓得 阵阵收缩。

有人撕裂她肚皮,半边向左撕,半边向右撕,再 取大头针,仔仔细、一段段固定。有人在她旁边钉块字 牌,以科学的名义,使一切合法正当。她变成一间屋, 门是双开,永恒大敞,摆出迎客姿态:

欢迎参观我的尸体、我的脏器,和这一套加诸我身 的酷刑。

密密麻麻的卵从撕开的腹腔涌出,说明她是一个母 亲。真是奇,我们总能超越物种,瞬息间认出所有形式 的母亲:卵生母亲,胎生母亲,风的水的母亲,所有母 亲的母亲。

暗色的、无法尽数的卵,就那样摊着,已经变硬了。

我作呕,又想泻肚。我头晕心悸,背脊起火,急急 脚从她上方逃离。一种前所未有感觉推我,推我去投个 隐蔽、阴湿地方。我连扑带跳扑扑跳跳,我一扑一碌, 伤心愤怒又夹杂一丝欢喜。我一头撞入中庭花园。那时 刻夜深人静,月光隔在瓦顶外,园中却有虫鸣。那感觉 既催鼓我要快脆,又警告我要谨慎。那感觉顶开我,好 似番鬼崩一声顶开酒塞——

崩!我在一棵龙眼树下发射!崩!龙眼树大吃一 惊,半树龙眼震三震。我崩崩噗噗咕嘟嘟,连续发射 廿一响愤怒礼炮,一切感觉随炮弹炮汁离我而去,唯 剩羞耻。

我转身望去。一摊浓稠、半透明黏液糊涂树枝,正 在慢慢下淌。一时间,我甚至搞不清它是单或是群,是 公还是嬲。我眼定定看它以极慢速度下淌。

它离我这样近,逼我感受它,像正午毒日一样不

容逃避。它可能是活的,也可能是死的。后来我终于看 清那是一堆怪球「半透明,彼此黏连,每个都大过男人 拳头。我开始数球,我的算术还不熟练,来来回回数了 不知几趟仍数不清楚——怪球真是狡猾!怪球无耻地缠 绵,被无耻的黏液包匀。

等到怪球的无耻和无数都变得无法忍受,我就爬近 去,开始生吞它们。怪球软弹、发腥,每一个都诉说悲 伤道理。我哪里尝过这样古怪的苦头?我一边吞球,一 边数数,我肚中已是苦海滔天。另一方面,怪球的正 在消失、正在有数却又令我心定。我悲伤、心定地吞, 数,龙眼树逐渐轻松,我就更加觉得吞净怪球是在行 善。虽然悲伤,却是行善。我数到廿二时候,树上只剩 四个球,那时它们极似一种甜美果实,一种数倍胀大的 剥皮龙眼。人家讲白露食龙眼,一粒顶只鸡。我饱啊! 我烧心顶胃!我悲伤、口苦、饱。我悲伤地吞下第廿三 个,背后突然响起番鬼皮鞋声、扒拉枝叶声。

后来,我仰躺在蓝屋,身下是一层粗棉单,散发番 视味。我仰躺姿势和那只板上田鸡一模一样。离我左眼 不远地方有个大浅盘,盛一个微微变干怪球:一颗蛙卵 (H告诉我)--颗我的卵,其余廿三颗已被我的腹

水溶化作屎尿屁,另有一颗被锯齿刀一开二,再有一颗 用湿水蕉叶包起、严密看管。

屏风后面发一阵汀唯脆响,H走出来。

“你拿着什么?"我问。

“工具。锤仔。镶子。产钳。止血钳。骨锯。三种 尺寸钢刀。压舌器。注射器。一樽酒精。全部用法琅盘 装起。”

“嘀!你要在此处割我?就像你割那只田鸡? ”

“哪只田鸡?”

“大台面那只

“哦,它。" H说,“你和它不能比。”

“如何不能比? ——它比我小,我比它大。”

一些酒精跑进空气里。我的右眼紧盯他的手,紧 盯他晃来晃去身体。他快活、悠闲。他举起一个东西, “工具”中的一件,用一团湿棉花擦拭它。

“那是什么? ”

“产钳,”他说,“戴维斯牌产钳。”

“老老实实,"我说,看着他双手握起那把银光闪 闪戴维斯,张开又阖拢,“有一天,你是不是也会将我 开膛破肚、剥皮拆骨?”

“你们不一样,不能比,“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

“它们遍地都是,多,太多,像老鼠嶂螂,像猪像 狗。你不同。你罕见。你是独一无二。”他笑眯眯地,

“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

“做理学检查。”他抓着产钳,向我走来。

那些器械一直留存在我体内,以感觉的形式。它 们在所过之处埋入冰一我这样回忆的时候,已经见 过冰、摸过冰、吞过冰;我恍然大悟,原来第一块冰 早在当时即已降临。我的内侧藉由结冰向我显现:“泄 殖腔,,“子宫,,,,输卵管,,,,卵巢,,……一路向北,显 现,像覆雪河床、封冻湖、茫茫冰盖。”果然,你是雌 的,” H说。他的判词是一片薄薄钢刃,“你大概率不是 蟾蛛——约翰•格雷会赞同我——你的卵不是飘带状。 你没有把卵排进水里,而是产在叶上。我要给荷兰人写 信,他们比谁都了解热带林子里的无尾目——我早该料 到,你从来就是攀爬好手!”产钳的两扇金属翅膀压迫 肌肉:一种极寒恐怖。管子乱伸乱钻。一些气体,闯入 并发现了从不存在的空间。

从此我被宣判为雌性,宣判为“幄"。我被宣判为 属树的,而非属水或属泥的。从此H定期为我做理学 检查,乐此不疲地从我手心、脚睁、大麻J、屎眼摄取 “物质”送去喂他的台式波吕斐摩斯。他努力追寻一个 答案——我是什么,应将我送去哪一科、哪一属,应为 我起怎样一个“学名”。

我和人漫步笼中丛林。我和人穿过鱼尾葵、棕桐、 天南星的丛林。水横枝好香啊。契家姐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我对此岸有多投入,对彼岸就有多疏离——我难 得再回中流沙。我只在月至中天时爬上公司行钟楼,远 望西边江面,寻找那片使梦境湿滞的桅林。风信鸡吱吱 乱转。珠江似银鳞大蛟。桅林远得根本寻不见,蓝屋却 近在眼前——

蓝屋。下午。冯喜画我。暑热像庞然大物在廊外爬 过,H端一只法琅彩梅花碟走进来,边走边从碟里取 葡萄吃,漫不经心地,宣布即将迁我去澳门好景花园 的决定。

梦的气息加重。就像你在梦中游泳时踢出真实的一 脚:你踢中空气,你的梦摇晃如满树龙眼。我的世界摇 晃如满树龙眼。冯喜当即停笔,问:“过澳门?当真?”

“当然,” H东看西看,嚼烂葡萄,吐了些籽,“早 有计划,而今各方面都已融通。你也一道回去转转吧。 住两个礼拜。会会老友。打儿场球。我记得你打得不 差。我们九月中起行。海关文书你毋需担心。”

冯喜不再画了,茫然看向我。

“冯,没什么可操心的,” H走向百叶窗,试着从 窗叶上拭尘,但窗叶一尘不染,“澳门对这野兽更有

益——澳门与广州不同。在澳门,我们有更大空间。”

谁人不识好景花园?这个名字永恒流转,在六要 行,在海皮,在澳门航道和番鬼观光手册流转,和岬鸣 一起拍打燥热正午。“花园里头有七百种雀,”有人说, 门牙压开瓜子,”最大连尾十尺长,最小小过指甲盖。” 人说花园里有三千种花,依河南岛做派以盆栽起,再顺 着逐层升高大石基摆,摆作花的舍利塔,廿二个花王全 年无休日夜服侍。人说花园里养老虎、犀牛,老虎趴伏 大餐台打盹,犀牛成日顶门取乐——那门是犀牛专用, 顶穿就换。冯喜则说好景花园是现世诺厄方舟。

——有个叫诺厄的男子拥有一条大船和一项大计。 他要将世间一切动物,每种捉一对,一公一幄,带向他 的大船之上。

我说:为乜?

一因为世界将要发大水。世界要变一缸水。未能 上船的万物都要浸死。

我说:鱼如何浸得死?雀呢?雀可以飞哩!这个诺 厄如何在船板上养水蛇?长颈鹿呢?照H所讲,长颈 鹿的长颈足够扯悝做大桅哩!

冯喜说:你讲得有道理。我思疑,尽管诺厄非常发 奋,仍然遗漏了几种动物。他极可能遗漏了你的祖家。 好彩,你的祖家发奋,匿向某挞秘密地方,终得存活。 那完全仰赖你们天生的构造与机能。

我说:极有可能。

--总之,诺厄掌他的大相,运一大船动物。大水 茫茫,再望不见陆地。亦无山尖,亦无岛屿。诺厄向四 面八方转般,有乜所谓?大水面一丝波纹都无。悝静静 垂。当其时,世界是水,却无风。风死了,水息了。

如何是好?唉!谁人来帮帮手呀!

——无人能帮。在那艰难时世,世人都被神爷火华 剪灭了,唯独是剩诺厄和他的发妻。那就是天谴。神 爷火华独独保佑诺厄的大船,将所有爱倾向那世间唯 一大桅。爱太大,原地掀风。白鸽应风而至,嘴里衔 枝橄榄。

我得意道:果不其然一诺厄遗漏了白鸽。

——诺厄立向望楼大喊:“你由何处咬到橄榄 枝? ”白鸽拧头就飞,飞向风的前头,诺厄就追赶。神 爷火华的爱注向所有风上、悝上,风就变顺风,悝就见 风使尽。

我听得跳起:白鸽飞去何处?

——飞去澳门。大船亦追去澳门。在澳门,诺厄 见大水渐渐退落,深色礁石浮头。虾蟆神停在妈阁庙对 出水面,早已变大石,石身上钉了许多蛇。虾蟆神是发 了善心宏愿,甘愿变石,于大水之中,救下许多蛇的性 命。后来,澳门人就叫它虾蟆石。

——诺厄见白鸽着落、湿地露出,就令大船埋岸, 将船上公龌动物引去地面。动物太多!流流长动物大队 由船舱至地面,行足七日七夜。

我问:何其大的大船,能够装载如此多的公蛆动物?

--条大得无敌五十桅大船。

船上动物尽数入伙好景花园吗?诺厄船长哩?

冯喜说:傻蛙,我不过是用诺厄故事打个比喻。世 间故事,皆为比喻。好景花园就似方舟大船,有功有 过,有拾有遗;它命运不能自保,要靠时势、风水、神 功。你我何尝不是小小方舟?这比喻由地底打上天,打 遍东西南北寰宇,都打得通。

我只想和契家姐道个别。我向西游去,途经澳门航 道大岔口。珠江在此裂作两股,形成大口袋将河南岛包 抄,终在黄埔汇合,轰然向南,直坠咸水海。人在海皮 渡头敲锣,一挂一挂烧炮仗,满载番鬼的驳艇就离岸出 发,沿航道发向澳门。

我找不到拒绝澳门的理由。奇的是,我心里胃里卵 巢里,有团怪东西一直作梗,要将远游涂污成背叛。难 道种子远播、鸟儿离巢不是自然大道?何况世界这样 大,未知这样辽阔!我自问自答、瘟瘟沌沌,同许多船 底擦背而过。等到船底之间又增加许多蹬踢的细脚、翻 腾的鲍鱼仔并慈姑棍,就知道中流沙近了。

我找到契家姐屋船,我曾经的家。此刻它缩得这样 小,又柴,又寒酸,似感染重病。擒着船舷爬上去。契 家姐正弯身向船尾打水。我俩四目相接。

她也没有打我。我俩对坐落,台面在中间,似往 日。时间是大蛙。无人逃得过它的大腑。在它腹水里浸 泡越久,骨肉越松,终将消化,万物等同。我俩在大蛙 腹中对坐。契家姐变松了。我又何尝不是。

我说:“契家姐,你知吗,实情我是4S。”

契家姐说:“是呀? ”

我说:“一开先,他们判我无鸣囊。照他们讲法, 鸣囊应是蛙公专有。不过,单凭鸣囊,他们仍然不能判 定我是蛆。契家姐,你说有趣吗?”

契家姐默默食水烟。我想到龙眼树上巨卵,心田突 然发苦,陡然木知从何讲起。唯有不讲。行到这一步, 时间空间都太紧逼。我说:“当我终于认清自己,再同 你倾谈,又有别样感受,仿佛比旧时更明白你处境,你 说奇不奇? ”

契家姐笑笑:"发嗡疯'o"

又说:“是了,你日日同鬼搅在一处,必定染鬼瘟。” 我听得火滚,就收口。契家姐仍然请我吃塘鲍。提 着塘翅突然高声大叫:“哎呀!不知这些置家贱粮.而 今你吃得惯吗!"我说:“契家姐——”后半句再讲不 出来,抢过塘鲍一口吞落。

我俩静静对坐,听古老船浪声。仿佛有满屋嬉游 仔女上下飘呀。我们曾是水中飞鸟,了解光阴的游徙、 重力的解放,陆上人对此种自由一无所知。我俩都熟 成了。契家姐说:“你看我对新耳环,老章送的,靓不 靓? ”我说:“靓顶了。”契家姐说:“老章上个月死了 老婆。”塘翅拱开食道,向深处,向深处,摇头摆尾, 弓弓缩缩,以为有望逃出生天。契家姐说:“他个老婆, 五十三了,应该死哩。”契家姐食水烟。契家姐说:"老 章问我要不要同他去紫堤,我问,去紫堤做乜?他说船 上争个事头婆

我小心问:“是海盗老章? ”

契家姐大叫:"海盗又如何? 一个月赚百两白银! 你?何时赚返过一个零头?我捱生捱死,不过帮鬼养仔!”

等一口气顺下来,头脸也不发红发胀了,又说:

1 [粤方言]胡言乱语,扯犊于,嚼蛆。 “我今日不同老章去,日后必然烂向水底、益了鱼虾。 我自出娘胎就望见一条死路,我顺路滑出阿娘肚皮,方 知它通向苦海无边!做人无得拣。做人的艰难你不能明 白。你是简简单单。”

说:“出去,寻一处静水面,寻一个肥泥困,快活 过日辰吧。”

契家姐最后送我一条塘翅、一孑子桔、一张红纸。她 突然复返天真地,将那红纸贴向我两眼之间。那一刻, 似有一束光将她照亮。她新耳环是翡翠的。我俩终是没 有开口道别。对水上人来说,道别就似发嗡疯。

为免打湿红纸,我昂高头游水。我明白红纸终究要 打湿的。打湿,浸溶,化去。但那时刻能迟些来,就迟 些来。我顶着红纸游,闻它熟悉味道一长久让敬神香 煽着,又吸饱鱼腥、泥气——游得触胪渐疏心寡寡,收 神一望,竟已游至大竹升尽头。四围落雾,白淼淼不似 人间。

大竹升终端,水哥正踏着,嗫一柄大烟枪。猛然望 去,竟似雾中巨蛙。

“哎哟,”水哥哑声道,“是谁人,大驾光临中流沙 呀——"他竟这样瘦了!瘦似戚记药材铺前风干马躺°

我说:“水哥

“——原来是,番鬼波士手下一只走狗。”

我便调头游开去。无声无息游出二十爬,听得他 喊:“喂!大头胎!返来!”

见我仍游,他再喊:"——个芫女,认真命苦! 唉!大祸临头无人救!”

我拧头就游返去。问:“何谓大祸临头? ”

水哥果然得意。望天,嗫烟枪。

我说:"我再游去,就绝不回头

水哥就不再作怪,整理气息开讲坛。讲契家姐如 何滥赌、如何卖身卖船抵债。又讲:“你亦无谓再去求 证。她若是愿意讲的,早已对你倾诉,必然是有难言之 隐——"

我问她欠多少?水哥用两只手比了个数,比得嘴都 歪了。我又问是铜是银?水哥大喊:“梗是银哩! ”他 快活地看我面目扭曲,快活嗫烟枪。他等我开口,我等 他开口。此轮较量,又是他输:

“好啰,你亦不必愁!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移船就崩:"水哥有何教导? ”

他说:“此条百年一现发财路,不是同乜谁都讲 的。”

我说:“当然。”

他说:"看在你我相识一场——"

我说:“是哩。”

他咬牙切齿说:“看在芫女帮过阿金——"

我说:“是呀。”

他说:“现时就要考验你是知恩图报,抑或忘恩负 义——“

我说:“请讲。”

他说:“行船走马三分险——"

我应:“逆水行舟好过湾。”

他大力拍膝头:“哎呀!果然见过世界!”

五日后一个静英英半夜,我照约定到达花地河口, 半潜向芦竹根里等。很快,一条罟仔自西边驶近来,无 灯无光,似条鬼船。我注目船尾,果然寻见一面八卦 镜、一条垂尾蓝布带。就蹬开泥坦,摸上去,尾随那罟 仔游。

罟仔一路向珠江口去。我且游且歇,穿江过水,穿 过白天黑夜。水面越开越大,惊奇也越开越大。惊奇同 天高、与天齐,沉降下去变海床,变深深涌动蓝色。老 万山一千座岛屿似香炒芝麻抛㈣惊奇之中。惊奇的蓝色 胸腔微微弯曲。天顶清净、天边有薄云打卷。蓝色大世 界!点点小白花。

后来我问冯喜:为何云白、浪白、海鸥白?为何天 蓝、水蓝、远的山蓝?其他色水去了何处?冯喜说:蓝 与白,是天然。这世界天然是讲求美丽和谐。你眼要望 天然世界,心要从浑浊中出离。我问:如何出离?冯喜 说:天然是洗得的,你要学做一支笔。

蓝色世界太大。天水茫茫。世界太大,一生太短。

罟仔向蓝水上行过两次日出、两次日落。第二次日 落,西天烧大火。火过天顶,一路扑向东。天壳舀了烈 火向蓝水面倒扣。火的云、带火的金风扣向蓝水上,令 我一阵阵伤心、忧郁。火海!空无一人火海,远离人间 的烈火世界,群鸥飞叫,大海梦寐。我瞪大眼看惊心动 魄天火烧尽。一点点熄下去.烧过之处化作炭灰、乌黑 一片。整个天空烧黑、烧尽,于那涂炭的中心突然涌入 繁星大潮。滚滚海潮升天!涨大的海潮飞甩它的星沫, 天空大海连成一体,连成繁星熠熠水晶球。我浸在星潮 涌涌的球心激动发急、呱呱大叫。

罟仔被我惊动,有人从船篷钻出——“是何声 响? ”那人手捉一张大顺刀。水哥也钻出来:”是海泥 然:吧,听闻海泥瞅叫声似猫仔二人向繁星水面打望 一阵,缩回去了。

我又再浮头,.仍望银河。那些捉刀行船人、行夜船 人无心望银河,何尝不是遗憾。银河印在心间,每一条 都不同。我望银河时候感激我之存在,尽管我之存在是 虚构。

黎明时分,天边升起尖牙状的岛。岛由蓝变绿,再 现出棕、黄、赭、黑诸多色水。我知道蓝白世界告一段 落了。

一只独角马戳出海面。那是不屈号破浪神I,曾划破 印度洋蓝色皮肤,眼下歪浸在礁石怀里晒太阳。搭沉船 的破浪神不朽贱价抛售。买家不是穷凶极恶就是穷途末 路。独角所指方向,半座奇大无比船楼斜插着。

风把大船甩在这里。风轻轻一甩,船碎尸万段。大 船遗迹是静的,漂漂然的。到处点缀死尸:水面上,岩 礁上。都是番鬼。有些尸体胀卜卜。有些尸体后脑开朵 大血花。大海洋的回声在船骸间悚然奔跑,惘然奔跑。

大岩礁背后突然跳出个光头仔,用力挥手。罟仔就 向他驶去。光头仔停止动作,再眈望一阵,转身跳落大 岩礁消失不见。

我在礁石洞中找到一小出雨水,泡进去,等。我 等,我听,听一个全然陌生世界。我被陌生吓得一动不 动。我听,我等。远方,独角马斜插天海之间,做成 一座日唇,标计着荒蛮海域无人在意的时间。雨水稀

1 [粤方言]船首像。 释我的盐。独角影转动,盐晶消逝,我又等又听,感 觉惊怖。陌生声音在新世界插满,插出无从落脚刀山。 我等。这里太阳一边落下,一边在天膛刮出一道奇怪噪 音。这里月亮嗡嗡发震。这里天河壮阔,但天河涛声怪 诞。海水退落。海水涨起。我听见一条驰版划开海面。月 光嗡嗡摇。我离开小水困,,爬游近去。触版里头是水哥。

我们在海面会合。水哥,我轻轻说,我好饿啊!水 哥轻轻翻出一个西樵大饼递给我。我轻轻说:水哥,仍 然饿!水哥轻轻说:你去沉船底,将货咬上来,我请你 吃到饱!

我轻轻说:你再讲一次,哪间舱房?

水哥轻轻说:门缝底塞了一条蓝布带的!

海底更暗。我向着大船尸骸去。它不再是大船尸 骸,而是变乱的签文,永失解答人;是所有被母亲剔除 的定语的漩涡,是折断的腐烂的段落的渊薮。我命运的 线索发着噗噜声一串串升起,我不复存在的注脚浮游, 废稿碎成粉末,错谬的标点摆荡似鱼群,词条被海沙深 埋。我向命运的谜底摸索,侧身穿过倾斜的修辞寻找蓝 布带。我浮上水面换过一次气。我再次下沉,向母亲幽 暗的髓海,向打死结的经纬线、弯成穹隆的甲板和死神 的旌旗,向蓝蔼蔼幽灵宫殿。

蓝蔼蔼幽灵宫殿真是静!无尽的长廊,无数的舱 房,蓝蔼蔼幽灵贴近我耳语:拆舱房喇!拆礼物喇!我 就发射大捌,一道道舱门拆过去。蓝蔼蔼幽灵使大腑变 慢。有些舱房装桶。有些舱房装黑白牛,飘着。有些舱 房装水手,对折的,断的,胀卜卜的,飘来飘去。只有 一间舱房装船长。船长舱房有大床、大琴,全都像船长 日志一样轻、蓉蓉烂烂。有一只四脚朝天雪达犬在蓝蔼 蔼长廊巡逻,长耳朵飘起来。

我在蓝蔼蔼长廊尽头找到最后一盒礼物:门缝塞 着蓝布带的。我拆开它。里头天地颠倒,静似坟场。五 斤箱、十斤箱,大箱、斗箱,箱箱翻泄,彼此倾轧。一 个番鬼在箱堆里炸开,变番鬼肉酱。他头毛棕色、打 卷,我移开几口箱,几团黏血带肉的卷毛就慢悠悠飘升 逃走。我用他的番鬼衬衫将他从烂木箱、碎木板上抹下 来。他的马裤管里全是肉酱。我又抹又轧,终于将他搓 成结实的一丸,闷闷一声吞落肚——命运离奇!谁能料 到,我竟会在此种场合以此种方式实践幼时渴望:我同 时吞下一个男人、一个番鬼、一个死人。味道不提也 罢。他的碎渣始终伴我在舱房里飘摇。

那时刻,我尚不认识鲨鱼,或海蛇,或任何一种命 运的利齿;我只是笃定地,卖力地,琉导蓝布带舱房里 扎堆的货物,梦想它们如何在太阳底下脱水、变干,变 成银子,再变成契家姐幸福的保障。银子!我游出游 入,推推顶顶,我用大肺击碎一切障碍,对蓝色阻力有 了更深认识。我游上游落,闭气换气,将完整木箱推出 舱门。它们下沉,以一种前所未见慢速度,着陆软白海 床。它们是水哥点名要的"货”。木箱里头是何物?谁 人卖、谁人买?与我无关。我只需知道:每咬上一个完 整木箱,水哥就要付我一两银子。

水哥在触版里发呆。他被我吓一大跳,轻轻骂:短 命种!

又轻轻问:货哩?

我轻轻说:莫心急,等我一箱一箱咬上来。

水哥轻轻说:快脆,就快天光!

我上上落落咬。水哥一箱一箱接。相比起来,此环 节快活、轻松。我想着西樵大饼、比西樵大饼更好更多 的食物,我想着将要送给契家姐的宝藏,我要将银子逐 个舔净,用口含起,突然吐向她面前,做足正牌灵蟾大 仙、三脚金蟾派头。银河照镜,我在繁星间穿行,一箱 箱,一转转,水哥轻轻问:还有无?

我轻轻说:无了! 一共廿二箱,你点一点。

他轻轻说:你上来!

我轻轻说:做乜?

他轻轻说:上船歇一歇,食大餐啊!

水哥扯我上船。我趴向船头,长舒一口气。东天变 色。我幻想契家姐,换上绮罗衫,摇把团扇,立在明瓦 窗下英石山前吹过堂风。那风是药草花的馨香味道。从 英石山后传来一阵金属摩擦声,紧接着我的后脑就被一 件又硬又冷的东西打穿了。

蛇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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