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水彩街
水手在虚空中摸,渐渐地,摸出了风。
水手是盲公,风是盲的象。在大海怀里,一切都 盲。大海哄着目盲的一切,给它们唱歌。海无需摹仿摇 篮。是摇篮摹仿海。风既然盲,就只敢小心翼翼、年年 重蹈覆辙。
快跑吧!
风跑起来,穿过千代万代红嘴鸥的孩子。红嘴鸥摸 风,学会滑翔。风一口气跑到赤道,那里是风的坟墓, 是柚木、雪松、铁力木、沥青、石和铁的坟墓,是鼠、 猫、人和坏血病的坟墓。万物深深淤积,发酵,释出热 量和雷电。
风又跑。风跑成扁平、宽阔的一大张,卷起来,变 成黑色使水手害怕。水手收帆,雨浇他的脸,闪电照亮 他的脊梁。风摘下桅杆,捏在爪尖把玩,然后随随便便 丢去了。
甲板上,水手排列尸体。风犯困,蜷成团,倚着信 号旗向下看着。尸体仰面朝天躺进海里,因它们曾是基 督徒。风慢慢甩尾,挨个儿嗅它们的脸;踩它们,使它 们下沉。
帆又升起来。风躺进帆里睡觉,帆就受孕。帆大 大地隆起了。帆分娩,船滑进港口。水将将吃住船的重 量。黑白牛记得风,从码头仓库踱出来认它。风拍一拍 牛颈铜铃。骑木头的湿漉漉人仔涌过来。到处都是骑木 头的人仔,覆盖水面,包围船。海在这里和盐挥别。
当盐快要完全消逝的时候,海就变成江河。
很久很久以前,我生吞过一只黄斑蝉。我要告诫 你:生吞活蝉等于自杀。蝉顺着你的食道下去,好像一 小丸火药落进管风琴箱。蝉的哀鸣将同时炸碎你的肚皮 和鼓膜,你会变成开花脑浆、稀烂肚肠,糊得到处都 是。假如你竟然完好如初,那绝对是行了大运。我此生 只吞过一次蝉。那时我少不更事。我行了大运。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生吞。我 生吞蝉,认识了运气。我生吞塘鳏、甲由、水老鼠、迷 途海鸥,认识了珠江、贫贱、百家姓和海的风信。我生 吞飞鸟、游鱼、踩浅泥逃去童子鸡,然后认识汉字。我 也想生吞日月,可惜我的大胭从来射不中它们,所以我 从来黑白不分、阴阳莫辨。我越吞越饿,而不是饿了才 吞。我隐秘的渴望是生吞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死 人。也许不止一个。但我从没想过生吞契家姐。要是我 能生吞自己,像一个翻转的荷包那样,我就能立刻认清 自己、预知命运的每个暗扣和关节。
现在,我最想生吞的是眼前这个番鬼,这个H。我 从芦竹间咬回这个名字。番鬼名字总是很长。番鬼一 且着落广州,就会被安上广州名字。广州名字总是很短 的,像一种短硬的草从番鬼头顶生起来。
门开了。进来一个瘦蠕蠕男人。望清楚,听清 楚——原来是细春。细春说:“升士打,”很快地扫我一 眼,“尾数已经结完。” H问:“会有手尾吗?"细春说: “那独眼龙是个无根无底人,即管放心。”
H讲句“好”,继续望实我。细春问:“大蛤蟆如何 处置? ” H说:“做你自己的事。”挥挥手,将细春,轻 悠悠,轻悠悠,扬木棉飞絮一样,扬出门去。门轻轻阖 起。屋里就剩我俩。
这是间蓝屋。四壁色水蓝蔼蔼,又稳又静,飘一阵 极浓酒味,真是怪。屋顶极之高。有阖紧的百叶窗,垂 落道道光痕。有大柜。有大台。大柜高,大台高。样样 事物都高、稳、静。有四枝吊灯。有布面屏风不知隔开 什么。树影映在屏风面上摇。
H快活透大气,从高脚凳面滑落,向我弯身望,直 至坐下。他十分欢欣地望了一阵,索性贴地趴,学我, 趴成蛙样,两手托腮。他更加快活了,蛙啊蛙,看看你 呀——他用一把怪钳从碟里钳起一尾死虾,递人笼子 来。那碟虾,是他亲自端人屋、摆向笼边的。我硬是不 动。他叹气,但快活。他说:你要习惯,你会习惯的。 连虾带钳放回去,继续热情、快活地望,两粒蓝眼珠在 眼眶里发震。我从未这样近切地望过蓝眼珠——近得, 望得见眼珠中央一颗黑星和它四溅的黑汁——而且,一 想到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都绝无可能这样近切地望 过,就更加激动、更加要望。我和番鬼望过来望过去, 蛙眼瞪蓝眼,看看徐啊,他两手托腮,摇头摆脑,你是 从哪里钻出来的?同你相比,我前半生所遇不值一提, 你还会笑,只有人类才笑,你到底是什么?他那快活的 傻样像极了保仔宝。
那是我和H第二次见面,也是我闯入新世界的第 一天、第一个时辰。我还没反应过来。我肚里装着盲公 诱我上当的饵:六只田鼠,头五只很小,第六只有成年 公猫那么大——否则,我岂会愿意钻进这晦气笼子?
这个笼子呢,首先是臭。一阵臭烘烘山味。山的 胳肋底’味。山的屎眼味。笼枝上到处黏着什么东西的 绒毛、血污、屎痕尿痕。陆地与水终究不同!盲公锁起 门,用一大张污糟遨遢草笆密密实实包起笼。那张笆, 更臭!是新鲜公猫尿味、水牛屎浆味。那时候我们仍在 他的触版里。他一路棹艇一路唱:“好蛙仔,乖乖地,
1 [粤方言]胳肢窝。 发达上岸就靠你。”
后来大笼摇来摇去。有人搬搬抬抬,有人讨价还 价。听起来,一路上有许多人因我而快活。那也不错。 有人喇一声揭开草笆——蓝屋令我惊奇!我也快活起 来。我固然明白什么是牢笼,但如果笼中物个个快活、 其乐融融,我就不免怀疑:牢笼,有没有好的?难道世 间就绝无一种好的牢笼吗?——我愿意探索这个谜题, 于是静英英趴着不动,和眼前H四目相对,成全彼此 的快活、新意与思疑。
当其时,我对前路、退路、生路毫不担忧。你大 可指责我鼠目寸光。到下午,日光在蓝屋里倾斜了,翘 起来。门又打开,又进来个番鬼"一我认得他呀,是芦 竹林里另一个:詹士。詹士见到我,立刻像马一样大叫 (后来我在澳门认识了马),丢下手中提箱,绕着大笼转 足十圈,和H抱成一团打滚。他们大声笑、大呼小叫, 用拳头捶打彼此的排骨,大讲番话。他们越讲越轻,越 讲越慢,也不笑了,也不打滚了,变成两个托腮趴着、 一模一样的抒生兄弟,静英英望我。
詹士的眼珠是琥珀色水(没过几天,我就在这蓝屋 的大台面上认识了琥珀和它含起的小甲虫)。他们静英 英望,静英英笑,轻声细气讲,一次只讲三个音、五个 音。他们望我。我在他们之间望来望去。我们要互相望
得清清楚楚才好。那个时段像是发梦。是我梦见两个番 鬼。是我梦见两个番鬼梦见我。是对芦竹林的嫁接。是 芦竹林向更远地方伸出它肥美的淤泥舌头,任凭舌苔上 芦竹抽枝,扬出喇一啊一、喇一啊一的声音。时间那样 静,蓝蔼蔼的.他们望我,像你望向一种远的、辽阔的 事物,譬如大海洋,譬如星空和连绵赤裸的山。在中 流沙,没有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望过。人们只在黄埔这样 望,朝狮子洋方向望去一那个方向开着大口,空空荡 荡,好像可以突然跌出去。
如果你像望向一种远的、辽阔的事物那样,望着一 个人,你就会快活起来。哪怕你周身是很挤逼的,或你 竟置身牢笼。你试一试那样望。你一下子望穿过去。你 会飞至一个静的、快活的地方。你试一试。
詹士爬起来,走向地上的提箱,掀开上盖,扯出层 层抽斗“ H仍趴着,同他讲讲笑笑。他们像两个鲜鲜出 水的人,游了很久,有一种快活的疲倦。而且他们并不 赶着去做任何事。他们好像天生不用做事,吃白食,享 清福。
詹士咆啷啷地摆弄箱里什物,它们是些细长的木杆 笔、白瓷碟、蚌壳、密封玻璃樽、七彩小棒……还有几 件我无法形容。他们两个讲讲笑笑。一阵甜丝丝香味散 发出来。我转向那阵香味,看见詹士正把一种清亮液体 滴进玻璃水杯。H笑了。我知道他在笑我的馋。詹士也 笑。现在好了。我大大方方地,整个地向詹士转过去: 我饿了。H再次递来一只死虾。我一下子就接受了那只 虾,差点把怪钳也吞落去。H快活极了。他们都快活, 比刚才更快活。詹士鼓捣棉纸和木板的时候,H慢慢喂 我,对我讲着打气的话。我把虾完全吞光。他们很快 活。詹士舒舒服服坐进一把椅子,那椅子在一眨眼之前 还是几块软皮和两副合起的框架。詹士架起右脚,摆纸 和板在脚骨面。一支湿笔扫来扫去,不知怎的就在白瓷 碟里吐出色水。
笔又向棉纸走。水吃棉纸。水自由地吃过去、吃开 去。一滴水吃得很远,吃出老榕须格局。詹士运笔,蘸 水,蘸色水,抬眼垂眼,频频看我。H立在他后面看我 们。两个人使番话。后来,H走到大台边上摸摸碰碰。 H沿着大台慢慢走,拿起什么玩艺看一看,又丢掉,走 走停停。真是奇!那大台似无底,台面什物任他如何取 也不重样、取不尽。他发现我偷看,就冲我挤眉弄眼。
后来,詹士取下一页纸,掷过去。H拾起,看。詹 士绕去我背后,我就转个圈,仍看着他。他们又笑。有 讲有笑。H说:“停,他要画你背脊。"我就趴定不动。 他们惊呼起来。
詹士坐稳,又画。詹士画完一张又一张,画我正 面、背脊、左侧、右侧、眼耳口鼻、手脚头尾,沾染 色彩的棉纸在蓝屋里飘啊!卷啊! H快活,跑跑跳跳, 一张一张捉,一捧一捧接。我也昂头看那些纸上蛙,那 些我、我的片断、从四面八方捉住的我。我平生第一次 这样看我。过往的我只在水面:一头悲伤、扭曲、不断 变形的污水色怪物。现在我感觉惊奇。色水与棉纸捉住 另一个我,陌生的,七彩、新净、烟气朦胧。这另一个 我平日匿向何处?从何处捉来的?哪一个我作数? —— 映向水面的,还是落向纸面的?
我想象自己跳在契家姐面前大大地炫耀:我亦人在 画中了!似天后、龙母,人在画中了!我想象契家姐又 惊又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烦恼找上门来。烦恼要把两个番鬼掳进它暗寡 寡的斗篷。天色越晚,他们离下午的快活越远。画笔发 癫,变失控鸿鹅。我又饿又干,索性用腑射翻笼外水 碗,在遍地流淌水迹上打滚。我发干啊!我闷!我打 滚,扯火,乱跳,撼得大笼磬口匡响。他们跟烦恼缠斗, 看不见我。一个哥仔举个烛盏进来,点亮了四枝吊灯。
夜晚钻进蓝屋,经由道道百叶窗缝。夜晚发现蓝屋 是静止的,也惊奇起来。四个哥仔推进一个大水盆。五 人合力把我和大笼整个抬起,一下子浸落盆去。
水又凉,又甜,有石味、青苔味。我浸水,认识了 井,认识了井神和浮游的记忆。我趴着,静静吸收那些 状似虫卵的旧事。哥仔中的一个十分惶惑,问说:“大 蛤跚浸死了? ” H说:“如何就浸得死?我借你的书, 你有无好好地读? ”又问他们:“晚餐如何安排? ”
哥仔七口八舌报:
“白鸽面龟’! ”
“咖喔牛!”
“猪脚冻!”
“周打汤!”
“梅挞!”
“油煎鸡忘记z !”
H说:“再开支靓酒。”叫他们不要再看。于是哥 仔推推操操地出去,带上门。可是不过一阵,更多人涌 进来了。门开开、关关的。那些人都穿鞋袜,袜筒里插 着干燥折扇;长辫梳得紧紧的,身上气味淡淡的。他们 有一种眉精眼企的光鲜:那就是被称作“省城人”的陆 上人,一望即知。他们一边笑,一边挤过来看我,很快 又被H轰出去。还有人乘机捧入一条死鱼,请H判一 判“是什么怪鱼”、“有无收藏的价值”——叫我说,不
1旧时粤人称馅饼为“面龟”。
2民间说法:吃了鸡脾脏会健忘,故称鸡脾脏为“鸡忘记”。 过是条普普通通狮头鱼。经由那扇门,那个小小开口, 人像水一样流着。后来;H和那些涌进来、逃出去的人 一起笑了。而詹士已经把抽斗、白瓷碟、玻璃樽罐、蚌 壳、七彩小棒恢复成提箱。詹士提着箱,意着嘴角,站 在那里。
靖逮街被燕子巢和花旗行夹紧,海皮四街之中最为 旖旎豪华。靖速街23号,铺面临街,前店后坊,双语 大招牌写:
冯喜写像
大漆描金抱柱匾写:
浮生一梦百千般
丹青难写天然态1
望上去,方斗满洲窗,彩玻璃窗叶支起,可见内廊 绿釉盆鸡冠、金桔、水横枝,金丝雀笼、四季平安灯, 再向内,景致阴深不可辨。三楼窗页阖紧。左邻同珍记 扇铺,右邻裕和料器铺,对面瑞兴卖瓷器、酸枝家私。 斜对角戚记药材,铺匾下底一大排马骆2干极之抢眼。
1张抡《踏莎行•朝锁烟罪》,原词:"朝锁烟靠,暮凝空翠。千峰迥 立层霄外。阴晴变化百千般,丹青难写天然态。入住山中,年华频改。 山花落尽山长在。浮生一梦几多时,有谁得似青山耐。”
2 [粤方言]猴子。
茹老大灯笼铺门口长期晒竹白。寰球人种向街面流通。 昌福旺茶楼伙计使得五国番话。靖逮街任何一角都似一 沓千层宝塔逋纸花,完整靖速街就是逋纸花团无穷无尽 翻折,翻出五光十色梦幻、一支珠翠镶满唯啷瞠跌落地 旗人女皇指甲套。
画肆管店,随后知道叫竹枝的,平平静问张亚寿午 安,平平静引路、爬花鸟彩绘楼梯。爬至三楼——好似 入了花蕊啊!各样色水在暗光里涌,涌来涌去,涌出花 色影子。又有异香暗中飘。木棉花舂烂批墙。墙上满挂 图画,木版画、棉纸画、逋纸画……诸多画中混入一面 镜,镜中人同自己打突然照面,总要闷吃一惊,那些外 江佬、乡下佬;则吓得跌坐在地。四盏料丝灯吊落来, 当中夹一球番头番脑番鬼鱼缸灯,灯下花头踊踊番鬼地 毡。西墙泊香案,案面陈列金身自鸣钟、黄熟佛手、夕 阳无限玻璃画。南墙泊西洋纸牌台,台面摆山水台屏、 七色梅瓶、米纸灯一座、朦朦胧逋纸卷成沓、颜料罐缸 无数。墙角立四方玻璃大箱,箱内布置浅水、怪石、横 木、花团,十数种大蝴蝶半开半合叹息、造梦,不似人 间。还有羊桃、凤梨、蜜柑诸多生果堆成山,盆花、花 枝、花瓣纷攘攘遍地散。满洲窗锦绣玻璃,向这花间世 界再投彩虹影。窗下坐五个白净哥仔,各个占张方台, 右手举支细毫,左手捻起袖口,向斜斜支起板上棉纸静
英英涂。竹枝细声细气不知对哪个讲:“喜官,西大西 洋公司张亚寿请见。”
四个哥仔目不斜视,打头那个开口说:“等一等。” 仍是吊起手腕、捻实袖口一笔笔画。你看他皮光肉滑似 个小娘子,扎辫用羊毛细线。室内静英英,街外极吵。 你又看墙上挂画,什么珠江四景、三百六十行、大船小 艇、花鸟鱼虫、人物肖像,万千皆有,秀丽逼真,你心 里大赞叹一声,那个小娘子样的冯喜哥仔同时歇笔,转 头望过来。
后来,冯喜带蛙去黄埔望大船。冯喜靖逮街翩翩 佳公子,不介意同中流沙怪胎做朋友。一人一蛙,立在 洲头上任江风吹,看白艄、米艇、老闸、公司商船。咸 水海是生机的循环,江河是游子的长路,这些道理他们 此生无法明白。他们只热切地注目参天桅林,虚构大 船的命运。冯喜说:“远方世界,有挞地方叫做亚墨利 加,子民拜太阳、戴黄金,聚向一齐歇息天就黑了,醒 来散开天就光了。”又说:“亚墨利加北方世界,有冰的 农田,专门种冰。”蛙说「什么是冰? "冯喜说:"冰 是长存的水,亦可令万物长存。冰是热地的奢侈。亚墨 利加北方世界,人向山中之湖种冰。人切割冰,放在肉 上,丢人酒里,快活就长存。寰球大船驶向山中之湖买 冰。水手将冰锁入船舱,将这种北方法术带走。不过, 冰是潜逃大师。水手打开舱门,冰K知所终。那时刻, 船已经远在火红色热地南方了。”
蛙说:“你如何知道这样多? ”
冯喜说:“总有人从远方来。又或者,人声滴落纸 上,被纸长存,从远方来——不是搭船,就是搭纸。偶 尔搭风。你见过远方来客吗?他们有无令你木笃的心翻 生机?海那边是什么——此乃一个原始问题。为何人不 再问了?”蛙答不出。冯喜说:“有人问过,但无人作 答。于是渐渐不问了。人就是这样的。慢慢地,人认为 这个问题不够紧急。原始,但不够紧急。紧急问题涌入 鼻窿,原始问题悬向天边。太远了,似星星远。你如何 看待星星?两个生好人初相逢——不是在路口,就是在 港口——他们立定,交换世界。世界在路口港口相逢, 似乞儿王缝起百衲衣。我见过花旗、黄旗、摩啰、白 头,我见过廿六种款式水手帽、猩红绑腰底钻出镀金玫 瑰枪柄、无法形容的动物从舷窗伸头、一班佛山兄弟排 队上船去向圣海伦纳岛。”
“你见多识广!”
冯喜面红,笑说:“要做大河啊!做一条船!做只 蛙,似你!莫为守一口粮,栋在原地。栋在原地,亦会 变成一口粮,被人家割去、吃去。”
冯喜见蛙背有几条红痕,就问:“红痕如何得 来? "蛙说:“契家姐打的。"冯喜说:"为何打你? ” 蛙不出声。冯喜说:“我处有些西药,不知你使得吗? 等我请教皮尔逊大夫再讲某日,蛙头上脚上成片破 损,眼顶烂,背脊伤。冯喜问起,蛙仍然拿芫女做挡箭 牌——实情是,三个事仔暗地里讲闲话,笑冯喜是“骗 鸡"、“番鬼契弟",蛙发狼,扑上去就搅咬起来。江风 均真地吹。一人一蛙向石矶跳上跳落,寻找望大船至好 角度。冯喜带本纸册,用番鬼炭笔涂写江景——蛙未见 过炭笔,一捉两爪黑,就去抹冯喜的脸。又跳去深井 岛,看阴森森番鬼坟场。墓碑上番文冯喜略识一些,低 声念出来:这个活了几岁,那个活了几岁,念到后来一 人一蛙都不再出声。冯喜又指南边:“白头、摩啰葬在 对面长洲岛。这些海客,生前由四面八方来,死后亦要 返归四面八方,楚河汉界,不可捞乱。”北面有高岗, 立向岗头望,江口阔大,江水通天,一切渺茫茫白颜 色,好似一生可以无限远。
碇泊黄埔港的大小帆船乌乌泱泱,终究要被大风卷 握、向往昔掷去的。它们命定的终点,目光消褪如傍晚 天光,而世界全速前进,掩弃往昔一如掩弃瘟疫。冯喜 说:"你拣条船,我来画它。”蛙绷直脚挑来拣去,拣定 一条花旗国三支桅大船。他们两个当然不知那船正是印 第安纳号,若干年后,榕官将它从花旗鬼手上买了来, 点上大眼,改装做清国战船,未开一炮就被大浪打沉, 再淤上若干年江泥河沙、人间垃圾,终成水心一座岛。
万物有影子。浮槎是行星影子。群岛是恒星影子。 字里有影子。听:月转梧桐有影,天高河汉无声。I影 子却被挡在画外。影子有声气,因此无影世界静英英: 鸟振翅无声。鸟谈情无声。雪落梅蕊无声。雪发狂,在 无影世界里卷,还是一声都无。一串鸟爪向那白雪世界 印过去。货郎摇鼓,童子打滚,童子又去转木铃、风 车、盘中一颗大枣,风吹钓翁蓑衣,鱼饵在涟心跳,公 牛撞角,蟋蟀夜歌,绿头鸭挨着芦花咬羽毛,木头车过 河,激流甩水花,这些通通无影无声。
冯喜一出娘胎即落入无影世界,既然如此,就从 未梦想过影子,直至在黄埔码头撞见番鬼写生。眼见 那个番鬼,跷脚,歪身,凭二支番鬼毛笔请来浓云飓 风、惊涛骇浪,灌得那页番纸迷蒙蒙发湿、雷霆万钧 轰轰响。等到湿笔尖四两拨千斤,从色水里洗擦出船 艇、人声、连绵无尽波影,冯喜脸上就开花,忍不住 开口问:“借问声,这是哪路神技? ”番鬼不识省城 话,旁边剃头佬插嘴:“乞儿仔,你行运哩,这是番鬼
1引自曹方父。 水彩。”冯喜快活,说:“有声有色,有纹有路,大开 眼界。"剃头佬推剃头柜过去:"借你坐。”冯喜道谢, 拍打自身破衣烂衫,劈开腿坐落,歪头望一阵,又 讲:”这笔云影染得有意思。”番鬼只笑笑,由得冯喜 望。番鬼一头棕毛,一捧橙色雀斑撒过鼻梁,有满不 在乎公子哥儿气,左手托一只瓷碟、一件海绵,脚边 一只半满水玻璃杯。剃头佬说:“噫,毋眨眼,此一种 笔法,就叫做接色。”冯喜连连点头。剃头佬说:"现 在他要用干笔法了 J番鬼果然使一秃噜干笔,向湿的 色水快速捅过去。泥毓仔实在不耐烦,催说:“走喇, 去迟了,无粥食。"冯喜说:“再望一阵。”又望一阵, 剃头佬说:"你两个新到埠的?面口生。”泥^仔不说 话,冯喜闷应一声。剃头佬说:"不似亲兄弟。一个面 口长,一个面口圆。”两个人都不接他。番鬼开始描水 光,冯喜心中惊奇,一对星眼向纸面贴。剃头佬亦贴 过去:”此一招是开光。听口音,顺德人氏? ”冯喜支 吾以对。剃头佬不再多嘴。剃头佬不讲,冯喜倒又讲 开,似是对番鬼讲,也似自言自语;讲多了,番鬼也 回两句番话,一个驴唇,一个马嘴,但求有来有往而 已。一幅写完,番鬼收档,两个人面对面行个礼:冯 喜拱手,番鬼举帽。剃头佬说:“走喇乞儿仔?采个耳 吗? ”泥觥仔说:“嘻,开天辟地以来,何曾有过乞儿 采耳的奇闻? "剃头佬笑口噬噬,抻直抹布,三下两 下撞剃头柜面。冯喜说:“多谢你只柜。"剃头佬边弹 边说:“个老番,搭公班衙大船来,惯在码头此段做水 彩。“冯喜又道谢,和泥毓仔二齐向货栈方向去了。万 物有影子。泪痕是旧事影子。梦痕是新禧影子。冯喜 尾随张亚寿进门,向蓝屋投入淡淡影子,淡香的白花 的影子。望见我,他首先惊奇,继而快活。他的惊奇 是秀丽的。我见他则感到高兴。我们是初相逢。我牢 记我与每个人类的初相逢,不是特别容易,但一定特 别值得。因为每当世界蜕骨做空心的大疑问(那常常 发生),一个一个初相逢就会轻颤着浮现,使空洞被填 补一点,使疑问被降解一点。除此之外别无良方。张 亚寿放下冯喜的画箱。H同冯喜握手。
冯喜坐进那把事先为他撑开的画师椅,椅后是抱臂 而立的詹士。冯喜再次望向我。这一次是望定。他眼里 有无瑕的欣喜、同情和爱。
卡老司笑眯眯住在银币正面,背面是皇冠、纹章、 狮子城头、海格力士存柱。我将银币吞了又吐,问: “这个肥婆是谁?”冯喜说:“不是肥婆,是大西洋国皇 帝卡老司第四。”
卡老司第四戴顶桂叶冠,喜气洋洋,鼻头肉似老虔 婆乳房垂垂然,脸上乱糟糟刺着汉字。我问:"他为何 花着脸?堂堂皇帝竟似个钦犯。"冯喜说:“都是银师戳 印,用锤仔壕入银肉里冯喜移开碗筷,教我认戳字 “又”、"大"、"文"、“和",还有卡老司心口亚拉伯数 字1806、后脑顶上罗马数字1111。亚拉伯和罗马,我长 期糊里糊涂分不清楚°冯喜说:"亚拉伯帆是三角,罗 马帆是四方。”我似乎就在糊里糊涂迷雾中捉到一抹实 质印象。
“卡老司天生肥头大耳有福气,广州人就叫他佛 头。卡老司在海皮被摸到发光发润,弯的眉弓、深的大 眼、富贵下巴肉褶通通融化不见,从而隐藏了命水的线 索。有个看相佬突然行运,收到一员完整佛头,尤其 新净。看相佬看完又看,批一句:’鼻头垂肉,贪淫不 足;准圆肉坚,行运行到四十八。’
“银色卡老司浪迹天涯,落向广州,在黄埔、西关 及河南岛深宅大院的阴凉库房集中现身。如果卡老司穿 头、歌面,就是经银师过手的,改名‘戳银卡老司 身上飘落的银屑,积向银铺地砖罅隙,天长日久,积出 一张方方正正白银大网。卡老司行至何处,银屑即落至 何处,因为市面上人,人人向往得而分之。卡老司之待 遇同烧乳猪无异! 一切二,二切四,又或一切六,一切 八。有个乞儿突然行运,拾到卡老司一角碎鼻头。另有 人拾到碎额头、碎下巴肉。这些都是行运,都是问天借 米,就如无缘无故分到人家祖祠神台上一件肝肉。你要 记住:无功不受禄,有借必有还。
“卡老司曾戴一顶双角帽,带一条长耳花斑狗,扮 个打猎样子叫画师画。我从中发掘启示,向客人身后 发明一种虚构的风景。云天,山海,洲岛,林泉,画中 人如在方外,如在蓬莱,实情是呆坐画室,被死气沉沉 四壁软禁。什么英吉利查理、法兰西路易、好鹰国弗 朗慈,在风景问题上,都做过我的老师。客人自行 挑选一种风景。有人爱子孙满堂,有人爱富贵荣华。 有人爱静。有人爱黑色威权。亦有人拒绝发梦,但 求一个‘真
“你估卡老司求什么?你看卡老司到处对人笑吉 吉,实情已经亡了国、做了软骨仔,就连戴帽,亦要学 他老板拿破仑,戴同样一款。”
我就越发去舔卡老司第四银色的笑,舔了又舔,吞 吞吐吐。冯喜问:“食饱未?再添些^吗? "我示意饱 到极,冯喜就结账,在伙计掌心排了一串铜板。两个好 朋友,前后脚,跳过昌福旺茶楼门槛,沿靖速街向南一 路快步行。我们在凤饼铺停脚,冯喜将它有名的白云 糕、花生酥、鹅油肉松饼各买一打。冯喜说:卡老司祖 先中间,有一位最离奇,即卡老司第二。卡老司第二一 出世,万民惊恐。何故呢?就要由一座肉山讲起。从前 有座肉山,独独地,静静地,停在大西洋国天地间。肉 山圆绷绷,滑捋捋,圆似坟头,滑似花胶,山皮、山 心都是肉。还未行到画肆,竹枝就迎过来:“喜官返来 啦?”冯喜问他:“四喜到了吗?”答:“到了。向画室 候着J冯喜说:“你搬个盆上去,让蛙浸水。再将这些 送去阿蒙处J阿蒙是那个不久前搭河狸号'从花旗国返 来的佛山人,现时由洋行大班打本,在同文街上做土布 生意。对阿蒙,连同那条载他漂洋越海的三桅大船,冯 喜总有无限兴趣、好奇与疑问。我心里嫉妒阿蒙,嫉妒 河狸;白云糕,花生酥,鹅油肉松饼,我也想吃呀!
冯喜又从所有糕饼之中分出一份,“此一份,等四 喜领酬劳时候,一齐给他。”竹枝答应,接去糕饼,藐 嘴藐舌瞟我一眼,快步走开。
冯喜爬上三楼,入画室,柔声问:“四喜,几好 吗? ”模特儿四喜坐在一把官帽椅内,大吃一惊望实我, 眼珠快要跌出来,却不声不响不动。冯喜开档,用画箱 变戏法,支支整整,变出木架、木板、颜色碎、校色板、 笔、尺、怪味油等等。同一时间,竹枝抬了水盆入屋。
四喜望实我,我也望实他一望他脸上那颗巨瘤!
1 Beaver,美国商船,1806年至1850年代之间曾多次往返纽约、广州。 他一呼一吸,脸上巨瘤就微微摇摆。我望实巨瘤,它是 栖在四喜脸皮下野兽,它呼吸、摇摆,又软又熟,是模 特儿头上头。我吓得阖眼。过一阵,眼又睁开。巨瘤仍 摆,摆啊,头上之头、无脸之脸。我的心狂跳,眼皮睁 睁阖阖,天旋地转。四喜仍然不声不响不动,他大大凸 出、望实我的眼里流露同样惊恐。我俩惊恐对望,恍如 照镜!冯喜摇动炭笔,造出绵绵落雨声。模特儿四喜额 角渗汗、面口发青,而我就要吓晕哩!
冯喜边画边讲:然后人潮来了,那是大西洋国万 民,将那独一无二肉山围起。先有襁褓、乳房、财宝、 牛马,一圈圈将肉山围起。再有野兽、泉水、群山、星 辰,两圈圈将肉山围起。襁褓、乳房、财宝、牛马,全 属大西洋国皇帝私有,从河谷堆去山巅。野兽、泉水、 群山、星辰是神爷火华的,谁人都夺不去。皇帝的财产 和神爷火华的财产好似锦绣的大海扑来,发射光泽,浪 声滔天,涌向肉山脚,肉山就变海心孤岛。只见肉山根 处裂开一个又黑又窄洞口。受到大浪拍打,山就震动, 洞口越裂越大,直到卡老司第二可以从中爬出。
卡老司第二爬入世界。他见世界觉得惊奇。世界 见他亦惊奇。何止惊奇?世界惊恐!锦绣的大海突然褪 散,褪出一圈静英英空白,空白阔绰啊!和海皮广场一 样阔绰。卡老司第二爬向何处,静英英空白就跟向何 处。四喜突然发问:“何解哩?”冯喜执起小刀,一刀 一刀削炭笔,削出一个新净尖嘴。因为新鲜出洞的卡老 司第二又白,又跛,左眼生在鼻梁上,嘴巴打竖,右耳 上还有右耳,似一丛全是右耳的银耳。卡老司第二爬啊 爬,一路爬,一路笑,四喜叹道:“哎呀,惨!这个卡 老司第二同我一样运滞,是个怪胎!我是后天染疾,他 是邪气攻人娘胎。”
冯喜停笔,高声讲:“四喜,你如何是怪胎?大夫 不是即将为你切瘤了么? ”四喜说:“宁愿不切。”冯喜 说:"好了。哪个卡•老司都不再讲了。怨我。”
静英英画了一阵。突然四喜又讲:“怪胎亦分贵 贱。好命怪胎做皇帝,贱命怪胎做乞儿——”望我一 眼,"--唏!怪胎蛤艇,惨绝人寰!”
时辰一到,模特儿起立、包头巾。巨瘤隐匿,软化 做一团可以直视的隆起。冯喜讲句“劳烦喇”,嘱咐他 去竹枝处领钱。模特儿在头巾之上再扣顶笠帽,最后贪 望我一眼,行出画室。
冯喜收档。说:“这个四喜,乃海皮第一职业模特 儿。一旦摆定姿势,必定雷打不动,凭一颗巨瘤、一 身定力养活一家九口。不甘病死,亦不甘切瘤,左右 摇摆之际,唯有无尽奔走,将模特儿多多地做、亡命 地做
此外,冯喜还常去新豆栏阳春馆画烟鬼。画烟鬼一 切从简:一本纸簿,一支炭笔,一柄小刀。
藤条拂落来。我想到出神,忘记叫。又拂,又拂。 我逃向船板,契家姐大脚踢我。蛇王拎一抽网路过,望 一阵,说:“哎呀,你这样打,要打死的。”契家姐说: “打死就打死!个狼心狗肺,命都是我的,而今日日同 鬼混在一处,打死罢就!”又踢,又踢。靖逮街似花 灯,似油彩,是四海万国幻彩激流。冯喜真有意思!阴 声细气,识字,识番话,夜里点盏灯,在画肆三楼静静 切逋纸。画肆三楼不朽荫凉,有花香;蝴蝶在大玻璃缸 内慢慢扑翼。蝴蝶死了,冯喜就开箱,执出来,差竹枝 去买新的补入。蝴蝶在靖速街葆春记买。葆春记还卖五 彩蝶蛹、缝叶蚁大巢、万物标本。冯喜教画肆哥仔认博 物画中生灵。他背对满洲窗,头顶镶一弯薄光。谁若瞌 眼麻,他就以竹尺触其手背:“自身不发奋,指望神仙 打救? ”有时詹士哼哼唱唱拍着墙壁上来——唯独詹士 上楼毋需竹枝引路——冯喜就同詹士齐齐再上一层楼 去。詹士亦是苏格兰鬼,较H更肥大。冯喜说:“莫叫 人家‘鬼’J似是发恼,实情没有。有时冯喜画我,在 画肆,在蓝屋,在六亶行中庭花园。H和詹士立在后面 看。大笼早就弃用,拎去六亶行后厨水围基养鸡。我学 会顺遂他们意思,摆出万千姿态。他们看我、画我,哇 啦哇啦使番话。我听不明白,因而趴在局外。横掂我也 不是人!我摆万千种姿态做个模特儿,趴在局外,看冯 喜坐在两个番鬼中间,似纸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