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看一首《山亭夏日》: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这首诗描写夏日即景,诗情画意,静中有动,精细入微,有活色生香之感,确实算得上是一首好诗。而且这首诗纯用白描手法,笔触细腻,没有相当的文学功力是写不出来的。这是一首有着浓郁文人气息的佳作。
同时也可以反过来说,在唐代诗人里面,高骈军事才能第一。这样能文能武,都达一流的人物,整个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只可惜高骈最后身败名裂,连带着他的文武全才也落得个寂寞。但是,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位武将,而且堪称名将,叫高骈。高骈是入了《唐才子传》的人物,书中评价道:“在整个唐代,武将之中,高骈的文才第一。”
一般的武将出身的人,写诗都带硝烟气息,多是军旅诗。高骈也有不少这样的诗作。比如有一首《寓怀》:
关山万里恨难销,铁马金鞭出塞遥。
为问昔时青海畔,几人归到凤林桥。
还比如《赠歌者》:
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
便从席上风沙起,直到阳关水尽头。
两首诗都颇有肃杀苍茫之气,很符合其武将气质。
但高骈的作品中,更多的还是标准的文人诗,正如前面提到的《山亭夏日》。此类诗歌还有,如《寄僧筇竹杖诗》:“坚轻筇竹枝,一杖有九节。寄与沃州僧,闲步秋山月。”《残春遣兴》:“画舸轻桡柳色新,摩诃池上醉青春。不辞不为青春醉,只恐莺花也怪人。”甚至还有批判战争的《闺怨》:“人世悲欢不可知,夫君初破黑山归。如今又献征南策,早晚催缝带号衣。”都富有文人趣味。
高骈的诗在《全唐诗》中占了一卷,共48首诗,大多是佳作。唐代是一个诗的朝代,诗人无数。高骈能入《唐才子传》,就已经说明他的诗才超过了很多文人,书中也说当时“秉笔者多不及之”。甚至他的一首《对雪》还曾入选今天的中学语文教材呢。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逡巡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这首诗言辞通俗,明白晓畅,构思巧妙,寄托深远,确实是一首难得的好诗。
都统可以指挥其他藩镇的军队,相当于剿灭叛军的总指挥。名将高骈爱写诗,并不是想当一个文学青年,他的目标是要迈出将门,当上宰相!本来,他是有这个机会的,如果他成功剿灭黄巢军的话,未尝不能登上相位。但是,说是功败垂成也好,说是力不从心也罢,总之,他失败了。朝廷免去了他的“都统”头衔 ,转而让其政治对手王铎任新的都统。高骈听到消息,忍不住写了一首《闻河中王铎加都统》:
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
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
高骈认为自己劳苦功高,却还是在炉前烧火,而王铎只会拍拍马屁,就一步登天成仙了。诗作写得不错,“炼汞烧铅四十年”,更是直接说明了高骈的道教徒身份。在名将、诗人的身份外,高骈还是个重度痴迷的道教徒,实际上,他晚年的失败很大程度上也由此而来。若从事后结果来看,高骈是黄巢手下败将,而王铎后来率领各军平定了黄巢起义,功劳有天壤之别,高骈没资格口出怨言。
事实上,原本朝廷非常信重高骈,将其倚为长城,但高骈不但没有挡住黄巢,反而间接成就了黄巢。不止如此,在黄巢攻占长安后,高骈不仅没有勤王,反而成为最早谋求割据的军阀,阻断东南漕运。甚至可以说,大唐的灭亡,高骈算是掘墓人之一,那么说高骈是大唐的终结者,其实也不算错。
这既是高骈的个人悲剧,也是大唐的时代悲剧。
高骈出身禁军世家,他的祖父高崇文是唐宪宗时期名将,元和中兴就是从高崇文平蜀开始的。
后来高骈就被封为渤海郡王,在一些文献中,高骈直接被简称为“渤海”。高崇文是棣州渤海县(在今山东省滨州市)人,渤海也是高氏最著名的郡望,所以说起来高家出身不低—如果不是假冒的话。 高崇文一开始投身平卢军,后来成为神策军将领。宪宗上台之后不久,西川发生了刘辟叛乱,朝廷决定出兵平叛。宰相杜黄裳力荐并不出名的高崇文出征。高崇文治军极严,途中有一个士兵折了旅馆的筷子—估计是闹了点事,立刻就被砍头示众。高崇文一路进兵,八战皆捷,尤其是鹿头山一战,破敌二万,结果成都不战而克。平蜀之役可以说是打得非常漂亮,震动全国,也为元和中兴开了一个好头。高崇文因此还获得了陪祀唐宪宗的殊荣。
高骈文采一流,他的祖父高崇文却是纯粹的武将,甚至不通文字。但是他也做过一首咏雪诗呢。有一次下大雪,高崇文的下属文官都在喝酒赏雪,当然也少不了吟诗作乐。正高兴着,高崇文突然来到席间,笑着说:“你们在这里娱乐,也不告诉我啊。我虽是一介武夫,也有一首咏雪诗。”于是口里念道:
崇文崇武不崇文,提戈出塞旧从军。
有似胡儿射飞雁,白毛空里落纷纷。
高昂是北齐的一名猛将,文化水平不高,但颇爱写诗,比如有一首《征行诗》:“珑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语言相当粗鲁,但诗意直率。就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是个文盲,但她出口一句“一夜北风紧”,就赢得了满堂喝彩。这首诗很简单,但也很有趣,想象力挺丰富的。大家听了都夸奖他,说是诗意中肯,把他比作北齐将高昂。 说不定高骈的写诗才情,也有祖父的一点遗传呢。
将门世家的高骈,自然也是神策军出身。有趣的是,高骈一开始是当神策军的“打球军将”。唐代军队中盛行打马球,这是一项非常激烈的对抗性军事体育活动。当时在神策军的左、右二军之间还经常进行对抗赛,事关荣誉,争夺十分激烈,堪比今天的顶级足球联赛。而高骈想必也是“怀挟星弹,挥击应手”的高手。
高骈的武艺非常出众,射术尤其精妙。有一次他去打猎,看到二雕并飞,就说:“如果我以后能飞黄腾达,就一定能射中。”但见一箭破空,双雕落地,自此赢得“落雕侍御”的美名。高骈一箭双雕,是当之无愧的射雕英雄。
要富贵,对高骈来说,自然是从军功中取。《全唐诗》中高骈的第一首诗题为《感怀》:
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
手持金钺重,身挂铁衣寒。
主圣匡扶易,恩深报效难。
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
这应该是他早年的作品,很能体现出他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而一句“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更是暗示了他今后立功边陲的辉煌战绩。
高骈祖父高崇文也曾在长武城领兵十余年。高骈人才出色,又加上背景深厚,所以到四十来岁的时候,他就被委以重任,独当一面。当时西部的羌人叛服不定,很多将领都束手无策。高骈受命出征,率领禁军万人屯戍长武城,坐镇西境。 高骈善于用兵,出兵总有斩获,唐懿宗对他很欣赏。
不久,因为吐蕃寇边,高骈移镇秦州,成为秦州刺史、本州经略使。秦州是边防重镇,与吐蕃交界。高骈上任不久就立下大功,诱降了河州、渭州一带的吐蕃守将尚延心,于是颇具战略意义的河、渭二州自此重归唐朝,而且唐军还收复了凤林关这个很重要的关口。高骈对自己的这次功勋十分得意,在他后来的诗中屡次提及“凤林关”,可谓念念不忘。
《塞上曲》:
二年边戍绝烟尘,一曲河湾万恨新。
从此凤林关外事,不知谁是苦心人。
《赴安南却寄台司》:
曾驱万马上天山,风去云回顷刻间。
今日海门南面事,莫教还似凤林关。
安南一战,是高骈的成名之作。
安南都护府下辖12个正州,以及40多个羁縻州。羁縻州由少数民族的酋长统治,在唐代被称为“土蛮”。唐代疆界最南端,在今越南国境内的交州(大概相当于今越南首都河内的范围),后升为安南都护府。 这块区域虽然远离关中地区,不过一直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唐朝统治较为稳固。但是自从南诏逐渐东扩,安南地区就出现了危机。
南诏政权的核心统治区在今云南一带,北面与唐的西川交界,东南方向则与唐安南相邻。南诏渐渐强盛起来,主攻方向放在了东部。经过十多年的反复争夺,在咸通初年,安南终于落入了南诏手里,南诏也设了南安节度使,由大将段酋迁坐镇。对此局面,唐朝廷非常恼火,调兵遣将不断,但局势一直未见好转。咸通五年(864),唐懿宗决定派他欣赏的高骈出征安南。
当年五月,高骈就在邕州大败敌军,取得开门红,并乘胜进军,屯驻海门镇(在今越南海防市)。接着高骈率领自己带来的五千禁军,一路横扫过去,肃清了交州以北的州县据点,从北部对交州实现了半包围态势。
安南不甘退出这个地区,也不断调兵遣将,先后派出猛将杨缉思、范昵些、赵诺眉等前往增援。咸通七年(866)六月,经过一番苦战,高骈终于拿下了交州,大胜南诏,斩首三万级。这个战绩可能有所夸大,不过南诏确实损失了一大堆将领。这对南诏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战略性失败,他们不得不暂时退出了安南地区。
唐懿宗非常高兴,甚至为此下令大赦天下,高骈也一下子名扬天下,成为当朝名将。不过功成名就的高骈没有立刻回兵,而是在安南坐镇了两年之久。安南的地方长官升级为静海军节度使,由高骈任第一任节度使。在这两年的任内,高骈没有闲着,而是充分发挥了他的治理才能。其中有两件事情,意义重大。
《资治通鉴》居然说是建房40万间,这恐怕是夸张了。一是修筑交州罗城。罗城“周三千步”,防守设施也一应俱全。此外,他还修造了五千间房屋给百姓居住。让居者有其屋,无疑是一件大惠政。 尤其是南方湿热,经常用木柴茅草做房子,十分简陋,所以为民盖房成了南方官员常见的惠政。
二是改进了从广州到交州的水路。唐代去往交州基本上都走海路—因为陆路都是崇山峻岭,跋涉艰难,至于辎重运输,那就更加不便了。海路从今北海港出发,沿着海岸线行进,最后到海门镇登陆。不过海路也有很多问题,最头痛的就是沿岸的巨石暗礁太多,运粮的大船经常翻沉,损失巨大。高骈决定改进水道,主要的工程就是修建一条运河,以绕过一个半岛。
今天在广西防城港市防城区月亮湾附近还可以看到这条运河,称为潭蓬古运河。这个工程非常具有传奇色彩。开工一年之后,工人们遇到了大难题,两处有巨石,而且质地非常坚硬,斧凿根本不起作用,连续开凿了一个月,也不见功效。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咸通九年(868)五月二十六日,突然乌云密布,并有数声惊雷,还扬起黑雾,不久黑雾散去,人们惊异地发现,大石头崩裂了。六月二十一日,再次出现霹雳巨响,大石头彻底破碎。人们都传言,这是老天显威帮忙呢,于是高骈就将这条通道称为“天威径” 。因其神异,这条天威径名气很大。高骈自己也很得意,写了《天威径》诗:“豺狼坑尽却朝天,战马休嘶瘴岭烟。归路崄巇今坦荡,一条千里直如弦。”
其实,这所谓“雷电开石”的神迹,很可能是高骈用了火药。火药的威力,正是唐代道士们在炼丹的时候发现的,而且唐代已经运用到军事上了。高骈既是狂热的道教徒,又是禁军将领,所以他掌握火药的秘密是极有可能的。我们单从这个过程来看,也很像是用了火药,否则怎么可能有两次雷电都打在一块大石上的巧事呢?事实上,高骈确实很爱搜寻各种神仙方术类的东西,为此还会做实验。由此可以推想,正是某个道士拿火药的秘方给高骈献宝。高骈可能是有记载的第一位将火药用于工程爆破的人,他应该在中国古代科技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高骈是一个很喜欢装神弄鬼的家伙。他虽然用了火药,但故意将功劳归于上天之威,这显然可以大大地为他增加威望,以此服众。后来高骈在安南获得了很大的声威,以至于当地人给他立了生祠,并称呼他为“高王”,恐怕与他这些招数不无关系。只是高骈因此也失去了使用火药进行工程爆破第一人的称号,十分可惜。
到了宋代,中央就失去了对安南地区的控制。高骈在安南做的两件事情,都是很具战略眼光的,特别是疏通路线,对于加强交州和内地的沟通都很重要。只可惜这些能够造福后世的工程,对于衰亡的唐朝来说,意义也不大了。
《新唐书》有“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之说,陈寅恪赞同这个观点。这里的桂林指的就是庞勋之乱。就在高骈离任安南之前的一个月,唐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庞勋叛乱。这次兵乱,可以说是真正敲响了唐王朝的丧钟。 唐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叛乱平定下去,但是整个王朝的基本统治秩序,已经摇摇欲坠了。
高骈于咸通九年(868)八月卸任回长安,半年之后被任命为天平军节度使。天平军治所在郓州(今山东东平),与徐州相邻。显然,高骈是朝廷用来震慑防备徐州的。这也可以看出,高骈此时是唐朝廷十分倚重和信赖的一员大将了。
874年,懿宗死,僖宗上台,改年号为乾符。就在第二年,王仙芝、黄巢起义爆发。唐朝君臣大概没想到,这次造反最后会让大唐土崩瓦解。
节度使挂宰相头衔,称为“使相”,是节度使的极高荣誉。当然,“使相”不是真宰相,只是挂名。内忧尚未燎原,外患先成大灾。咸通十年(869)开始,西南方向失利的南诏连年入侵西川,蜀地民不聊生。僖宗上台后,立刻加高骈为同平章事 ,看来要重用他。果然,乾符二年(875)正月,高骈就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要去救火。因为就在上个月,南诏再次大举入侵,一路猛攻到雅州,前锋已达新津,眼看就要打到成都了。高骈立刻走马上任,他有一首诗,正是描写这一路的所见:
亚夫重过柳营门,路指岷峨隔暮云。
红额少年遮道拜,殷勤认得旧将军。
看来高骈此去是充满信心,要当个唐代的周亚夫,再建大功勋。
正月二十一日,高骈已到剑州(今川北剑阁),此地离成都还有数百里之遥。高骈先派了一个使者,快马赶到成都,下令打开成都大门。有人问他说,蛮寇逼近成都,相公你还远着呢,发生意外怎么办?高骈笑笑,说:“我当年在交趾破南诏蛮二十万众,他们胆子早已经吓破了,听到我来,逃都来不及呢!”果然,高骈一到,南诏就开始退兵。高骈也不含糊,第二天就领兵五千,追击敌军,一直追到大渡河,杀伤大批敌军,并抓获数十名将领,大胜而归。南诏的这次入侵就这样被摆平了,高骈堪称南诏克星。
与在安南的时候一样,胜利后高骈也没有闲着,开始修整了军事设施。他在南诏入侵的路线上建造了很多城堡,每个城堡都屯驻数千兵力。此后,南诏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局势稳定之后,高骈也打算给成都建造一个罗城。在成都城市发展史上,这个罗城也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
全部用砖砌城墙,要直到明代才流行开来,之前多是城门部分砖砌,大部分墙体只用夯土。成都罗城规模巨大,其周长说法不一,少的说有二十五里,多的说有四十三里。修筑罗城,绝对是个宏伟的工程。高骈安排得井井有条。首先,他革新了修城墙的方式。唐代的城墙一般都采用夯土版筑的方式 ,但是鉴于当地的土不适合版筑,高骈创造性地用砖砌了外墙。其次,在取土烧砖时,规定不再就地挖坑而是专找那些土丘,这样就不会破坏农田了。再次,征发劳工也安排轮换制,每批人工只工作十天就换。
建筑的过程,更是伴随着一场精彩的计谋。因为高骈怕南诏趁机来骚扰,他就先派使者去南诏,假意要和谈,进行外交斡旋;同时又放出话来,说要去巡边。开工的那天,他下令从成都到大渡河都燃起烽火,做出一副立刻要出兵的样子。就这样,烽火烧了九十多天,一直到整个罗城完工。有人不禁感叹说:“兵以诈胜,斯之谓也。”善于用计,正是高骈的一大特色。
罗城建成后,大大加固了成都的防卫能力。后来僖宗逃到成都,还特别下诏表扬了高骈,说他建罗城有先见之明。高骈恐怕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预防边寇修的罗城成了皇帝落难的避身之所。
高骈为蜀人建了一座坚固的城池,固然有功。不过他治理西川过于严酷,搜刮自肥,也是让蜀人相当不满。特别他是对蜀地将士处理不当,导致发生了一次兵乱,差点送命。过后,他又大肆屠杀,显示了残酷无情的一面。
蜀人向来被视为怯懦之人,有笔记说,南诏入侵时,有一个士兵落单迷路,进了村中。几百个蜀人跟着他,呼叫嘶喊,就是不敢上前动手。南诏兵一回头,大家就四散逃开。高骈显然对蜀军相当看不上。当时蜀军有一支精锐部队,号称“突将”,相当于敢死队,立有不少战功,待遇自然特别优厚。高骈借口财政困难,将他们的额外津贴都停发了。其实高骈只是想克扣军饷,以中饱私囊。说起来,这种事他的祖上也做过。当年高崇文从西川撤离的时候,几乎席卷一空,能拿的都拿了个干干净净,害得下任节度使武元衡节衣缩食,过了好几年才恢复过来。
高骈是道教徒,所以他还经常搞些法术。比如每次发兵之前,都要做些道家仪式,对着将士们焚烧画在纸上的人马,撒小豆,还说:“蜀兵怯懦,现在我先派遣你们这些神兵天将前往。”对于这种侮辱,蜀地的勇士们更是切齿痛恨。
终于在四月的一天,突将发动了叛乱,一举冲入节度使府中。高骈惊慌地躲到了厕所中,才逃过了突将的搜索。等事情平息之后,高骈跑出来,假惺惺地表示要悔过,给突将补发了津贴,但暗地里却记下了所有突将的名册,要秋后算账。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高骈派了亲兵队,将突将们全部击杀,甚至接着又灭其族,就连孕妇、婴儿也都不放过。流血成渠,号哭震天,一夜死者数千人。高骈还不放心,还将那些出戍在外、没有参与作乱的突将,也都逐一登记,又杀害了很多人。真是滥杀无辜!
高骈的行为,确实令人发指。在那个年代,很多武将都是如此,贪财、好杀,这不仅是高家的习气,更是当时很多武将的习气。而正是这样一些人,被唐朝倚为国家之长城,社会之栋梁。这显然昭示着,整个朝代已经病入膏肓了。
高骈在西川任上四年,西南一直风平浪静,而此时中原的农民起义,已成燎原之势。更加麻烦的是,这一时期,各个藩镇内部也不断发生兵乱,此起彼伏。很多藩镇都自顾不暇,根本无心作战,只要把起义军赶出自己的地盘,就万事大吉。所以,王仙芝、黄巢等人的势力逐渐朝长江流域发展,因为相对于中原地区,这里的军事力量更弱一些。
兼盐铁转运使是唐后期最要紧的一个财政使职,掌握了全国大宗的财政收入。一般情况下,往往是淮南节度使兼盐铁转运使,因为淮南治所在扬州,是漕运的一个枢纽之地。高骈兼任盐铁使,大概是朝廷希望他能一举搞定渐成气候的王仙芝军队。乾符五年(878)正月,高骈再次被调任荆南节度使,兼盐铁转运使 ,负责围剿王仙芝起义。调任高骈还有一个因素,王仙芝等军队中,郓州人很多。而当年高骈曾做过五六年的天平军节度使,在当地很有威名—想必也是以严酷出名,所以朝廷想借他的威名去吓唬起义军。
实际上,真正立下大功的不是高骈,而是招讨使曾元裕,他一战击杀了王仙芝。随后起义军大部归于黄巢,黄巢则继续往东南方向逃窜。
跟随黄巢的动向,高骈又调任镇海节度使。这显然是要高骈继续追击黄巢。在浙西地区,高骈成效很大,他用了软硬两招。一招是派出两员得力大将张璘、梁缵,分道出击,屡次打败黄巢;一招是诱降了黄巢手下数十个将领,如秦彦、毕师铎、李罕之、许勍等,他们都是悍将。
当年的安禄山就非常善用化敌为友这一招。所以他虽然真实战力一般,却屡有战绩上报,取得了玄宗信任。招降纳叛,是高骈在和黄巢军作战时使的重要策略。招降有诸多好处,不需要硬战,可以减少自身损失;能化敌为友,增加自己的兵力;还可以作为军功,为自己增彩。 另外,高骈也有这个能力,因为他身兼盐铁使,有的是钱,足够养活这些归附的叛将及其部下。高骈纳降的这些将领,基本都是率本部投降的。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带着自己的兵力来的,在高骈手下实际上依然是一支相对独立的军队。后来高骈势力崩溃,跟这个特点有很大关系。高骈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还能压住这些叛将,一旦情势变化,那他们的忠诚度就非常靠不住了。实际上,最后高骈就是死在了当年降将秦彦和毕师铎的手里。
由于高骈是长江下游一支非常强悍的力量,黄巢无法立足,于是一路往南奔窜,从浙江、福建,一直来到了广东。最后攻下广州,作为新的据点。因为南方这些地区军队配备向来不足,所以黄巢如入无人之境。
高骈赶跑了黄巢,功劳十分突出,所以皇帝加封他为诸道行营都统。这个官衔可以统一指挥各方军队,可以整编军队,负责军需,还有司法大权,“刺史以下小罪辄罚,大罪以闻”,相当于总司令。至此,高骈的权势达到了巅峰。
既然是“总司令”,自然要想办法解决还盘踞在广州的黄巢。对此,高骈提出了一个大规模围剿方略。具体做法是:派张璘屯兵郴州,守住北面的大门;王重任从海路登陆潮州,扼住东路;王铎领兵屯驻在桂林、邕州一带,挡住西去的路径。这样就在三个方位分别关好了门,然后高骈亲率大军,直取广州。
应该说这个方略还是很有针对性的。因为黄巢军最大的特点就是流动作战,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黄巢军南下的时候,曾经生生地辟出七百里山路。其机动性之强,可见一斑。对于这样一支军队,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将其围住,限制住,然后再打。广东地区在地形上,也是为山海包围,是完全有条件实施该策略的。如果真能实行,成功的可能性会很大。
当然,这个策略并没有实施。关于原因,不同的史料有不同的记载。《新唐书》说,皇帝采纳了,但高骈没有动;《资治通鉴》则说“诏不许”,被否决了。《新唐书》的说法有问题,既然高骈自己提出的策略,他为什么不愿意实行呢?当时黄巢新败,龟缩在广州,基本上是垂死挣扎,高骈以优势力量攻打,有必胜的理由。眼看天大的功勋唾手可得,高骈没有任何理由退缩。
《资治通鉴》说“诏不许”,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当时的宰相,正是与高骈不合的王铎,王铎自己想抢占这份大功,所以亲自以宰相之尊当了荆南节度使、南面行营招讨都统。他大概是想学一下名相裴度吧,可惜,他没有裴度的水平,也没有裴度的运气。他这次出征,生生让黄巢死里逃生了。黄巢从岭南冒死往北突围,很快就直逼江陵。
说到这里,可以插个小故事。说王铎此人非常惧内,这次出征江陵,他只带上了爱妾,没有带上夫人。黄巢北上之时,手下突然来报:夫人已经离京,往江陵赶来了。王铎不由地对属下诉苦说:“巢贼渐渐近南来,夫人又悻悻自此至,旦夕情味,何以安处?”有属下开玩笑说:“不如降巢。”王铎不禁大笑。总之,王铎就是个书呆子,怎么可能打得赢黄巢呢?
当王铎在为黄巢和夫人苦恼的时候,高骈又迁官了。这次是一江之隔,他从江南的润州(今镇江)来到了江北的扬州,当上了淮南节度使。这是他领的第六个节度使(安南、天平、西川、荆南、镇海、淮南),也是最后一个。
明末有相似一幕。江南武生李琏曾上书请令江南富家报名助饷,结果被满朝文武否决,最后坐看亡国。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中详细讲了这个故事。高骈仍然兼任盐铁转运使,这时他正在为富人说话。因为财政非常困难,当时度支使向朝廷提出向富户及胡商借贷。皇帝同意了这个计划,并下旨,借全国富人财产的一半。朝廷借钱,还能指望还吗?这分明就是白拿啊!这时高骈站出来了,他说:“现在天下盗贼蜂起,都是因为饥寒交迫。现在不反的只有富户、胡商了。”言下之意,如果这钱一借,那国家就要彻底完蛋了。于是这个计划就终止了。高骈的话也没错,不过还可以追问一句,那些饥寒的盗贼又是哪里来的呢?还不是因为这些富户们吗?其实,高骈自己就是最大的富户之一,他根本就是全国富户的代言人呢。
朝廷对高骈言听计从,主要还是因为眼下正要仰仗于他,因为前度黄巢今又来!黄巢大败王铎之后,本想趁势北上,结果在荆州被刘巨容军击退,北上之路不通,于是立刻转向东,一路来到了江西地界。这里,有一个克星在等着他—张璘。高骈已经主动出击了。
王铎失败,反对派就得志了,兵部尚书卢携当上了宰相,高骈自然也被重新起用,再次当上了消灭黄巢的总指挥。在当时的情况下,高骈绝对是最佳人选。他本人百战百胜,声威早著;手下强将如云,张璘更是黄巢克星;而且他坐镇的淮南,扼住了长江、淮南两道防线,向来是东南一带实力最强的藩镇。一句话,舍高骈其谁?
高骈也觉得此事非他莫属,再建不世功勋就在眼前。他一边征集天下各道兵马,一边自己也招兵买马,很快就聚集起了七万军队。那是铠甲鲜明,旌旗招展,威震一时的雄师。面对这样的军队,朝廷也是信心大增。
为了制敌先机,高骈决定派张璘渡江而击,显然高骈是想在长江以南解决问题。在江西境内,两军撞上了。然而刚一交战,黄巢手下的王重霸一部就投降了;黄巢退到饶州,又有常宏帅数万人投降;接着张璘攻克饶州,黄巢退到信州。这时黄巢军中还遇到了疫病,士卒多死。眼看黄巢节节败退,大家都松了口气,宰相以下都开始上表祝贺,上上下下都觉得这回总该结束了—就像以往发生过无数次的兵乱、起义一样,总有它结束的时候。
可是,起义军最低潮时,双方形势非常诡异地来了个彻底的大变。黄巢以哀兵之势出战,一战杀死了朝廷大将张璘,唐军大败。随后,黄巢声势大盛,全军渡过长江,直逼扬州。
非常诡异的是,此时损失并不大的高骈却高挂免战牌,闭门不战,眼睁睁地看着黄巢往西北—长安的方向—绝尘而去。这年年底,黄巢就攻克了首都长安,唐政权就此瓦解。用一句峰回路转,实在不足以描述这样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实。
但事情总是可以解释的。最大的罪人,当然是高骈。
首先是懈怠。在最困难的时候,黄巢采取了诈降的招数。对此,之前已经招降无数的高骈深信不疑,放松了警惕,没有穷追不舍。
其次是自私。高骈私心很重,在黄巢表示投降后,他怕其他军队分了自己的功劳,于是当即要求遣散诸军,所以诸道七万大军就散了。
再就是轻敌。黄巢缓过劲来之后,又反悔不降了,要求再战。高骈大怒,立刻再下令张璘出击。其实这时候,恰恰是最危险的。因为黄巢已经走投无路,准备死拼,而这时候还追随在黄巢左右的人,大都是亡命之徒,战斗力绝对非同小可。虽然张璘部屡战屡胜,但犯了骄兵的大忌,非输不可。
高骈到了各个藩镇,都会挑选一些精锐作为亲军,让他们跟着自己走。这也是当时节度使普遍的做法。最后是怯懦。黄巢军杀死张璘后,气势大盛,在采石过江,直逼扬州而来。这个姿态,显然是要和淮南军决战。所谓两军相遇,勇者胜。黄巢已经亮剑在手,但高骈却怂了,不敢亮剑。其实此时高骈绝对有一拼的实力,淮南当地的军队数量就很多,而且还有高骈多年积累下来的精锐之师。
再说了,消灭黄巢是高骈当仁不让的责任。如果就此放过,必定后患无穷。降将毕师铎就很恳切地向他建议说:“现在你要是放过了黄巢,等他们渡过淮河,那就是纵虎归山,再也制不住了!必为大患。”高骈不可能不知道这点。结果怎么样呢?高骈给朝廷上表告急,称:“贼六十余万屯天长,去臣城无五十里。”这是一句颤抖着说出来的话,是一句懦夫之言。本来朝廷百官对高骈还有一丝期待,等这道表一到,“上下失望,人情大骇”。
此话一出,一个名将就变成了一个懦夫。也许是因为他老了,也许是他的胆气早已被他的文人气给消磨掉了。高骈自此声威大减,可笑的是,他后来还想图谋割据,压服各道。而他现在的作为就注定了,割据也不会成功。
高骈应该也知道,这一举动会让他名声扫地。但是相对于名誉,他更希望保全的是自己的身家。高骈大概也清楚,面对黄巢的挑战,如果没有必死之勇气,那多半是输定了。而他手下的千万将士,又有几个抱定必死决心的呢?又有几个有一死报君王的信念呢?其实这个时候,唐军之中,基本已经没有什么忠勇之士了,有的只是贪财好杀之辈。在高骈之前,也有过大败黄巢的刘巨容,当时手下也劝他乘胜追击,他却摇摇头,说:“何苦呢?我打赢了,朝廷也没几个赏钱。”于是转身喝茶去了。高骈的心思,大约也是如此。富贵险中求,可我已经大富贵了啊,我已经是一方诸侯了,再去拼命,何必呢?
黄巢过了高骈这一关,就像是一下打通了任督二脉,他明白了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所以,渡过淮河后,黄巢军再也不掳掠,只是抓丁壮来充实军队;然后改了称号,黄巢自称“天补大将军”;最后,向各个藩镇发布了一个公告,说:“你们且看好自家,不要来冒犯我。我先要去东都,然后上京师。我要去朝廷讨个说法,不关你们的事。”黄巢很清楚,现在朝廷和藩镇,早已经是两条心了。大概黄巢就是从高骈身上,悟出了这个道理。
黄巢军来到函谷关前时,得意扬扬地发公告给守关将领说:“我们经过淮南,赶高骈就像赶老鼠进洞一样,你们别挡我的道!”
总之,高骈放黄巢渡河一事,对双方来说,都是重要转折点。
事实证明,经过黄巢这一役,高骈完全变了一个人。
转变的原因很复杂。但结果是明确的,那就是高骈也有了新的目标—割据一方,做土皇帝。原来的建立功勋、当上宰相、青史留名的想法,已经被他扔到脑后去了。也难怪后来《新唐书》就将他入《叛臣传》,也不算冤枉了他。此后,高骈被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后人多有为他遗憾者,觉得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或许高骈自己无所谓,但割据没有成功,他倒是没有料到。
高骈割据的努力及其失败的整个过程,基本上发生在中和年间(881-885)。这段时间在扬州,有一个外国人在他身边,亲身经历、目睹了这一切,还留下了很多记载。
崔致远的文笔很好,他回到新罗之后,俨然就是第一高手,后来被尊为“东国文宗”—相对于中国而言,韩国是东国;文宗,是说他的文章极好,其地位相当于韩国的韩愈。高丽时期著名文臣李奎报在《白云小说》中说“崔致远孤云,有破天荒之大功,故东方学子,皆以为宗”。这个外国人叫崔致远,新罗人。崔致远十二岁就来到唐朝读书学习。他很聪明,后来参加科举,中了进士,并且在唐朝做了两任地方官。黄巢攻克长安之后,天下大乱,崔致远不得不投靠高骈,以求庇护,前后四年时间,刚好是中和元年至四年。崔致远在高骈手下做的是秘书工作,给高骈起草了大量公私文书。回国之后,他将这些文书整理成《桂苑笔耕集》,相当于“高骈私人档案选(881-884)”。 这些记载对于我们复原高骈试图割据的整个过程,有很大帮助。
高骈的割据计划,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他试图利用手里的政治资本,吞并邻近几个道;第二阶段,则干脆直接使用武力,强行夺取地盘。
第一阶段他想利用的政治资源,其实主要还是来自朝廷。比如在军事方面,他还挂着“都统”的头衔,就曾以都统名义征集邻近诸道军队,吞并后为己所用。
他还兼任盐铁转运使,任此官职,他不断地督促各道将军需、粮食都运送到淮南。这些物资基本都被他私吞了,成为他的储备物资。
还有朝廷授予他的“墨敕授官”权,就是说他有任命官员的权力,授官权限从监察御史(七品)到常侍(三品),这些官职大都是授予军队中将官的。所谓“墨敕”,就是没有皇帝印玺的敕旨,等于代行皇帝权利。这是一项最最顶级的特权,只有在军情最紧急的时候,才会赋予。这个权利,给高骈确实带来了很大方便,《桂苑笔耕集》中就有好多条墨敕授官的命令。
不可否认,这些政治资源,给了高骈很大的便利,使得他一开始就有凌驾于附近诸道之上的资格。但是他只是利用这些资源,为自己割据服务。
中和元年(881)的夏天,高骈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出兵行动。事先他向天下发布了《讨黄巢檄》(这檄文就是崔致远的大作),声称要北讨黄巢。随后他动员了整个淮南的军队,共八万人,舟船二千艘。整军出扬州城,屯于扬州城东的东塘,摆出一副立刻开拔的姿态。
高骈的祖父高崇文进兵西川的时候,借口与东川节度使李康会谈,结果趁机杀了他,以此为自己表功。与此同时,高骈征集各道军队,并且想组织一次军事会议,召集各道节度使来商量出兵之事。不过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实意图是将附近的节度使一网打尽,吞并各道。其中与淮南扬州一江之隔的镇海节度使周宝,也是神策军出身,是高骈当年球队的队友。周宝开始信以为真,他的幕僚却对他说,高骈有“吞并江东之志”,让他提防。刚好这时又有高骈亲兵从淮南叛逃到了浙西,向周宝透露了高骈的阴谋。于是周宝大怒,写信去骂道:“我不是李康,高公还想作家门功勋来欺骗朝廷啊?” 经过周宝这么一闹,高骈的阴谋也算是大白于天下了。其他各道也纷纷指责高骈,高骈弄了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果然,高骈五月十一日出屯东塘,九月六日打道回府,前后一百六十三天,收获了一地鸡毛。
此后,高骈不仅遭到了邻近诸道的侧目,与朝廷的关系也日渐恶化。朝廷日夜盼望淮南出军,但等了半年之久,希望还是落空了。于是就在第二年正月,剥夺了高骈的都统头衔,任命王铎为都统。不久之后,朝廷又罢免高骈的盐铁使。高骈既失兵权,又落利权,于是大怒,上表为自己辩护,指责朝廷,其言辞不逊,有“奸臣未悟,陛下犹迷”之类的话。朝廷回复诏书,针锋相对,其中有:“‘奸臣未悟’之言,谁人肯认?‘陛下犹迷’之语,朕不敢当!”双方居然打开了笔战,双方关系算是到了冰点。
无可奈何的高骈不甘心,于是开始了割据的第二个阶段。他打算直接动武,抢夺周围各道的地盘。
比如江西发生了动乱,本地土豪钟传赶走了观察使,高骈连忙跟他通好,替他争取到观察使的任命。高骈也很想吞并相邻的宣歙地区(今皖南地区),干脆就任命手下孙端为宣歙观察使,让他率自己的武装去抢宣歙这块地盘。不久之后,高骈的另一个属下和州刺史秦彦又派了数千军队袭击宣州,终于占据成功。
除此之外,高骈自己也调兵遣将,和北边的强藩徐州好好打了一架。这一架的目的是争夺夹在两镇之间的泗州。
泗州本来是徐州镇的属州,不过僖宗上台之后,就提升泗州为防御州,由中央直辖。泗州位于淮河与汴河(即通济渠,隋唐运河南段,从汴州到泗州)的交叉口,是大运河上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泗州南边就是淮南镇,北边则与徐州镇交界。高骈想扩大地盘,泗州自然是最好的吞并对象—地位重要,而且距泗州仅一州之地,力量弱小。
高骈先买通了泗州防御使,让泗州倒向了淮南镇,然后趁势派出淮南军队,入驻泗州。这时徐州镇不干了,因为泗州向来是属于徐州的,独立也就数年时间。徐州不能眼睁睁看着泗州落入淮南手里啊!于是徐州也派出军队,进攻泗州,要将淮南军队驱逐出去。双方战事相当激烈,到中和三年(883),泗州内部发生动乱,军中实力派最终倒向了徐州,淮南军队无奈撤出了泗州。这场争夺泗州的战争,以徐州的胜利告终。
中和年间,高骈非常期待割据一方,但由于与朝廷交恶,其政治资源逐渐散失。这是他割据扩张的阴谋没有得逞的重要因素。这一时期,对外,高骈未能有尺寸之功;对内,他也逐渐失去了控制力。淮南一道有八个州,在中和年间,淮南八州各自割据的局面逐渐变成了既成事实。
如果说不与黄巢决战,是高骈堕落的开始,那么中和年间的高骈,已经坠入深渊。
广明年间,面对黄巢,高骈丧失了勇气;中和年间,高骈阴谋对外扩张又处处碰壁,与朝廷公开对抗,丧失了名誉;中和四年(844),他很看不上的王铎终于赶走了黄巢,收复京城,高骈悔恨万状,他已经失去了自信。
勇气、名誉、信心都丧失的高骈,已经开始当鸵鸟了。高骈的鸵鸟是神仙,但他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遇到神仙,反倒招来了一个妖。
高骈一开始就是狂热的道教徒,他经常装神弄鬼,既能吓人,也可以安慰自己。不过这个时候,宗教已经成了高骈心灵的避难所。高骈沉溺于道教的时候,有奸邪之人乘虚而入,这人叫吕用之。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吕用之就属于这样的妖孽。所以后来有人写了一本小书,专门描写唐末扬州的这段历史,名字就叫《广陵妖乱志》。
唐代后期有“扬一益二”之说,除了长安洛阳两京外,全国一线城市就数扬州、成都。 高骈广招有异能奇术之人,但他总是要多次试验,确实有效才采纳。估计他的火药技术就是这么得来的,这点与当年的王莽挺像。其实吕用之在高骈门下已久。早在高骈还在浙西的时候,吕用之就混在扬州。他是茶商之子,从小就随父亲来到了扬州这个唐代顶级的商业中心。 因为曾经修习过道教知识,懂得一点皮毛,他就靠此混饭吃,成了江湖人士。后来吕用之投靠了高骈,高骈虽然很上心地找会法术的人,但并没有对吕用之“一见钟情”。 到中和年间,高骈在政治上渐渐失败之后,才开始渐渐信用起吕用之,并且一下子就沉迷了。所以,根本上来说,还是高骈自身出了问题。
这二人,高骈是个昏聩的主子,吕用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刁奴。他的招数,与历史上其他奸佞谄媚之人并无不同,有时候还更加拙劣。他入了高骈的眼,也不过就是那些招数。
第一招,投其所好。高骈好神仙,他就造一些神仙物品给他。比如他在一块青石上刻上奇字“玉皇授白云先生高骈”,然后偷偷放在道院的香案上。高骈“发现”后,非常惊喜。吕用之趁机忽悠他说:“这是玉皇送给你的。不久之后,你就可以成仙了。”于是高骈就越发寄希望于成仙,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高骈和宰相郑畋有矛盾,吕用之就恐吓他说,郑畋要派剑客来刺杀他。高骈很紧张,吕用之就找来同党张守一,说他有法术,可以抵挡刺客。晚上,他们让高骈躲到密室中,让张守一住在卧室里,偷偷拿袋子盛了狗血,洒得到处都是,伪造成格斗的样子。第二天,高骈看到满地的血迹,不由感动到落泪。
还有一次,吕用之的诡计暴露,成了民间笑话。当时朝廷允许高骈立生祠,并刻石碑自我歌颂。于是高骈就派人购买了一块非常大的碑石,通过水路运到扬州来。到了码头之后,晚上吕用之偷偷派人用五十头健牛将碑石拉到了城内。第二天再报告给高骈,声称碑石是被神人移来的。高骈深信不疑,亲自下令,立一根大木,并用金粉书写八个大字:不因人力,自然而至。结果第二天,扬子县有一个老太太跑到官府去告状,说:“昨天晚上,胥吏来借耕牛去牵碑,误损其足。”远近闻之,莫不绝倒。但就是这样的伎俩,层出不穷。其实这种伎俩都相当拙劣,高骈会信,只能说他是选择性的失明,在自我麻痹。
第二招,拉帮结派。吕用之得势之后,又引其党羽如张守一、诸葛殷等人,一起蛊惑高骈。诸葛殷自称是神仙下凡,他口才很好,对着高骈谈笑风生,让高骈深信不疑。高骈本来有洁癖,而诸葛殷有严重的皮肤病,经常抓搔不停。但高骈却与他非常亲近,不以为嫌,他觉得这就是神仙在考验他。高骈有只宠物狗,闻到诸葛殷身上的腥秽,常靠拢闻嗅。诸葛殷趁机说:“这只狗是我在玉皇面前见过的,一别数百年,现在还认识我吧?”真是鬼话连篇。
第三招,打击异己,瞒上欺下。吕用之深知,要真的迷惑高骈,就不能让高骈和其他人多接触。对于高骈身边的人,他都一一买通,让其成为自己的耳目。然后骗高骈说,你要成仙,那就轻易不能见凡人。于是高骈成天就待在内院,焚香祈祷;外面大局,都由吕用之等说了算。
这些人还大力打击异己。高骈的老部下们,要么被他们用计赶走,要么被他们杀害。所以到后来,整个扬州几乎都落入了吕用之等人的控制之中,高骈被架空了。
这一招,与李辅国当年设察事厅子如出一辙。另外,吕用之还设置了特务机构—察子。 这些人潜伏在各个地方,窃听一切鸡毛蒜皮之事。将整个扬州都笼罩在他们的耳目之下,让人不寒而栗。
第四招,占据要位,把握实权。渐渐地,吕用之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和武装。他先是选募了骁勇之士二万人,组成左、右莫邪都两支精兵,吕用之和张守一分别为左、右莫邪军使。
然后吕用之开始建牙开幕,成立了一套自己的机构。他的幕府大肆收拢各方人才,积极培植自己的势力。很快,吕用之在扬州,基本上就能和高骈分庭抗礼了。等高骈有些明白过来的时候,吕用之羽翼已成。
吕用之之流,都是彻头彻尾的小人。所以,他们得志之后,就成了地方一巨大祸害。别的不说,光是他们强抢民女的事,唐代传奇里就记载了两起。一则记于《北梦琐言》中,是有关诸葛殷的。故事说,一个女侠叫荆十三娘,帮助李三十九郎从诸葛殷手里夺回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一则是有关吕用之的,说商人刘损的妻子因为貌美被吕用之抢去,后被一虬髯老叟救回。故事很生动,金庸的《三十三剑客图》中就讲过这个故事。传奇故事其实正反映了人们的无奈之情,面对这些横暴的家伙,人们只能寄幻想于那些剑客侠客。故事中的大快人心,反衬的其实是现实的无奈和残酷。
扬州城其实早就陷入了恐怖气氛之中。惶恐的空气,就是危机的前提,一旦出现一颗火星,立刻就能引爆扬州城,而高骈的末日也就来临了。
这一天的到来,其实很快。高骈大概没想到,最后灭亡自己的,一半是吕用之,一半是降将势力。
在扬州城逐渐被吕用之等人控制的时候,城外的淮南,也在逐渐摆脱高骈的控制。淮南下属八个州,除了扬州是治所所在,其他的七个州,很多都由高骈部将掌控。
在正常情况下,部将自然会服从高骈指挥。但是高骈与朝廷交恶之后,他本身的政治资本急遽下降,威望顿失,于是形成了“部下多叛”的局面。
高骈指挥各州,本来就是依赖朝廷的命令,双方是公家的关系,是上下级。而现在高骈失去了朝廷的信任,实际上他指挥部下也失去了合法性。他现在只能靠私人关系来拉拢这些旧部下。但是,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吕用之。高骈的昏庸糊涂,吕用之的倒行逆施,最终导致部将与高骈离心离德。扬州之外的七州,实际上已经基本上不听命于扬州了。
此外,在高骈的这些部将中,有不少是当年从黄巢军中投降过来的。他们投降的时候,往往带着自己的部下。高骈为了安抚他们,通常任命他们为刺史,因此他们又有了地盘。所以,这些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实力派”。秦彦就是典型的一位,他本来被任命为和州刺史,后来趁乱攻占了宣州。于是高骈又让另外一个降将孙端去和州。事实上,孙端是凭着武力去和州“上任”的。
总之,在淮南内部,实力派占据了主导地位。可以想见,这些降将对高骈本来就没有太多忠诚。现在这种混乱的情势下,他们更不愿听命于高骈了。对此,高骈也无可奈何。
揭起造反大旗的,正是一位当年的黄巢降将,叫毕师铎。与其他人不同,毕师铎一直没有到外面领军,而是在扬州城带兵,因为高骈特别宠信他。后来高骈听说黄巢手下大将秦宗权要来攻打扬州,很是紧张,于是派他去扬州北面的重镇高邮驻防。没想到毕师铎这一去,很快就引爆了淮南的局势。
在此之前,毕师铎和吕用之已经有了很深的矛盾。因为毕师铎有个小妾很漂亮,吕用之这个好色之徒很想见见,毕师铎不答应。结果吕用之趁毕师铎外出的机会偷偷前往他家看这名女子,毕师铎又羞又怒,连这个美妾都舍弃了。这下,双方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这是他的外号,因为用剑如神,故称神剑。偏偏在毕师铎出屯高邮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吕用之对他很是友好。无事献殷勤,定然没安好心。毕师铎更加疑惧,觉得吕用之肯定有害自己的阴谋。恰好当时高邮镇的军事长官“镇遏使”张神剑 ,是毕师铎的儿女亲家。两人一拍即合,决定造反。于是两人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回兵进攻扬州。
可扬州城毕竟是重镇,城池坚固,而且吕用之也有一支忠于他的军队,一时攻克不了。于是毕师铎就想起了以前的老战友秦彦,派人向他求援。秦彦自然求之不得,立刻从宣州发兵。生力军一来,终于攻破了扬州城。最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秦彦反客为主,成了扬州城的真正掌控者。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秦彦、毕师铎等人刚刚占据扬州,真正的胜利者杨行密登场了。
杨行密并不是降将,而是地方土著。他是淮南道庐州合淝人,二十来岁的时候,曾经为盗贼,是个草莽英雄,后来就成了庐州的军将。天下大乱的时候,杨行密毫不犹豫站了出来,赶走庐州刺史,将庐州据为己有。高骈对此也无可奈何,就任命他做了庐州刺史。杨行密代表的是真正的地方势力。他手中的权势并非来自高骈,而是自己夺取的,自然也不会真正忠于高骈。现在扬州一片混乱,正可浑水摸鱼。于是杨行密也打出“勤王”的旗帜,率军直奔扬州而来。接下来,杨行密和秦彦又展开了一番激烈的争夺战,最后以杨行密胜利告终。
这一番争斗不要紧,扬州这个富甲天下的城市,自此被蹂躏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子了。唐后期的城市,就数“扬一益二”,论繁华,扬州城天下第一,益州(成都)天下第二。唐诗还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优美句子,还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样的俗语。总之,扬州在唐人心目中,几乎就是天堂。可惜,现在的扬州已经成了地狱。对此,高骈要负重要责任。
就在扬州城再次被攻陷之前,毕师铎很是焦虑地向一个自称能通神的尼姑奉仙(从这个名字看,倒是更像道姑)讨教。奉仙说:“扬州有灾祸,当有大人物死去来应之,他死了就好办了。”这等言论,根本就是道家的“禳灾”之术啊。毕师铎和秦彦居然也是深信不疑,大人物,那不就是高骈吗?两人二话不说,直奔高骈所居的道院而去。高骈一辈子崇道,最后居然死于“禳灾”之说,实在是命运的捉弄。
当攻打大门的声音传到高骈那里,他镇定地说,这肯定是秦彦来了。于是整好衣服,静静等待。他大概也明白,自己的末日要到了。人到临死,脑袋往往就清楚了,可惜总是明白得太迟了。
过了一会儿,乱兵闯入,拉过高骈,训斥道:“公上负天子恩,下陷扬州民,淮南涂炭,公之罪也。”高骈还没来得及说话,脑袋已经“扑通”一声落地。文武全才,一生叱咤的高骈就此谢幕。
二十年后,公元907年,大唐,这个持续了289年之久的王朝,也终于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