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
洛阳才子他乡老
引子
“锦江风散霏霏雨,花市香飘漠漠尘。”不错的,锦江春日的繁华不逊于长安的曲江。每到此时,城中老少游人携家带口,都要到锦江两岸游赏。江水近城,东南而行。向西北望去,有一片好景致,随处是蛱蝶穿梭,春花含笑,江水沉静无言,缓缓流去。这就是历来豪族、文士钟爱的浣花溪了。近年皇帝于蜀中登极,宰相特意寻到此处杜工部草堂的旧迹。年荒日久,来寻访的仆从只能辨认出哪处是篱墙,哪处是版筑的墙基。倒是宰相循着早年游蜀的记忆,惊喜地翻拣着断瓦残砖,指认这处是老杜的书斋,那里是杨夫人相夫教子的屋房。重建房屋再稍微收拾下,宰相也就在此住下了。浣花溪景色优美,贵胄们早已蜂拥而至,各建别墅。比照之下,尊贵的宰相竟心甘情愿地住进将将“能住”的草堂里,真是朴素得多!
宰相呢,倒也不以为意,退了朝,不是在写诗,就是绕着那屋子吟哦。
有时是:“过客径须愁出入,居人不自解东西。”
有时是:“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宰相那才华也不差的弟弟听了,在一旁拍手,说:“错了!错了!不是杜工部的诗。”宰相捋捋自己的胡须,像个老小孩儿,不以为意地回答:“我老了,记不住!”成都不少人仰慕宰相的名声,纷纷来找他求诗、作曲。他不怎么给人写诗,曲子更是不轻易写的。
一
人们说,这个古怪的宰相是“洛阳才子”韦庄,也是“秦妇吟秀才”韦端己。可这话要传到政事堂,让韦庄本人听了,他定要拼着年届古稀的身子,同你生气不可。据说有王氏的宗亲带着纸笔来向韦庄求《秦妇吟》的句子,刚进宅院,便被逐了出来。韦庄的脾气,确实是古怪!不过,那些含情游春的少年少女,总会带着琵琶、横笛、竹板,在浣花溪边的无限春色中歌咏,歌咏的是韦庄最熟悉不过的曲子: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
韦庄若听了,总要皱皱眉、摇摇头。但他并不是不近人情、超然物外的道学家。草堂中还住着一位姑娘,名唤浣花。据说是韦庄入蜀时,在路上遇到的逃难歌伎,韦庄便把她带在身边。有狎亵之徒,说韦庄为老不尊。但宅子里都知道,韦庄为她延请老师,教唱自己写的曲子。只要姑娘开口,韦庄便为她打起拍子,闭目聆听。平日里,韦庄对浣花姑娘也是执家人之礼的。
这一日,院外又唱起了韦庄制的曲。韦庄正穿好紫袍,系上玉带、金鱼,要到宫中进谒。听到曲子,韦庄把脸一沉,使劲摇头。掌事的仆从正叮嘱厨房要为韦庄准备好晚饭,韦庄不顾厨房烟熏火燎,让做饭的伙计把柴火当着自己的面称了,用特制的量具称了米,才赶紧掩面走开。按当朝皇帝的说法,和自己一样,韦庄“穷怕了”。
不过,韦庄今天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舒服——尽管只是一次常朝诏对,内心却像犯了错似的,七上八下。车马仆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韦庄刚要登车,却又想起了什么——原来是梦,是昨天那个对镜大笑、不知所云的梦。他赶紧取来梦书,要看看梦书里怎么说。解辞是相当不好的:“对镜笑,为人欺。”
时辰容不得耽搁,韦庄心中何等忐忑,也只有在路上消磨了。
成都虽是西南雄郡,但比起长安、洛阳来,差距不小。它的罗城拥着子城,较显局促的空间里,倒是有京洛少见的连绵花草,韦庄的车马也正在其间穿行。不多时,一行人沿路转北,宫城便映入眼帘。推开窗帘,可见宣德门气势雄壮、五道并驰,但比起长安洛阳的宫城,又的确是不如了。韦庄每每来到这里,都会习惯性地叹一口气,想道:“巍峨的丹凤门还在吗?只怕是在李茂贞、朱温的交锋中,付之一炬了。”这样看来,蜀中宫城虽逊色于长安洛阳,却仍在一境平安中,难得享受此天子威严,倒也足矣。
今日不是大朝,宰相从东上阁门入宫城,皇帝在咸宜殿处理公务。车在门前停下,韦庄整理冠带,小步趋向殿门前。成都确实不大,韦庄想,按自己这个岁数,要是在长安做宰相,人怕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在殿门候不多时,里面传旨的小黄门便搀着韦庄入殿。殿中陈设简朴,多几分武人庄重之气。皇帝王建正和枢密使唐道袭议论什么,韦庄不好打扰,便抽出笏板,在一旁俯身施礼。唐道袭一转身,王建便看到韦庄,很是开心。韦庄正要报出名号,王建便起身拉着他的手,让他到御案边来。“掌书记,你看,枢密使和我正议论北讨李茂贞之事。掌书记在关中生活过,你觉得枢密使说得有理否?”
王建让唐道袭把所谓的出汉中征讨李茂贞的计划推演了一遍,唐道袭讲得神采飞扬,韦庄只听出了一脸疑惑。这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颇是擅长纸上谈兵。“此事对我朝大有利,但要平定李茂贞,收复长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接着,韦庄把李茂贞得民心、朱梁仍强、大长和国蠢蠢欲动等事讲了一遍,力陈其中不可。
唐道袭听得比较来气,清秀的脸,快皱出了山样的眉头。王建对这样剖析深刻的讲解,一直都是乐意听取的——尽管他不识几个大字,这些年倒是听了不少圣君故事,对政事理解颇多。王建看唐道袭不愉快,就找了理由打发唐道袭回衙办事。从聘韦庄做掌书记以来,他是从心底里敬重韦庄的。每逢奏事,他要在席子上给韦庄换好珍贵的重茵兽毛垫子,这样坐得稳,衣服还不会皱。他也要等着韦庄坐定,才坐下和韦庄议事。王建是苦出身,历来看重前唐高门大族的子弟,可这些人里,真买账的也不是那么多。韦庄不是家世最显赫的,但绝对是最为自己操心的,年岁上,也长自己不少。尽管是乱世里爬起来的人,但王建还是会以心交心,以真换真。
韦庄让黄门把自己备好的奏议取进殿来,正要按常规向王建一一报告。可他看着王建,这个小老弟似乎面露难色,有什么话已到嘴边,却不忍说出。韦庄放下奏议,开口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事要传旨?”
王建用手托着下巴,假装一沉吟,然后不好意思地开口了:“端己先生,朕听说您宅子里,有一位倾国……不,善于歌舞的美人?”韦庄听到这里,有些狐疑:“陛下,陛下是说,臣在成都遇到的浣花小娘子吗?”王建点点头:“不错,听说她能唱先生的曲子,还善歌舞。”“浣花姑娘自臣来蜀地以后,就跟着我,待我这个糟老头子挺好的,过段日子我还想解了她的奴籍,放为良人。”“端己先生才德兼备,可是朕……王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话说到这里,王建的心事基本已经点透了。前不久,王建到侍中潘炕家中,也这样委婉地讲了一遍。那会儿,韦庄就是看着潘炕的宠姬被宫人们请入“香车”的。殿里气氛霎时凝固,二人心有灵犀,却尴尬得聊不下去。
“陛下,臣是想放浣花姑娘为良籍。”
“朕知道,朕是说,请浣花姑娘到宫里来,教那些不成事的宫嫔女眷唱曲子、跳舞。”
“陛下,宫中女眷各有才华,若要教导,有教坊司中的教习和乐器大家,何必从我宅里请一个乡野的姑娘呢?”
王建有些急了,他连连摆手:“先生,朕最喜欢先生的曲子词,教坊司中,只能唱个皮毛罢了。让先生身边人来,岂不更好?”
“陛下,进奉女子入宫,自有女官选择、考核的法度。我给陛下讲的隋炀帝、唐敬宗之事,陛下要……”
“先生!”王建拍起了御案,“朕是请姑娘入宫教习,时日到了,自然允许先生放姑娘为良籍!”
听罢,韦庄一脸茫然地和王建对视了一会儿,转过头去,自顾自地收拾好奏议,然后有礼地起身,拱手施礼:“陛下,这里是近日呈陛下的内外奏疏,请陛下察看。”说完便转身离开。
往来朝见,不觉晡时已半。韦庄才恍然大悟,梦里“被人欺”是何意。他心神不宁,但还是镇定地吩咐家人,赶紧为浣花姑娘去置办钗环头面、朝见衣裳。他特意嘱咐:“不吝金帛。”管家也不知道今天宰相怎么这样大方。等韦庄回到草堂,月亮都挂上了大雪山尖,抬头望月,月亮都感伤起来。
“这可怎么说好呢!夺人所爱,飞来横祸。”韦庄心里嘀咕半晌,不知道怎样把浣花叫来,更不知道叫来之后,如何和她交代。韦庄在书房踌躇半日,让人取来纸,磨好墨,又让人设好酒席,点上御赐的沉香烛。等安排好了,才让人去后房唤浣花来,还特意让浣花带上琵琶。不一会儿,浣花就推开门进来了。浣花方是桃李年华,天真动人,一进来便笑着问:“韦相公碰上什么好事,给浣花设宴?”
这话更戳韦庄的心窝子,他看着这孩子青春烂漫的模样,想起二人初遇,教她识文字、唱曲子的事,心绪起伏。自己七老八十了,对着如玉的少女,心中多是身为长辈的顾怜。妻亡数年,有时也能在她的身上忆起“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光景来。各种情意,交织一处,浑然不知自己在追忆中出了神,直到浣花又唤他一声:“韦相?”
韦庄强挤笑容说:“今日朝见,陛下给了不少赏赐。我这个老抠门也打算摆摆酒宴,庆祝庆祝。”说完还苦笑了几声。
浣花听了很高兴,二人先举酒互祝,而后浣花便取出琵琶,说道:“韦相今日讨了封赏,浣花就把新学的曲子向韦相唱来,祝韦相福寿康宁,长生永乐!”
只听浣花取出螺钿装饰的琵琶,旋动琴轸,拿起拨子,轻唱道: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菩萨蛮·劝君今夜须沉醉》
歌声如玉响,琴声如珠落,玉盘珠响,清新动人,听得韦庄更是百感交集,不由得拭泪。浣花见韦庄难过,插回拨子便问缘故。韦庄没有说话,只是啜了一口酒,到盛放纸笔的几案前,背转身子,挥毫立就。
“浣花,我这里有一首曲子,新作的,你看看,能不能唱?”
浣花接过纸卷,上面泪印斑驳。“韦相莫不是有事隐瞒?”她边心里暗忖,边读纸上的曲词: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荷叶杯·绝代佳人难得》节选
“韦相这是何意?”
“浣花你且唱来。”
韦庄又整了整衣冠,坐回席上去。这次的琴声、歌喉,便不再清越了,而是凄凄楚楚,如怨如诉。
浣花叠唱道:“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
琴声未罢,浣花就听到韦庄停下了打节拍的手,抬头一看,迟暮的宰相老泪纵横,掩面啜泣。浣花不知何故,以为是韦庄今日在朝堂获罪受责,正要说些不会辜负恩德的话,韦庄先开了口。
“我身为一国宰相,同平章事,到头来,不过同你一样,寄居他人篱下,身不自由。实不相瞒,今日入宫,陛下同我说要你进宫,做女乐教习。我连说要放你入良籍,主上脸色不快。我知道,事情没有办法挽回了,我为了自己的来日,已经让人办好了入宫的头面、衣服,只等那中贵人们一到,我就要送你走……”
听到这里,浣花心下一沉、玉面无色,不哭也不语,只是望向韦庄。韦庄继续说道:“你我天涯孤旅,烽火之中相遇。我一个迟暮老人,你呢,是芳华正茂。我感谢你为这清寂的草堂留下了青春的颜色,也感激你天资聪慧,唱得出我曲子里缠绵之外的清澈与明净。旁人都说我为老不尊,对你有非分之想。如今我不讳言对你的复杂深情。确实啊!我克制自己,执家人礼,但我深知内心中,还是有……”
“韦相!浣花身列奴籍,辗转豪门为歌伎,不为求贵胄的青睐。这是浣花的命。数年以来,蒙韦相厚爱。浣花以为,韦相更多待浣花的,只是如家人礼。”
“浣花,你不会恨一个软弱但又多愁善感的老人吧?”韦庄想去握住浣花的手。但浣花站起身,往后一退,规整地跪坐席前,继续说道:“韦相,韦相是朝廷的宰相,为主敬忠、为国效力是本分;浣花……浣花是卑微的歌伎,从事各府、转与他人是命定。浣花不求得谁的恩典,也不求谁的深情诉说与表白。能在草堂,得韦相文风教诲,已是命运之外的幸运,浣花不奢求,也不曾抱更多的情意。浣花命不由己,但心尚由己。浣花深知韦相的苦衷。”
韦庄听到这里,竟哑口无言。自己年过七旬,浮沉宦海,从来没有这般通透和决绝的气魄,如果有,那可能就是舍家入蜀,辅佐王建吧。浣花说完,深深下拜,感谢韦庄的赏识之恩。韦庄长叹一口气,把她扶起来,也深深回礼,就中还有多少话未讲,只有韦庄自己明白了。
不多时,院外传来人马喧哗的声音。一位中官走到院中,恭敬地说:“宫中降旨,取浣花姑娘入宫教习女御。”韦庄没有出见,只让管家代为传达,匍匐在地的管家说:“平章事领旨,平章事答中贵人,退朝身染风寒,不宜出见,浣花已在堂中等候,由中贵人带去。”
众人拥着盛装的浣花上了车,浣花也未曾有半分留念。只是当车驾将行时,屋内响起了琵琶声,有人缓缓地唱道: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
不过辚辚车声渐远,歌声怕早听不到了吧!
二
成都春色如故,莺声依旧。韦庄后来入朝,王建也不再提起浣花姑娘了。自那日后,韦庄身体每况愈下,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倒也是自然之理了。身体时好时坏,感觉好的时候,韦庄也常去办公。今日正好是清明假日结束,久雨放晴,韦庄觉得筋骨轻松,早早就到尚书都堂去阅览公文。办事之时,身边走过的令史小吏总要互相窃窃私语一阵。韦庄一抬起头,他们又装作无事,悄悄走开了。待用过午饭,韦庄坐在都堂廊下晒太阳,身边走过一个小黄门,他口中念念有词,引得韦庄发觉。
“站住!”
小内侍一怔,紧张地转过身来:“平章事,唤小臣何事?”
“小中贵人,您在念什么?是句诗?”
小内侍见只是问诗,擦了擦额头的汗,回道:“昨日打扫承乾殿,见殿中新设了一具障子,上面写着‘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一句诗,颇有意思,所以……”
“什么诗?”
“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
韦庄一愣,为了禁《秦妇吟》,自己都暗令成都府搜访销毁《秦妇吟》的诗稿了,怎么还会有障子送入禁中来?
他找了话头,和小内侍客套几句,打发他离开。自己没了廊下休闲的心情,坐立不安,心生疑惑。
远远又看见唐道袭迎着自己走来。虽然不大喜欢这个轻佻的年轻人,但唐道袭做人圆滑,对自己还是很恭顺的,唐道袭刚一站定,就执下官之礼,说:“陛下招平章事赴殿论道。”
“赴哪一座宫殿?”
“承乾殿。”
唐道袭说完,便向都堂走去。韦庄不多问,就往承乾殿赶。
“端己先生!不要走太快了。”王建正立殿门之前,看到气喘吁吁的韦庄,便让两个内侍迎上去搀稳,“端己先生,朕找您来谈诗论道,不必如此慌张。您年过古稀,要注意身体。”
“老臣!臣……”
“端己先生,来坐。”席子上早已放好了兽毛的软垫,还有为韦庄准备的象牙凭几。但等韦庄一坐定,就发现殿中的障子上,写的是《秦妇吟》全诗。还没等韦庄开口,王建走了进来,摇头晃脑地吟道: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韦庄看王建已然坐定,赶紧拱手:“陛下从何处得此乐府佳篇?”
“哈哈哈哈!”王建摆摆手,“先生是年纪大啦,这是您自己的诗啊。清明前,有李茂贞的使者来,说在沙州买到了先生的诗,文章极美,但不知真假,便让巧手的人写成了障子,又把抄好的诗卷一并送来。先生竟不知出处,看来这不是先生的作品了。”
“陛下。实不相瞒,这是臣的作品,”韦庄从席上起身,躬身下拜,“前唐中和时,庄被困长安,见黄巢贼凶恶残暴,杀戮百姓,作此长篇。当时庄生性轻薄,写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句子。庄怕公卿们非议、诽谤,所以入蜀之后,教人毁去此诗的抄印,搜检障子、题板等物。庄今已老迈,故要痛改前非……”
“先生!”王建也离席,扶起韦庄,“先生何必说什么痛改前非。改朝换代、人事代谢,是自然的规律,先生不要以此难为情。朕是个粗人,也知道诗确是好诗。今天请先生来,想教先生为朕解诗,也讲一讲前唐的殷鉴。”
韦庄听到这里,感觉轻松了不少。看来身边的卿相名士,倒也不在意这诗里描绘的血腥场面,也不存在什么“诽谤”“非议”之言。于是他向王建请来抄本,逐句逐段地开始讲解。
王建、韦庄都是去过长安城的,韦庄记得长安城的繁华模样,王建还能想起长安城的凋敝凄凉。他在听韦庄解诗时,总是会开玩笑地说自己是个老兵,最不懂诗文。可当他听到“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的惨烈时,脸上一片愁容。王建示意韦庄暂时莫讲,问道:“先生,这可都是实事?我听说黄巢进长安时,百姓夹道、观者如云,黄巢还分发一路抢来的财宝金帛,广济百姓。”
“陛下,老臣年迈,大事记不清了。陛下可记得黄巢杀故唐宰相、大索长安才子的事?抄掠人家,往往如此。”
王建对这个答复有些疑惑,略一思索,又让韦庄讲了下去。当韦庄讲官军之败时,王建面色悄变。他咳嗽两声,打断了韦庄:“先生!”他指着“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两句诗说,“您之前说‘黄巢机上刲人肉’,这是实事,我也是知道的。可当时围城之外,都是官军。我时任统帅,莫不勒令下属保境安民,怎么会有残害百姓的事情呢?先生是听了误传吧?”
韦庄听出了话外的意思,赶紧赔着笑说:“老臣从来愚朽,把一些道听途说,都写在这里了,是做诗人的失职。”
“哈哈哈!当时天下大乱、流言四起,先生听到些坊间奇谈也是常理。不过先生写关东的老将拥兵不动,倒是实情啊。你看‘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这句朕都明白,说的是高骈。高骈当时统率诸道勤王兵马,就是不动,白白让朕手下的兄弟们在几次围城战里做了刀下鬼。高骈害了关中多少百姓啊。”
“陛下圣明。高骈早年南征南诏、交趾,颇有大将风度。晚年沉湎权势,拥兵自重,以为固守东南有万世不动摇的根据地,北上勤王不过是做做样子,保存实力。可苦了百姓。”
“后来不也死在自己人的刀斧下?亏得他还能识文断字、作诗制曲,却不明白这些道理。”
“陛下,古往今来的君主,才华高的比比皆是,但明事理的确实不多。”
“是啊,如果他明事理,那我这膝盖上,怎么能让大唐的天子枕上一觉呢?”王建每每提起唐僖宗回朝时倚着自己休息的事,就会眉飞色舞起来。
韦庄的奉承话到嘴边,却又讲不出了,他又一改口:“陛下得奉天命,是有不少征兆的。但陛下要记得僖宗皇帝荒唐误国之事,使蜀中百姓免受如此战乱之苦。”
“朕苦出身,天下大乱的时候,要么饿死、要么战死,朕从死人堆里登基称帝,自然是明白此中辛苦的,先生总是喜欢匡正于朕,朕今天让您解诗,也是希望您多多进言。”
韦庄又给王建解起《秦妇吟》来,但等讲完山中老翁的遭遇以后,王建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韦庄淡定地说:“黄贼的流寇,大多还是没了生计的百姓,怀着体恤百姓的良心。但是当时臣所见的官军……”
“官军就不是没生计的百姓了吗?”
“陛下,是说有的官军……”
“先生记错了。先生可知道,在杨复光手下巡弋蒲州、陕州的军队,当年是朕所统辖。如果说官军对百姓残暴,朕早就抓一个杀一个了,怎么会让他们蹂躏这些村寨呢?”
“陛下,这都是臣在长安的听闻。”
“平章事中和年间在长安听说的,哪里如我们这些在前线杀敌作战的老兵知道得清楚。平章事有时还是不要逞书生意气了。”
“陛下圣训。”韦庄从没有见过王建这般严厉。
“先生,”王建似乎又恢复了温和模样,“今天解诗也解得差不多了,这篇《秦妇吟》就留在禁中,供朕欣赏吧。”
韦庄从书案后起身,顺着王建的话,施一告别礼,然后缓缓退出殿门。坐了大半天,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不过韦庄刚打算从阁门登车回宅子,就有一个小内侍跑出来,叫住了韦庄。“陛下对平章事还有几句口谕。”
“中贵人请讲。”
“浣花姑娘入宫后身体不适,久不饮食,已于清明前过身了。浣花姑娘的遗物,会奉回平章事宅上。”
听闻此事,韦庄也如浣花临走那天一样,面无表情,他只是沿着长长的御道望去,这也许是浣花的车马行经过的地方。直到管家对好门符,可以离开时,韦庄才快速地转过身,钻进车厢里。成都暮春繁盛,街道人声喧哗,韦庄却只听得见自己劫后余生的心跳。
尾声
没过多久,韦庄找来弟弟韦蔼,让他将自己平生所作诗词,抄集于一册。韦庄特意嘱咐,诗词集名曰《浣花》。成书日,韦庄把书中《秦妇吟》一篇撕去烧毁。之后,韦庄每日只是坐在屋中,阅读杜诗。由春而秋,韦庄身体再也没有轻松的时候,草堂里也不再有琵琶歌板的声音。有一日,浣花溪传来相国薨逝的消息,王建屏退了日常亲信的人,坐在殿中,望着四围的《秦妇吟》障子,想起韦庄日常的那些喋喋不休。
由日中坐到日昃,皇帝终于开口了:“传旨,将题诗障子撤去,换今秋的新障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