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一这个老前辈很特别,几乎一生都任各种宣传部长,但留下的著作并不多。他作为宣传部长,不怎么写东西。他一九二五年在上海交大读书,读的电机之类,他的自然科学基础很好,英语很好,看书、讲话、翻译都行,一九二五年就加入共产党。一个读纯工程科学的人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道理很简单,就是当时中国的情况,中国民族所处的地位,逼得中国很多最有思想而又愿意做自我牺牲的人都觉得要挽救中国,只有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五年,孙中山的国民党,在苏联及中共各种具体帮助下,刚改组成功了一年多,以后,中国到处都是共产党员以跨国民党籍的身份,出面替国民党组织党部。陆此时是否也以国民党员的身份出来做共产党的工作,我不清楚,不过一般是如此的。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国民党似乎还在共产党之后才在各地成立呢?但事实就绝对如此。一个真正有形的、具体的、有组织的、有党员的国民党,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尤其是一九二四、二五、二六、二七年“四一二”政变以前在苏联及中共帮助下组织起来的,现在的中国青年全不知此事了。我们县里的国民党县党部就是共产党替它组织的。这位老同志姓陈,后去苏多年,我在延安拜访过他多次,解放后被派回任宜宾地委书记。我这些话扯远了一点,因为现在不仅青年不知道,即使研究党史的人,也得不到那个时期的那种亲切感了。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中国第一次翻天覆地的全民反帝反封建的大高潮,是谁掀起的?是谁具体组织领导的?确确实实就是共产党,全国如此,绝无例外。一个全国性的、有组织的国民党,是谁帮它建立的?确确实实的历史是:共产党帮它建立起来的。我的年龄当然也未参与其事,但正遇到此事失败后共产党员在全国无例外地惨遭大屠杀的惨烈时期,所以清楚地知道那时的悲痛故事。下面我再把事情拉回到正题上来。
陆定一在一九二七年就任团中央宣传部长。特别奇怪的是,一九二七年在汉口开的“八七会议”,一共才有十几个人参加,陆也参加过,太不简单了。这个会是共产党在“四一二”后开的紧急会议,在会上,决定中国共产党以后革命要走武装革命的道路,决定中国共产党以后要在农村发动起义,发动武装斗争。这可是天大的变化,因此参加这个会应该是非常光荣的。但参加这个会的人倒并不都是共产党的重要领袖,陆定一就是其中一个。他当时恰好到了武汉,以团中央的宣传部长身份离参加党中央开的紧急会议,应该说还差得很远,但是当时不正常。邓小平也参加了,当时论职务,邓小平也没有资格参加,还有个留法、苏回来的郑超麟,当时只是湖北省青年团的宣传部长,也参加了。我举这几个人说明,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党的重要领导人。陆定一跟党的一些老前辈一样,也成了决定中国革命决策的参与人之一。所以,这个会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有计划的,是临时的十分紧急会议。当时共产国际派了苏联的一个小青年罗米那兹来参加,基本上是由他主持的。陆定一在苏联待过一段时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从上海撤退到江西土地革命根据地,任红军总政治部宣传部长。这是个名义,当时并没有多少实际的工作。一九三七年抗战后,八路军开赴前线,他又任八路军前方总司令部下面政治部的宣传部长。一九四一年他回到延安不久,任《解放日报》总编辑,一九四五年六七月间,他又出任党中央的宣传部长,一直到一九六六年“文革”前被捕后坐了十二年牢,他一生,说来说去都是宣传部长。但他一生并没有多少著作。他不像王明、博古、张闻天,以及后来的陈伯达,什么原因,我说不出来。这跟个性恐怕有点关系,一点不好表现。
161 教我们的是政治,不大讲技术我对陆定一的印象比较好,因为他架子不大,也没有那么多神秘性,有时候还能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告诉部下一点点。比方,他同陈伯达在一九四五年六七月间到中央宣传部任正副部长,当时全党还处于整风后期,实际上宣传业务已经完全停止。陆定一在中宣部组织了一个党史小组。当时大概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说要根据七大精神写一部党史。成员有三个人,张仲实、丁华(帅昌书)和我。他给我们发了一套《两条路线》,我们才知道一些事情。这套书一看,我们确实感觉到一九二七年以后,王明、博古、张闻天他们在上海的领导是盲动主义,宗派主义,打倒一切,什么都反,自己孤立自己。陆定一召集了几次三人小会,全听他讲。他讲“王明路线”,我心里叫“哟”,没有听说过呀!又讲一九三一年的四中全会是错误的,我们又很吃惊,因为以前说这个会是如何伟大,如何拯救了中国共产党。他说,这些东西全部是错误的。我们的“左”倾盲动主义从这个时候就定型了,扩大了。他是在这个小组里讲的,我也不敢告诉别人。当时在延安这些东西还是非常机密的,尽管上面讨论历史问题已经两三年了,我们下面一点也不知道。“王明路线”,当时不敢讲,属于高度机密。“王明路线”这个问题,延安时一般干部并不知道,只看见王明、博古是不当权了,并不知道什么“第三次左倾路线”。
陆定一跟胡乔木在培养干部方面不大一样,田家英和我到胡乔木枣园编语文教材两次住了三个月,那时中央正在忙于开七大,正在忙于批判第三次“左”倾路线,但是我们一点不知道。胡乔木确实做到了滴水不漏。
陆定一和胡乔木两个人的领导作风很不一样,胡乔木守口如瓶可以说是达到极点。陆定一要做什么事,会把基本情况告诉我们。陆定一似乎还对我们讲过,所谓“斗争哲学”是国民党反共派对我们的一种污蔑,马克思主义哪里只讲斗争呢?
我讲这件事,说明陆定一对干部的领导教育跟胡乔木有点不大一样,胡乔木教我们的是要讲究相当完善的技术,陆定一教我们的是政治、思想,他不讲技术。
162 进北京城以前,叫我做过三件小事陆定一到中宣部不久,日本就投降了,这时他就忙了,中共中央发声明、发文章特别多了。不久他就参加中共代表团到重庆开政协会议,他是中共八个代表之一。他从重庆回来后,对我们进行了一些传达。不久他就离开杨家岭中宣部,搬到枣园毛主席那里去了。解放战争时期,陆留在陕北毛的身边,一九四八年约六月,我从山东土改工作团回来,又在西柏坡见到陆定一。他仍然是中宣部长,不过忙于中央的事,部务不管,交与秘书长丁华管事。
一九四八年九十月间,党中央毛主席已经住在西柏坡,陆定一也住在那里,我当时住在二里外的东柏坡。有一天,陆派个人叫我到他那里,当时没有多少电话。我去,看到党中央在集体办公,一个房子里有杨尚昆、安子文、邓颖超、李维汉等人。我去后,陆定一走出来说,进城后全部教会大学都要接管,教会大学是文化侵略最厉害的,培养的都是亲帝国主义的人,这个欺骗上层的知识分子学校,绝对不能让他们办,一进城就接管。你去调查一下全国教会大学的情况,多大规模,哪些负责人等,特别要调查有中国负责人的学校,给我资料。
我到处问,附近没有一个教会学校的大学生。我拿介绍信到南庄中央组织部去问有哪些人是教会大学毕业的。中组部一位同志说,我们也不知道。大家都知道黄华是燕京大学的,但他在哪里,还不太清楚。一句话,不知道教会大学是怎么一回事,连一个真正教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都没有找到。
陆定一交给我的这项工作,没有结果。由于做这件事,我知道对教会学校要立刻接管,没有商量余地。现在看来,当时为了跟国民党斗争,跟西方国家的关系老早就定下来了,不是毛主席进城来写一边倒的文章才定的。
陆定一这天还要我办第三件事。他叫我编中央政策文献小册子,准备进城后大量印刷。虽然我们在中央机关,但对军事上的情况并不知道,而且当时连辽沈战役还未结束。我听他这样说,觉得中央已经在准备这些东西,要进北京的样子了。他说,你编好后,交给乔木同志审查,这里边好多东西都是他写的,我会告诉他。后来我就这么照办的。
一九四九年秋天我南下广东后,见过陆一次。我认真对他提了一个建议,调一个名人来当中山大学副校长,具体建议的是冯乃超,后来实现了。一九五四年我调回北京在人民出版社工作。一九五五年,反胡风工作紧张的时候,中央宣传部常开会,现在叫“吹风会”“通气会”,又常见到陆定一了。这个会上,陆定一给我们讲了很多情况。在胡风的事还没有登报之前,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个“反革命集团”了,中央已经定下来要打翻他们了,而且认为胡风“反党集团”的危险性特别大。他和周扬每次都是带着检讨的口气说话。他和周扬在不断挨毛主席的批评。
163 我弄不清“双百”方针最早是谁提出的在通气会上,陆定一多次谈到“百花齐放”,给我的感觉这个口号似乎是他在中央的少数人会议上提出来似的,而这个意见是得到了毛的同意的。关于“双百”方针的提出,现在所有的书籍文章似乎都讲得有点含糊,没有哪个文章明白说这是毛主席在哪个会上提出来的。
苏联开了二十大后,吹风会上,陆定一告诉了我们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他说苏联现在粮食的产量,远远低于沙皇时期,我们非常吃惊。我们过去得到的信息是苏联富得流油,天下第一,怎么几十年后是这个样子?其实一直如此。陆定一在苏联住过几年,他还透露了一些其他情况。他说,我们二十年代住在苏联就知道,不断有外国共产党人失踪,但不敢问,现在看来,都是被抓起来了。这段时间,陆定一表现出对教条主义很痛恨。当时参加通气会的还有人民大学的副校长,实际负责人×××。陆定一对人民大学的教学,学苏联那一套,非常不满意,骂他们是教条主义,骂的话非常难听,说他们改不过来。所以我感觉到,陆定一在党的领导人里边,比较起来是一个比较直爽的人,也比较正派。似乎也从未听到他歌颂过苏联。
陆定一从监狱里出来后,就没有担任过任何工作了,分配给他的是挂名政协副主席,他就以医院为家。
在党的几个大秀才中,我最佩服的还是他,他比较注意吸收历史教训。他这个人太可惜了,中年就被自己人捉捕,最悲惨,就不能再起作用,他的才、识,都没有得到发展。
164 他为我题字,我能做到一点点就好了最后我要提件小事。大概在一九八几年,有个我认识的朋友孙邦铎君跟他家有点往来,这个朋友到广州东山宾馆去看他,请他题字。题完后,这个朋友对陆讲,你有个老部下曾彦修,还记得吗?他说,当然记得。这个朋友说,你不给他题幅字?他说,好。他拿着笔题了那幅字,后来人家裱好了送给我。这个字的内容,是长辈对我的勉励,我愧不敢当: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我本人看见后很吃惊。我说,陆定一怎么写这几句给我,我怎么吃得消呢?我哪里配得上这么四句话,根本不配嘛。但转念一想,他题此送给我,总要考虑一下,如果你这个人跟这四句话是完全相反,他绝对不会题此送给你。所以我只能说,他的用意是勉励我,而且是终生的。我现在已经九十岁了,我终生不敢违背老前辈的良苦用心。所以我把它拍了照片,作为传家之宝。谁得到这个诗,都是会非常高兴的。我当然是以惭愧为主,这是争取方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