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道光十九年赴京就职以来,为了仕途前程,曾国藩已阔别家乡整整十二年。
道光二十六年,曾国藩的祖母病故,他闻讣后即欲南归,但未能成行。第二年春天,祖父星冈公身患重病,这位刚强一生的男子在他的晚年无奈地倒在了床上。曾国藩闻讯后除写信与父母、几位弟弟详商治疗办法后,决意一归。但一入宦途何能自主。四千里关山,将一个游子的思乡之情阻隔。自京城往返湘乡,行程需要三四个月,加上小住一两个月,需时半年。按照规定,这样请长假只好“开缺”,即暂时离开现职,期满回京重新“补缺”。按正常情况,重新补缺往往需要一年左右时间,而且,将来能否补上“优缺”,难以逆料。这是曾国藩听从高堂之命,难以下决心回乡省亲的重要原因。再者,往返费用开销也很多,当时曾国藩已经“负债累累”,如果再增加支出,对一个京官而言是不堪重负的。因此,曾国藩给弟弟们写信讲回家的“三难”:
兄自去年接祖母讣后,即日日思抽身南归。无如欲为归计,有三难焉:现在京寓欠账五百多金,欲归则无钱还账,而来往途费亦须四百金,甚难措办。一难也。不带家眷而归,则恐我在家或有事留住,不能遽还京师,是两头牵扯;如带家眷,则途费更多,家中又无房屋。二难也。我一人回家,轻身快马,不过半年可以还京。第开缺之后,明年恐尚不能补缺,又须在京闲住一年。三难也。有此三难,是以踌躇不决。而梦寐之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望诸弟将兄意详告祖父及父母。如堂上有望我回家之意,则弟书信与我,我概将家眷留在京师,我立即回家。如堂上老人全无望我归省之意,则我亦不敢轻举妄动。下次写信,务必详细书堂上各位老人之意。
儿行千里母担忧。父母何尝不希望与十几年在外的儿子团圆,只是亲情不能耽搁国亲事,也不能妨碍儿子的前程。父母让他一意服官,曾国藩只好回信表示“男前与朱家信言无时不思乡土,亦久宦之人所不免,故前次家信亦言之。今既承大人之命,男则一意服官,不敢违拗,不作是想矣”。不久,曾国藩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连升三级的佳绩似乎是一种补偿。
道光二十九年,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年届六十。按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周甲之年属大庆,应该把寿辰办得风风光光。在京城的曾国藩却不能自已,决定明年请假回乡再办。他去信跟几位弟弟说:“吾近于宦场,颇厌其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惟势之所处,求退不能。但愿得诸弟稍有进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资,即思决志归养,以行吾素。今诸弟科第略迟,而吾在此间公私万事丛集,无人帮照。每一思之,未尝不作茫无畔岸之想也。吾现已定计于明年八月乞假归省,后年二月还京,专待家中回信详明见示。”但仍然没能如愿。不久,他的祖父病逝。他闻讣后请假二个月,在京中寓所穿孝,以托哀思。他还向亲友同僚发讣帖五百余从,并特别写上“谨遵遗命,赙仪概不敢领”。他将收到的祭幛做成马褂数十件,分寄家中族戚,即所谓民间的“分遗念”。
咸丰二年(1852)六月十二日,曾国藩在焦急不安中被钦命充江西乡试正考官。江西毗邻湖南,距湘乡尤近。因此,曾国藩次日递折谢恩时,奏请试竣后赏假两月回籍省亲。咸丰允准。然而当时传递信息的方式落后,这一天,恰是其母去世的日子。
六月二十四日,满怀着为朝廷取士的热望和与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曾国藩驰驿而行。繁华的京城和威严的紫禁城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他不会想到,这一次离京,一别就是十几年。他也不会想到,时代的激荡将把他引向另一条道路。他更不会想到,这一次离京,儒生真的羽化成“蛟龙”,他的命运已与大清朝息息相关。
曾国藩乘坐官备驿站,经直隶,过安徽,经过一个月的旅行,于七月二十五日,行抵安徽太和县境内小池驿时,却接到了母亲江氏已于六月十二日逝世的讣闻。曾国藩想起十几年前的分别竟成永别,想到操持一生的母亲临终前竟没有见到身穿二品官服的儿子,痛心不已,立即改服奔丧,迅速由九江乘船西上。行至武昌时,曾国藩从湖北巡抚常大淳处得知,太平军正在全力攻打长沙,于是他又从岳州改行旱路,途经湘阴、宁乡,于八月二十三日回到白杨坪。四十二岁的曾国藩扶棺痛哭。九月二十二日,曾国藩的母亲江太夫人被安葬在下腰里宅后。此时的太平军已锐不可当。
咸丰二年,太平军出广西,入湖南,连克州县,湘省各地“蜂起应之”。八月,太平军围攻长沙,全省震动,地主富豪纷纷逃命,郭嵩焘兄弟及湘中名宦左宗棠兄弟也率眷属避入玉池山梓木洞。年底,太平军兵指湖北,水陆并进,“帆帜蔽江,所过城镇,望风披靡”。与太平军的势如破竹相反,清军一触即溃,接连丢失重要城池,大有土崩瓦解之势。这一年年底,太平军以地雷轰塌武昌城墙,遂克武昌。这是太平军攻下的第一座省城,举国为之震动。眼看江南半壁江山换了颜色,咸丰皇帝气急败坏。对于八旗兵与绿营兵的软弱涣散,他虽然早有觉察,但没想到竟如此不堪一击。前方局势的急转直下,促使清廷高层寻找另外的救急之策。这就是令各省在籍的大臣举办团练,自卫桑梓。在家为母服丧的二品大员曾国藩也在其列。
咸丰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咸丰在给湖南巡抚张亮基的上谕中说: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心,不负委任。
中国封建社会以孝治天下,清代沿用以往朝代制度,明文规定,无论多高职务的官员,父母去世必须离职守制。如果朝廷特别需要这位官吏,必须特发诏命其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如于守制尚未期满之时,即令复职,则称为“夺情”。臣子为表示尽孝的诚心,连皇帝“夺情”的命令也可以不听。封建社会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但臣子要搬出一个“孝”字来对抗,君也无可奈何。
就被“夺情”的大臣而言,可谓情况各异,不可一概而论。有的为了不离开权力核心,而自愿“夺情”,有的为了辅理朝政而不得不“夺情”。但结果大多招来士人的攻讦,有的甚至身败名裂。远者勿论,明万历五年,张居正为内阁首辅时,其父在湖广(明代为湖广省)江陵原籍病逝,万历帝年值冲龄,令张居正“夺情视事”。张居正听从王命,移孝作忠。却招来士人的强烈反对,张居正为此廷杖反对者。张居正的“夺情”,推动了明代中后期的改革运动,缓解了大明王朝的统治危机。然而,史书中说,张居正刚死去时,反对他的人为之举手称庆。当然,时间是最后的评判人,若干年后,人们越来越感到了张居正的可贵。
曾国藩熟悉历代掌故,他对清代理学家李光地的“夺情”也有自己的看法。当年康熙皇帝优礼汉大臣,对福建籍的李光地尤为宠信。在收复台湾的重大决策中,康熙多次咨询李光地,李光地也直抒己见,献智献计。但“中年夺情”,成为身为理学家的李光地受士人诟病的渊薮。一个半世纪过去了,曾国藩面临李光地当年的两难抉择。
曾国藩一向笃信理学,视诚、孝为人臣之大节。因此,当他于十二月十三日接到那份要他出山的上谕时,几乎没有迟疑,立即“草疏恳请终制,并具呈巡抚张亮基代奏,力陈不能出之义”,但“缮就未发”,实则陷入矛盾中。他饱读儒家诗书,深知忠孝的大节是为国尽忠,去建功立业,去成就“三不朽”。但母亲的尸骨未寒,“墨绖从戎”,即使不被天下人耻笑,自己也心有不忍。十二月十五日,曾国藩又接到张亮基来信,得知武昌于十二月四日已被太平军攻占,不胜震惊。“以湖北失守,关系甚大,又恐长沙人心惶惶,理宜出而保护桑梓”。不错,现在的情况不同于和平时期,武昌被攻克,长沙则不保,而一旦湖南倾覆,即使他想守在礼庐旁为母服丧也无法办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曾国藩有了动摇。
恰巧在这一天,好友郭嵩焘赶赴湘乡为曾母吊唁。县令朱孙诒清楚郭与曾的关系非常,不敢怠慢,立即传官轿送郭嵩焘前往曾家。一百二十里的路,郭嵩焘赶到曾家时已是深夜。两人秉烛畅叙,当谈及时事时,曾国藩说自己要守制,不能出来主持团练。郭嵩焘“力止国藩曰:‘公素具澄清之抱,今不乘时自效,如君王何?且墨绖从戎,古制也’”。郭嵩焘素知曾国藩野心勃勃,以整治封建秩序为己任,现在面临“乱世出英雄”的机会,为什么不大大施展抱负,尽忠皇帝呢?郭又拿出“古已有之”的例子来说服曾国藩,情真意切,不可言表,给标榜“忠孝”的曾国藩一个很好的台阶下,但曾国藩为了表示尽孝的决心,仍表示不同意。
郭嵩焘又反复与曾国藩的父亲谈“保卫家乡”的大道理,曾父认为讲得对,便把曾国藩叫到面前教训了一番。曾国藩这才应允。但多日不见起行。郭嵩焘又同他的弟弟郭崑焘一同前往曾家劝说,但曾国藩却以郭氏兄弟入幕参赞其事为先决条件,郭嵩焘只好答应。此后四年,郭嵩焘大部分时间都在曾国藩幕府中度过,成为湘军初创、曾国藩“大业”初起时的主要人物之一。郭嵩焘后来叙述此事时,说曾国藩成就“中兴”之业,他劝出山的功劳最大。
除了“忠”“孝”不能两全的矛盾外,曾国藩还是一个十分务实的人,他深知自己讲理学、佐朝政尚可称职,而对于兵法阵战、练兵打仗可以说完全是个外行,而且,打仗是人命关天的事,与写文章不同。尤其是现在朝廷让地方乡绅自筹饷项,而自己平素所交之人,大多贫寒之家,拿不出银子,就招不到兵、勇。因此,当乡间名流好友及巡抚大员一再请他出山时,他最初均表拒绝。咸丰二年十一月,他写信给刘蓉,就这样解释迟迟不赴团练局的原因:
国藩之所以迟迟赴局暗诸君子之后者,盖自七月二十五闻讣,至十一月初五始克释缟素而更墨绖。若遽趋县城,既不可以缟素而入公门,又岂可竟更墨绖,显干大戾。且局中要务,不外训练武艺,催收捐项二端。国藩于用兵行军之道,本不素讲,而平时训练,所谓拳经棍法不尚花法者,尤懵然如菽麦之不辨。而侧闻石樵先生之胆勇,及左右与罗山、赵、康、王、易诸君子之讲求切实,国藩寸衷自问,实不能及十分之二三。至于催促捐项,无论斩焉在疚,不可遽登人门,即使冒尔从事,而国藩少年故交,多非殷实之家,其稍有资力者,大抵闻名而不识面,一旦往而劝捐,人将有敬而远之之意,盖亦无当于事理。是以再四踌躇,迟迟未出。
曾国藩办事讲究条理,往往从最根本处讲求。让一个身带墨孝的人出入乡绅富户之家,是对先人不孝,对他人不恭,况且,他的人际关系对于筹集饷项可以说没有大补。但是曾国藩又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他对刘蓉说:“国藩居湘乡之土,为湘乡之民,义不可不同心合力保护桑梓,拟于百日之后前赴县门,以明同舟共济之义。”随即提出自己的意见:“鄙意以为壮勇贵精而不贵多,设局宜合而不宜分”,认为“但得敢死之士四百人,则固可以一战。”
十二月十五日,曾国藩又给他的内兄欧阳秉铨写去一信,请他前往京师,帮助将家眷接回湘乡,他还说自己在家服丧仅满四月,家中诸事尚未料理,此时若立即出山办理官事,则不孝之罪滋大。“且所办之事亦难寻头绪,若其认真督办,必须遍走各县,号召绅耆,劝其捐资集事,恐为益仅十之二,而扰累者十之八;若不甚认真,不过安坐省城,使军需局内多一项供应,各官多一处应酬而已。再四思维,实无裨于国事,是以具折陈情,恳乞终制。”为了取得昔日友好对他内心苦楚的理解,他还将折稿寄到京师,请内兄转交“相好中如袁、毛、黎、黄、王、袁、庞诸君,尽可令其一阅。此外如邵蕙西、李少荃、王雁汀、吕鹤田有欲阅者,亦可一阅。盖欲使知交中谅我寸心,不必登诸荐牍,令我出而办事,陷于不孝也。”
由此可见,曾国藩对出山办团练的困难考虑得十分细致、具体。这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务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