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已经不记得它了。
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人们小时候能记住的都是最奇怪的东西。
比如2012年某个周二凌晨三点四十五分，你和我在客厅。你怎么就不能像个精神正常的人类那样回去接着睡觉呢？你看，老爸已经有点儿累了。爸爸已经两年没好好睡觉了。现在我的感觉就像是和你爷爷坐在车里兜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你到底明白没明白？
我看你是没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但你爸现在头很疼。如果你非要半夜爬起来搞破坏，能不能拜托你小点儿声啊？连脱衣舞女和毒贩子这会儿都睡觉了！
是的。老爸知道你是在找那只塑料长颈鹿。爸爸知道你喜欢那只塑料长颈鹿。只要你一按它背上的那个按钮，它就会跳搞笑的舞蹈。不仅如此，每次你不小心踢到它的时候，它还会同时唱“哦，亲爱的”那首歌。声音巨大。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十五分钟前，咱俩经过一场七小时的室内综合格斗，我把你哄着放到床上，蹑手蹑脚地关上灯，穿过客厅回到我的卧室，结果被横在地上的什么破玩意儿绊了一跤。巨大的音乐声响起，你从床上飞起，怒吼道：“颈鹿！”
我知道你爱你的“颈鹿”。
我可没有把“颈鹿”杀死或者把任何其他东西干掉。老爸永远不会这样对待你喜欢的东西。
但是你看，“颈鹿”必须搬家。现在它住在乡下的农场里，比咱家好多了，塑料长颈鹿最爱农场了！
我知道你会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呃……你妈对塑料长颈鹿过敏！这事你得跟她谈。
我们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吗？求求你！
你看，我不是不喜欢和你欢度高质量陪伴时光。要理解爸爸啊。如果我们能把一点儿高质量陪伴留给电视，那就更好了……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怀念你出生之前的日子，绝对不是。我只是说，那会儿我能睡到自然醒。我可擅长睡觉了，我爱睡觉，睡觉爱我。我和你妈刚认识的时候，我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周日早上醒来，看看彼此，然后蜷进被子接着睡。有时我会爬起来煮上咖啡再回去睡，这样一醒来整个公寓里就都是新鲜咖啡的香气了。
那可真是好日子啊。
之后的早晨呢，你来了。你来了一年之后的一个早晨呢，你学会了爬出婴儿床，握住我的手腕，用我的手表抽打我的脸，把我叫醒。就像我刚上初中的时候，高年级学生对待我的方式那样：“啊哈哈哈哈！你为啥自己打自己啊？快看巴克曼自己打自己啦！哈哈哈哈哈哈，干吗打自己啊巴克曼？”这就是你干的事儿，你个小坏蛋。你在干吗？你到底有啥毛病？
这时候我就不得不爬起床，和你玩你的玩具火车或者其他破玩意儿。你只要下定决心要玩，就绝不会等到天亮。遇到这种情况，明智的做法是赶快玩起来，因为你绝不会让步的。我就像是和一个迷你版的电话销售员住在一起似的。我知道你对我的期待是一个内心保有童心的有趣的父亲，能和你玩到一块儿去。但说真的，儿子，你玩火车完全不得其法啊！我不是要摧毁你的自信心，这只是一种客观的建设性批评——你玩火车玩得太烂了！必须有人告诉你！
首先，你把火车开反了。这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吗？如果我们不尊重这个游戏的现实基础，我们干吗要玩火车呢？如果只是凭空捏造，天马行空地想象，那咱们就彻彻底底放开了玩也行啊，我要独角兽用金弹弓打巨人的屁股！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态度——“爱咋咋地，我就要反着开！”
我是说真的啊，儿子。要玩火车咱们就好好玩，有规矩才能成方圆。所以咱们呢先把那匹马放进餐车。（好吧，我知道你妈肯定说这样不对。但它不在餐车能在哪儿啊？）别生这么大气，火车停在隧道里不动是因为信号出了故障嘛——出了技术问题咱们只能接受。火车开得这么慢是因为铁轨上有很多落叶，你看你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扮演火车公司，你来扮演负责维护基础设施的政府部门，我们在媒体上互相指责对方导致行人在隧道里冻死……角色扮演最好玩了！
看见没？咱俩配合得太默契了！
呃，你别把所有人从火车里拉出来啊。你跑来跑去是想把他们都塞进你的玩具汽车里吗？懂不懂全球变暖啊？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环保呢！等会儿我还得把这些人放回火车上，你看你把他们的行李全弄丢了，他们会把咱俩告上法庭让咱们赔行李的！等等，你要去哪儿啊？
又怎么了？你生气啦？是因为听不懂我刚刚唱的“灵魂避难所[5]”吗？
好吧好吧！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分，老爸从你出生以来就没好好睡过觉……好了好了，你才是受害者，行不行？如果《暮光之城》里的那些吸血鬼现在看见你老爸我，肯定会嘟囔说：“别喝那个人的血，爱德华，看起来真恶心。”别哭了，我不值得被同情，你才值得被同情……
行行行，不玩火车了。我们可以去睡觉了吗？
拜托！
现在就睡觉！
求求你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老爸多希望你现在就了解货币制度，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一百块钱让你闭嘴，好让我踏踏实实睡一会儿。不行了，我撑不住了。上次我问你的幼儿园老师，到几岁能用麻醉枪打孩子，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去报警。书上一直说什么“适用于婴儿的科学睡眠方法”，那只是初级入门。我正在读一本特别有启发的书，讲的是澳洲的野生动物猎人怎么把淡水鳄鱼撂倒。
还有件事：我不太信任你的幼儿园老师。她太奇怪了。有一天我亲眼看见她走进一间有十来个两岁孩子的房间，她看着你们，说：“睡觉！”你们就全睡着了！难道她是X战警吗！也太奇怪了吧！
等等，你现在又要去哪儿啊？我们是要去睡觉！别再去拿那些小汽车了，老爸要哭了！人们都说“生孩子会很好玩的”，没错，就像是用望远镜安抚一群受惊的羚羊那样好玩。小孩到底为啥讨厌睡觉啊？睡觉多舒服啊！我那天在杂志上读到，孩子们在最爱的人身边会醒着不睡，想让他多留在身边陪陪他们。要不是我已经困得不行了，我真想冲去作者的办公室给他一拳！
因为咱俩都知道你最爱的人是你妈。我最爱的人也是她。她是咱俩人生中最大的幸运。所以你现在应该保持安静！
咱俩一晚上不睡觉，我可以忍。滚烫的奶瓶和该死的塑料长颈鹿，我可以忍。睡觉前必须把所有的毛绒玩具按大小精准地排好队，我也可以忍。
因为睡眠不足，我有时候会头疼忘事儿。比如把车停错地方、上错楼层，站在楼道里大骂安锁的人不专业害我打不开门，直到邻居打开门问我干吗要闯进他们的公寓。我搞混过配方奶粉和蛋白粉。还有一次你睡着之后我把卧室门和阳台门搞混了，把你扔在了室外的家具上。不过我十五分钟之后就把你弄进屋里啦。反正只是十一月而已嘛，你看着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只要我不把这些写在书里就没人知道，也没人会报警叫社会服务机构把你带走。
这些我都能忍。让我不睡觉也行。我只是不想吵醒你妈妈。
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件我能为你和你妈做的实事。哎，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可悲，但她做的比我多太多。为你，为我们，为我们的生活。所以我希望她至少每晚能睡个好觉。
她在为人父母这方面永远做得比我好。当你像个喝多了的外星人一样，站在走廊里口齿不清地大吼大叫的时候，她立刻就能听懂你的意思。她知道天冷的时候你应该穿多少。她把医生的建议整理得井井有条，确保我们营养均衡，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靠过来吻我的脖子，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一刻我有多么需要她这样做。她有那么多闪光点，你还小，都还不了解。对了，你一定会爱上了解她的过程的。她的美好与脆弱，她的秘密角落，她蜿蜒的走廊和吱呀作响的衣柜门。她体验并接纳生活赋予的每一种感受，并将它们铭记在心。
毫无保留地投入一切——这就是她爱我们的方式。
她有时候也会对我们大喊大叫，比如我们光着屁股坐在新沙发上的时候，把湿毛巾扔在洗手间地板上的时候，蛋黄酱洒在地毯上或者冰激凌滴进她手袋里的时候。但如果遇到一群恶狼，你妈妈会毫不犹豫地冲到你和我前面。
成为她的男孩真是上天赐予的好运。每一天，我们都应该证明我们配得上这份福气。
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充满阳光暖意和咖啡香气的周日清晨。
只有一件事我比她做得好，那就是少睡一会儿。疲惫的时候，我顶多把车停错地方，而她会开到荒郊野外。晚上睡不好的时候，我顶多把奶酪放到冷冻柜里，她会把冰箱放到地下室。你妈妈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比我做得好，但你出生后，我俩发现熬夜这个领域可是我的强项——仅有的一个强项。
所以我们得让她休息好，这是咱俩的任务，同意吗？为了回报她每天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至少可以让她睡个整觉。我们守护她一个安稳的夜晚，这样醒来后，她就可以继续当我们的周日清晨了。
希望你听明白了。
所以咱俩现在依然坐在这儿，一边看动画片，一边玩玩具火车。又一次。老爸知道自己有时候很混账，但是老爸也会累哎。不过我还在努力，真的在努力，因为爸爸爱你。当然，关于“颈鹿”的事儿爸爸很抱歉。我知道你爱“颈鹿”，爸爸也爱你。但是“颈鹿”现在在一个更好的地方。至少老爸感觉更好了。人都是有极限的，你知道吧？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人是有极限的！
我真的很想做得更好一点。我想当那种能哄孩子睡着的爸爸，一个好爸爸。我不想让你失望。
凌晨三点四十六分，你的小脑袋枕着我的胳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台红色的玩具车。我躺在旁边，望着你。
我小的时候，有时候你爷爷会开车带我出去。我们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我都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只是把东西搬上搬下，也不怎么讲话。可能整个童年我和你爷爷都不怎么讲话。等我长大一些后，我觉得儿时关于开车旅行的回忆都非常无聊。我们只是默默地坐在车上，车轮向前滚动，彼此不发一言。
直到你出生后，我才意识到，那些回忆大概是童年最好的时光，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爷爷。因为那是我们共同的回忆。
等你长大以后，我猜这样的夜晚大概也是我最珍贵的回忆。我不会记得此刻的头疼和抱怨，只会记得我们一起玩的火车。我还会记得你不知怎么就学会了打开冰箱，当我忙着哄你睡觉的时候，你坐在你的游戏帐篷里突然开始向我扔冰块。我还会记得我们在整个公寓里追跑打闹，你躲进衣柜的箱子里出不来，我在旁边笑得肚子抽筋。当我终于把你解放出来的时候，你把一个冰块塞进了我的T恤里。那是你第一次这么干。那一刻你的表情和你的大笑我永远会记得。那些时光是属于我们的。
还有“颈鹿”。
估计你还是会记得它。
童年回忆真是最奇怪的东西。
[5]灵魂避难所：美国摇滚乐队，成立于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