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祖国



第十章 祖国



昭和三十年十月中旬,无论是对于那些把生命留在异国他乡的人还是仍活着当战犯的人来说,都已经流淌过了十个漫长的春秋。

这里是哈巴洛夫斯克郊外的大型混凝土厂建筑工地,为了防止逃跑,也为了和外界隔绝,工地周围建起了高墙。高墙里像往常一样,这一天也有二百五十名日本囚犯在劳动。

阴沉的天空下,二十米高的起重机晃动着长臂,日本囚犯分成挖土方、砌预制板、砌砖、做窗框等班,干着从小工到石匠、木匠、泥瓦匠等所有工种的活儿。经过长达十年的强制劳动,体弱多病的人不断增加,而十年一成不变的劳动指标加剧了日本人的体力下降。一个星期前刚做过一次体力等级检查,又有几十名病弱者升为一级,被赶到工地干活。

壹岐负责砌砖,一天的指标是砌七百块。他左手拿转,右手用抹子抹水泥,放好砖,用抹子咚咚敲两下,接着拿下一块砖。这两年他已经掌握了砌砖的技术,熟练程度不亚于专业的泥瓦匠。他已经四十三岁,长期的重体力劳动和营养不良使他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和所有度过漫长囚禁岁月的人一样,他脸色青灰色,脸上刻上了一道道阴郁的皱纹。

但是,和两年前在最北部的流放地拉左的地狱般生活相比,在这里可以和同胞一起干活,可以用日语交谈,这让壹岐感到无比喜悦。在拉左矿山,自从寺田少佐因砍下自己的手指成了残废,不知被带到哪里以后,壹岐就成了那里唯一一个日本人。而且,国籍也莫名其妙地从日本变成朝鲜,使他陷入失去祖国的绝望之中。来到哈巴洛夫斯克后,那段日子还常常变法折磨壹岐。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塌方事故受伤被送进马加丹的医院,并且由医生认定是日本人的话,他恐怕永远无法改变至死都在北纬六十五度的拉左矿山当苦力的命运。从马加丹的医院被转送到哈巴洛夫斯克,在日本人集中营壹岐又见到了原关东军报道部的大谷大佐、神森、水岛,还有勤务兵丸长他们。当时隔八九年再次与他们相遇时,自被羁押以来壹岐第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喜悦。

壹岐默默地砌着砖,一旁原机动旅团的堀敏夫比他还熟练地操着抹子。堀突然问道:“壹岐桑,你说我们有一天真的能回日本吗?”

二十一岁的少尉堀敏夫被派到关东军机动旅团仅仅一个月,日本就战败了。他是被关押在哈巴洛夫斯克第一集中营的一千零五十名日军俘虏当中最年轻的一个。最年轻现在也已经三十一岁了。或许是因为在羁押生活中度过了大好青春的缘故,堀虽然很瘦弱,但是那双眼睛还保留着少尉时的纯真无垢。

壹岐又拿起一块砖,鼓励他说:“能。现在日苏双方停止了交涉,日本政府暂时无能为力,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前几天,我父母通过俘虏通信给我回信了。我父亲已经六十四岁,妈妈也六十了。他们在信上说特别想在有生之年再见到我。我也很想他们。”

壹岐想起在哈巴洛夫斯克监狱接受战犯嫌疑审讯时的情景。深夜,一个被看守拖着迎面过来的日本军官,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不顾一切地甩开看守,声嘶力竭地喊着“机动旅团陆军少尉堀敏夫,死刑!请转告我在福冈的父母!”

“你父母见到你活得好好儿的,一定会更长寿的。”

“回去了先赶快找个老婆!堀桑长得这么标致,想找他的还不一大堆呀?”丸长在旁边开起了玩笑。

堀的脸一下子红了。在营房的大通铺上,如果有谁议论女人,堀总是以二十一岁少尉的纯真羞得满脸通红,也不好意思跟集中营小卖部的俄罗斯姑娘说话。但是,对年长的人,无论是谁,他都像对待父亲一样尊敬他们,帮助他们。

壹岐还剩一点儿就完成上午的指标了。他看了一眼年过六十的原满洲国官员立花。立花的高压都有二百了,还被赶到工地来干活。他身体直打晃,再加上视力衰弱,砌出的墙歪歪斜斜。

壹岐招呼道:“立花桑,一会儿我们帮你干,你休息一下吧!”

丸长也说:“你这砌得不行啊!让那个猴子看见了,非骂你不可。”

丸长说的猴子是指苏联军官托普钦中尉,他满脸红胡子,活像一只猴子。他给日本人俘虏定下难以完成的指标,企图在这里做出成绩往上爬。在日本人眼里,他如同蛇蝎般令人厌恶。

立花说:“砌不好也得砌,我不尽量干点儿,负担就都落到你们肩上了。”说完又接着砌。

这时,传来一阵粗暴的军靴声,托普钦走过来,破口大骂:“老家伙,你砌的这是什么!”

立花站着,一声不吭。

“你故意把墙砌成这样,想让工厂倒塌啊?返工!”说完,托普钦使出蛮劲,猛地踹塌了立花辛辛苦苦砌起来的墙。

壹岐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说:“托普钦中尉,你这样把它踹塌,重新砌要花时间,会耽误工期,最后不好交差的不还是你吗?”

“耽误多少你们就多干多少。返工!”托普钦扔下这句话,到别处检查去了。

“这个不是人的猴子!”丸长骂道。

堀在一旁开始替立花清理散落的砖头。

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带冰点儿的雨,气温开始急剧下降。因为还要帮立花干完他的活儿,壹岐他们压低囚帽,搓着冻僵的双手,加快了速度。与西伯利亚民主运动猖獗的时候不同,现在,日本人的心紧紧连结在一起,大家照顾体谅老弱多病的同胞,希望每个人都能活着回到日本。

壹岐他们忙着给坍塌的墙垒地基,立花等上了年纪的人捡来一些碎木片,生了一堆篝火取暖。他们正要用汽油桶烧开水,准备吃饭喝水的时候,托普钦再次出现了。他向围着篝火、刚刚喘了口气的人们挥舞着手中棍棒,训斥道:“你们又在偷懒!灭了火,干活!”

丸长比划着说:“太过分了!这么冷,你还要让有高血压的老人干活?”

托普钦歪着一张猴脸,把矛头对准丸长:“你想跟我作对!报上姓名,我让集中营营长给你加十年刑!”

丸长忙不迭地一个劲道歉:“哎呀,天呐!对不起,是我错了。”

托普钦的气焰于是更加嚣张,他向立花他们几个老人抡着棍棒,咒骂道:“你们这些老家伙,总是不干活,还挺傲慢。你们这些饭桶还想拿苏联的国有财产烤火,没门儿!”说着他一脚踢翻汽油桶,用棍棒一阵乱舞,弄灭了篝火。

堀一直默默不语,和壹岐一起帮立花干活。这时,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到托普钦面前,义正词严地责问道:“他们都是体弱多病的人,本来就不能出工,连坐敞篷卡车往返工地都困难。他们为什么不能点一堆火,稍微取一下暖?虽然是囚徒,但是,我们是军事俘虏,你们的做法是完全无视国际法的!”

“对战犯哪有什么国际法!我要让你们日本战犯干到死!”托普钦吐了一口唾沫,转身正要走,堀大喊一声:“站住!你这个没有人性的家伙!”便猛扑上去。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把斧头。

托普钦挣脱开堀,刚往前踉跄几步,背上就中一斧头。托普钦“哇”的一声惨叫,鲜血一下子喷出来,他躺到地上。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溅了一身血的堀呆若木鸡。突然,他醒过神来,手里拿着斧头拔腿就跑。

“堀!你去哪儿?”壹岐在后面追。

堀回过头来,用血红的眼睛看着壹岐,一边跑一边喊:“壹岐桑,求求你!让我走吧!”

壹岐紧追不舍: “别干傻事!堀!”

堀哀求道:“你就用武士的情怀让我去死吧!

武士的情怀,这句话让壹岐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砍杀了苏联军官,被苏联抓住必 被枪毙无疑。如此倒不如自我了断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武士的情怀。这个念头掠过壹岐心头,但他仍紧追在堀后面,大喊:“堀!站住!”

丸长还有在其他作业班听说出事的神森、水岛等也都跑过来。可是,他们追不上年轻的堀。

堀跑到工地一角的起重机前,用惊人的速度爬上铁塔,转眼站到了起重机吊臂顶端的铁架上。他看着下面聚集过来的人群,用颤抖的声音说:“各位,今天,我要做一件日本人应该做的事,我要作为日本人堂堂地死。请大家作为日本人堂堂地活着,回到祖国!我今天的行为是建立在正确的信念之上的。但是,如果我连累了大家,请你们原谅我!”说完,他摘下系在腰间的毛巾,用斧头割破左手腕,用自己的鲜血做成一面太阳旗,挂在起重机吊臂上。

这时,他发现壹岐他们正在往上爬,就关上了通向铁架的门。或许因为知道外面的人无法救出自己了,堀用平静的口吻说:“各位,请听我在这个世界上唱的最后一首歌。”他立正站好,放声唱道:


跨过大海

葬身海底

越过高山 

横尸遍野

为天皇……


堀面对死亡唱出的朗朗歌声响彻天空。唱完这首歌,他将从甲板上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壹岐拼命爬上去,和神森、水岛、丸长合力推门,但门却纹丝不动。

壹岐大声喊:“堀!不要!你父母还等着你回去呢!”

堀的歌声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唱起来。堀投入全身心唱的歌曲已接近尾声,起重 机下面的二百五十名日本人仿佛身体正在被碾碎的战栗中,在堀撕裂肺腑的歌声中伫立仰望着他。


为天皇捐躯

视死如归..


歌声高低有致,响亮地传向四方。渐渐地,堀的声音嘶哑,开始哽咽。地上的人 们也呜咽不止。

终于,歌声停止了,大地一片寂静。堀从容地走到铁架前端,翻身一跃而下。

堀的身体从二十米高处落下,重重砸在地面上。茫然若失的人们跑过去,拼命喊 叫着,想唤醒堀。但是,堀已经绝命。

发现事态的卫兵跑过来,用枪口对准日本人:“把杀害苏联军官的凶手交出来!”

二百五十名日本人守护在堀的遗体前:“他已经死了!他的尸体由我们来埋葬!”

暴跳如雷的警备队长大声说:“不行!马上把他交出来!”

没能救下起重机上的堀,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壹岐、神森他们心如刀绞,悲愤 交加。壹岐说:“这不是一起单纯的杀人事件!是托普钦中尉有错。他逼着老弱病残出来干活,而且……”

警备队长打断他的话,咆哮道:“事件的缘由由当局调查,我们警备队的任务就是逮捕凶手。把尸体交出来!”

这时,担架抬着浑身是血的托普钦从壹岐他们身边经过。担架上的托普钦大声呻吟着,晃动着双臂。

神森说:“托普钦没有死!他没有生命危险!”

“住口!不把尸体交出来,我就毙了你们!”警备队长把手放到扳机上,枪口对准眼前的神森和壹岐,

神森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步,说:“敢开你就开!你枪杀日军俘虏,是要被送进集中营的!”

警备队长被镇住了,顿时,二百五十名日本人喊出了悲愤的呼声:

“不能让堀白死!”

“对!我们要继承堀的遗志,他们不改善非人道的待遇,我们就不出工!”

人们用木板抬起堀的遗体,一起走出混凝土工厂的建筑工地。


哈巴洛夫斯克的夕阳落在山岗背后,西边天空出现一片晚霞。一队囚犯抬着一口用木板做的棺材向日本人墓地走去。垂着头,默默地走上山岗的这队人虽然仅有七个人,但他们身穿黑色囚服的身影在余晖中形成像剪纸般的黑色剪影,那剪影里饱含着又将在异国埋葬一同胞的悲伤。

抬棺的队列在一块平地上停下来。余晖照在几百个用西伯利亚松做成的墓碑上。这里是日本人墓地,墓碑上的番号和姓名多半已被雨雪冲刷掉,坟头塌陷,落满枯叶,一片荒凉。

“达瓦伊,斯卡雷!(快点儿!)”持枪跟在后面的苏联卫兵催促着久久伫立的日本人。壹岐和水岛在前,神森和丸长在后,四人抬着棺材,还有几个堀的生前好友手拿十字镐和铁锹来为他送行。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立花跟在最后。

壹岐他们找了一块墓碑不太稠密的地方,开始挖坟。冷秋季节,虽然土还没有冻结,但是红土很硬,必须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挖动。不到十分钟,人们个个汗流浃背,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休息。

坟挖好了,立花一下子瘫坐在坟旁。

“堀,我们一定继承你的遗志!”神森说。

壹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和堀道别。堀没有作为一个二十一岁的学生出征少尉逝去,却在监狱和集中营里度过了十年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带着一颗纯真无垢的心,为了残留在苏联的被羁押的人们献出生命,化作西伯利亚的一捧泥土。真是太让人痛心了。

埋好棺材,添上土,堆起坟头,插上墓碑,献上野花,双手合十。黄昏降临,山谷间传来寒风的呼叫声。一缕耀眼的红色光芒从西边天际的乌云中射出,在地平线上投下一条红色光带。


当天晚上,堀事件传到了从工地各处回来的哈巴洛夫斯克第一集中营的每一个人耳朵里,他们做出决议,决定全体拒绝出工。对此,集中营当局威胁说要减少百分之三十的伙食定量,企图用饥饿这根皮鞭抽打从来没有吃饱过的囚徒。日本人愤怒的火焰更加高涨,深夜,四十多名各营房室长、班长再次聚集在食堂。

神森环视着大家说:“有消息说明天上午哈巴洛夫斯克内务部囚犯管理课课长要来,他们一定是来搞瓦解的。我认为应该把这次和他们的交锋当作与苏联方面进行的一次正式交涉,你们觉得怎么样?”

哈巴洛夫斯克内务部囚犯管理课课长多尔基中校老奸巨滑,三个月前朝鲜人集中营发生罢工,就是他用了仅仅两天时间就让朝鲜人阵营土崩瓦解。壹岐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他说:“我同意神森的意见。为此,我们应该事先选出代表,掌握交涉的主动权。”

第三营房的室长大场提议道:“的确,如果在交涉时各自乱发言,一定不会有成效,我们需要一个核心人物。我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为了今后的运动,我们在这儿选个团长吧!”

大家都同意他的提议。考虑到四十五岁以上的人体力上吃不消,大家提出五个候选人,最终选举在壹岐和神森之间进行。

第五营房的室长水岛说:“既然这样,就不用表决了,你们俩商量着定吧!壹岐桑、神森桑,你们两个无论谁当代表我们都信任你们,跟着你们干。”

其他人也都点点头。

壹岐毅然接受使命:“团长由我来当。堀君和我是一个作业班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他也算有很深的缘分。”

“不!”神森从中阻止,“团长由我来担任!”

众人困惑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神森说:“诸位!请一定让我来当这个团长。壹岐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我是第一集中营的日方代表,而且,我父母都已经过世,妻子孩子也在从满洲撤退的路上死了。要说这是不幸也算是福,因为我现在是六无斋之身 [1] ,在这世上没任何可留恋的。”他简短的话语里充满坚强和勇敢。

在苏联拒绝出工被看作是怠工,将被加上叛逆的罪名。当团长就意味着必须做好牺牲生命的准备。各室长、班长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默默无语。没有父母妻儿的六无斋之身,神森的话震撼着壹岐。直到今天,神森从来没有谈起过家人的死。壹岐被他坚韧的精神深深打动,也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关怀。神森用这句话告诉他:壹岐,你的妻子孩子还在祖国等着你回去!

“可是,神森……”

神森打断壹岐,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说:“团长由我当,但我希望你当副团长,替我掌舵。如果我发生万一,由你接任团长。”

在场的人都郑重地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上午八点,哈巴洛夫斯克内务部囚犯管理课课长多尔基中校来到集中营,全体室长被叫到集中营营长办公室。

办公室墙上的斯大林像换成了布尔加宁和赫鲁晓夫的肖像,多尔基中校坐在那里,一脸傲慢和不屑,集中营营长和政治部军官也在场。多尔基正是不把囚犯当人看的总头。他用轻蔑的目光看着进来的日本人,劈头用威胁的口吻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的要求是什么,但是,囚犯必须劳动。你们这样集体旷工是触犯苏联法律的。马上出工!有什么要求可以用合法手段提出。”

日本人推选的翻译、原满洲国俄罗斯课课长阿倍把他的话翻译给大家。团长神森用激烈的口吻说:“我们当然也不认为这样拒绝出工的行为是合法的。但是,昨天发生在混凝土厂建筑工地的堀事件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日本人加害苏联现场督导的突发事件。如果堀不那么做,我或者其他人总有一天也会忍无可忍,做出同样的事情。我们已经被逼到了如此地步!”

多尔基马上回驳道:“你们是囚犯,我们是官员。像昨天那样对官员行凶的囚犯罪当处以极刑。而且,你们作为囚犯提出那样的要求本身就相当于犯罪。”

室长们愤然作色。这时,壹岐发言了:“多尔基中校,作为囚犯管理课课长,连你都没有诚意,我们感到很遗憾。今天,我们希望你能好好听听,挺过十多年羁押生活的日本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集中营当局是怎么管理的,还有我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他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多尔基,继续说道,“我们全体日本人之所以这么做,最大的原因在于第三建筑工地现场督导托普钦强迫体弱多病者干重活。一周前的体验,医生诊断出有八十名不能进行户外作业。但是,托普钦却把他们当中的六十五个人赶到工地上干活。这种强迫病人出工的情况早就有了,我们曾多次向集中营营长提出改善的要求,但是,他们却置若罔闻。今年以来已经有五名病人因为被强迫劳动而死亡。这样下去,不仅是病弱的人,就连现在还勉强维持着健康、能干活儿的人也会有生命危险。因此,我们向当局提出以下维持生存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要求。


一、有关健康管理事项

1. 高烧三十八度以上者、高压在一百八十以上者、神经痛和痔疮患者免于户外作业。

2. 五十一岁至五十五岁者免于户外作业,五十六岁以上的高龄者免于室内作业。

3. 从人道主义出发改善医务室的工作,除医生外其他人员不得干涉开病假条事宜。

二、尽快让重症患者、高龄者回国。


以上是我们维持生命所需要的最低要求。因此,这个要求一天得不到满足,我们全体就一天不出工。”壹岐宣读的要求是多尔基来之前大家商议好的,是每一个日本人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

多尔基中校、集中营营长和政治部军官阴沉着脸听完翻译。多尔基啪地一拍桌子大叫:“这是暴动!是针对苏联的反动暴动!”他厉声对被他的话惊呆的日本人说,“光你们是不可能举行这样的暴动的,一定有人在幕后搅混水,操纵你们。你们不要被人迷惑,停止违抗,马上出工!今天的旷工我可以不处罚你们。”

神森粗黑的眉毛往上一挑,说:“我们背后没有任何人操纵,我们也没有被任何人迷惑。我们只是听说你这位囚犯管理课课长要来,才集中大家的意见,诚心诚意地向你请愿。请你收回暴动这个词!”

多尔基脸涨得通红,诘问道:“你是谁? 叫什么?”

“神森刚,是被大家选出来交涉的代表。”

“旁边的那个!”

“壹岐正,是副团长。”

多尔基恶狠狠地说:“原来是你们两个煽动暴动,你们是主谋!”他突然命令:“现在全体点名,马上让所有日本人到广场集合!”

壹岐他们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识破了多尔基的企图。他让全体日本人到广场集合,然后把神森为首的在场的室长们全部带走。集中营有二百名警备兵,如果壹岐他们轻举妄动,不仅正中多尔基的圈套,还可能造成愤怒的日本人与卫兵发生的正面冲突,导致数百名日本人被杀伤的后果。

神森质问多尔基:“为什么现在全体集合?请你说明一下。”

多尔基厚颜无耻地说:“当然是为了出工。”

紧要关头神森向前逼近一步,说:“我们已经说过,不接受刚才我们提出的要求决不出工!多尔基中校,你应该积极查明我们拒绝作业的根本原因。比如,你知道集中营独立核算制度给我们日本人造成了多大的压迫和痛苦吗? ”

苏联的集中营一切管理费用都是用囚徒劳动所得维持的。因此,囚徒们不仅用劳 动所得支付他们自己的伙食费、被服费,还承担着集中营的各种设备、医务室、医药、住院费等各项费用的支出。不仅如此,这里的一千零五十百名日本人加上中国人和朝鲜人共三千名囚犯还负担着多达二百八十名苏联官员及警备兵所需的一部分费用。因此,住院患者、老年人、病人少的集中营收入自然高,对待囚徒也相对好一些。但是,情况相反的集中营则医疗条件和伙食都很恶劣,进而造成更多的体弱多病者。集中营方面则因为财政状况恶化,便强迫体弱多病的人去工地干活。

神森接着说:“多尔基中校,在独立核算制度下,我们日本人集中营和其他苏联人集中营的根本区别在哪里,你知道吗?根本区别就在于,其他苏联人集中营不断地有人员变动,有劳动力的新陈代谢。所以,现在的收入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相反,我们日本人的没有任何新生的劳动力。十年前,我们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二点六岁,现在是四十二点六岁。但是,我们干的仍然是和十年前一样的苦活重活。所以,无论我们如何拼命干,都不可能获得和从前同样的效益。”

曾经主管财务的第六营房室长松原马上接着说:“而且,集中营方面还要从支付给日本人的报酬里扣除四百五十六卢布用于集中营的支出,所以实际到手的只有七十卢布。我们对四百五十六卢布这个数额抱有怀疑,前几天要求集中营营长给一个解释。这就是他的解释。”松原把一张记满数字的纸放到桌子上。


伙食费 二百六十卢布

被服费 五十卢布

床及其他用品磨损费 二十卢布

文化费 十卢布

搬运费(食品、木炭等) 十六卢布

洗浴费 二十五卢布

厕所卫生费 十五卢布

税金 三十卢布

人员费 十五卢布

燃煤水电费 十五卢布

共计四百五十卢布


“首先伙食费比市场高出许多。其次,我们的被服基本上都是卫兵的旧衣物,两年才能领到一次新的。床及其他用品磨损费就不用说了。这里面有文化费一项,但我们从来没有领到过一本书籍、一份报纸。搬运、厕所卫生,这些都由我们自己做。还有税金,世界上哪有征收囚犯税金的国家?简直可笑至极。所以这个‘经费扣除’是彻头彻尾的不正当盘剥。” 

松原摆出证据用数字说话,就连多尔基中校也无法反驳,哑口无言。

壹岐总结说:“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苏联政府有必要在对待我们的问题上进行大的改革。我们希望你能向莫斯科汇报,得到莫斯科的指示,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多尔基目光一闪,说:“这么说,你们今天的行动是想早一天回日本的‘促进归国运动’,是为了使中断的日苏谈判重新恢复的侧面战术。”

“不!”壹岐斩钉截铁地否定道,“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我们是要求用人道主义精神对待病人,在我们自己回国的问题上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我们的要求正是为了能够等到日苏谈判成功、获得自由并回到祖国的那一天。我们提出的是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的要求。”

事实上,壹岐他们没有把日苏谈判过程中遇到的暗礁——领土问题当作早日回国的筹码,而是大家一致认为为了国家和民族,他们可以忍受迟迟回不到祖国的痛苦。

多尔基猛地站起来,说:“没必要再和你们谈了!”说完,在卫兵的保护下昂着头走了。


事态一直处于胶着状态。过了元旦,背着集中营偷偷储存的食物快见底了。这天,战俘营宣布了惩罚命令:伙食标准降为四百克黑面包、五十克杂粮、五百克蔬菜(腌菜)。此外禁止听苏联广播、禁止看报纸、禁止集会。各室长又聚集在食堂,因高血压住进医务室的谷川大佐也参加了会议。

团长神森怒火万丈,义愤填膺地说:“他们的意图很明显。现在斗争进入第四个月,我们内部团结开始松散,加上我们的粮食也快要见底。他们瞅准这个时机宣布惩罚命令,是想一举瓦解我们。他们小看我们,以为日本人本来就是怕硬的民族。”

第五营房的水岛满脸疑惑地说:“可是,这个命令是集中营下的,还是莫斯科的指令?”

第三营房的大场交叉起双臂,说:“哈巴洛夫斯克方面真的会把我们拒绝出工的情况汇报给莫斯科吗?就算真的汇报了,也很可能会像多尔基歪曲的那样,把我们的行动说成是为了促使日苏恢复谈判的怠工行为。而且,我觉得我们买通卫兵寄出去的写给苏联最高议会主席和红十字会会长的请愿书也被中途截获了。不然的话,斗争进行了四个月,莫斯科方面为什么还不派人来调查情况?这说不通啊!你说呢,壹岐桑?”

“我也觉得这次的惩罚命令不是来自莫斯科,我们的请愿运动被哈巴洛夫斯克扼杀了。所以,正面回应这次惩罚命令对我们不利。”

神森也把两个胳膊交叉在胸前,问:“那,壹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首先我们拖延和集中营方面交涉的时间,等待日苏恢复谈判。”

一个室长担心地说:“可问题是这种状况要持续多久。”

“恢复谈判的时期很可能在二月或者三月。因为,我们所在的这个第一集中营负责的混凝土厂房和公寓建设停滞不前,不能按期完工,哈巴洛夫斯克的官员一定要向上面汇报理由。这个期限应该就在二三月份。如果莫斯科得知实际情况后仍不恢复谈判,我们的待遇也就没有希望得到大幅度的改善。”说到这儿,壹岐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但是,在我们的凝聚力出现松懈之前,我们必须有所行动。我看,我们就来个敲山震虎,想办法尽早引起莫斯科内务部对我们的重视。”

神森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嗯,引起莫斯科要员的重视。可是,本着不抵抗这一基本路线,有这个可能吗?”

“有!那就是表明集体绝食。”谷川用平静的声音说。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他。“我们这一千零五十人是上了俘虏名单的。一千零五十人举行集体绝食将在国际上成为一个人道上的问题,莫斯科方面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第六营房室长松原提出疑虑:“一天、两天还可以,如果长期绝食的话,我们原本要‘活着回到祖国’的这个斗争不是就没有意义了吗?”

“所以我说‘表明’嘛!我们现在就开始再次储存食物,然后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少量吃一些东西,只要能维持体能的就行。”

神森说:“可是,吃了东西就要排泄。你有什么办法……”

谷川一本正经地说:“现在这么冷,大小便马上就冻住了。用麻袋装起来放到天 花板的隔层上,完了扔了就行了。”

大家不由得露出苦笑,点头称是。集体绝食,这是真正的不抵抗的、消极的积极 战术。

大家马上分头投入准备工作。

炊事班的人买通集中营的伙食管理员,把被没收的从日本寄来的慰问品偷偷从仓 库里偷出来,藏在天花板的隔层。其他人也各自把领到的黑面包在壁炉上烤成面包干,藏到大通铺的草垫子里。正在住院的三百几十名病人和老年人则被集中编为两个营房,定为“不进行绝食营房”。每天,进入绝食的准备工作都在扎扎实实地进行着。

一到晚上,各室长就聚集到团总部,反复讨论写给莫斯科的请愿书内容。壹岐和原满洲国外交部俄罗斯课课长阿倍一起起草写给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的请愿书草案。


请愿书

尊敬的伏罗希洛夫阁下:

哈巴洛夫斯克第一集中营的一千零五十名日本战俘自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以来,采取拒绝出工的方法开展向苏联政府的请愿运动。为何采取如此行动的原因,我们已再三以请愿书的形式阐明,想必您已经得到有关报告。虽然自本事件发生以来直至今天,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来自中央的答复,但我们仍坚信阁下必将采取公正的办法来解决问题。然而,去年一月十日,集中营方面向我们宣布了惩罚命令。在此,我们别无他法,不得已决定集体绝食,以期用我们的生命换取阁下对此事件的正确处理。

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五日


经过细致的准备,一月十九日,壹岐他们向集中营递交了绝食宣言书。为了不让战俘营的人员进入营房,他们反锁好门,用桌子和椅子堵住门,筑起防护墙,进入了绝食斗争。

很快集中营营长就带着卫兵开始向日本人喊话:“诸位!希望你们马上停止集体绝食!七百人集体绝食,这在苏联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事。我们已经作好了重新和诸位会谈的准备,希望进行集体绝食的各营房把门打开!”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如果此时打开门走出去,事情就会以苏联方式被一点点化为乌有。

因此,各营房都保持绝对沉默,等待下文。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集中营营长和政治部军官的喊话里仍没有任何解决问题 的具体内容。


一个星期过去了。

集中营方面想尽一切办法,甚至拉拢。参加绝食的人每天只蘸着开水吃四片干面包,润润嗓子。随着体力逐渐衰弱,不但没有人喊饿,当听到中国人送来的情报说莫斯科的全权代表近日将来集中营的消息后,有的人还进入了真正的绝食,每天只喝一点儿水。

绝食第十天的凌晨,没脱鞋就睡着的壹岐突然被摇醒了。在天花板的隔层上放哨,从在墙上挖的洞观察外面情况的人说:“壹岐桑,集中营外面有异常动静!”

壹岐一跃而起,爬上天花板隔层,从洞里往外看。只见雪光中近两千名士兵和数 台坦克以及消防车正朝集中营开来。

“快起来!他们要搞武装镇压!”

“把门窗堵好!把能用的东西全用上!”

从梦中惊醒的日本人顾不上穿衣服,迅速用草垫子、毛毯、枕头等加固防护墙。坦克和消防车在集中营前停下,装有扩音器的卡车驶入集中营,在广场上停下。扩音器里传出用日语宣读的告示。


告日本人   你们已经被两千兵力包围。无论有何理由,你们忘记自己的战犯身份,无视苏联法律,犯下了重大错误。苏联内务部副部长米哈伊洛夫中将命令,马上停止抵抗,在户外列队集合!给你们十分钟时间。


苏联的态度出乎意料。被冰雪封冻的窗外天还没有亮,漆黑一片。探照灯从岗楼射出,灯光中军官指挥士兵形成包围队形向各营房包抄过来。坦克的履带发出轰鸣声,似乎要闯进营房。但是,没有一个营房打开门,也没有一个人走出去。

扩音器又响起来:“最后一次劝告你们!我们代表苏联最高机关劝告你们,现在还来得及,马上到户外列队集合!如果照办,你们就不会有任何伤亡。这是最后一次劝告!”

但是,每个日本人心意已决,毫不动摇。突然,营房的门被用锤子砸开,苏联士兵一拥而入,门口的防护墙转眼被毁。日本人举起手中的木片应战,但三四个苏联士兵喊叫着冲向一个日本人,漆黑的营房里顿时响起一片用棍棒殴打、用脚踢、把人在地上拖来拖去的声音,哀鸣和吼叫声响成一片。

扩音器里再次发出警告:“消防车开始喷水!不停止抵抗走出营房的人全部冻死!”

声音还没有落地,探照灯就一下子对准各营房,冰冷的水柱从消防水龙管里汹涌而出。

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中,凉水浇在身上,人顷刻间就会冻成冰棍,难逃一死。

“哇!好冷!会被冻死的!”

“壹岐桑!救命啊!我坚持不住了!”

壹岐听到丸长的喊叫声。苏联士兵揪起一个个被冻僵的日本人扔到院子里,赶到卡车上。而壹岐却被几个苏联士兵押送到一队持自动步枪的士兵中间。壹岐看到以神森为首的各室长、班长也和自己在一起。


苏军的暴虐行径持续了几十分钟。

早晨五点,大地仍在黑暗之中,寒冷刺骨。

哀鸣和吼叫声消失了,集中营内寂静无声。坦克像从战场上凯旋般消失在黑暗中,消防车也开走了。集中营里只剩下三百多名住院患者和没有绝食的老弱多病者。团长神森和壹岐等四十二名各营房室长、班长以煽动绝食为名被押往集中营管理总部,他们在机关枪枪口的威逼下咬紧着牙关。

采取夜袭这种卑劣手段的内务部副部长米哈伊洛夫中将以镇压抗议活动著称。去年六月,中亚卡拉干达的囚犯集中营发生大规模暴动。那次,当局也是在凌晨出动多辆坦克,压毁路障,就连全裸着手挽手组成人墙的女囚们也被无情地卷入坦克车的履带下。其惨绝人寰的镇压手段震骇了西伯利亚所有的集中营。

“神森,到办公室来!”

神森被几个卫兵押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天空发亮的时候,肥胖的米哈洛伊夫中将在几名随员的陪同下出现了。他让壹岐他们列队站在自己面前,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是内务部副部长米哈洛伊夫中将,我已经和你们的代表谈过话,了解到事情的原委。现在,我想听听你们有什么要求。但是,只限一个人发言。”

壹岐向前一步走出队列,问道:“阁下为什么分别会见我们和作为全体日本人代表的团长?请首先告诉我们阁下的意图。”壹岐为孤身一人被带走的神森的安全担忧。

哈米洛伊夫说:“我认为你们和组织罢工的团长不同。我想知道罢工的主谋的说法在多大程度上和你们日本人的真实想法是一致的。”

壹岐承担起责任,说:“罢工的主谋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这次事件中没有主谋,也没有策划者。我们只是把他选为代表,通过他把被长期羁押的日本人的心声转达给你们。刚才阁下说只允许一个人发言,那就由我来说吧。”

“好!你想说什么?”

“在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之前,我们曾多次给莫斯科中央政府、苏联红十字会写过请愿书,但为何阁下连一次都不会见我们,就突然动用武力来镇压?”

哈米洛伊夫叫部下拿过来一块沾满泥土、已被撕破的标语牌,举到壹岐面前。标语牌上写着“俄罗斯人不得入内”。哈米洛伊夫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语气说:“这就是为什么!因为日本人在苏联领土上私设日本租界。”

“私设租界?我们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只要阁下看一下我们的绝食宣言就会明白,我们并不是拒绝所有的俄罗斯人入内,而是写给那些不以人道主义对待我们的集中营工作人员看的。”

仿佛吸尽囚犯的血才养肥自己的哈米洛伊夫中将肥胖的脸上怒气腾腾,他恶狠狠地盯着壹岐说:“但是,日本人今天的行为极大地侮辱了我们苏维埃联盟,给我们脸上抹了黑。你们表面上宣布绝食,实际上却藏匿了大量食物,没有真正绝食。”

壹岐毫不畏缩,断然反驳道:“我们自从宣布绝食以后没有从集中营领取任何食物,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绝食可以算作正式绝食。但是,问题的本质不在于采取什么形式上,而在于我们通过集体绝食这一手段要达到的终极目的,那就是‘活着回到祖国’。因此,我认为绝食期间在可能范围内维持体能是无可厚非的。而且,我们之所以采取绝食这种手段,是因为我们曾多次向现场官员提出改善待遇的要求,但从未得到答复。因此,我们才决定利用最后的手段引起苏联中央决策人物的重视,以期给予公正的评判。然而,阁下没却有听取我们的主张,只听信现场官员的一面之词,对我们进行了武力镇压。对此,我们深感遗憾。请问阁下以及内务部的官员看到过我们的请愿书吗?”

“看过。”米哈洛伊夫作出一副事关重大的样子,问,“但是,日本人写的请愿书都具有外交文书的性质。这些请愿书到底是谁写的?”

壹岐直视着哈米洛伊夫的眼睛说:“我们只是写了我们的真实想法,从来没有意识到是否成为外交文书。谁都能把事实写出来。”

中将浑浊的双眼里射出两道冷光,用盛气凌人的口吻问道:“你还有其他要求吗?”

壹岐说:“没有。”接着问道,“今天的事件当中有没有日本人受伤?”

“没有。”

“请给留在集中营的没有参加绝食的病患和老年人提供足够的保护。”

“嗯!”

“另外,请阁下认真阅读一下我们写的材料,以便很好地了解哈巴洛夫斯克日本人集中营的情况,把握这次事件的本质,使我们的要求得到实现。”

哈米洛伊夫痛快地点点头说:“好!我看一下你们写的材料,你们的要求能满足的就满足。”

从那天起壹岐被投进了哈巴洛夫斯克白监狱的单人牢房。他以煽动日本人进行反抗活动,扰乱集中营秩序的罪名被判处监禁一年。团长神森和其他室长、班长甚至翻译都被处以同样的徒刑。他们在集中营度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又被投入了监狱。唯一给他们带来希望的是日苏恢复了谈判。坚持到那一天——壹岐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早晨,暴风雪狂呼大作。满载最后一批归国者的卡车马上就要从哈巴洛夫斯克第一集中营出发了。

以营长、政治部军官为首的集中营全体工作人员、警备兵站在大门口,为分乘十台卡车的六百九十八名日本人送行。他们与平时判若旁人,脸上挂着微笑,向卡车上的人挥手道别。

壹岐他们头戴新发的帽子,身穿崭新的黑棉袄,怀着复杂的心情,表面上露出笑容,不断重复着“再见”。一月十九日,为了保护自己生命的哈巴洛夫斯克事件被武力镇压以后,长期中断的遣返日本人的工作得以恢复。在壹岐和神森等被投入狱期间,哈巴洛夫斯克第一集中营一千零五十名日本人中约半数的人被渐次送回国。十月十九日,日苏谈判达成协议,羁押在莫斯科周边地区、巴姆铁路沿线和科雷马的日本人也被集中到哈巴洛夫斯克。

壹岐坐在第三辆卡车的最后面,看着忍受了十一年零四个月羁押生活的人们,寺田也在他们中间。寺田在拉左矿山被迫连续两年上十二个小时的夜班,为了逃脱地狱般的苦役他砍下了自己的手指,却被送到更遥远的冻土地带。所幸的是他总算捡了一条命。

“亚彭斯基,达斯韦达尼亚!(日本人,再见!)”

寒风中传来年轻姑娘的声音,是集中营小卖部的姑娘们。她们在飞扬的大雪中踮着脚,不断挥动着手臂。

“斯巴西巴!达斯韦达尼亚!(谢谢!再见!)”车上的日本人也使劲挥手道别。

卡车的发动机声轰鸣,车队在风雪中出发了。卡车穿过繁华街道,壹岐看到雪中耸立着一排排红砖建筑的现代化公寓和公共设施。哈巴洛斯斯克的城市规模与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这里最威严的建筑共产党党校以及市立医院、广场、道路几乎都是十一年来由数十万日本俘虏和囚犯建设起来的,这里的一砖一瓦,道路上铺的每一块石头里渗透着日本人的血和汗,甚至是生命。壹岐的脑海里浮现出堀年轻的身影。在混凝土厂的建设工地他为了保护病弱的老人,与苏联军官争执,砍伤对方,最后唱着“跨过大海”从容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壹岐耳边又响起了堀撕裂人肺腑的歌声。

到达哈巴洛夫斯克车站,壹岐和一同坐卡车来的人上了一辆停在专用线上的火车。

“壹岐!这不是壹岐吗?”

前面车厢的车窗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壹岐在误以为是苏联高级军官乘坐的一等车厢的车窗上看到了秦总参谋长和竹村副参谋长的脸庞。突如其来的相遇让壹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时还以为自己看到是两幅镶在窗框上的肖像。他听说由于秦参谋长是陆军中首屈一指的苏联通,因此被关进莫斯科近郊最严酷的监狱里,他是被羁押在西伯利亚七十万官兵中受到最残酷对待的一个。如今,他昔日的仪表雄风已荡然无存。竹村副参谋长的体格仿佛也小了一圈。

壹岐跑到车窗下:“您二位平安无事,太好了!”他哽咽了,说不出话来。“你们在哈巴洛夫斯克受苦了!我在莫斯科听说了,你们能站起来反抗,很了不起!”

“但是,我们失去了一个有为的青年。详细情况上了船再跟二位汇报。”壹岐行了一个礼,跳上已经开动的火车。

火车第二天到达纳霍德卡。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潮味,眼前是宽阔的大海,做梦都能见到的兴安号就停泊在岸边。港湾还没有解冻,船的甲板和船舷上结了一层冰,但飘扬在船尾的太阳旗鲜艳夺目。

“万岁!”

突然,欢呼声四起,人们放声痛哭。

祖国——十一年来没有一天忘记祖国。在孤独的监狱里,在没有其他日本人的集中营里,壹岐思念祖国,思念亲人,不知道往肚子里吞了多少泪水。现在,他尽情地流着眼泪,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寒风中飘扬的太阳旗。

上船的时间到了。重症患者被用担架抬进船舱,那些靠在朋友的肩头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的病弱者一听念到自己的名字,竟像神灵附体一般,推开朋友独自登上船去。这是人类不可思议的生命力,是对生的世界的无限向往。

神森被喊到了名字,壹岐也被喊到了。他迈着坚实的脚步一步一步登上船。

翌日清晨,兴安号静静地破冰启航。冰封雪冻的白茫茫的大地渐渐远去,飘着流冰的海面发出海鸣声。那声音宛如怀揣着回到祖国的梦想却葬身于西伯利亚旷野的战友们的呼声。

当船驶出苏联海域时,全船人起立,怀着百感交集的心情为永远留在西伯利亚的人们默哀。

十一年悲惨的羁押生活在每个人心中历历在目,不堪回首的往事浮现在人们的脑海里。壹岐闭上眼睛,企盼有一天能将长眠于西伯利亚的战友们的遗骨亲手送回日本,否则悲惨死去的他们的灵魂将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海水渐渐变蓝,寒风也不再那么刺骨。毫无疑问,船驶进了日本海域。



[1]. 日本江户时代思想家林子平(1738-1793)号六无斋,出自他所作的和歌:无双亲健在 无妻子又无儿女 无金钱在手 无著作留在世间 也无死之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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