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一八九七年四月三日深夜的日记
达拉·皮科拉的日记中止得太过突然。或许他听见了一点儿动静——楼下开门的声响,于是便闪得无影无踪。您得承认,就连叙述者也深感困惑。好像只有当西莫尼尼亟须有良知的人斥责自己心不在焉、责令他面对事实真相的时候,达拉·皮科拉院长才会清醒过来,其他时候他似乎对自己的存在浑然不晓。老实说,如果下面的内容与实情有点滴的出入,多半是因为叙述者根据自己的理解,把亢奋的失忆者与焦躁的拾忆者的日记内容穿插在了一起的缘故。
一八六五年春的一个早晨,拉格朗日约西莫尼尼在卢森堡公园会面。他坐在长凳上,向西莫尼尼出示了一本皱巴巴的书。那本书裹着暗黄色的封皮,一八六四年十月出版于布鲁塞尔,没有署上作者的大名,书名为《马基雅弗利与孟德斯鸠冥府对话录,或当代人笔下的十九世纪马基雅弗利政治学》。
“瞧,”拉格朗日说,“这本书是一个叫莫里斯·若利的人写的。我们现在知道他是谁了,不过为了揪他出来,我们费了好一番功夫,而他当时已在国外印好了这本书,将它们运进法国,秘密发放。不错,搜捕行动很费劲,但倒也不难,因为偷运政治材料的走私犯中,有许多人是我们的密探。您要知道,控制一个颠覆组织的唯一办法就是掌握它的指挥权,或至少让我们的薪金册里的人当上它的主要头目。洞悉敌人的计划靠的不是神谕。有人说过——可能言过其实了——一个秘密组织的十名成员中,有三人是我们的‘告密者’(请原谅我的用词,但民众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六人是蠢猪,还有一人是危险分子。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若利现在被关押在圣佩拉热监狱,我们会安排他尽可能久地待在那里。不过,我们所关心的是,他究竟从哪儿获取了那些情报。”
“书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说实话,我还没有读过,它有五百多页——真是不明智啊,诽谤性的小册子要能够在半小时内读完才行。我们有一位拉克鲁瓦探员,他擅长这类问题,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内容概要。不过,我还是送给您仅存的另一本原书吧。您会看到,书中如何虚构了马基雅弗利与孟德斯鸠在冥府的对话,把马基雅弗利设想成用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权力的理论家,主张为了禁锢出版及言论自由、解散立法议会、镇压共和派长期宣扬的所有主张而实施的一系列行动是合法之举。这些内容写得如此详尽,与现世的联系如此紧密,就连最单纯的读者也能意识到这本册子意在中伤我们的皇帝陛下,诽谤他图谋瓦解议会的权力、要求人民将总统的任期延长十年、把共和国改造成帝国……”
“请原谅,拉格朗日先生,我跟您说心里话吧,您了解我对政府的忠诚……我不得不向您指出,就您告诉我的这些来看,这位若利所影射的不过是皇帝陛下已经付诸实施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对他的消息来源抓住不放……”
“但是,若利的书并不限于对政府已经做过的事情加以嘲讽,而是对其可能正在酝酿的行动也含沙射影,就好像他从政府内部而非外部得知了某些消息。您瞧,在每一个部门、每一栋政府大楼里都潜伏着一个内奸,一艘‘潜水艇’,向外泄露情报。通常这个人会被留作活口,以通过他散播政府有意散布的虚假情报,但有时这会变得很危险。必须找出是谁向若利提供了这些情报,或者可能更糟,是谁教唆若利去这么做的。”
西莫尼尼心想,所有的专制政府遵循的都是同一个思路,只需读一读马基雅弗利的亲笔著作,就能知道拿破仑三世即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但经这么一想,他便对拉格朗日介绍情况时萦绕于心的一种感觉越来越深信不疑:这个若利让他的马基雅弗利-拿破仑说的话和自己为皮埃蒙特秘密警察炮制的文件中耶稣会士的台词几乎如出一辙。因此,若利和自己的灵感很显然汲取自同一个源泉,也就是欧仁·苏的《人民的秘密》中罗丹神父写给罗特汉神父的书信。
“所以,”拉格朗日继续说道,“我们将把您送进圣佩拉热监狱。您的身份是流亡国外的马志尼党人,被怀疑和法国的共和圈有关联。在那里关押着一个名叫加维亚里的意大利人,他是奥西尼刺杀案的涉案者之一。您一定要设法和他接触,自称加里波第志愿军、烧炭党人或别的什么都行,通过他您就能认识若利。大家都是政治犯,又被孤立于形形色色的地痞流氓中,彼此会很谈得来。您去撬开若利的嘴,囚犯们都苦于没人聊天。”
“我得在那所监狱里待多久?”西莫尼尼问道,对狱中的伙食心存忧虑。
“那要看您的了。越早搞到情报,就出来得越早。他们会听说您请了高明的律师,因而被预审法官宣布无罪释放。”
西莫尼尼从未有过入狱的经历。狱中的生活并不好受,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和尿液的恶臭,菜汤根本难以下咽。托上天的福,他和别的家境殷实的囚犯一样,每天会收到一只小篮子,里面盛着给人吃的食物。
从天井可以进入一间大厅,大厅的中央有一只火炉,靠墙摆着几条长凳,收到从监狱外送来的食物的犯人通常就在那个地方用餐。有的人一边吃,一边俯着身子、张开双手护住自己的食篮,把别人的视线阻挡在自己的午餐之外;有的人则显得对朋友和邻人都慷慨大方。西莫尼尼明白,那些最慷慨的犯人要不是养成了团结同类的品格的惯犯,就是政治犯,非此即彼。
在都灵的成长岁月、西西里的经历和在巴黎最污秽的死胡同里居住的头几年里,西莫尼尼积累了丰富的识别天生罪犯的经验。他不认同当时刚开始流行的辨识罪犯的理念,即罪犯们理应个个都是佝偻病患者或驼背,或是长有兔唇、瘰疬,甚或如深谙罪犯的大名鼎鼎的维多克(1)所说(至少因为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所有的罪犯都长着罗圈腿;当然,他们也带有许多有色人种的特征,如毛发稀少、脑袋瘦削、前额塌陷、额窦过于发达、下颌及颧骨异常突出、眼眶歪斜、肤色偏黑、头发浓密而卷曲、双耳肥大、牙齿不齐,还有情感麻木、性欲过旺、酒瘾极大、痛觉迟钝、道德沦丧、懒散莽撞、目光短浅、极度自负、嗜赌成性、崇拜迷信。
更有甚者,每天跟在西莫尼尼的身后,像是要乞求他施舍一口篮子里的食物。那家伙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分布着青灰色的疤痕,嘴唇因受过硫酸的腐蚀而变得肿大,鼻子被切去了软骨,鼻孔处只剩下两个不成形的孔眼,手臂长,多毛的手掌短而肥大,汗毛一直覆盖到手指之上……但后来,西莫尼尼不得不改变了自己对罪犯典型特征的理解,因为当他终于把自己的食物分一些给那个叫奥雷斯特的家伙后,后者随即变得极其温顺,他喜欢上了西莫尼尼,并对西莫尼尼表现出狗一般的忠诚。
奥雷斯特的遭遇并不复杂:他掐死了一个拒绝了他的求爱的女孩,因而在狱中等待宣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恶毒,”奥雷斯特说,“我不过是请求她嫁给我。但她笑了,就好像我是个怪物。我对她的死感到很抱歉,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一个自重的人还能怎么做呢?如果我能躲过断头台,待在重犯监狱也不错,听说那儿的伙食挺丰盛的。”
……就这样,西莫尼尼认出了加维亚里,并结识了他……
一天,奥雷斯特指着一个人,对西莫尼尼说:“那家伙倒是个坏蛋,他企图刺杀皇帝。”
就这样,西莫尼尼认出了加维亚里,并结识了他。
“你们能攻克西西里,多亏了我们作出的牺牲,”加维亚里对西莫尼尼说。接着他又解释道:“我没有牺牲什么。警察除了能证明我和奥西尼有些联系外,别的什么也证明不了。所以奥西尼和皮耶里被送上了断头台,迪卢迪奥被流放到卡宴,而我如果一切顺利,很快就能出狱。”
奥西尼的事迹家喻户晓。这位意大利爱国者去了趟英国,准备了六枚填装了雷汞的炸弹。一八五八年一月十四日晚,在拿破仑三世前往巴黎歌剧院的途中,奥西尼和他的两名同伙向皇帝的马车投掷了三枚炸弹,但结果并不理想:一百五十七人被炸伤,其中八人不治身亡,皇帝和皇后却毫发无损。
在赶赴断头台前,奥西尼给皇帝写了一封催人泪下的信,恳求他维护意大利的统一。很多人说这封信对拿破仑三世日后的决定起到了一定的影响。
“最初,制造炸弹的人本应是我,”加维亚里说,“以及我的一群朋友。不客气地说,他们都是制造炸药的行家。可是奥西尼对此没有把握。谁都知道,外国人总是比我们强,所以他执意要找一个英国人来制造,而后者又非要使用雷汞不可。在伦敦,你能在药店买到雷汞,它被用于生产达盖尔照相机;而在法国这儿,人们把一张‘中国糖果’的糖纸用雷汞浸湿后摊开,‘嘣’,这就是一次漂亮的爆炸——你知道这有多么可笑。带导火索的炸弹如果不挨着目标爆炸,效果会非常有限。黑火药炸弹会产生大块的金属碎片,能击中方圆十米以内的目标,而雷汞炸弹很快就会碎裂,只有落在你脚边时才炸得死你,还不如一颗子弹,指哪打哪。”
“总有机会再尝试的,”西莫尼尼壮着胆子说,接着又补充道,“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对一群高明的造弹专家的手艺会很感兴趣的。”
西莫尼尼为什么要放出那个诱饵?叙述者感到不解。他是已经做好了打算,还是因为没人会知道他们的对话,从而在天性、邪念及深谋远虑的作用下放出诱饵?总之,加维亚里上钩了。“咱们聊聊这事吧,”他说,“您和我说过您很快就会出狱,我很可能也是如此。您来洛雷特老爹酒馆找我吧,它在于歇特街上,我和老朋友们几乎每晚都在那里见面。那是一个宪兵懒得巡查的地方,一则他们总得把所有顾客都抓进监狱,这颇费功夫;再则,如果一个小丑走进那里,他们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够出得来。”
“好地方,”西莫尼尼笑着说道,“我会去的。对了,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我知道这里应该有一个名叫若利的犯人,他针对皇帝写过一些恶毒的言论。”
“他是个空想家,”加维亚里说,“文字杀不死人。不过他应该是个正派人。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
若利穿的衣服还算干净,一看就知道他还找到了刮脸的办法。平日里,他孤独地缩在那间有火炉的大厅里。每当享受优待的犯人们提着食篮进去以后,他就会离开那个房间,免得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好运而受罪。他看上去和西莫尼尼年纪相仿,眼神如空想家一般炽热,却蒙着一层忧郁,使人确信他是各种矛盾相结合的产物。
“您请坐,”西莫尼尼对他说,“从篮子里拿些吃的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我早就发现您和这群流氓不是同类。”
若利笑了笑,默默地表示感谢,大大方方地接过一块肉和一片面包,不过只是泛泛地聊了几句。西莫尼尼说:“幸好我姐姐没把我给忘了。她虽然不富有,但是把我照顾得好好的。”
“您真有福,”若利说,“我没有任何……”
坚冰就此被打破。两人聊起了法国人兴致勃勃地关注的加里波第的英雄事迹。西莫尼尼提到,自己先后和皮埃蒙特政府及法国政府发生了过节,于是这会儿正在等候对其反政府罪行的审判。若利则表示,自己根本就没犯什么阴谋罪,只不过是因为好说闲话,就被抓进了监狱。
“对于我们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而言,自以为是宇宙秩序中的必要元素,无异于文盲对迷信的崇拜。这个世界不会被理想所改变。思想较为单纯的人更不容易犯错,他们随波逐流,对任何人都不加干涉,于是功成名就、财运亨通、出人头地,成为议员、勋爵、著名作家、院士、记者。把自己的事打理得如此妥当的人,还能是傻瓜吗?我才是傻瓜,竟然想和风车去搏斗(2)。”
眼见两餐饭罢,若利迟迟未能切入关键话题,西莫尼尼在第三餐时把若利拉到近旁,询问他可曾写过哪本危险的书籍。这下,若利滔滔不绝地谈论起了他的《冥府对话录》。他愈是介绍,就愈是对自己揭露的无耻行径愤恨不已,较小册子中的内容又多了几番评论和分析。
“您知道吗?靠普选实现了专制!这个无耻之徒在愚昧的民众帮助下实施了一次独裁政变!他让我们看清了民主的未来。”
“没错,”西莫尼尼心想,“我们这个时代的拿破仑已然懂得了操纵民众之道,而正是这群民众,七十年前曾为能够砍掉国王的脑袋而群情激昂。拉格朗日完全有理由相信若利收到了内奸的线报,但若利显然只是分析了尽人皆知的事情,以此来推测独裁者的行动。我倒是更想知道什么才是他的故事的真正原型。”
于是,西莫尼尼含蓄地提及了苏和罗丹神父的书信,若利顿时笑了,几乎羞红了脸。是的,他描绘拿破仑三世阴险计划的灵感正是源于苏对此类计划的描述,只不过他觉得把耶稣会的主张回溯至古典的马基雅弗利主义效果更佳。
“读了苏的作品后,我心想,这下我可找到了秘诀了,我可以写一本将会震动这个国家的书。多么愚蠢啊,所有的书都被没收焚毁了,而你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过。我只能想一想苏,他发表的言论更少,却因此而遭到了流放。”
西莫尼尼觉得仿佛自己身上的肉被人割去了一块似的。他的确也抄袭了苏笔下耶稣会士的谈话内容,但还不曾被任何人识破过,他还打算留着自己的阴谋模式另作他用。然而若利这样一来不仅偷走了他的模式,而且可以说把它彻底公之于众。
但他随后冷静了下来。若利的书已被收缴,除自己手头的那一本,民间流传的小册子已经所剩无几。若利在监狱里还得待上个把年头,西莫尼尼纵然原原本本地抄袭他的原作,冠之以——据我所知——“加富尔的阴谋”或“普鲁士首相的阴谋”,也不会有人发觉,就连拉格朗日也不例外,他至多会在新的文本中认出某个可靠的信息罢了。每个国家的秘密警察都只相信自己在别处已有耳闻的消息,断不接受任何闻所未闻的情报,仿佛它们都靠不住。所以别慌,大可以放心,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若利所说的那些事,除了拉格朗日提到过的拉克鲁瓦,他是唯一一个胆敢读完《冥府对话录》的人。所以,只需除掉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是时候离开圣佩拉热监狱了。西莫尼尼以兄弟般的热情和若利作别,若利被感动了,说道:“希望您能够帮我一个忙。我有一个朋友叫盖东,他对我的处境或许还一无所知,但我希望他能时常给我送一篮给人吃的东西。这些令人作呕的菜汤害我得了胃灼热和痢疾。”
若利告诉西莫尼尼,他可以在博纳街上的一家书店里找到盖东。那是伯克夫人的书店,傅立叶主义者的集会场所。就西莫尼尼所知,傅立叶主义者也是社会主义者,他们渴望人类的全面改革,却不打算进行革命,为此他们既被共产主义者所不齿,同时也遭保守派唾弃。不过,据说伯克夫人的书店业已成为所有反对帝制的共和派的自由港,这些人在那里放心地集会,因为警察们认为傅立叶主义者善良得连一只苍蝇也不忍伤害。
一出监狱,西莫尼尼便风风火火地赶去向拉格朗日汇报。他无意加害若利,那位“堂吉诃德”先生其实让他感到有些心酸。他说:
“拉格朗日先生,我们调查的对象不过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家伙。他渴望成名,却倒了大霉。我的感觉是,如果没有您身边的某个人授意,若利绝不可能产生写那本小册子的念头。在此,我很遗憾地告诉您,若利的消息来源正是那位拉克鲁瓦先生。您以为他是为了给您写内容概要才读了这本书,但他可能——比如说——早在成书以前就读过它。或许他在布鲁塞尔亲手促成了该书的出版。至于为什么,我没有打听。”
“因为他受到了某个外国情报部门的指使,也许是普鲁士人,为的是在法国引发骚乱。我并不感到吃惊。”
“您部门中有普鲁士间谍?太不可思议了。”
“普鲁士的间谍头子施蒂贝尔手握九百万银币的拨款,用以让普鲁士间谍遍布法国全境。有传言说,他将把五千名普鲁士农民和九千名仆人派往法国,为的是在咖啡馆、餐厅和重要人物的家中都安插情报人员,不留一处死角。但那都是瞎掰的。在所有的间谍中,普鲁士人的数量是最少的,还不及阿尔萨斯人。阿尔萨斯人起码可以凭口音分辨出来,他们这些好样的法国人,为钱所驱,当上了间谍。”
“您不能查出这些叛徒并逮捕他们吗?”
“这样做于我们无益,相应地,他们也会逮捕我们的人。要对付间谍,没必要杀死他们,而是要给他们喂假情报。为此,我们需要有人充当双面间谍。话虽如此,您告诉我的关于拉克鲁瓦的情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上帝啊,这是什么世道,再没有人可以信任了……必须赶紧摆脱这个家伙。”
“可是,如果您将他送上法庭,无论他还是若利都会矢口否认。”
“为我们工作过的人绝不能在法庭上露面。这一点——抱歉,我需要说明一下我们的总体原则——在现在和将来对您也同样适用。拉克鲁瓦将会在一场事故中丧生。在他死后,他的妻子将会收到一笔数目公道的抚恤金。”
西莫尼尼对盖东和博纳街上的那家书店只字未提。他想先观望一下,一旦成为那里的常客,自己可以获得什么样的好处。此外,在圣佩拉热监狱的区区几天已使他身心俱疲。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位于大奥古斯丁码头的拉佩鲁兹餐厅,不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供应牡蛎和牛排的一楼,而是进了二楼的一个包间,在那里有荷兰汁菱鲆、图卢兹炒饭、里脊肉、兔肉配野味花色肉冻、香槟配松露、威尼斯杏仁布丁、新鲜果篮、桃子及凤梨果泥可供选取。
管他们是囚犯、空想家还是杀人犯,和他们的菜汤统统见鬼去吧。监狱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正人君子能够平平安安地去餐馆。
到了这里,和往常一样,西莫尼尼的记忆又产生了混乱,日记内容再次变得支离破碎。叙述者只好把达拉·皮科拉的话奉为至理名言。这两人如今铆足了劲记叙回忆,配合堪称完美……
简言之,西莫尼尼发觉,要入帝国情报部门的法眼,必须给拉格朗日提供些更有价值的情报才行。有什么能使警察真正信任一个告密者呢?告发一场阴谋。因此,为了能够向拉格朗日告密,他必须自己策划一场阴谋。
阴谋的内容,加维亚里早已告诉过他。他从圣佩拉热监狱打听到了加维亚里的出狱时间,并且还记着上哪儿能找到加维亚里:于歇特街,洛雷特老爹酒馆。
临近于歇特街的街尾处有一栋房子,入口只有裂缝大小——不过话说回来,再窄也不及和于歇特街相通的猫钓鱼巷,后者狭窄得令人实在想不通它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因为必须斜着身子才进得去。进入那栋房子,拾级而上,穿过几条走廊。走廊的石板上渗着油污,沿途的房门低矮得让人猜不透如何才能进入门后的房间。在三楼,有一扇略可通过的门,进去后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很可能是把至少三间或更多的房间打通后形成的,而那便是洛雷特老爹大厅,或称作洛雷特老爹大堂或洛雷特老爹酒馆。谁也不知道洛雷特老爹是什么人,因为他可能已经过世多年了。
环顾四周,酒桌旁挤满了叼着烟斗的烟民和玩纸牌的赌徒;姑娘们过早地显露出了皱纹,面色苍白,像极了穷孩子的洋娃娃。找一位杯中还有酒的顾客,并向他们讨一口酒喝,是这些姑娘仅存的追求。
西莫尼尼涉足其间的那个夜晚,酒馆里发生了骚乱:有人在大厅里刺伤了别人,血腥味似乎使每个人都神经紧张起来。一个家伙突然发疯,用一把鞋匠用的皮刀刺伤了那儿的一个姑娘,又把前来劝阻的女掌柜掀翻在地,并开始狂暴地殴打任何试图制止他的人,直到最后,一个服务生朝着他的后颈砸碎了一只酒瓶,方才把他打昏过去。在此之后,所有人便恢复了先前的活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在那里,西莫尼尼找到了加维亚里。他和伙伴们同坐一桌,那些人好像和他怀有同样的刺杀皇帝的理想,他们似乎全都是流亡的意大利人,又似乎全都是炸药专家,对聊天的话题甚为着迷。酒劲上来后,一桌人开始论述过去那些伟大的刺客的败笔:卡杜达尔试图行刺时任第一执政的拿破仑时,使用的爆炸装置由钾硝与霰弹混合而成,那种炸弹在巴黎旧城的羊肠小巷里也许还有几分作用,但时至今日却收效甚微(坦率地说在那时也是如此)。费耶斯基为了刺杀路易·菲利普制造了一个装置,装配了十八根可以齐射的枪管,结果他杀死了十八个人,却单单漏掉了国王。
“他们的问题,”加维亚里说,“出在炸药的成分上。你看看氯酸钾:人们本想把它和硫黄、木炭混合,以制作火药,但最后仅仅是把为生产氯酸钾而建的工厂炸上了天。人们曾打算把它至少用在火柴上,但涂有氯酸钾和硫黄的火柴头必须淋上硫酸才能点燃,真是够‘方便’的。直到三十多年前,德国人才发明了含磷的火柴,靠摩擦就能点火。”
“更别提苦味酸了,”另一个人说,“自从发现苦味酸加入氯酸钾中加热就能爆炸后,人们发明了一系列的火药,威力一个强过一个。但后来炸死了一些试验者,这个主意也被否决了。可能硝化棉的效果更好……”
“那当然啦。”
“应该听听古代炼金术士的心得。他们发现,把硝酸和松节油混合后,稍稍放置一会儿,就会发生自燃。而在硝酸中加入吸水硫酸后几乎无一例外会燃起火焰,这个发现至今已有一百年了。”
……他和伙伴们同坐一桌,那些人好像和他怀有同样的刺杀皇帝的理想,他们似乎全都是流亡的意大利人,又似乎全都是炸药专家,对聊天的话题甚为着迷……
“我更看好硝化淀粉,让硝酸与淀粉或木质纤维发生化合……”
“你大概是刚读了那个凡尔纳的小说吧,他用硝化淀粉来发射飞往月球的飞行器。如今人们提的更多的是硝基苯和硝基萘。或者,如果你用硝酸浸泡纸张和卡纸板,就会得到和硝化淀粉相似的硝胺。”
“这些产品都不稳定。如今还不如更多地关注火棉,它爆炸的威力是相同分量的黑火药的六倍之多。”
“可是它的功效也稳定不到哪儿去。”
他们就这样一连谈论几个小时,一而再、再而三地绕回到高效而实用的黑火药的优越性上来。对西莫尼尼而言,这仿佛和尼努佐在西西里的谈话的再现。
尽管西莫尼尼觉得,那些醉汉对意大利统一的关心着实有限,反倒是对引爆几颗高效的炸弹兴致更浓,然而在请了几壶酒以后,他轻而易举地煽起了那伙人对拿破仑三世的仇恨——这位法国皇帝很可能会反对萨伏依王国即将对罗马实施的入侵行动。意大利统一的大业亟须暴君的死亡。这些疯狂的家伙正中西莫尼尼的下怀。
“奥西尼行刺失败,”西莫尼尼说,“不是因为他实施不力,而是因为他的炸弹造得太蹩脚。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不惜冒被送上断头台的危险、准备在合适的时机投掷炸弹的人,但我们对使用哪种炸药还拿不定主意。我和加维亚里老兄先前的交谈使我相信,你们能够帮上我们的忙。”
“可是,您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谁?”一个同胞问道。
西莫尼尼表现出迟疑的样子,接着使用了曾为他博得都灵的同学们信任的所有私房信息:他代表着最高经营会,是神出鬼没的努比乌斯手下的干将之一,谁也不得向他打听更多的情况,因为这个烧炭党组织的结构严密得无论谁都只认得自己的直接上级。当下的问题是,具有无可指摘的功效的新式炸弹一时半会儿还制造不出来,还需一次接一次地试验,凭借炼金术士般的钻研精神,混合出合适的物质,并且在旷野中试爆。他能够提供一间恰好就在于歇特街上的无人打扰的屋子,以及一切所需的资金。一旦炸弹准备就绪,他们不必再为刺杀而操心,但是需要在房内事先备下宣告皇帝之死并解释刺杀意图的传单。等拿破仑三世被杀后,他们要负责在城市各处散发传单,并给各大报社的门房也送去几份。
“你们不会受到干扰,因为上层中有人很看好刺杀行动。警察署里有一个叫拉克鲁瓦的警察,他是我们的人。我不敢肯定他是否绝对可靠,所以你们千万别尝试和他取得联系。如果让他知道了你们的身份,他可能仅仅为了获得提拔而告发你们。你们都清楚这些双面警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提议得到了积极响应,加维亚里更是听得两眼放光。于是,西莫尼尼把屋子的钥匙和用于前期采购的一大笔钱交给了他们。几天后,他去看望这些密谋者,发现试验进展得非常顺利。他随身带去了由一个殷勤的印刷商所印制的几百张传单,又留给他们一笔钱用于开支,在说了声“意大利统一万岁!不是罗马,就是死亡!”之后,他便离开了那里。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当他行走在那会儿已空无一人的圣塞弗兰街上时,隐约听见了尾随的脚步声,可一旦他停住脚步,那个声音也立刻消失。他加快了步伐,那声音越来越近,终于,他清楚地意识到,这哪儿还是跟踪,根本就是有人在追捕自己。果不其然,他突然听见背后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接着便被粗暴地抓住,一把甩进了入口恰好开在一旁的萨朗布里耶尔街(比猫钓鱼巷还要窄);似乎追捕他的人对这一带熟门熟路,早已选准了合适的时机和位置。西莫尼尼被按在墙上,眼里只瞧见一把刀子明晃晃的刀身就快抵在自己的脸上。在那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袭击者的面容,但当他听到那个带有西西里口音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话后,便没有了疑惑。那个声音说:“我花了六年的时间搜寻您的踪迹,我的好神父啊,终于让我找到您了!”
那是尼努佐师傅的声音,那个西莫尼尼确信在巴盖里亚的火药库朝其腹部狠狠捅了两刀的尼努佐师傅。
“我没死,因为您离开后,有个好心人来到了那一带,救了我的命。我半死不活地躺了三个月,肚子上留下了一道横贯整个腹部的伤疤……但刚能下床,我就开始了搜查。谁见过一个修士,如此如此……总之,有人在巴勒莫见到他和公证人穆苏梅奇在露天酒吧聊过天,并觉得他和涅沃上校的朋友、一个来自皮埃蒙特的加里波第志愿军长得很像……我听说那个叫涅沃的人在海上失踪了,就好像他的船化作了灰烬一般,但我心里却很清楚那艘船怎么会消失、为什么消失、是谁干的好事。我从涅沃着手,轻松追查到了皮埃蒙特的军队,又从那里查到了都灵。之后的一年里,我一直在那座冷得要命的城市里向人打听。终于,我打听到那个加里波第志愿军名叫西莫尼尼,他有一间公证人事务所,但他已将其转手,跟买主说他要去巴黎。我依旧是身无分文地来到了巴黎——您别管我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我没有想到这个城市会如此之大,我必须转悠很久才能再发现您的踪迹。为了维持生计,我在这样的街道上频频出没,碰上走错了路的衣着光鲜的女子,就把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每天打劫一个,就足够我过日子了。我一直都在这一带转悠,因为我觉得像您这样的人更多光顾的是本地人所称的‘自由地带’,而非正经的场所。如果您不想被人轻易认出,您想必会蓄一副漂亮的黑色络腮胡……”
西莫尼尼正是打那时起留起了他那有钱人式的发型和浓密的络腮胡,然而在那个危急关头,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掩盖自己的行踪真没有花过太多的心思。
“得了,”尼努佐最后说道,“没必要告诉您我的全部经历,我只需在您的肚子上割一道一样的伤口就行了,不过我会割得更加仔细。这儿到了夜里不会有人经过,就和巴盖里亚的火药库一样。”
夜空中渗出了微弱的月光,西莫尼尼现在看见了尼努佐的塌鼻子和盯着自己的那对闪烁着邪恶光芒的眼睛。
“尼努佐,”他急中生智,“您不明白,我之所以做那些事,是因为我得服从命令。那些命令来自高不可及的上层,是受人敬仰的权威人士下达的,因此我在行动时绝不能掺杂我的个人情感。也正是为了执行那些命令,我才来到了这里,以筹划旨在匡扶王权和教权的另一些行动。”
西莫尼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他看见刀尖以难以察觉的幅度从他的脸上挪开了一些。“您既然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您的国王,”他继续说道,“就应该明白有一些使命……神圣的使命,请让我说完……为了它们,即使做出再可耻的行为也情有可原。您明白吗?”
尼努佐师傅还没有听明白,但他让西莫尼尼察觉,报仇如今已不再是他唯一的目标了:“这些年来,我尝到了太多饥饿的滋味,亲眼看到你死去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我恨透了黑暗中的生活。自从我发现您的踪迹后,我看见您还去了那些有钱人才去的餐馆。这么着吧,我先留着您这条命,作为交换,您每月给我一笔钱,让我能够像您那样吃住,或者,比您过得还要好。”
“尼努佐师傅,我答应每个月给您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正在策划一次刺杀法国皇帝的行动,我记得您的国王是因为拿破仑三世私下里支持加里波第才丢掉王位的。您精通火药,一定要去会会于歇特街上那一队勇士,他们正在准备一种真正能够被称为炸弹的东西。您如果和他们联手,就不仅可以参加一次载入史册的行动,证明您制造炸弹的非凡才能,还能——考虑到这次的刺杀行动得到了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支持——得到一份让您能够一辈子都不愁吃喝的报酬。”
一听到火药,尼努佐自巴盖里亚那一夜起所积聚的怒火立刻平息了下来。西莫尼尼感到尼努佐已在自己的操纵之下,因为他问道:“那么,我需要做什么?”
“很简单,两天后,您在将近六点时去这个地址,敲一敲门,进入一间仓库,就说是拉克鲁瓦派您来的。那儿的朋友们会事先得到通知,不过为了能让他们认出您,您需要在您这件短上衣的纽扣眼上戴一朵麝香石竹。我也会在快七点时到达,把钱带过去。”
“我会去的,”尼努佐说,“不过,如果您想耍什么花招,您心里明白,我现在知道您住在哪儿。”
第二天一早,西莫尼尼回到加维亚里那里,告诉他行动迫在眉睫,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于次日下午六点在那里集合,他到时会派一个西西里的造弹专家先行到达,以检查工作的进展,他本人过不了多久也会赶到。拉克鲁瓦先生随后也会亲自到场,为的是确保这次行动万无一失。
之后,西莫尼尼去见了拉格朗日,告诉他自己掌握了一场刺杀皇帝的阴谋:据他所知,第二天下午六点,密谋者会聚集在于歇特街,把炸药交给他们的主使。
“但要当心,”西莫尼尼说,“您曾经向我透露过,一个秘密组织的十名成员中,三人是我们的间谍,六人是蠢货,还有一人是危险分子。好吧,在那儿您只会找到一个间谍,那就是我,八人是蠢货,而真正危险的那个家伙将会在纽扣眼上戴一朵麝香石竹。因为他对我也会构成威胁,所以我希望发生一场小规模的激战,使得有人不是被逮捕,而是被当场击毙。请相信我,这么做是为了让这事不引起太大的轰动。要是他开口说话,哪怕是仅仅和你们当中某一个人说了话,那就糟了。”
“我相信您,西莫尼尼,”拉格朗日说,“那个人会被干掉的。”
尼努佐在六点来到了于歇特街,果真戴着一朵麝香石竹。加维亚里和同伴们自豪地向他展示了他们的爆炸装置。半小时后,西莫尼尼也赶到了,带去了拉克鲁瓦即将到达的消息。六点四十五分,警察冲了进来,西莫尼尼高呼有叛徒,拔出手枪瞄准宪兵,却朝天开了枪。宪兵们开枪还击,击中了尼努佐的胸口,不过,为了干得不留痕迹,他们还顺带打死了另一个密谋者。尼努佐仍旧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用最地道的西西里方言谩骂,但是装作朝宪兵射击的西莫尼尼给他来了致命的一击。
加维亚里和其他人身边刚好有制造了一半的第一批炸弹的样品,外加一包解释他们为什么制造炸弹的传单,因而被拉格朗日的手下逮了个正着。在突击审讯的过程中,加维亚里和同伴们供出了(他们认为)背叛了他们的神秘的拉克鲁瓦的大名。这平白又多出一条理由促使拉格朗日决定让拉克鲁瓦从这个世上消失。在警察署的记录中写着,拉克鲁瓦参与了对密谋者的逮捕行动,被那些坏蛋一枪打死,然后是褒奖和悼念之类的话语。
至于那些密谋者,在受到过分关注的法庭上指控他们似乎没有什么益处。拉格朗日向西莫尼尼解释说,在那些年里,刺杀皇帝的流言不绝于耳,据他们推测,很多那样的传言并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共和派的密探刻意散播,目的是煽动狂徒们加以效仿。所以,给民众造成“谋害拿破仑三世的性命已成为一种流行”的印象百害而无一益。就这样,密谋者们被送往了卡宴,等着在那儿得疟疾而死。
拯救皇帝的性命是一桩大有赚头的买卖。如果说调查若利的那份活儿让西莫尼尼收获了足足一万法郎,告发阴谋又使他将三万法郎收入囊中。扣除那间屋子的租金和购买制造炸弹的材料的开支,也就是五千法郎,他还净余三万五千法郎,已经突破了他梦寐以求的那笔三十万法郎本金的十分之一。
对尼努佐的下场感到得意之余,他对加维亚里的遭遇感到有些遗憾,毕竟那是个好脾气的家伙,对自己言听计从。不过,但凡想当阴谋家,就必须承担相应的风险,而且不能信任任何人。
那个拉克鲁瓦真是倒霉,事实上,他从未有过任何伤害西莫尼尼的举动。不过他的遗孀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
(1) Eugène-François Vidocq(1775—1857),法国侦探、罪犯学家,曾当过小偷和诈骗犯,被捕后转而为法国警察效力,于一八一二年创建了法国国家安全局并担任首任局长。他同时也是私家侦探社的领导人物,被视为现代犯罪学之父。
(2) 典出塞万提斯的著作《堂吉诃德》,指和假想的敌人搏斗,进行一场徒劳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