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况大家一定不陌生：一个大学毕业生，拥有最基本的科学素养，甚至可能精通文献阅读，关于病情分分钟就能追到最新的科研进展。然而当这个拥有知识的大学毕业生想在父母面前展示一下钻研成果的时候，父母通常完全不理会。
以我同为医生的同学为例。他家的宝宝出生不久，连续发烧三天，做医生的父母都说不用去医院，但是孩子姥姥骂了几句抱着孩子就往外跑。电梯里姥姥遇到了个保洁阿姨，保洁阿姨说：“这么点孩子去医院干啥，回头交叉感染了更麻烦。”孩子姥姥听了觉得还挺有道理，抱着孩子就回去了。
在父母的眼里，哪怕孩子是优秀的律师、医生、教师，统统都不够权威。为什么孩子苦苦准备的“科学知识”父母全然不买单，而去相信一个亲戚、邻居甚至是一个陌生人呢？这就要从人类的本质说起。
01．“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尼基·凯斯设计了一个关于信任博弈的互动小游戏《合作的演化》。游戏的最佳策略是先付出“诚信”，然后再“复制对手上一轮的操作”；次优策略是无脑“复制对手上一轮的操作”。负责操作的NPC小人在游戏里被翻译成“复读机”，因此有玩家在评论区写：“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后来有一位游戏主播在直播的时候喊了一句：“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这句话便成为了2017年游戏界最火爆的一个梗。我们没有必要去探讨人类的本质是不是“复读机”，从这句话能传爆网络就可以理解，作为人，我们确实有重复他人行为和思想的本能。
爸妈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因为孩子讲的是道理。能够说服父母的从来就不是道理，因为道理是抽象的，远不如他们亲眼所见的、与他们相似的活生生的人的最终结局来得有说服力。
很多病人家属都遇到过这种情况：病人的病情是早期，不用化疗，但是病人有个邻居也得过癌，化疗之后没有复发，逢人便说“得癌必须要化疗”。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癌种和病情，但是你发现你再怎么讲道理，只要病人跟隔壁邻居一聊天，就会担心自己不化疗就会死。还有另一个极端，听邻居说过“化疗死得更快”后，病人就抗拒化疗，因为他亲眼看到一个人化疗了，不但要遭受痛苦，最后还复发、死亡，自然就会对化疗产生天然的恐惧。
我讲这些，并不是在痛诉老年人的愚昧和无知。不管谁得了癌症，不管他是年轻还是年老，在无尽的恐惧中，最希望问医生的问题一定是：“有没有和我类似的病人？”“他是怎么治的？”“结果怎样？”我们都需要一个参照系，这是我们要理解和认可的。
美国是一个相对开放的国家，大家更愿意在公开场合充分地表达自己。在美国，互助小组非常普遍，有戒烟互助小组，有戒酒互助小组，等等。参加互助小组的人围着坐一圈，各自分享自己的经历和努力，其他人送上安慰、支持和祝福。通过互助小组，很多人就知道：谁得了和我一样的病，他是怎么做的，我是不是应当参考和借鉴。美国还有一个网站叫做Patients like me（和我一样的病人），这个网站在美国非常火爆，你只要登录上这个网站，就能看到和自己的疾病、分期、状态完全一样的病人，可以看到他们的故事，从而来激励自己。
中国也有类似的论坛，例如癌症病人聚集的“木棉花计划”，就是通过专业的力量，促使癌症病人的家属认识彼此，互帮互助。
“我爸爸今天上午走了，××靶向药还剩几盒，需要的病友联系我吧。”
“今天医生说我妈妈可能不行了，好害怕……”
“我老公今天走了，谢谢大家这段时间来的陪伴，感谢你们，他走的没有什么痛苦……”
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我越发能够感受到作为一名医生真正的价值——并不是计算哪种治疗的有效率多1%，而是在病人真正需要的时候，给与必要的专业支持和安慰。
这也是我写这本书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我会在书里告诉你很多别人的故事。兼听则明，也许能够给你更多、更有价值的参考。
02．最好的方法是让他帮你的忙曾经有个人在网上给我留言：
得了恶性肿瘤，我该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又该如何面对今后的路？40岁得病，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没法工作，无力照顾家人，还要他们来照顾我。一想到这些，就流眼泪。
从他的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他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他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直是被家人依赖的那一个，承担着家庭的主要责任。他最大的痛苦甚至不来源于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而是来源于非但不能再照顾家人反而要被家人照顾的状态。
作为一个病患，应该努力尝试与生病这件事和解。人类其实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生物。其他的动物生下来就会游泳，会奔跑，甚至能够捕杀猎物，可是人生下来之后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翻个身都有可能把自己给憋死。因此，任何一个人，从出生到离世，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要依赖他人才能生存的。
如果你家的病患背负着重重的养家糊口的心理压力，你需要让他知道，他作为供给者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他只是习惯了这种状态，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必须要一直做一个供给者。他应当学会把家人的照顾作为能量的积蓄，坚持和疾病对抗并且战胜疾病。这其实是家庭关系良好的表现，是他的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但一直处于被照顾的角色，难免会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
我丈母娘也是癌症病人，在我们把她当做一个癌症病人来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里，她并不快乐，那段时间她眉头紧锁。她真正快乐起来是我们拜托她帮忙带孩子以后。手术过后，她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不宜劳累，但她从带孩子的过程当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她说，她不怕辛苦，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们放心工作，让小宝贝快乐成长。
当然，给病人活儿干，也得“喂得好”才行。你需要帮她找到一个适合她身体状况、又能够带来成就感的活儿。对于我丈母娘来说，我们给她这个活儿定了几个规定：1）不要抱孩子（4岁的小男孩看着不胖，但实在是太结实了）；2）不能因为陪娃耽误睡眠和吃饭；3）不能自己一个人陪孩子。我们安排了别的老人和阿姨一起帮忙带孩子，她只需要搭把手，陪孩子玩一玩、读读书就可以。
在这样的安排下，她陪孩子所需要的精力并不多，反而因为陪孩子玩耍，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跟原来不一样了，变得更加爽朗，更加爱笑了。以前每次复查之前好几天都睡不好觉，虽然手术后四五年都没有复发，但是每次复查还是怕的。但是现在呢，看着可爱的小宝贝一天天长大，她觉得每一天都是赚到的，她不担心明天厄运突然降临，因为她把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去用力地、精彩地、狠狠地过。
有些尽心尽力照顾病人的家属付出之后难免会想：自己付出了那么多，他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其中一个原因正是你做得太多了，没有给他留下提供价值的机会。
其实我们不妨反过来想想：如果你是病人，你需要的是什么？
03．他若想要工作，就回去工作吧！鼓励病人回归社群，是作为家属能够做的最有价值的事情，无论病人是去跳广场舞、搓麻将还是工作，都应该绝对地支持。
曾经有位从事法律工作的朋友找过我，他说自己刚刚40岁不到，得了肺癌，做了手术，但是接下来要面临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他可以选择回去工作，虽然可能面临岗位的调整，会选择一个不像以前那样昼夜颠倒的工作岗位，但只要在职场就必定会有职场的压力。另一个选择就是听家里父母和爱人的话，先踏踏实实休息个一两年，把病情稳定住，家里通过关系能够帮助他找个体制内安稳一些的工作，能一直干到退休。
他觉得家人的想法没错，身体最要紧，其他的都是浮云。但是他也说，如果真的选择了第二条路，就意味着他向人生低头，如果癌症最终没能打垮他，他有可能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作为一个朋友，我很坚定地告诉他，你应该继续你原来的工作。
从医生的视角来看，得不得肺癌和工作的关系真的不大。你也许在朋友圈看过、转发过哪个女孩常年熬夜加班因此得癌的故事。但是你之所以爱看，之所以愿意转发，并非因为这是真相，而是因为这是一种对于工作和领导无声的抗拒。很多人希望让自己的公司理解，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是不正确、不合理的。也有人用“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劝退自己。
但是事实上，压力、焦虑、熬夜与致癌之间到底关系有多密切，从证据级别上至少远远小于吸烟和饮酒。你吸着烟、打着游戏都觉得没什么，却把锅都甩给工作，似乎也有点不太恰当。所以压力不应当是你一票否决工作的理由，关键看你是被工作消耗了能量，还是工作激发了你更强大的斗志。
这位朋友说，他自然知道不应该像以前一样没日没夜地去拼，似乎工作就是人生的唯一。他大病一场之后，重新审视自己和律师行业，似乎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就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他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帮助一个特殊群体，只不过之前有太多的诱惑和欲望，碍于晋升、竞争、派系斗争等问题，停不下来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然而有了生病这个契机，让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之前无休无止的爬升，主动申请调整到新的岗位上。领导表示以他的能力一定能做好，也给他配备了足够的人手。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朋友和家人的支持。
朋友们，你们说，他该去吗？
当然。
癌症病人并不是不能工作的，正相反，我会鼓励癌症病人在康复期尽可能早地恢复工作。你也许会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不人性的做法，但是事实上，癌症病人在康复期总会持续陷入到一种恐惧中——“我并不是真的治愈”，一有风吹草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是不是复发了”，每一次的复查都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度过一个个失眠的夜晚。
但很多癌症病人在恢复工作之后，有了更明确的目标，有了更清晰的价值感，也有了来自同事和领导的认可，甚至在适度的工作状态下，自身的免疫能力也得到了增强。癌症病人能够获得的很大的能量来自“我还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不是一个绝症病人”。
在具体的操作方面，即使病人短时间内不想工作，也建议最好根据实际情况与单位进行良好地沟通。如果疾病能够在一段时间内良好地治愈（例如甲状腺癌、淋巴瘤以及早期的胃癌、肺癌等），那么尽量让单位为你保留岗位，并且和直属领导沟通能否在家办公。获得经济收入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在疾病康复之后能够恢复工作，这对于病人自己和家庭来说，都能够增加一定的安全感。
04．他若信佛，那便“阿弥陀佛”吧！曾经有个朋友很苦恼，说妈妈得了癌症之后就不吃肉了，结果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但人瘦了三四十斤，更重要的是免疫力很差，冬天感冒一场接着一场。
不吃肉的原因也很简单，妈妈得癌之后开始信佛，认为佛教这种信仰可以帮助她。没事就拜拜菩萨拜拜观音，隔三岔五往庙里跑。
劝她？如果是我的话，她选择信佛，作为医生的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咱们不谈宗教是什么，也不谈个人信仰问题，我们从实操层面来谈一谈：为什么病人想要信佛，我们应当支持而不是劝阻。
因为大多数人信佛都只是拜佛保平安。佛教在南北朝时期从印度传入中国，那时中国战乱连绵不绝，先是三国大乱斗，魏晋短暂统一后，南北朝又陷入混乱。民不聊生，之前被当做是九十六门江湖道法之一的“佛道”就逐渐崭露头角。
因为佛教给予了乱世中的人民“生而平等，因果轮回”的希望，安抚了民心，从而被统治阶级选中作为统治手段的一种。于是，各地大兴土木修建寺庙，从上到下潜心礼佛，佛教慢慢脱离了佛学的本质，变得功利化，求心想事成成为大多数人拜佛的唯一目的。姑娘大了求姻缘，小伙子大了求仕途，结婚了求子，生病更要求佛保平安。甚至有的佛教场所慢慢演变为算命场所，已经完全背离了佛教本身的宗旨。
那为什么病人选择信佛作为医生会开心呢？医学是一个基于概率的科学，即使是治愈率最高的甲状腺癌，都存在5%的复发率，更何况其他癌种。化疗虽然有效，但是对癌症来说，有时候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有效率。
病人选择拜佛，或多或少是在祈求“现世报”。对于宏大的宇宙来说，“现世报”实现的概率如同大千世界里的一粒沙那般渺小；但对于个人来说，哪怕佛学理解不深，哪怕本身文化素养不高，通过信仰佛教能够获得内心的充盈以及神秘世界带来的幸福感，这就足够了。
千万不要小看这种感觉。当人在对“生存”本身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要获得内心充盈、自如的状态，是非常难的。没有得过癌的人也许无法真切体会这种感受，但我们可以类推一下。我们人人都做过体检。有个姑娘看到体检报告说乳腺上有个结节可疑，她就一周多没有睡好觉，直到拿到医院的复查报告说没事。
因此，病人信佛，不用拦他。但是也要注意一些细节：
1．不要让病人在密闭的空间里烧香
香烛在密闭空间不充分燃烧会产生有害气体。病人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被烟熏晕了就更不划算了。更何况在密闭空间烧香本身就会增加得肺癌的概率。
2．如果病人执意吃素，你也去学些佛理，劝他适度开荤
你可以从佛教经典上找到适度吃肉的道理来劝说他。一般认为，人的欲望虽然是需要“戒”的，但是“戒”“定”“慧”三字当中，“戒”和“定”都是为了更好地实现“慧”，也就是产生智慧，或者知晓真理。所以病人只需要最低限度地做到“戒”和“定”即可。在手术和化疗期间，需要补充大量的蛋白质来支撑身体，这时候适度地破戒才能让人更好地向佛。
3．听医生的话
如果病人觉得只有菩萨才能救他，不妨告诉他，菩萨有万千法相，医生也许就是其中的一尊面孔。菩萨也许是通过医生这个肉身来“度”他的，不要一味拜佛，而把医生的话拒之门外，那就本末倒置了。
所以，佛学本身是不是对的姑且不讨论，只要佛学能够帮助病人获得更好的治疗体验和内心支撑，那么，在病人选择信佛的时候，你不要拦着他，而是要科学地帮助和引导他。
05．人与人之间不仅仅有支持，也有伤害并不是所有的人内心都充满爱和阳光，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时刻打病人钱包的主意，要时刻警惕骗局。特别是在肿瘤医院的门口，经常会有这几种行骗的场景。一定要和病人打好预防针，碰到这几种人要远离，别上当受骗。
卖王八经常能看到一些民工模样的人在肿瘤医院门口的不远处闭目养神，前面的自行车上插着根杆子，上面挂着一只王八（鳖）。有些病人不忍心，特别是在酷暑时节，又因为生病想着要积德行善，就会咬咬牙用几百上千的价格买下来，在小河边放生。其实，这些龟通常是鳄龟，并不是水里固有的种群，放生后会引起局部的生态发生短时间的失衡，生态杀伤力很大。甚至有病人在水里放生“野生”毒蛇，看似“积德行善”，却严重破坏了生态，给当地的水产劳动者造成了非常大的隐患。
算命各大医院门口的算命先生也是必然存在的一道风景线。我每天早上到医院时都能看到算命先生身边围着几个人。他用手指在其中一人的手上写几个字，掐指一算后便开始装神弄鬼地讲“天机”。病人去算命的心理是非常好理解的。大多数人面对癌症时内心充满了无助。例如肺癌中期到底要不要做术后化疗，根据《NCCN指南》，医生的答案是：“可化可不化。”病人听上去就觉得医生说了和没说一样，还是要自己做决定。
接受化疗呢，又花钱，又痛苦，还有可能带来一系列的并发症，典型的花钱找罪受。但是不化疗呢，万一因为抱着侥幸心理没有化疗而导致癌症复发，那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到底应该怎样做才好呢？既然无法从医生那里获得一个肯定的答案，那不如就求诸鬼神吧，这总比扔硬币来决定更好吧。医院门口的算命先生正是抓住了病人的这种心理，趁虚而入，给出一些玄之又玄的答案来唬弄人。
我听过的最“有道理”的一个算命故事，是一位病人讲的。他问和尚模样的算命先生要不要化疗，和尚说他的名字是“××冰”，“冰，不化”。病人听了之后深以为然。既然自己下不了决心，就留给天意吧。我问他算命要不要花钱，他说本来是不花钱的，而且和尚明确表示不要钱。但是他在排队算命的时候，看着前面的一位“病人”玩了命地给和尚塞钱，和尚虽然一直拒绝，但最后还是收下了，就觉得自己也应该表示一下。自己对和尚过于小气的话，命运如何对自己大方？！于是500元钱就这么进了别人的口袋。这个和尚是真聪明，他挣的不是市场的钱，他挣的是病人对自己生命的“估值”。
乞丐肿瘤医院门口的乞丐有的时候看着真可怜，而且也有部分乞丐真的是癌症病人。他们会利用病人想要花钱积德求福报的心态来获利。我甚至看到有的乞丐上午在肿瘤医院门口，下午又跑到空军医院那边，可以说走穴得十分勤快了。
面对乞丐应该不应该施舍，这事儿我们不讨论，我这里只想实事求是地说，在医院门口施舍不好。不仅会引来更多的乞丐在医院门口聚集，影响交通和病人正常的求医，乞丐的存在本身也给来这家医院就诊的病人带来了视觉上和心理上的悲痛感，这并不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表达善心的方式有很多种，真的值得你帮助的人也很多，我们可以用千万种方式行善，但是在医院门口时，请捂好自己的钱袋，礼貌地拒绝一切，该就诊就诊，该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