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家人得了癌，你真的可以不用装得那么坚强
张雪是我一位肺癌病人的女儿，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她印象深刻。她对医生、护士非常有礼貌，医保手续办得井井有条，跟医生沟通一说就明白，十分有分寸感，不毛躁，不冒失，大方得体。然而我之所以能记住她，更多的则是因为她的父亲。
我查房的时候，总能看到她父亲叉着腰骂她。张雪就在一旁听着，勉强保持着微笑，似乎不希望被医生发现他们父女之间的不愉快。无论再怎么委屈，张雪总是把看病放在第一位。
那天我偶然听到几句：“你去上班吧！放我一个人在这里死掉算了！生的女儿就是别人的！”一般人听到这种话总会忍不住为张雪说两句好话，但作为医生，我很少插手病人的家事。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张雪在墙角哭。我心里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走上前去递了张纸巾。
当这个大方得体的女儿卸下了防备，我才知道她让自己坚强起来多不容易。家里的钱为给父亲看病花得差不多了。父亲脾气不好，和亲戚之间基本没有来往，不方便借钱。自己刚刚开始工作，又不敢多请假，每天都是抽空过来陪父亲。母亲和父亲关系也不好，这段时间母亲要照顾姥姥也过不来。
“我每次都跟自己说，要努力对他好点，他是个病人啊。”张雪这样说道。我仿佛看到了《神雕侠侣》中那位叫做公孙绿萼的姑娘。面对自己的生父，即便知道自己被利用、被伤害，也无法抗拒。我想，这大概是中国的儿女们对孝道最基本的理解，也是最无奈的接受。
但是醒醒啊，他只是病了，仅此而已。
曾经有一个非常滑稽的电影片段，出自《三少爷的剑》。
夫子熟读孔孟，是这里最有文化的人，剑客问他：“如果明天你就要死了，今天你会做什么？”夫子说：“我会很好地安排自己的后事，然后静静地死去。”
剑客逼迫他说实话，他立刻
了，跳上桌子喊道：“我会去青楼把最好的姑娘都叫来，然后脱光了衣服和她们睡觉！睡完了觉，我再去赌一场！真的！我这一辈子就想做这两件事！我要嫖！我要赌！”
很多人一生活得非常规矩且克制，但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会把人性中最真实的欲望解放出来。我见过很多人成为病人之后，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原本和蔼可亲的家长也会一夜之间变得凶神恶煞，难以沟通。
你一定听过斯坦福的狱卒实验，虽然这个著名的心理学故事已经被证伪了，但并不影响我们认可这个故事所带来的结论，因为这在生活当中比比皆是。当一个人被赋予了某种权力，就有可能会出现权力的失控。癌症病人有时候会认为“我是个病人，你们都应该顺着我”，其实这是一种并不健康的思维模式，它并不会因为家属的一味忍让和顺从就改变。
这就是权力失衡的表现，作为一个病人，他在家庭这个小空间里获得了至高无上的选择权和支配权，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见，他利用家人对他的同情和一点点惭愧，甚至对家人造成伤害也无动于衷。在医院里，你既能看到为了不给自己的孩子添麻烦而走上绝路的病人，也能够看到每天都像个醉鬼一样骂爱人骂孩子的病人。
你选择无条件地让步和妥协，就像你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努力地包容和理解他，这只会让权力失衡越发严重。你需要让他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并且问心无愧，逐渐把你们的角色转变为平等而非一方的绝对压制。
我无法告诉你应该怎样去做，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解决方案，也许是一次痛彻心扉的争吵，也许是一次暖心的秉烛夜谈，也许是彼此之间留足了空间的冷战。但是我认为，如果你认为病人的无理取闹已经远超过你的忍耐程度，请一定要坚决地把关系处理好，这是未来双方都能够正常地对抗疾病的前提。
提醒即将开始照顾癌症病人父母的朋友一句，一定要像对待健康的父母那样对待患病的父母。不要因为亲情的羁绊就过于退让。一旦病人的“强势”被养成，再纠正就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另外，家属之间要互相帮助。在病人面前多赞美，少抱怨。有一些家属会在病人面前讲其他家属的坏话，例如“就我来，那谁一直都不来”“钱都是我和您出的，老二挣那么多钱都不说多出点”“当时要是听邻居的用进口药估计就不复发了，都是老大说国产的也行，他就是图便宜”。这种话只会让病人留下疙瘩，加重病人的不幸福感。
我和张雪简单说了说我的想法，之后那段时间，她没再出现，只留护工照顾父亲。父亲骂骂咧咧了两天。护工听不下去了，开始劝他，说孩子给咱们出钱出力看病那是福分。旁边床的男病人也一个劲儿地劝他。这位病人被“晾”了几天之后，突然有一天好像回过味来，再也没有那么盛气凌人了，肩膀耷拉下来，也没有了之前的怒容。
张雪再次出现是办理出院手续。我在护士站远远地看着他们。
张雪走进病房，用平静的、听不出喜怒的口吻说：“爸，出院办好了，走吧。”
病人点点头：“嗯，走吧。”
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淡了许多，但我相信，他们会好的。当关系摆到了一个正常的状态，作为女儿的她尽力而为，作为父亲的他懂得感恩知足，她最终能够找回那个过去严肃却负责的父亲，他也能找回那个懂事又体贴的女儿。
疾病落在家庭上面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打击，我们才更珍惜彼此。每个人对于这个世界都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子，但对彼此而言是绝对的依靠。
这就是家啊。
01．你要成为太阳，才能照亮你的月亮你有没有过在回家之前先努力哭好，哭得没有力气了才敢迈进家门？
你有没有过看到家里出现任何“癌”的字眼都会赶紧盖住，听到电视台播相关的内容就赶紧换台？
你有没有偷偷买了很多防癌抗癌的书籍但是从来也不敢拿进家门？
你又有没有在医生不小心告诉了病人得癌的事情之后怒不可遏？
如果是，那么很抱歉地提醒你，你也许患上了“家属敏感综合征”。你对于癌症的一切都过于敏感，你对于病人的关心体现在你想帮助他扛下所有的伤害，你不愿放弃一丝一毫帮助他回复健康的希望。但也许，对他造成最大伤害的，会是你。
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天生的演员，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如果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培训，又想硬演，那结果一定是动作僵硬变形，你演出来的东西甚至都无法让自己相信。
病人其实就是月亮，能照亮他的只有太阳。你只有先点亮自己成为太阳，才能照进他的内心。
我有一位很好的朋友小玉，她的妈妈得了肺癌。她每天的朋友圈都在给自己打气，转发很多心灵鸡汤的故事，但是每天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回家。她说面对妈妈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哭，只要哭了妈妈就会认为是自己的病不乐观。“我可以背地里哭，但我当面必须要笑。”她不让妈妈做任何家务，不做带孩子这种“繁忙的”“会引起免疫功能下降的”的事，天天在家里养着。
我送了她一本我写的《癌症病人怎么吃》，她包上了厚厚的书皮，似乎要用一层封印盖住那两个不愿意看到的字。她不想让这个世界知道她的秘密，甚至连妈妈也不能知道，她只希望只身与癌症做斗争。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家里的桌子赫然摆着一本书，正是《癌症病人怎么吃》，上面还有妈妈做的标记。她一下就急了，妈妈当时不在家，她到处问是谁给妈妈买的书，还一度怀疑是我寄错了，又寄了一本给她。她整个人崩溃了，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编的一个童话被这本书给戳破了。
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妈妈回家了。“哦，书店里看到就买来读读，还挺有意思的。之前听他们说觉得挺吓人的，原来啊这病人家也都得。我这多看看长长知识，你别说，反而觉得没那么吓人了，呵呵。”
小玉和我说，她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一下就喷涌出来。之前一直佯装的坚强在那一刻不堪一击。她发现，自己不是那个能够给妈妈带来正能量的太阳，只不过是一个佯装大人的孩子罢了。
02．要允许病人有坏情绪癌症病人最难过的夜晚通常不是手术前的那个夜晚，而是出病理报告的头一天。明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是癌，是早期还是晚期。这个夜晚是最难熬的，而病人在拿到自己报告的那一刻，你猜他们最希望听到的消息是什么？是一切都弄错了，大夫弄混了片子，把一个癌症病人的片子错认为是他的了。即使这种虚惊一场的例子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也阻止不了大家怀有这样的希冀。
有些人认为癌症病人不该抑郁，不该发脾气，应该勇敢地与疾病斗争，这样才是求生存最该有的状态。这话没错，但实际大多数人在知道自己患癌的第一时间涌出的情绪是愤怒和抑郁，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平和地接受这个事实。在这段时间内，病人会有各种不同的表达情绪的方式，甚至会骂人、砸东西、自我放逐或者发疯地沉迷某件事物。家属需要做的是引导和疏通，而并不是堵住他的表达。
有一个乳腺癌病人的老伴儿逢人便说：“哎，她就是情绪不好，脾气不好，天天闷着，所以才憋出的这个病，乳腺癌就喜欢小心眼儿的人。”他这样做最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为了获得朋友的支持，毕竟明明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却要天天和上班一样带老伴儿去看病，还要负责家务和送饭。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病人的耳朵里。可想而知，她本就脆弱的情绪又受到了重重一击，慢慢地她就呈现出抑郁的状态。
这些话对于病人来说无疑是“二次伤害”，不仅会引起病人的情绪失控，更可能成为病人“黑化”的导火索。不要随便给病人的病情归因。疾病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概率事件，这就像有人从墙外往墙内扔砖头，砸着谁是谁。你不该指责病人，正相反，你应该理解病人的情绪是合理的。
除了心理上的打击之外，癌症病人还面临着身体上的痛苦。经历过气管镜检查（令人绝望的濒死感，有的人形容像溺水死过去被抢救回来一样）、核磁共振检查（被放进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听着机器巨大的嗡鸣半个小时）、手术（担忧自己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和化疗（上吐下泻），再加上癌症本身带来的疼痛和因此导致的睡眠剥夺，你让病人如何能保持良好的情绪？如果你也亲身经历了这一场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暴击，你就能理解癌症病人了。
令人欣慰的是，从临床医生的经验来看，这种极端的情绪通常不会超过3个月。在最开始的时候病人会焦虑、失眠，甚至因为一些小事对家庭成员发火。之后，他慢慢学会了开玩笑，能和别人自然地提起自己的病，慢慢尝试着安排自己的后事。过了一两年，他发现真的没有复发的迹象，他会感恩生命赐予他的重生，他开始反思之前的坏脾气，对人生重新燃起了希望，甚至想要多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来回馈家庭。这个过程是一个人重新认识生命的过程，不要打断或者人为地去加速它。你需要努力让自己保持一个正能量的状态，陪他一起经历这一场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