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慢地飘浮在白雪皑皑的冰川峡谷中,悬崖峭壁间流淌着一条蓝丝带般的河流。冰面上,一群企鹅舞动着翅膀,一旁的雪人们露出笑脸。我把雪球扔向它们,我似乎可以准确地击中它们,雪球爆炸成碎片,雪人就像一排《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冰冻的柴郡猫一样,在空中留下笑脸。背景音乐放着保罗·西蒙(Paul Simon)的《你可以叫我艾》(You Can Call Me Al)。
我抬头仰望夜空,雪花纷纷飘落至水面上,旋转散开。我向前漂流,望着被冰雪覆盖的小桥、圆顶的冰屋。雪人们开始向我抛雪球,但我不再向他们投掷雪球,而是瞄准他们投在空中的雪球还击,看着雪球在空中碰撞,我感到很满意。
当我在空中继续盘旋时,我看见了长着长毛的猛犸象,它们长着弯曲巨大的象牙,站在没过膝盖的水中。我把雪球丢向其中一只猛犸象,它惊叫了一声。许多银蓝色的飞鱼跃出水面向下游飞去,在雪中留下了痕迹。
无数次沿着峡谷向下行进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双脚有些刺痛,一种燃烧的疼痛。但在另一个与这个奇妙的峡谷无关的世界里,我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因为用雪球砸猛犸象更加吸引我。
山姆·布朗 男 青年 重度烧伤
2008年,山姆·布朗中尉首次被派往阿富汗坎大哈执行任务。在他执行任务的最后一晚,附近的军队传来消息说他们遭到伏击。布朗带领士兵穿越沙漠去支援,但不幸的是,他的汽车遭遇了路边的炸弹。
燃烧的装甲车被炸飞,瞬间变成一堆扭曲的残骸。布朗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生的,只记得当时自己的身体燃烧着……幸运的是,在其他士兵的帮助下,布朗身上的火焰被扑灭。但是,布朗所穿的制服袖子被烧毁,身体、脸和手上的皮肤被重度烧伤,暴露的肌肉不是血淋淋的红色就是被烧焦的黑色。
布朗被送至位于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市的布鲁克陆军医疗中心,他全身三度烧伤,皮肤真皮层完全损害。医生对他实施几周的镇静治疗,同时取其背部、肩部的皮肤对烧伤最重的部位进行植皮。他醒后又进行了一系列手术,包括左手食指截肢术。但是让他最难以忍受的是护士每日的清创,这种感觉就像又被烧伤了一次。
当伤口开始愈合时,他需要接受日常的理疗,这会带来更大的疼痛。布朗伤口周边的创伤组织逐渐变厚、结痂。为确信伤口愈合后他能够行动自如,医生要求他活动躯体和四肢,以撑大并撕裂形成的瘢痕组织。
美国每年有大约70万人被送至急诊室接受烧伤治疗,其中约4.5万人住院治疗。为了帮助他们康复和进行辅助物理治疗,医生给他们使用最高安全剂量的麻醉药品。鉴于可能出现瘙痒、尿潴留、意识丧失甚至死亡等,医生所给予的药量是有限的。在给予最高的安全剂量时,许多患者仍感到疼痛,而长时间使用麻醉药品有成瘾的风险。
布朗拼命试图控制自己用药的剂量,但仍承受理疗的痛苦,上级领导要求他接受治疗,但是布朗害怕自己变成一个麻醉药品瘾君子,后来医生询问他是否愿意参加前沿性研究试验。
止痛药在医疗行业并不短缺,我们有非处方药物,如阿司匹林、布洛芬,有强效麻醉药品,如吗啡、可待因,还有镇静剂,如氯胺酮。抗抑郁药、抗惊厥药和皮质类固醇均可用于缓解疼痛。医生可对患者的皮肤进行麻醉,也能对身体局部麻醉,或者通过催眠让患者处于无意识状态。遗憾的是,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完全排除痛苦。
像布朗这样的烧伤患者,或须保持神志清醒接受手术的人,疼痛是主要问题。微创手术越来越多地取代了用于活检、诊断、介入医疗设备植入和肿瘤破坏等领域的开放性手术。布朗的案例表明,止痛药物的效力还不够,患者仍感到痛苦。
数百万人长期因患有关节炎或纤维肌痛而遭受着疼痛。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阿片类药物的用量激增,如奥施康定,它是一种与有安慰剂效应的内啡肽等效的人工制剂,仅应用于上述两种疾病。这些药物曾经仅被用于像癌症晚期这样严重的疾病,现在也常规应用于轻中度疼痛的患者。
麻烦的是,不像脑部内的天然啡肽,这些人工合成的分子会占据脑组织中的阿片类受体。这些受体逐渐产生耐药性,导致我们需要更大剂量的药物才能达到相同的药效。这意味着患者已出现药物成瘾。由于他们的受体敏感性不再像天然的内啡肽一样,停止服用药物会产生可怕的戒断症状,如焦虑和对疼痛的过度敏感。
处方数量的增加导致阿片类药物成瘾和致命的药物过量事件激增,这是“我们时代的巨大悲剧之一”。美国尤为突出:少于全球5%的人口,却消耗全球80%的阿片类药物。到2012年,美国每年有1.5万人因服药过量而死亡,多于海洛因和可卡因致死的总人数。2013年,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将药物成瘾定义为美国史上最严重的流行病。
问题来了,我们缓解病痛是不是一个错误?一些研究者声称可以采取其他方法以取代越来越大剂量的止痛药,他们纠正错误的观念,以减少药物的使用,同时缓解病痛。
我来到位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港景医疗中心的疼痛实验室,受到了研究助理克里斯蒂娜·霍弗的欢迎。她要求我脱下右脚的鞋和袜子,然后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套在我的脚上,摩擦我的皮肤。她解释道,通过迅速加温可以让我感受到疼痛。霍弗通常会给她的志愿者进行重复电击,不过庆幸的是,今天设备无法工作,我不用被电击了。
霍弗用盒子在我的脚上摩擦了30秒,让我根据疼痛的程度从1~10分进行评分。她每次逐渐增加0.5度热度,慢慢寻找中间疼痛的水平。最后我给这种强烈的疼痛及不愉快评了6分。这是一种刺痛,有烧灼感,虽然不足以留下水疱,但也无法忽略。霍弗在实验时经常会用到这个温度。
霍弗让我佩戴上能产生高分辨率图像的虚拟现实3D眼镜和去噪耳机。突然,我发觉自己浮动在雪中,被四周闪着熠熠光辉的冰川大峡谷所震撼。霍弗向我展示了如何移动以及如何用电脑鼠标扔雪球。我从未经历过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尤其相较于当下的视频游戏,这个场景的图像很可爱,但又不是超级写实。周围环境的画面和声音被隔绝,当我环顾四周,如同处于卡通一样的虚拟世界中。
在霍弗三次打开热箱期间,我与雪人和企鹅在一起待了10分钟。后来她要求我对疼痛重新评分,我的疼痛评分从6分降至5分,疼痛感变得短暂,与之前的长时间疼痛不同。同时疼痛的不愉快感也很快从6分降至2分。我认为整个实验很有趣,可以达到8分,很期待下一次。
这所实验室的麻醉师山姆·沙拉尔认为这一切都与注意力有关。大脑对所注意的事物有一定限制,我们无法增加或降低,但我们可以选择关注哪一方面的事物。如果我们将关注点放在疼痛感上,这将增加我们对疼痛的体验。同样,如果我们关注一些安全、愉悦和遥远的事物,疼痛感则会模糊很多。
阿伦·罗尔斯顿 男 青年 截肢
视觉影像是一种有效的分心方式。远足者阿伦·罗尔斯顿在2003年被困于遥远的犹他州峡谷,5天后他不得不用小刀将自己的前臂截肢。沙拉尔通过录像向我展示了罗尔斯顿是如何通过视觉治愈影像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
在峡谷的第5天,罗尔斯顿被坠落的巨石压在下面,在遭受了寒冷、严重的脱水以及手部的剧痛后,他深知死亡即将降临。然后他将周围的创伤环境忘却,构思了另外一个场景。罗尔斯顿回忆道:“有一个穿着红色衬衫的3岁小男孩,摆弄着他的卡车玩具,卡车发出‘嗡嗡’的声音。”
“后来小男孩停下来,看了看他的肩膀,向我走来,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我把小男孩抱起来,让他骑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他是我未来的儿子。随后这个场景消失了,寒冷的刺激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再次回到了峡谷里。”
罗尔斯顿继续讲述他想象自己所爱的人如何帮助自己渡过截肢的痛苦。“当我切除手臂的时候,那种疼痛我从未经历过。在那30秒里,我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我没有喊疼,没有掉眼泪,没有哭喊,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超人,而是我坚信,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可以再次看到我的家人。”
对罗尔斯顿来说,幻想他的家庭和未来的儿子可以将注意力从可怕的经历上转移开。沙拉尔说,我所经历的虚拟冰川,就是为了达到同样的效果。
这一想法来源于亨特·霍夫曼(Hunter Hoffman),他是华盛顿大学的认知心理学专家,专门从事建立虚拟世界的研究。20世纪80年代,霍夫曼已经建立了“厨房世界”,它是一间拥有工作台和橱柜的虚拟厨房,你可以使用很多物品,如茶壶、烤面包机、煎锅等。此外,水槽里还有一只扭动腿的蜘蛛。霍夫曼希望通过将蜘蛛放置在安全地方的方法,帮助那些对蜘蛛有恐惧症的人们克服恐惧。
后来,霍夫曼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了心理学家戴维·帕特森(David Patterson)的工作内容,帕特森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港景医疗中心工作,利用催眠术来减轻烧伤患者的痛苦。朋友认为这项技术对分散注意力有所帮助。霍夫曼还提到,他已经和帕特森一起合作,并进行分散注意力的研究,探究虚拟现实(VR)是否可以帮助患者渡过一些极为痛苦的过程。他们将患者置于厨房世界,霍夫曼说:“从未有人做过这项工作。”因此,他为烧伤患者设计了一系列虚拟场景。
那时,创造任何一种虚拟世界都是前沿技术。霍夫曼使用的一台由美国硅图公司生产的造价9万美元的超级电脑,并配备一顶很重的头盔。这台电脑基于新型景观的军事飞行模拟器软件,可以使战斗机离开航空母舰。这需要一系列调整。他对我说:“我们很担心模拟装置出现问题,许多烧伤患者因为止痛药而出现恶心、呕吐。从第一个患者的身上,我发现虚拟现实技术有可能缓解疼痛,但眩晕、恶心也是这项技术的不良反应。”于是他关闭峡谷的画面,鼓励人们更换场景或在圈内旋转。随后他创建了一个冰雪世界。
20年后,虚拟现实技术的本质没有改变,而便携式电脑和护目镜已经代替了超级电脑和头盔(头盔对于头部和脸部烧伤的患者不太适用)。霍夫曼设计了一种无线光纤护目镜,每个镜片有160万束微纤维携带信号,因此当患者祛除他们的烧伤时,可以在水箱中应用。霍夫曼解释道,保罗·西蒙曾在展会上尝试这个冰雪世界的虚拟场景,他非常喜欢,但是不喜欢虚无缥缈的背景音乐,因此霍夫曼优化了图像,更换了背景音乐。
华盛顿大学的团队对健康的志愿者和港景医疗中心的患者进行了一系列的随机对照试验(使用霍弗的热箱和电击)。他们发现,冰雪世界的场景在转移注意力上比单独播放音乐和视频游戏等方法更好。如何让人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看来是必不可少的。身处的环境越真实,患者越能感觉到疼痛越来越舒缓。
霍夫曼说,在实验室里,冰雪世界同样将疼痛评分降低了35%,而音乐约占5%。当与止痛药物同时应用于患者时,可将疼痛评分在使用药物的基础上继续降低15%~40%。研究人员看到,这不仅可以影响主观疼痛的评分,同时在对大脑进行扫描时,疼痛相关脑区域的活动也几乎完全消失了。
该团队仍在尝试进行提高药物疗效的研究,例如,运用小剂量迷幻药物氯胺酮可增强人们的沉浸感。美国有15家医院开始使用冰雪世界场景的VR技术,得克萨斯州的布鲁克陆军医疗中心就是其中的一家。这家医疗中心治疗了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战役中遭受烧伤的数百名士兵。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被路边炸弹、汽车炸弹、自杀炸弹等简易爆炸装置所烧伤,正如霍夫曼所说:“这些杀伤力很大的花式炸弹真的会炸毁悍马汽车。”
霍夫曼和他的同事们对布鲁克陆军医疗中心的12名士兵(包括布朗中尉)进行了一项试验。让他们在接受物理治疗的同时也沉浸在雪地世界中,其中最严重的疼痛评分相较于没有应用冰雪场景技术的患者下降近2分。他们用来思考疼痛的时间从76%下降到了22%。他们认为普通的物理治疗“根本没有乐趣”,而认为冰雪世界场景技术“非常有趣”。
冰雪世界场景技术为6名深受病痛折磨的患者提供了最好的帮助,他们是最需要这种治疗的战士。例如,布朗最糟糕的疼痛评分从10分降到6分,当他在冰雪世界里时,他认为曾经的治疗方法是如此艰苦,而现在很有趣。后来他告诉记者,这让他想起在科罗拉多州的圣诞节休假期间与他的哥哥滑雪的场景,那时他还是美国西点军校的学员。
特雷尔 男 22岁 重度烧伤
2014年4月的一个夜晚,在西雅图南部,22岁的特雷尔以130千米/小时的速度行驶在肯特和得梅因之间的高速公路上,车子突然失控了。车辆急速翻转,在空中转了2圈后向前滑行,随后起火。
特雷尔的胳膊受伤,腿和胸部严重烧伤,救护车将他送至港景医疗中心进行治疗。特雷尔告诉我:“当我醒来以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我的脸是肿的,喉咙里插着管子,身上到处是管子。我试图拔掉这些管子,但医护人员阻止了我。”烧伤的痕迹在特雷尔的身上随处可见。随后,特雷尔逐渐冷静下来,并打电话告诉女朋友这一遭遇。他说:“她根本不相信,但她到这儿以后,知道了这是真的。”
事故发生一个月后,特雷尔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穿着绿色病号服,肩上的褶边撑着五个淡蓝色的枕头。他下巴上留了一小撮胡子,同时留起了络腮胡。在他右眼旁和额头的黝黑皮肤上,两个硬币大小的瘢痕格外明显。尽管他的左腿绑着厚厚的绷带,但棕黄色的血清还是从脚上渗了出来。
特雷尔的周围摆放了很多没有吃完的食物,如牛奶盒、咬了一口的面包、晚饭用的碟子、酸奶盒以及一些空杯子,旁边还有一束氦气球,上面有一张锡纸,写着:“你很特别,祝你早日康复。”在不远的另一边的窗帘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怒容的男人,他不悦的脸庞显露出粉色和棕色的烫伤瘢痕,他绑着夹板的手臂伸在外面。一个医疗助理悄悄对我说,为了保护他,医院的记录抹去了他的名字,因为他在外面有许多敌人。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特雷尔接受了四五次手术,这些手术主要是将右腿的皮肤取下,植在他左腿的烧伤部位。他仍然使用大剂量的阿片类药物美沙酮和氢吗啡酮来缓解疼痛,随之带来的副作用是嗜睡。这时,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大喊:“我快痛死了,医生快来!”
特雷尔告诉我,他和他的母亲和女友住在西雅图的南部城市伦顿。我问伦顿这个城市怎么样,他说,那里有一些危险的人,由于他“品行不端”,因此未能念完高中。他目前处于失业状态,但他希望出院后可以在快餐连锁店获得一份洗碗的工作,他说:“这些连锁店愿意雇用重罪犯和像他这样的人。”
一个带有辅助滑轮的笨重的灰色柜子、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套护目镜,特雷尔将耳机和手机放在枕头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文件。
虚拟场景技术可将我带到冰雪的世界,但这个场景完全不同。特雷尔沿着溪流漂动,起初看到水中的岩石,细流汇成浅浅的河流,清澈见底,水下的沙子逐渐清晰。在河对岸,草地上有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向前望去,湛蓝的天空下,雪山清晰可见。这不是游戏,这里没有企鹅,不能扔雪球。相反,这是催眠的一个环节,眼前浮现数字1到10,然后一个舒缓的男性声音让你产生一种放松和忘掉痛苦的感觉。
特雷尔从未听说过催眠。两天前,他向工作人员抱怨,尽管服用药物,但是他的疼痛评分仍为10分。工作人员询问他是否想尝试一种放松疗法,他说可以。后来,特雷尔说道:“当接受催眠疗法时,我感觉疼痛减轻了许多,不再担心了。”今天他渴望再试一次。当程序开始运行时,特雷尔平躺着,首先被宁静的森林场景吸引,随后他闭上了眼睛,张着嘴,睡着了。
霍夫曼的同事心理学家戴维·帕特森说:“当我向他讲述这个故事时,这是一个常见的问题。”帕特森在港景医疗中心从事烧伤和创伤专业长达30年,他一直在寻找缓解病痛的非药物方法,以便让患者不再对止痛药产生依赖。尽管冰雪世界技术在短时间内极大地帮助患者转移了对病痛的注意力,但当他们摘掉VR眼镜后,这种效果很快消失了。因此,帕特森也在探究催眠是否真正可以减轻疼痛,并能长期帮助患者康复。
19世纪中期,詹姆斯·埃斯代尔是一名在印度工作的苏格兰外科医生,运用催眠来进行麻醉的想法是由他率先提出的。他曾看到数以万计的患者感染了淋巴丝虫病,一旦感染这种寄生虫,患者可出现巨大的囊肿积液,说服埃斯代尔切除这些囊肿是很困难的,因为当时没有可用的麻醉药物。因此,由于没有麻醉药,多数接受手术的患者死于休克。
同时,催眠术在欧洲非常流行,埃斯代尔逐渐掌握了催眠的麻醉作用。尽管他还从未见过任何人被催眠,但他决定尝试一下,结果很成功。他详细记录了其中一个患者的手术过程:这是一位40岁的店主,名叫沙阿,他有一个重达约35公斤的巨大阴囊,简直可以用来当书桌了。
在催眠的作用下,沙阿处于无意识状态,埃斯代尔切除了他的囊肿,他相信这个过程可以挽救这个男人的生命。他写道:“如果循环受到疼痛或挣扎的刺激,或者躯体及精神的痛苦导致休克,这个人会失血而死。”这一消息逐渐传播开来,许多淋巴丝虫病患者向埃斯代尔求医,他的医院也成为“催眠工厂”。当时,他进行了数千次手术,然而死亡率极低。
今天,埃斯代尔的技术在很大程度上被遗忘了,因为我们拥有有效的麻醉剂,大多数人没有必要经受无麻醉药物的手术。而在发展中国家、战区和灾区发生过很多情况,例如,2010年海地遭遇破坏性地震,4 000人被截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采取任何方法来缓解疼痛。但是一小部分研究人员正在探究催眠是否可以减少护理伤口的药量,促进术后恢复和慢性疼痛的康复。
帕特森告诉我,在港景医疗中心的烧伤科工作了几个月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对催眠也产生了兴趣。一位60岁的重度烧伤的患者正在疲于接受伤口愈合治疗。帕特森说:“他的每一种药物,如吗啡、镇静剂,都已经用到最大量。他说‘我无法回到健康状态,宁愿死去’。”帕特森的导师是一位名叫比尔·福代斯的疼痛心理学家,他提议帕特森对他尝试催眠疗法。
帕特森在一本书中找到介绍如何催眠的一章,并向患者讲解。这本书提到,护士为患者处理伤口时,一旦触碰其肩膀,患者就会逐渐陷入催眠状态。帕特森说:“当我想看看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病房里充斥着嘈杂的声音。他们说:‘你对那个家伙做了什么?我们只是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就睡着了。’这太惊人了。”
之后,头颅扫描显示,在催眠技术的作用下,大脑中反映痛觉的区域活动会减少。一些小样本随机对照试验结果表明,如果将催眠技术融入传统治疗方法中,可以显著改善各种疾病的急慢性疼痛。
麻烦的是,帕特森遇到的大部分人不愿意接受催眠。港景医疗中心承担了该区所有重大创伤和烧伤案例,从枪伤到车祸,不管患者有没有医疗保险。许多患者存在精神问题,酒精依赖或药物成瘾。像特雷尔一样,他们通常很痛苦,依赖于强效止痛药,这意味着他们很困倦,难以集中注意力,他们可能不知道催眠是什么。他们往往不能或不愿意专注于传统的催眠诱导。
传统催眠术的另一个缺点是费用昂贵,因为需要一名专业人士为你治疗。因此,帕特森期望通过应用虚拟现实技术让患者进入催眠状态,从而解决这两个问题。在预存的虚拟图像中,患者无须自己幻想场景,治疗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且也不需要催眠师现场引导。
2004年,帕特森第一次为一位名叫格朗的37岁消防志愿者进行治疗。6周前,格朗将汽油倒入烧烤槽内,没有注意到槽内仍有未熄灭的火焰,导致他被烧伤,全身55%的皮肤深度烧伤。从此,他遭受了6次令人痛苦的植皮手术,而且仍能感受到剧痛。如果不将其深度镇静,他会变得神志不清,并处于暴力恐慌中,尤其是当医务人员为他进行日常的伤口清理时。帕特森说:“格朗不再风趣幽默,而我们可以通过冰雪世界帮助他。”
帕特森要求格朗观看预存的场景,这不是一个互动游戏。当他飘荡至冰川峡谷的底部时,冰屋屋顶上方出现1~10的数字。帕特森的声音从底部传来,建议患者放松,告诉他在随后的伤口护理过程中,他不会感到疼痛。
在试验第1天进行催眠前,尽管格朗服用了超高剂量的止痛药,这一剂量是港景医疗中心其他烧伤患者常规剂量的15倍,但格朗的疼痛评分仍然高达100分。第2天早上,他观看了一段虚拟现实催眠,随后在他的伤口护理期间,格朗的疼痛评分降至60分。第3天,经过充分的声音催眠,他的疼痛评分为40分。同时,他的药物剂量下降了1/3。在试验的最后一天,格朗没有被催眠,他的疼痛评分回弹至100分。实际上,由于剧痛,他无法完成帕特森剩余的调查问卷。
自从完成格朗的病例研究后,帕特森给虚拟现实催眠技术又开发了悠闲的森林场景,并在治疗其他像特雷尔一样的烧伤患者中取得不错疗效。在另一项试验中,有21名患者,他们经受着来自骨折和枪伤的剧痛,帕特森将他们分为虚拟现实催眠组、冰雪世界游戏组和常规治疗组。虚拟现实催眠组的患者在早上通过虚拟现实技术治疗,然后在剩余时间里对疼痛进行评分。冰雪世界游戏组和常规治疗组的患者的疼痛评分在一天中呈上升趋势,而在虚拟现实催眠组中则下降了。
目前,帕特森正在对200名创伤患者进行更大规模的试验研究,以比较虚拟现实催眠、录音带催眠和常规护理的作用。到现在为止,他说:“这是一个崭新的领域,评测结果出来了。”
有些事情你在家中便可一试。将右手放在你面前的桌上,左手在桌子下方或屏幕后面等视线外的地方,然后在桌上放一只假手(用一只橡胶手套代替即可)。让你的朋友同时轻抚可见的假手和隐藏起来的真手,几秒钟后,你会体验到一种奇怪的效果,它会让你感觉到那只橡胶手套就像是你自己的手一样。
这种现象被称为“橡胶手错觉”。即使知道假手不是自身的一部分,但你感觉它就像你自己的真手一样。一旦错觉建立,会进一步影响大脑的活动和行为。当人们看到假手或在其附近时(就像看到自己的手),如果有人用针或刀接近假手,他们会很快做出反应,本能地退缩或者试图将假手移开。
但也有物理效应。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的神经科学家洛里默·莫斯利最近表示,对橡胶手产生幻觉时,在看不见的那只手上,血管会收缩,导致血液减少,局部温度下降。过敏反应和免疫排斥反应均可在看不见的手中体现。这就像失去的手不能再被视为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样。
这一观点与前面提到的催眠研究者观点一致,即通过利用暗示和幻想可以影响血流和免疫反应。莫斯利从他的研究中得出结论:我们的大脑中拥有自己的“思维图”,它是我们身体的心灵表征。这让我们能够时时更新自身范围和空间位置,也能在控制和调节生理(包括免疫反应和血液流动)等方面发挥关键作用。在这种情况下,通过简单的视觉技巧实现“思维图”的改变,产生的效果不仅在大脑中有所反应,在身体中也有所体现。
这将对我们的健康产生很大影响。莫斯利猜测,以某些自身免疫病为例,大脑对身体不同部位的无意识认知可能在其中起到作用。“思维图”与现实之间的不匹配也可能是导致慢性疼痛的原因,如果来自身体特定部位的感觉信息与大脑所期望的相反,就会通过引发疼痛来警告我们潜在的危险。
患者所感受到的截肢疼痛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但问题可能涉及其他慢性病,比如复杂的局部疼痛综合征(CRPS)。患有局部疼痛综合征的患者经受腕骨骨折后,在骨折愈合的情况下,仍会感到剧烈的疼痛。局部疼痛综合征的患者,他们的手会变得更冷,就像橡胶手幻觉一样。
英格兰西部大学护理和疼痛科教授坎迪·麦凯布说:“当大脑正在努力解读它所接受到的感官信息时,即使相对较小的创伤也可能触发‘思维图’的变化。很快,你可以进入一个系统,该系统的周边都在修复,但中枢神经系统对通常不会引起疼痛的事物会过度敏感。”
例如,骨关节炎是由关节的机械损伤和炎症引起的,而关节结构的损伤程度与人们痛觉程度之间没有密切关系。麦凯布认为,疼痛的来源不是关节本身,而是大脑如何看待关节的病变。疼痛研究人员多次发现,虽然身体的信息对于疼痛很重要,但在我们对自身所处的危险程度有认知(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情况下,这些信息会不断被调整。
目前,包括麦凯布和莫斯利在内的研究人员,正在研究是否可以通过让大脑看到健康的肢体的方法,来减轻幻肢综合征、局部疼痛综合征和骨关节炎的疼痛。在橡胶手幻觉的变化里,他们将患者带到镜子或屏幕的前面,让他们看到健康的肢体而不是残疾的肢体。由港景医疗中心研发的虚拟现实催眠术和分心术创造了一种整体幻觉,即我们生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镜子疗法可以通过更加精确的障眼法“说服”大脑,表明身体患病的部位是安全和良好的。
遗憾的是,尽管处方止痛药体现出公共健康存在严重问题,但通过非药物方法帮助人们缓解疼痛的研究却很少,这正如我们了解的催眠研究一样。最近,一篇综述总结道,目前还没有足够的、高质量的证据能证明镜子疗法比安慰剂更好。
斯坦福大学的精神病学家大卫·施皮格尔表示,对这方面的研究缺乏热情的原因是经济问题。他指出,祛除疼痛是一个价值亿万美元的市场,医药公司没有动力资助那些能够减少患者用药量的试验。医疗保险公司也不会支持,因为如果医疗费用下降,利润也会随之下降。他说:“催眠和其他心理疗法的麻烦是,没有任何介入行业有兴趣推动这方面的发展。”
然而,这一切可能即将改变。2014年3月,Facebook以90亿美元收购了加州一家名叫奥克卢斯的创业公司。该公司专门从事VR游戏,并研发出一种名为头戴式显示器的耳机,其尺寸和形状与便携式水下呼吸器的外表相似。霍夫曼和帕特森曾花费数万美元购买VR设备,而奥克卢斯的每个耳机售价才350美元。这将有助于将VR技术在普通消费者中推广,人们通过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佩戴无线面具。当为一位烧伤患者进行物理治疗时,霍夫曼已经尝试在头戴式显示器耳机上运行冰雪世界场景,并评价说:“它使用起来真的很好。”
无论是转移注意力的游戏,还是催眠术,抑或是镜像幻觉,这样的发展意味着人们很快能够在家里使用VR技术来缓解疼痛。霍夫曼预测,随着视频游戏公司对新耳机投入资源开发软件,虚拟世界会变得更真实复杂,更好的游戏也可以成为更好的缓解疼痛疗法。这让我想知道:我们是否可能很快看到,解除痛苦的试验将由游戏公司而不是医药公司赞助?
霍夫曼还设想了一座图书馆,它拥有所有现成的虚拟世界,患者们可以根据兴趣选择场景,以缓解疼痛。除了缓解疼痛之外,霍夫曼对于用虚拟世界来治疗心理障碍也很感兴趣,并设计了“世贸中心世界”“恐怖分子巴士轰炸世界”“伊拉克世界”,让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直面他们的恐惧。
或许VR技术可以变得足够强大,可以改变医学界对它的态度。霍夫曼说:“VR技术转移患者的注意力是有价值的。但我认为,对于改变治疗疼痛的传统模式转变也有巨大潜力。结果如此明显,VR技术使得医学界开始探索使用非药物止痛。谁知道未来它会带领我们去哪里呢?”
在我们第一次昏昏沉沉会面的两天后,我回去看望特雷尔,我惊讶地发现他变得机灵、爱笑了。他将鞋子穿在了绑绷带的脚上,并开玩笑说:“我把它称为‘万能鞋’。”自从出事以来,他也是第一次独立洗澡,甚至去了健身房。以前医生曾表示特雷尔需要在医院再待两个星期,但现在答应他3天后可以回家了。
他认为虚拟现实有帮助吗?自从尝试以来,他的伤口仍然疼痛。特雷尔说:“但我感觉有点不一样,更放松了。”这一说法被一名护士证实,她告诉我,特雷尔在第一次催眠之后经历了“性格改变”,从郁郁寡欢变得有礼貌、友善了。
当我问他对催眠哪方面的印象最深时,他说是树。
他说道:“没有比森林更好的地方,如果你生气,可以去森林,把所有的东西发泄出来。”
我问他:“所有的不愉快?”
他回答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