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佐枝子用麻纱手帕遮挡阳光四处寻找三知代。

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园节暨校友总会从上午开始就热闹非常,校园里到处都是身着华丽服装的女子。

佐枝子虽然并不喜欢参与校友会的组织活动,但因为这份差事是轮流承担所以无法推托。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忙着到处搜集义卖会的手工艺品,今天也是一大早就来学校处理各项杂务。佐枝子旁边五六位同窗之间谈论的话题只有丈夫和孩子。

“哎呀,你先生那么年轻就当上分店店长啦?好羡慕你呀!我老公现在还垫底儿呢!”其中一人尖着嗓子说道。

“可你家的孩子们都进了名校,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分店长夫人特别强调了“名校”这个词,话题已经从丈夫转到了孩子学校方面,聊天毫无停歇的迹象。佐枝子对那些话题感到有些厌烦,于是向人群中望去,只见身穿藏蓝色套装的三知代正朝她走来。

“哎呀,三知代,我一直在等你呢!”身穿淡紫色碎花洇纹和服、腰间系着胭脂红仿织锦腰带的佐枝子瞪大眼睛说道。

三知代望着佐枝子优美的和服姿态出了神。

“真是好久不见啦!张罗义卖的事儿一定很辛苦吧?”

三知代望着桌布、绢花、靠枕和拖鞋等手工艺品,以自己特有的慎重从中挑了一束绢花。佐枝子用包装纸不太熟练地帮她包了起来。

“我跟她们打个招呼,咱俩说会儿话吧!”

佐枝子转身朝一个还在喋喋不休地聊天的干事交代了几句,就跟三知代一起穿过校园来到了学校后面的山丘上。杂树林刚到尽头脚下就是山崖,从这里能远眺到六甲山脉柔缓的峰峦,是两人在大学时代常来的地方。三知代抬眼望着满眼的新绿和晴朗的天空。

“真是好久没来这么幽静的地方呼吸清澈的空气了。整天待在市内公团公寓里,常常特别渴望绿色和空气啊!但是,看到里见近十年来在那种环境中仍然孜孜不倦、无怨无悔地刻苦钻研,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是啊!里见先生就是那样的人啊!离开大学去了近畿癌症中心之后,他好像对科研更加专注和投入了。前天晚上他来找我父亲的时候,我父亲看到他那么刻苦用功,还表示十分感佩呢!”

“哎呀!里见前天晚上去你家啦?”

三知代根本没听里见提到过此事。

“他好长时间没去过了,很遗憾当时我不在家,所以没见到他。他跟关口律师一起,一去就针对佐佐木先生官司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连我父亲这个胸外科专家都对他刮目相看呢!在里见先生的请求下,我父亲要向他们介绍东京K大学的一位副教授,很有可能得到对佐佐木女士他们有利的资料。”

“哎呀,原来里见介入得这么深……”三知代满面愁容地说道。

“怎么啦?”

脸色白皙的佐枝子纳闷地望着三知代。

“前几天我刚刚阻止过他,叫他别再管佐佐木案的事儿了……”

“你为什么要阻止他呢?即使是在被迫离开大学之后,他对判决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这可是需要非同寻常的坚定信念和勇气啊!”

佐枝子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三知代。

“因为你是局外人所以才这样说嘛!里见这个人专心致志地搞科研,从来不过问其他事务。我之所以能任劳任怨地跟他一路走来,就是为了他能做出优异的科研成就并当上教授。可那个人却为了偶然由他初诊的患者,主动抛弃了副教授的职位。在后来的半年时间里,尽管他已经提交了辞呈,却被置身于既非离职亦非在职的半死不活的境地,根本无处可去,后来好不容易才在大河内教授的帮助下进了近畿癌症中心,可那半年的痛苦经历绝不是常人能够承受得了的。他在水泥墙包围的狭小公寓里,每天就像被关进禁闭室一样坐在六铺席书房的书桌前。为了不给里见心里增加负担,我跟好彦多少年来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出!所以,虽然里见的行为从某个方面看来很了不起,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完全没有顾及家人的感受,只考虑自己的事情,可以说是个很任性的人呀!”

三知代的脸庞因苦涩而扭曲。这是对丈夫寄托一线希望并为此甘于忍受多年清贫生活的妻子的苦涩。

“不过,那是不是因为你对教授的职位过于执着了呢?像里见先生那样的人,即使不当大学教授,无论去哪里都能创造出卓越的科研成果啊!”

佐枝子的眼中流露出温情的目光。三知代静静地摇了摇头。

“那只是大道理而已。没错儿,即使不当大学教授也可以继续搞科研。可比起在离开大学的地方独自搞研究,还是在大学里当教授能够得到必要的科研经费和设备,而且能在众多工作人员的协助下进行无法独立完成的大课题研究。佐枝子,这一点从你父亲的例子就应该十分清楚了吧?我绝不是出于满足庸俗的虚荣心或追求名利才希望里见当教授,而是不愿意看着他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近畿癌症中心这个诊疗和科研的场所,因此才不想让他过深地介入佐佐木先生的官司。”

“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就连我也曾经这样劝说过里见先生呢!”

佐枝子突然噤口不语,她想起了上次跟里见去伊丹机场为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去德国的财前送行时,两人在归途中正好就在这座山丘对面的加茂桃林散步谈话,里见对待患者生命的虔敬姿态浮现在眼前。

“作为学者,留下伟大的科研业绩固然重要。不过,只有里见先生才能使佐佐木先生这位患者不会白白死去、灵魂得到拯救啊!”

佐枝子双眸闪着深邃的目光,白皙肌肤仿佛融入了淡紫色和服般光润,使她显得更加风姿绰约,明亮的双眸灵动生辉。三知代不由得为她的美丽瞪大了双眼并转换了话题。

“佐枝子,你今天真的好漂亮呀!像你这样的美丽女子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因为再没有像里见先生那样的人了嘛!”

佐枝子爽快地笑着应答,但只有眼睛没有笑。三知代大吃一惊,凝眸注视着佐枝子。

“佐枝子,咱们该回去了吧!”

三知代催促着,两人沿着来路折返,默默地走在杂树林间的小路上。佐枝子刚才那句“因为再没有像里见先生那样的人了”,使两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芥蒂。当她们返回时,宽阔的校园里已经站满了身穿华丽盛装的人,义卖货摊前比刚才更加热闹了。

“哎呀呀!这不是里见夫人吗?还有东小姐呢!”

背后突然传来男人般粗哑的声音。回身一看,原来是鹈饲院长夫人。她矮胖的身体穿着戏装般的大花和服,把鱼鳃般宽阔的下巴向前扬起。鹈饲夫人是圣和女子学院的老前辈校友,三知代和佐枝子赶紧向她简短地寒暄。

“好久没有问候您了。”

“彼此彼此啦!不过,里见君后来怎么样啦?”

她明明知道里见去近畿癌症中心的前后经过,却若无其事地问道。

三知代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里见向鹈饲院长提交辞呈后回到家里的情形,心中不禁涌起懊恼的情绪。

“哦,对了,第一外科的财前教授要参选地方选区学术会员,拥有投票权的东教授和里见君也一定要给财前教授投一票,请二位务必转告一下吧!”鹈饲夫人强加于人地说道,“另外,我们家鹈饲还很担心,里见君好不容易进了近畿癌症中心,所以希望他能够专心投入科研工作。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那可就真的很难办啦!”

她的话就像江户幕府大内娘娘般阴损刻薄。


位于高丽桥N大厦的河野法律事务所,接待室内摆放着厚重的皮沙发和紫檀茶几,与其说是法律事务所,其豪华程度就像是星级宾馆。财前五郎和岳父又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河野律师和新聘任的医协顾问律师国平坐在对面。河野律师请财前他们饮用秘书端来的饮料。

“国平君虽然还年轻,但在医协中发生医患纠纷案时,即使是相当不利的案子经过他的手也能叫双方达成和解。所以,那些因误诊被告上法庭的医师同行都对他感恩不尽。你们可能知道那个案子,有位怀孕四个月的孕妇流产了,医师处置之后注射了青霉素,结果导致孕妇休克死亡。这起医疗事故闹上了法庭,还成了热门话题。那个案子就是国平接手并促使医院方面胜诉的。”

河野把魁梧的身体沉在沙发里,介绍由自己推荐的国平律师的非凡实力。当时,财前也从报纸和专业杂志上看到过那宗诉讼案并颇感兴趣。以那个事件为契机,青霉素导致休克死亡的情况曾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厚嘴唇上沾着唾沫的财前又一说道:“哎呀,久仰国平律师的大名,今天能够直接见到您,我的信心就更强啦!”

说完,他就像估价似的望着坐在斜对面的国平律师:胡须刮得发青的脸上架着无框眼镜,虽然看上去年龄在四十二三岁,但从表面上看是个恃才好胜的人物。财前又一向前探身说道:“律师,我们可不愿意接受和解,而是要完全彻底地胜诉,要叫提出上诉的佐佐木那伙人一败涂地。”

国平的眼镜闪出亮光。

“这宗医患纠纷案我从一审时起就怀着非常强烈的兴趣持续关注。争论的内容是极为高难的医学内容,也就是癌变的转移理论、手术的适当性以及术前术后的处置措施等重要问题。据推测,此案的判决结果将对今后的医患纠纷案产生巨大的影响。而且,医学界当然不必说,还引起了法学界人士的广泛关注。既然我和河野律师一起接手了二审,当然决心争取毫不逊色于一审判决结果的完美胜诉。”

国平伶牙俐齿地说得信心十足。财前五郎注视着精明强干的国平。

“那么,国平律师,既然你从最初就开始关注这场官司的经过,那您觉得前景怎么样啊?”

财前好像在试探国平的实力。国平眼镜后闪出锐利的目光。

“我看过佐佐木方的上诉书,控告的理由有三项:第一,由于在术前疏忽了必要的CT扫描以致未能发现肺转移灶。第二,由于在完全没有注意到肺转移灶的情况下对胃贲门部主病灶实施了手术,所以因手术的外科侵袭引起肺转移灶急剧恶化而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第三,尽管根据病理学剖检结果显示患者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却一直被误诊为术后肺炎而采取了错误的治疗方法,致使患者术后仅仅二十二天即告死亡。这几乎跟一审的起诉书内容差不多,并没有什么新的主张。这是因为能够支持上诉理由的论据并没有超出一审的范围吧!在后来的书面审理过程中尤其突出的是,对方对术前未做充分检查尤其未做CT扫描这一点紧咬不放,反复主张只要做了CT扫描就能在术前发现肺转移灶。所以,看样子上诉人很可能采取以此为突破口一举推翻一审判决结果的战术。”国平律师一边翻阅摞在桌上的一审和二审相关诉讼材料一边答道。

“只要对方坚持紧咬术前CT扫描不放的话,那这场官司的发展就可能以与一审相同的步骤发展。咱们只要了解对方会出什么招数,就能步步领先地采取防御措施,使形势朝着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河野律师像在判读对方棋谱似的游刃有余地说道。

财前又一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财前五郎谨慎地问道:“但是我知道,作为被上诉方必须事先预测到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所以,如果在二审中遭到对方的质询的话,那么可能会是其他哪些问题呢?国平律师是新加入进来的,所以应该不会受到一审既成概念的束缚,而且您曾在医协里接手过几宗医患纠纷案,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如果您是上诉人佐佐木方的律师,会采取什么方法追究被上诉人的责任呢?”

财前虽然在鹈饲院长和其他教授面前显示出对上诉审根本不屑一顾的自信态度,但此刻却判若两人般小心翼翼。

国平交抱臂肘沉思了片刻说道:“有一点我想请教财前教授。”

“哦?什么事啊?”

“其实,我在看过一审记录并听过河野律师的说明之后,还有一点放心不下,就是你在实施手术之前是否真的注意到癌变肺转移?当然应该是已经注意到了,不过因为所谓‘注意到’本身也有各种程度之分,而作为律师如果不清楚这一点的话,就可能无法预料对方会在什么时候、从哪一点攻击我们。所以我想请教真正的事实。”

国平律师语调温和,但问题却具有抓住问题核心的尖锐性。

财前精悍的双眼微微波动了一下。事实上,他在实施手术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肺转移,所以才没做CT扫描。但是,他在一审证词中却坚称自己已经注意到了肺转移,只是认为没必要做CT扫描而已。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被自己新聘任的律师问到这个问题啊!”他不屑一答似的拒绝道。

“哦,国平君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站在律师的立场上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了解事实真相越多就越是有利于掌握主动权。所以他只是从这个意义上问你而已嘛!”河野律师想缓解财前激动的情绪,“另外,柳原医师近来的情况怎么样啊?不管怎么说,对我方最重要的证人就是柳原,在一审中他虽然在法庭上有些狼狈不堪,但还算表现不错呀!”

国平律师也说:“如果我处在关口律师的立场,撇开别的不管,首先就要着手从柳原医师口中套出对佐佐木方有利的证词,所以今后还要充分注意柳原医师的举动。”

财前点了点头。

“这一点没有问题啦!所幸的是,因为柳原还没有拿到学位,所以上次我把他叫到办公室去,不露声色地暗示他只要提交申请学位的论文就让他通过。”

财前眼前浮现出对自己顽强紧闭心扉的柳原在上次提到学位论文时眼睛忽然发亮心有所动的神情。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怀柔政策啦!那就是说,财前教授在术前就注意到了癌变的肺转移,柳原医师作为我方的证人绝对可以信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完全放心了。目前暂时没有其他要问的情况了。”

国平律师说完就收起了笔记本。

财前又一迫不及待地插言道:“其实吧,二位律师,别的不多说了,五郎在教授会的推举下即将成为地方选区的学术会员候选人,所以今后为了商讨竞选对策会非常忙碌,诉讼方面的事情就拜托二位了。这是调查费用支票。”

他把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放在了桌上。一审胜诉时,本来应该支付三百万元的报酬,但是由于对方继续上诉,所以暂先支付了一百万,并且跟两个律师约定,如果这次上诉审胜诉的话,就把余款二百万中的一百五十万支付给河野,而把剩下的五十万加至约一百万付给国平。深信只要舍得撒银子就能保证胜诉的财前又一心中拨动算盘珠子:只要财前打赢了官司,这点儿钱根本算不了什么。

“好吧,那我就先收下了。”河野不紧不慢地收起了支票,“其实,连一审判决也绝不只是点数取胜,而是二比零的绝对胜诉。这次又有曾经接手医患纠纷案的国平君加入,我们胜诉的把握就更大啦!”

听河野这样一说,财前又一“啪”地拍了一下膝头。而财前五郎则野心膨胀,要像玩跷跷板一样操纵上诉审和学术会员选举,全力以赴地争取双胜利。


里见结束了上午的门诊之后,回到了二层第一诊断部的研究室。

他跟另外两个年轻研究员共用这间研究室。室内开有一扇朝东的大窗户,因为房间有近二十平米,所以即使紧凑地摆放了三个人的办公桌、书架和资料架等也不会感到憋屈。

“老师,刚才细胞学检查科把上星期的涂抹标本和化验单送回来了,我大概看了一下就放在老师的桌子上了。”正在书架前查找文献资料的熊谷指着桌子说道。

熊谷在做胃镜和细胞学检查时总是为里见当助手。

“谢谢。有什么疑点吗?”里见一边走向最里边靠窗自己的座位一边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疑点。”

里见马上拿起桌上一叠化验单开始翻看。细胞学检查是用光纤检查仪洗涤胃内,再把脱落的细胞染色后放在显微镜下进行观察,检查的结果用Ⅰ到Ⅴ这五个等级分别表示良性和恶性的程度。其中Ⅰ和Ⅱ为阴性,没有癌细胞的疑点。而Ⅲ是假阳性,有癌细胞疑点。Ⅳ和Ⅴ则为阳性,是明显的癌细胞。

里见一张张地仔细翻看,目光停在最后一张化验单上。这是奈良县十津川村那位阿婆山田梅(67岁)的化验单,结果显示为Ⅱ级。里见回想起山田梅扭曲着被阳光晒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脸说的话:“我不能再做检查了。我可享受不了这种明明没有什么大毛病还要做检查的奢侈啊!”他虽然对Ⅱ级阴性、没有癌症疑点的化验结果暂时松了口气,但想到做胃镜检查和细胞学检查时内镜所见情形,还是觉得这个化验结果难以理解。在内镜所见中,胃前庭大弯侧的病灶为直径一厘米的微小病变,虽然从体积大小来看恶性的疑点较少,但病灶呈无蒂息肉状且有部分出血的现象,所以他总是放心不下。里见取出涂抹着山田梅脱落细胞的载玻片凑近边桌上的双目显微镜。

他插上电源,把载玻片放在显微镜载物台上放大十倍之后向镜中观察。在明亮透彻的圆形视野中,被吉氏染液染成青紫色的十一二个上皮细胞、深紫色的白血球和无数个被染成淡橘色的红血球小颗粒画出或浓或淡的美丽轮廓重叠交错,色彩鲜明地浮现出一个微观世界。里见凝眸定睛进一步观察每个细胞。判定是否癌细胞的主要鉴别点是细胞核与位于核内的核小体的大小和形状,越是恶性就体积越大形状越不规则。

在这一点上,从山田梅胃内采样的细胞核几乎都呈圆形或椭圆形,而且形状比较规则,核小体也不是特别大。看来果然是Ⅱ级!当他刚要把眼睛从显微镜挪开时,视线停在左端三个结合在一起的细胞。正中央的细胞核比较大,核小体带有像是填入了蛋白石般的透明白色。里见立刻把十倍的物镜换成了一百倍的油浸物镜向那个细胞聚焦。那个前一刻还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美感的细胞在放大一百倍之后,立即变得像青蛙卵般令人毛骨悚然,并能很明显地看到放大十倍时难以发现的细胞核不规则和染色不均匀,可以看出与正常细胞相比存在些许异常。里见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来,似乎不愿意继续思索下去。他向窗外眺望片刻柔缓起伏的千里丘陵,关掉显微镜电源拿起山田梅的涂抹标本前往同楼层的临床病理学检验室,想请病理检验室的主任都留检查一下。

推开临床病理学检验室的房门,一股福尔马林溶液的气味扑鼻而来,只见两名医师和三名技师正在把摘出的胃脏制成病理标本,其中那个身穿白大褂的高个子、肤色微黑、目光敏锐的就是病理学检验室的主任都留。他看到里见就露出洁白的牙齿打招呼。

“我本来想麻烦你帮我诊断一下,要不过会儿再来吧……”

里见不想打搅他们工作。

“可以呀!我这儿也快做完了。”

都留说完向旁边的年轻医师交代了两三句,就在水池龙头下仔细地洗了手。

“你要找我诊断什么啊?里见君一来,恐怕又是带来了高难课题。你可别老是捉弄我呀!”

他说起话来毫不见外,似乎对高难课题乐在其中。都留平日就毫无顾忌地夸耀说“临床病理学是做出最终确诊的最高法院”,因此总是竭尽全力从事研究工作,做出了很多优秀的科研成果,在近畿癌症中心也是个表现突出的人物。虽然他跟里见性格完全相反,但对学术专注而纯真的姿态仍有相通之处。里见把手中的载玻片放在了都留的桌子上。

“这个涂抹标本的细胞学检查室报告结果为Ⅱ级,但我在做X光检查和直视下胃镜检查时,总觉得不能排除对恶性的疑点,所以想请你用精准的眼光帮我鉴定一下。”

听里见说完,都留又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要是被你咬住不放就摆脱不了啦!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乖乖从命呢!”

都留边开玩笑边从里见手中接过载玻片,随即走进显微镜检查室坐在摆着一排显微镜的桌前。都留一坐下,刚才嬉笑调侃的眼神立即变得严肃而锐利,以冷静严谨的病理学家姿态面对物镜开始仔细地检验。

都留检验完毕抬起眼来说:“左侧那三个相互结合的细胞中,虽然不能断定为癌细胞,但确实有一个细胞具有相当的异型性。”

“果然如此。其实,这个患者是我去奈良十津川村做胃癌集体筛查时发现的,在后续的交往中不由自主地就站在患者的立场上去了。所以,我担心自己强调慎重起见之余会不会做出过度判断。”

“哪里,真不愧是里见君,你的判断没错儿。那接下来的检查怎么办?”

“我看得再做一次细胞学检查或是活检。不过,我想做一次活检。”

“我赞成!息肉从其构造来讲,很有可能产生了异型细胞。但是,细胞学检查往往难以鉴别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而从这一点来讲,活检可以直接采取组织样本进行检查,所以鉴别的结果较为可靠。我自己也希望对这个活检的组织标本进行诊断呢!”

都留提出了病理学家特有的意见。

“对于像这位患者的隆起病变,活检已经有了相当高的诊断成绩,所以我会采到让都留君满意的活检组织。忙中打扰,谢谢你啦!”

里见点头道谢并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如果你还没吃午饭的话,那就一起去餐厅吧!”

都留邀里见共进午餐。

已过一点半钟的餐厅里人影稀疏,里见和都留在窗边餐桌旁对坐,要了咖喱米饭和咖啡。

“哎呀,这不是都留君和里见君吗?”

背后传来粗声大嗓的招呼声,扭头一看是外科的槙主任和放射科的立石。他两人和都留、里见是近畿癌症中心早期胃癌研究小组的核心成员,四人都是在研究会上展开激烈争论的对手关系。

“你们也这么晚才吃午饭吗?就坐这儿吧!”

听到都留的招呼,槙主任说道:“不用啦!我们抓紧时间刚刚吃完,马上要做胃癌手术。因为这是一台报告手术,所以手术结果要在下次病例研讨会上报告呢!”

说完,他就跟立石一起匆忙离开了。里见凝望两人的背影出了神,向他们送去恬静的微笑。那是在国立浪速大学里所看不到的主任级的飒爽英姿。

“里见君来这儿也快一年了吧?在这里感觉怎么样啊?”

都留像是体察到了里见的心思。

里见一边吃服务生端来的咖喱米饭一边说道:“最初我只觉得在这儿可以摆脱在大学时的那些繁琐杂事专心做研究,所以感觉特别宽松愉快。但是,近来我对能够跟各科研究人员畅所欲言地交换意见感到非常开心。我觉得真是来对地方了。”

里见眼中闪着澄澈的目光。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啊!不过,因为此前我听别人说过你离开大学前后的情况,所以会常常揣测你心中的想法。虽然有些家伙对你说些闲言碎语,但我觉得你在那种处境中仍然励节守志选择了离开大学实在很了不起呀!有些人为了当上国立大学的教授,或者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忍气吞声的屈辱生活,或者为了获取教授的宝座不惜玩弄阴谋诡计。而你在那样的环境当中,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离教授宝座不远的副教授职位。我想,这绝不是单凭廉价的人道主义或多愁善感就能做到的事情。”都留非同往常感慨万千地说道。

“不,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非常悔恨,既然在患者死后我能那样坚持自己的信念,为什么在患者活着的时候却没能坚持呢?”

说到这里,里见又想起财前不等佐佐木案上诉审判决结果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参选学术会员,心中怒不可遏。


财前望着园灯映照下的自家院落,时隔多日再次与家人团聚在餐桌旁。小学六年级和四年级两个孩子为能与父亲共进晚餐开心极了,一边大快朵颐汉堡和牛排一边谈论当天发生的事情。长子一夫说起即将到来的远足,次子富士夫则说起在学校里颇受好评的漫画怪兽王。在远足和漫画掺杂其中的童趣十足的谈论声中,团聚的餐桌越来越热闹起来。

“我最厉害啦!今天在学校也玩了怪兽游戏,我还当怪兽王从高高的单杠上跳下来了呢!”次子富士夫挥舞餐叉说道。

“哎呀,万一摔断了腿可怎么办呀?下次绝对不许再那样啦!”母亲杏子不由得停下手来担心地训斥道。

“那有什么呀?就是掉下来了,反正有爸爸在,很快就能给我治好嘛!”

富士夫长得很像财前,皮肤稍黑,炯炯有神的眼中透着顽皮的目光。他在长相和性格上都比长子一夫更像财前,而且学校的功课也很好。而长子却很像妻子杏子,白净而圆嘟嘟的脸蛋,性情也像女孩子般温和。

“爸爸,富士夫真的老玩危险游戏,听说老师们对他的淘气也没有一点儿办法。”

“那有什么关系呀?上次大阪的外公不是说过吗?不管是什么样的淘气包,只要学习第一就好。”

“哎哟,外公说那种话了吗?不过,因为你们是附属小学的学生,要是不乖乖守规矩的话,会叫妈妈很没面子呀!”杏子皱着眉头说道。

财前说道:“外公说的话没错儿!不过,把别人弄伤可不行啊!听见了吗?”

“嗯,那我当然知道啦!”富士夫老成地点点头说道。

“那好,现在该说说哥哥远足的事情了。这次要去哪里呀?”

“要去爬摩耶山。我想在途中画摩耶山各种植物的素描。现在是五月,所以山杜鹃应该开了吧!”

“我也想去摩耶山啦!爸爸,你带我去嘛!”

“爸爸最近除了医院的事情,还有很多工作要忙。所以,这阵子不行啦!就叫妈妈带你们去吧!”

“可以呀!摩耶山倒是挺近的,那我就星期天开车兜兜风,带你们去山上的宾馆吃蒙古烤肉吧!”

杏子一口答应下来。

“真的吗?那就下个星期天去吧!一言为定啦!”

富士夫和一夫都兴奋地拍起手来。这些都是财前在少年时代不曾享受到的天伦之乐。在他上小学时,当小学教师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手把他带大,靠母亲做家庭副业的微薄收入和奖学金上了大学,最后为了儿子将来的幸福着想,放手让他进财前家入了赘。母亲在得知财前一审判决胜诉后的第二个月,就像是卸下了心头重负,因为宿疾高血压而溘然长逝了。与此同时,财前也失去了每月瞒着妻子杏子去中央邮局给母亲汇款的乐趣。

“爸爸,吃完饭咱们一起玩外公送的塑拼玩具吧?”

孩子们向父亲撒娇请求,但是今晚佃友博和安西要来家里。

“爸爸今天做了三台大手术,所以有点儿累了。而且,过会儿医院的医生要来咱家。爸爸下次再陪你们玩吧!今晚把学校的功课做完之后,你们就早点儿上床睡觉去吧!”财前满怀父亲的慈爱说道。

孩子们虽然像是有点儿失望,但吃完了餐后水果就回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了。孩子们上楼之后,刚刚出浴飘散着浓艳的科隆香水味的杏子过来了。

“老公,难得今晚放松一下,怎么还要叫佃君他们过来呢?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儿啦?”

“为了学术会员选举,我叫他们去办很重要的事情了。可是,他们怎么这么晚还不来呢?”

虽然目前尚未发布财前参选学术会员的公示,但他要求心腹佃讲师和安西医务长用这周时间去侦察竞选对手洛北大学神纳教授那边的情况,预定今晚回来报告侦察结果。

“那他们肯定是拼尽全力地为你奔波,所以才拖延了时间嘛!哎,这种香水怎么样啊?这可是娇兰的午夜飞行呀!”

孩子们不在跟前,杏子娇态毕露地把身体倚在财前胸膛上。

“这可不行啊!等会儿佃君他们就要来了。你把酒都准备好了吗?威士忌就拿瓶‘尊尼获加’吧!今天可要好好地招待他们哦!”财前轻轻搂住杏子的娇躯哄劝道。

“好吧!你前年刚刚当上教授,要是这回又当选学术会员的话,那可真要锦上添花啦!我爸也一直说,他选中你这个成长股涨起来不会封顶,心情特别好啊!”

杏子说完就起身去厨房叫女佣做准备了。

财前望着杏子离去的背影暗自思忖:如果没有想为财前家增添勋章的岳父舍得为自己撒银子收买所有能用金钱换来的名誉和为此而纵情欢乐的妻子,曾为一介穷学生的黑川五郎怎么可能成为国立大学的教授财前五郎呢?又怎么可能成为学术会员的候选人呢?

门铃响起,是佃友博和安西来了。

“这么晚真是辛苦你们啦!他从刚才就一直在等你们呐!”

从门厅传来杏子热情的招呼声。财前马上走进了客厅。

“老师,我们来得太迟了。这次多亏充分侦察了敌情,终于得到了有价值的情报!”财前刚进去佃友博就兴奋地说道。

“是吗?那真是太辛苦你们了。来,咱们边喝边聊吧!”

财前抑制住振奋的心情叫佃友博和安西坐在摆好下酒菜的桌旁,并给他们斟上了威士忌酒。

“是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啊?”

佃友博先啜了一口酒说道:“果然不出老师所料,鹈饲院长推举您当候选人其实另有目的。这是因为,据说对方候选人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跟鹈饲院长在继任内科学会理事长的问题上处于对立的关系。”

财前听佃友博一口气说完歪着脑袋纳闷儿。

“鹈饲院长是年过六十岁的内科学界老前辈,而对方无论怎样业绩卓著也就刚过五十岁,在学术界只不过是崭露头角啊!”

“正因为是在学术界崭露头角,所以才会成为鹈饲院长的强劲对手。这七八年来,作为内科学会理事长独断专行的东都大学田沼名誉教授去世之后,近来学会内部围绕继任理事长的人选出现了新的浓厚氛围,有人呼吁为了谋求学会的年轻化不应受到学阀的束缚,要推选能给学会带来新气象的人选。其中,呼吁大胆推举崭露头角的神纳教授的进步派势力非常强大。于是,有意角逐内科学会理事长的鹈饲院长就想通过财前老师在学术会员选举中把神纳教授打败而令对方尽失颜面,并在挫败神纳教授角逐下届理事长宝座意愿的同时,再给积极为神纳教授摇旗呐喊的进步派兜头泼一盆冷水。”

“原来是这样啊!鹈饲院长推举我当候选人的意图,是想叫我帮他击败鹈饲自己的敌手吗?”

财前眼中闪着亮光考虑到下一步的形势发展。既然鹈饲想到了这一步,那么他的目标似乎就不单单是内科学会理事长了。只要他当上了内科学会理事长,那么进一步升任两年后在大阪举行的日本医学总会会长的可能性就更大了。而一旦当上了会长,迈向学士院会员的路途就越来越近了。倘若当上学士院会员的话,首先在七十岁以后就能自动获颁文化勋章或当选为“日本文化功臣”。毫无疑问,他已经算好了这一步。原来他是企图利用自己打败眼前的竞争对手啊!这个老狐狸!财前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了回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师,内科学会理事长的头衔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呀?对于我们来说,他们就像是云顶之上的人物,根本猜不透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安西百思不解地问道。

“你们当然猜不透啦!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内科学会的理事长掌握着全国内科医师的人事大权,特别是在国立大学内科确定继任教授人选时可以从各个方面提出意见,对人事安排施加巨大的影响。而且虽然学会会长每年都要轮换,但是只要理事长本人不主动辞职就几乎等于半终身制。所以,对于鹈饲这种没有显著的学术成就、只靠政治手腕在学术界打拼的人来说,当然具有很大的魅力啦!”财前一吐为快似的说道。“不过,这件事严禁外传。即使我知道这些情况,也得在鹈饲面前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还得像以前那样按照‘多谢厚爱提拔、我愿意当候选人’的姿态行事。所以,你们也要保持这种心态。”

“但是,老师,既然这次选举有这么多复杂的内幕,那么洛北大学在选举时恐怕也会做好相应的准备严阵以待吧!而另一方面,私立近畿医大的重藤教授也一手包揽了近畿地方各私立医大的选票。再加上私立大学本来就擅长于筹措资金,可以预料到必定会有相当猛烈的钞票捆集束轰炸。万一发生了意外情况,为了鹈饲院长的个人目的而被推出参选的老师未必不会受到伤害。幸好目前还处于尚未正式表明参选的阶段,所以不如暂且放弃这届选举,下届再出马怎么样啊?”

佃友博在两年前的激烈选战中奋勇拼搏,此时仍然顾及好不容易当上教授的财前的体面。

安西也像钻了牛角尖似的说道:“我也有同感。听说,在教授会上也不是医学院全体一致的状态,不是听说还产生了相当强烈的反对吗?基础组的教授已经表示拒绝说,叫各科室委派一名选举对策委员为财前教授辅选真是太愚蠢了。更不利的是,好像还有一些教授在鹈饲院长面前满口答应,可实际上却什么事情都不干,就是故意叫您落选。所以,请您放弃这次参选的打算吧!”

“你们能为我着想我很高兴。在人的一生当中,难免会有不能以自己意志决定放弃和退出的时候。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我既然决定出马,就会用尽一切手段谋求当选。虽然这次选举表面上是由妇产科的叶山教授担任参谋,但实际上掌握选举事务的参谋就是你们两人。你们抓紧从医务员当中挑选出十名能够协助你们的人作为专职辅选人员,并且设立选举对策总部做好万全的准备工作。这是目前的活动资金!”

财前表明他决心已下,“砰”地把存有一百万元的存折交给了佃友博。

佃友博惊愕地望着存折说道:“既然老师的决心这样坚定,那我们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我和安西尽快在医务部里设立选举对策总部,全力展开竞选活动!”

“嗯,就这样办吧!既然我已经决定出马,就无论如何都要当选。即使万一出现了落选的苗头,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在最后关头把对手推下台去。为此,咱们必须注意掌握对手的选前活动和其他方面有没有违反选举法的事实。虽然学术会员选举被称为‘学者的圣洁选举’,但总而言之还是智能犯的对决嘛!”

财前脸上浮起高傲的微笑。


财前叫护士帮着穿戴了手术衣帽之后,表情不悦地走到消毒洗手器前。因为现在要做的是稀松平常的胼胝性溃疡手术,所以他心中不爽。

用消毒洗手液洗完手之后,财前一声不吭地戴上手术口罩并把浓毛大手伸向前方。护士迅速拿起薄型橡胶手套,不留一丝皱纹地贴着皮肤给财前戴上。

“患者的病历!”

锐利的指令声从他口罩下发出。从刚才起就战战兢兢地察言观色的主治医师表情紧张地把病历捧到财前眼前。


姓    名    江马宗三郎、56岁、食品公司总经理

主    诉    恶心、食欲不振

现 病 历    约一年前开始出现打嗝、恶心现象。接受胃溃疡内科治疗后胃部不适感仍未改善

检    查    便验(隐血反应)呈阴性、尿检无异常

            胃液检查酸度高

            胃部X光检查未见异常

            心电图未见异常


财前迅速地扫了一眼病历,又转身看看夹在观片灯上的胃部正面、第一斜位及俯卧共三张X光片。这是在一个月前带着大阪府议会议长的介绍信来就诊的患者的胶片,当时财前给他加急拍了X光片并进行判读,发现胃前庭小弯侧有边缘不规则的慢性溃疡,粘膜皱襞前端有疑似恶性的断裂影像。财前瞟了一眼确认了溃疡的位置就把视线从X光片上移开,并忍不住在口罩下轻轻咋舌。就算是大阪府议长介绍来的患者,但区区一个胼胝性溃疡还必须由自己这个大教授专门为他主刀!真是令人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鹈饲院长做了特别交代叫他关照,即便是府议会议长介绍来的患者,他也会推托出差或随便找个借口叫金井副教授代劳。

“那就开始吧!”

财前仍然绷着脸大步走向隔壁的手术室。

中央手术室自动开闭装置的门扇打开,身穿手术衣的财前刚迈进手术室,两名手术助手和麻醉师已经各就各位迎接教授。财前轻轻点点下巴并走向手术台。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是谁允许今天观摩手术的?”

他抬头望着可以俯视手术室的夹二层观摩室。在玻璃隔开的观摩室内,十名年轻医师正摊开笔记本目光专注地望着手术室。

“那些是今年刚刚毕业的实习生,希望有机会观摩教授所有的手术。”第一助手答道。

“不行!看了这种谁都能做的手术就算是观摩过我的手术了吗?真是太小瞧我了!本来这种胼胝性溃疡就不是我来做的手术。马上叫他们出去!”财前唾弃般地说道。

第一助手慌忙向观摩室做了个手势,实习生们仓皇退出。

观摩者们离开之后,财前低头俯视手术台上的患者。全身麻醉的患者面色苍白地仰卧着,腹部手术区已经松弛。

“麻醉状态怎么样?”

“是,已经进入深度麻醉期,脉搏七十,血压一百二十,状态良好。”

听完麻醉师的报告,财前环视一圈手术人员说道:“那么,现在采用毕罗氏第一术式实施胼胝性溃疡手术。这台手术的术式本身很简单,所以我要尝试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大家也要做相应的配合。准备好了吧?”

然后,他扭头向传递手术器械的护士问道:“我专用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已经做好送来了吗?”

“是的。此前请厂家特别赶制,已经准备齐全了。”

器械台上放着崭新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近来,财前对自己本领的自信与日俱增,甚至特别订制了个人专用手术刀以夸耀自己的存在。

“好啦!那就开始吧!”

他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寂静的手术室内充满了紧张空气。财前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下午一点三十八分。

“手术刀!”

财前的第一声指令发出,护士递上了手术刀。崭新的手术刀在无影灯下闪出一道冷光,随即落在患者腹部剑突部位并一刀划至脐部,鲜红色血液在切开的正中线两侧画出凸起的线条,但因为财前刀法利落而出血量很少。他接着剖开了肌膜并捏起腹膜,像剪纸一般刷地划开之后,两名助手立即用腹膜钳固定了剖开的部位,并用开腹钩拉开。

眼看着手术野被撑开,渗着血发出浅红色光亮的胃体和幽门出现了,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小肠等脏器也都渗着血露出光润的红褐色。

财前使劲把手伸进在X光片上看到溃疡影像的前庭部小弯侧,凝聚视线进行触诊。虽然外观与正常胃壁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财前熟练手指的触感还是隔着橡胶手套摸到了厚厚的、稍有弹性的疙瘩。如果是癌变的话就应该是坚硬的瘤子,所以与财前在X光片上判读的完全相同,是胼胝性溃疡。财前确认了病灶之后,立即用迅捷的动作检查了其他部位,接着检查了肝脏和胰腺都没有发现异常,胆囊里也没有发现结石。

“其他脏器没有变化,立刻实施胃切除。胃液的酸度很高,是吧?”

“是的,呈高酸度。”第一助手答道。

“那样的话,切除范围就是三分之二。尖头刀!”

他一把握住护士递来的尖头刀,轻巧地剥离了连接胃部的大网膜,把横结肠拉出腹腔外使胃体处于游离状态。财前动作迅速没有喘息的间隙,两名助手为了跟上他的速度忙得大汗淋漓,就像在做大手术时一样。

过了不久,在食管与十二指肠之间出现了扁平状的胃体。

“不要磨蹭!时间过去了!”

财前呵斥的声音刚发出,第二助手用手术钳夹住幽门环的动作慢了半拍,财前就从手术台下朝他的小腿迎面骨猛踢一脚。这是他双手忙于手术又无暇动嘴时的斥责方式。第二助手疼得禁不住面部扭曲,但财前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就抓紧时间把尖头刀对准幽门环下一厘米的位置,在像用刮胡刀般利落地切断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钟:一点五十五分三十秒。从手术开始到现在只过了十七分三十秒,这是超乎预计的速度。按照这样的进度,也许能打破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一台手术用时三十三分钟的大关。想到这里,财前手术帽下的双眼闪出更加锐利的目光。

“接下来切断贲门侧。圆头刀!”

财前手握圆头刀,并用手术钳紧紧地固定住贲门侧缘,目测好贲门三分之一的位置就伸出圆头刀“嚓”的一声手法精湛地切断了胃体。另外三分之二的胃体血淋淋地抓在财前手中。

财前手术衣下厚实的胸膛渗出了汗水,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他把血淋淋的切除胃“咚”地一下放在助手递出的托盘里,立刻着手吻合残胃断端和十二指肠断端。他把动不动就要从手术钳滑脱的十二指肠断端向上提起到残胃的断端并用缝合线熟练地吻合起来。

吻合结束之后,手术就过了危险阶段,接下来只剩下把拨开的内脏放回原位并关腹缝合了。财前捏着缝合针的手像机械一般精准而迅速地舞动。

“手术结束!”

财前抬头看着时钟,表针指向两点六分二十秒。

“老师,您实在太厉害啦!这台手术所用时间仅仅是二十八分二十秒!”第一助手兴奋地说道。

第二助手、麻醉师和护士们也激动得涨红了脸望着财前。连眼皮都出了汗的财前眼中充满了强烈的坚毅目光,普通的外科医师需要两小时、即使熟练的外科医师也需要一小时才能做完的手术,他只用了二十八分二十秒就全部完成,把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保持的三十三分钟纪录缩短了四分四十秒!

财前好像已把手术之前的不爽和手术中踢了助手一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摘下手术口罩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各位辛苦了。这是刷新了手术时间纪录的患者,所以先送进恢复室做好充分术后处置再送回病房。”

说完,他就昂首挺胸、傲气十足地走出了手术室。


财前离开医院后没有朝回家的阪急方向去,而是迈步走向淀屋桥,想去那里打出租车赶往庆子的公寓。他虽然感到手术之后有轻度疲劳,但今天创下了胼胝性胃溃疡手术二十八分二十秒的新纪录,于是想在愉快的陶醉感中享受庆子放荡的肢体。

除此之外,原定做完手术之后要去跟鹈饲院长和叶山教授商讨学术会员选举事宜,却因鹈饲脱不开身而延至明天,这也使财前得以放纵心情。在这一个月之间,鹈饲突如其来地推举他为学术会员候选人和相随而来的为了得到教授会通过和参选相关准备工作,还有对佐佐木上诉审的前景进行预判,短期内堆积如山的杂务使财前感到有些疲惫。因此,当他离开医院走在河畔道路上时,忽然发现就连司空见惯的堂岛川泛着涟漪的河面也令人心旷神怡。他迈开豪放的步伐来到淀屋桥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上次庆子曾说“当上教授之后的你变得特没劲儿”,她这句话和当时脸上露出轻蔑笑容的表情变成不愉快的芥蒂留在心中。校内自不必说,就连校外都对他这位刀术高超、屈指可数的外科教授尊敬有加、不敢放肆,却没想到自己花钱包养的女人会用那种话奚落自己,看来庆子内心好像已经发生了某种看不见的微妙变化。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在今天这样仅用二十八分二十秒就完成了一台手术、正是心旷神怡的时候去找庆子实在没劲儿。

虽说如此,到底去还是不去庆子那里呢?财前犹豫不决。手术顺利完成之后的酣畅疲累十分渴求与妻子以外的女性欢爱一场。财前迈着踌躇的步履走过淀屋桥,眼前忽然浮现出曾经去过两三次的丽都夜总会的加奈子的身影。

第一次是财前为一名纺织公司老板做了胆结石手术之后庆贺出院时招待他去的,当时加奈子紧贴着财前纠缠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财前医生吗?一定要让我看看你做手术的样子哦!”当财前问她为什么想看时,她却漫不经心地反问财前:“因为你就像切甜瓜一样咔嚓咔嚓地切开人的身体呀!哎,胃是怎么切开的呢?”

第二次是应某制药公司的招待跟几名外科医师同行前往。当时加奈子也坐在财前身旁问他:“今天做了什么手术啊?”随即把脸贴近财前又大又长的手指像小狗一样耸着鼻子闻,逗得财前等人直笑。在喝了第几杯加冰威士忌苏打之后,加奈子毫不掩饰自己对财前的好奇说道:“医生,我的信条是绝不放走自己锁定的猎物!”她的语调热辣尖锐,令人对这个二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不敢小觑。财前回想起这句话,觉得在今天这样心旷神怡的时候加奈子才是合适的对象。

财前转身走向位于北新地的丽都夜总会,门童领他进入里面的包厢。

“哎呀,医生,今天你一个人来啦?”

加奈子招呼财前,随即甩开垂肩长发坐在财前身旁。

“嗯。今天刚做完手术就出来溜达,所以没有别人一起来呀!”

他刚要把雪茄叼在嘴上,加奈子突然把脸凑近他的手。

“好像还有血腥味呢!今天切什么啦?”

“也就是切掉三分之二的胃而已。”财前漫不经心地答道。

加奈子扭动着松鼠般的娇小身躯,抬起微微凹陷的下巴嘟着像捏起般反翘的嘴唇。

“我也好想让你做手术呢!就等我得了盲肠炎吧!”

“那可不行啊!切盲肠这种小手术是进医务部半年的医务员做的。”

“哦?医生还会耍大牌呀!怪不得会被患者告上法庭哦!”

财前差点儿翻了脸。

“你把我的情况了解得很详细嘛!”

“那个时候,店里的顾客都在议论这个话题。不过,我最喜欢你这种强势冷酷的人啦!”

“像冷酷这种难听的词儿还是别说为好啊!”

“可是,大部分医生一旦被患者告上法庭并上了报纸都会承受不了,可你被报纸大肆炒作却满不在乎,听说反倒在法庭上把患者狠狠地整了一顿。”

“我可没有整他们呀!只是判我正确而已嘛!”财前一边喝威士忌一边苦笑着答道。

“怎么说都没关系啦!反正即使在打完官司之后,找你看病的患者还是蜂拥而至、大排长龙,可见你的医术有多么高超啊!如果叫我在人格高尚但医术却很差的医生和虽然冷酷但医术却很高超的医生之间选择的话,我当然会选虽然冷酷却医术高超能治好病的医生。所以呢,医生的人气不管是在官司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任何变化。听说,要找你看病必须要有大人物的介绍信才行,这是真的吗?”

财前虽然没有回答,但在酒酣耳热之际,加奈子的每句话都像那些来找他看病的患者说的话一样使他心情舒畅。

“怎么样?今天要不要对猎物下手啊?”

财前隔着酒杯含笑望着加奈子。

“嗯,好啊!但是我一旦下手就绝不会放开哦!”

加奈子把松鼠般小巧玲珑的娇躯紧紧地粘在了财前身上。


汽车在夜幕下沿着第二阪神国道向六甲山疾驰而去。天空开始下雨,橘色的车灯光柱照射着湿漉漉的国道。财前感受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加奈子暖暖的体温,同时想起了庆子。自己已经拥有了女子医大退学的聪明貌美身材曼妙的庆子,如果再跟这个不明来历、热情奔放的加奈子浓情蜜意的话,确实会加重自己的负担。然而,当他感受到加奈子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时,就再也无法抑制熊熊燃烧的欲火了。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已经驶离国道转向六甲山口。驶入兜风车道之后雨势稍有停歇,却转而升起了夜雾。汽车打开黄色雾灯并降低车速,沿着夜雾迷蒙的山道向上驶去。虽然这里离大阪只有一个小时车程,但路上几乎没有车辆的影子。偶尔遇到对面来车时,只能观察雾灯错车而行。

他们终于抵达山上的宾馆。旅游淡季的宾馆冷冷清清没有人气,两人跟着服务员进入客房站在阳台上向外眺望。刚才的浓雾就像被夜风吹走般散去,神户市区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从山脚一直延伸到神户港海岸线,红、绿、蓝等各色灯光成排成行,使整个城市看上去就像彩色玻璃般璀璨绚烂。那片灯海的前方是漆黑的海面,远处洋面上还有一艘灯火通明的轮船,宛如不夜城一般漂浮着。

“哇,好漂亮啊!那些灯光就像珠宝盒被打翻了一样,有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

加奈子惊叹不已地观赏窗外的夜景,过了片刻突然转身面对财前出其不意地问道:“你没有情妇吗?”

“很遗憾,我没有啊!”

财前丝毫没有流露出与庆子的关系。

“那太奇怪啦!像你这样穿着西装还穿着手术衣握着手术刀魅力四射的男人……”加奈子歪着脑袋说道,“不过,反正怎样都无所谓啦!只要我成功地抓住你就行呀!”

说完,她就把年轻的身躯像圆球似的弹进了财前的怀抱。

熄灭了灯光的房间里飘溢着裸露肌肤的迷香。财前粗野地把嘴唇压上去,用强大的力量紧紧箍住那柔软的身体,沉溺在年轻女子的娇躯之中,脑海里倏然掠过鹈饲说的话——要注意清理自己的身边!因为学术会员选举时往往会流传那种拼字匿名信啊!

财前瞬间感到大脑似乎清醒过来,但完成手术之日的熊熊欲火立刻打消了不安的感觉,他又沉醉在年轻女子的娇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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