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大峰山脉,陡峭的崇山峻岭之间升起了乳白色的朝雾,朝日阳光从巨大杉树覆盖的山顶透射下来,山峦笼罩在咄咄逼人的沉寂之中。
六点钟,体检车载着六名体检小组成员从奈良县西吉野村村务所出发,前往位于奈良县与和歌山县交界处被称为“奈良僻壤”的十津川村。汽车已经沿着劈开山体修筑的峡谷险峻山路向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偶尔在杉林夹道间与满载木材的卡车交错之外,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过其他车辆。
里见修二望着体检车窗外,想起前年十二月决心辞去国立浪速大学副教授职位时的情景。他写好“本人因此番心有所感,决定辞去本校职务,同时拒绝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院赴任。”的辞职书交给鹈饲院长但没有立刻得到受理,而是保留了将近半年之久。
那是因为校内校外的明眼人谁都知道,这与第一外科的财前五郎被告上法庭的医患纠纷案直接相关,里见之所以被发配到山阴大学,就是因为他作为患者遗属方的证人出庭作证。因此,鹈饲院长惧怕舆论压力,就以副教授以上的辞职书必须由教授会讨论决定为由,并没有受理里见的辞职书。里见保留着第一内科副教授的头衔,每周只在门诊给患者诊察一次,处于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中间状态。
在此期间,虽然里见曾多次要求鹈饲院长受理辞职书,但鹈饲每次都闪烁其词、避实就虚,甚至提议把里见调到比山阴大学更高等级的地方大学任教授,试图把此事稳妥收场。不过,里见当初拒绝前往鹈饲提议的山阴大学并非因为那里科研设备不完善。对患者的死亡经过作出正确证词的人得不到认同,而对没有竭尽全力治疗患者的财前却在维护大学名誉和权威的堂皇名义下集结了大学所有的势力逃避法律责任得以留在大学里。这种不合理现象本身就是现代的白色巨塔。所以,无论去哪所大学,这种不合理和冷酷无情都是共通的弊病。这才是里见最无法忍受的。
汽车引擎突然发出巨大轰鸣,山路变成了险峻的坡道,汽车加大油门喘着粗气开始爬坡。遥望前方,陡峭的山峰重重叠叠,那就是古代“平家”逃亡者和“南朝”逃亡者拖着沉重步履翻越过的天辻岭。
“里见老师,那里可以看见猿谷水库啦!”一位年轻医师指着左方说道。
里见向那边望去,只见远方山谷中有一泓蓄水池,湛蓝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周围群山的翠绿。对于这些穿梭在深山村落之间为村民做胃病检查的人们来说,在陌生土地上出乎意料地遇见美丽风景停车片刻,就是放松心情的惬意时光。
里见凝望着在幽深峡谷中犹如镜面般沉静闪亮的猿谷湖,回忆起在自己提交辞职书半年之后,终于在曾为自己恩师的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的安排下调进了近畿癌症研究中心第一诊断部,得以在担任诊断消化系统疾病职务的同时继续自己的早期胃癌诊断科研工作。如果没有大河内教授的斡旋,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忍受那种既非离职亦非在职生不如死的处境。当时,他已经做好了再也无法进入研究机构的心理准备,或许会像哥哥清一那样也成为开业医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同乘体检车巡回在据说是癌症高发区的“奈良僻壤”,实地了解从事胃癌体检基层人员的工作状态并搜集自己正在着手研究的早期胃癌诊断资料了。
汽车终于翻越天辻岭驶下猿谷湖的所在地大塔村阪本。虽然湖周围原先曾是铺装道路,但不久就又变成尘土飞扬的搓板路了。继续前行一段时间,终于来到了十津川主流河畔。曾经被称为“泛滥之河”的十津川也经过拦河筑坝,变成了流量较小平淡无奇的河川。沿岸路旁可见稀稀落落地绽放的山樱花,到十津川的村务所已经不远了。
汽车刚停在村务所前,村长就带领所有的工作人员出门迎接,前院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几名候诊者。因为集体体检以四十岁以上的男女公民为对象,所以不仅有身穿农活装皮肤黝黑的壮年男女,就连邻村的老人也走过谷濑大吊桥来到这里。他们坐在老旧的椅子上不安地排队等候检查。
“弥作家的老头子瘦得厉害,恐怕是癌症吧!”
“这么说来,上次出殡的太郎吉家阿婆好像也是癌症啊!”
他们压低嗓音谈论熟人之间传闻的话题。
体检小组一行人下车后立即在村务所人员的协助下,依照报到的先后顺序给体检者测量体重,并把姓名、住址和年龄等信息填写在体检表上交给坐诊的医师。
“你饭后有没有打嗝和恶心的情况啊?”
“你最近是不是突然瘦了很多啊?”
医师们就在村务所会议室里的几张桌旁开始了问诊。由于体检小组的预算经费和人手不够充裕,所以不光是医师,就连护士也得帮忙坐诊。当然,跟随体检小组同来的里见也跟年轻医师们并排坐诊。这一年来,里见的脸庞略有消瘦,在随意拢起干爽头发的额头下,那双眼睛比以前更加澄澈。考虑到第一次接受胃部检查的人们站在X光透视台前会局促不安,为了缓解他们的紧张感,里见先从日常生活的细节开始问起。
“平时吃饭情况怎么样啊?比如说,每顿都吃得很饱还是有所节制呢?”
“那要是不吃饱的话怎么干活儿呀?”
“那,平时的饭菜吃什么比较多呢?”
“早上嘛,那就是茶粥啦!中午在田间吃盒饭,晚上就吃普通的米饭。菜呢,住在这大山里就是蔬菜,顶多还有河鱼。大夫,奈良茶粥真的能致癌吗?”
里见摇了摇头。每当提到奈良的时候,人们就会把茶粥跟胃癌联系起来。但是,茶粥为什么会引起胃癌,其机理尚未在学术上明确判定。
就在这样的问答或给主诉异常症状的受检者做触诊的过程中,两位X线技师已经把电源电缆从卷轴上拉出来并插上电源接好了地线。他们动作麻利,就像消防队员赶到火灾现场把水管接在消防栓上一样迅速。接好电源之后,他们就开始调试X光摄影机的快门,汽车司机和事务助理也来帮着在狭窄的体检车里调整好X光透视台,体检小组全体齐心协力地工作。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们就请问诊完毕的受检者三人一组依次进入体检车内,把上身衣物脱在存衣筐里,并把装有钡餐的杯子递给他们。
“这东西喝了没事儿吧?”
受检者看着水泥糊般黏稠的白色溶液犹豫了片刻,但在医师的催促下还是苦着脸喝了下去,随即进入X光透视室站在透视台前,首先进行立位透视。
“好了。接下来机台倾斜,请保持现在的姿势。”
医师在暗室里发出指令,透视台倾斜转为俯卧位,然后转为平躺在透视台上的仰卧位,接下来透视台立起成为正面立位,然后是斜位透视。X光透视台就这样旋转到各个角度,技师在医师的指示下动作迅速地连续拍下五张X光片。虽然每个人的检查时间只有四分钟左右,但一天检查五六十名就达到极限了,这既是强度相当大的体力劳动,而且很耗费精力。
体检结束通常是在下午两点钟左右,但X线技师要把当天拍好的胶片冲洗出来。他们在旅店房间里拉起绳索把潮湿的胶片挂在上面晾着,然后洗个澡就可以吃晚饭了。这是体检小组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这里的旅店极为简陋,近似于古代由店家提供薪火、宿客带米自炊的“木赁宿”。大家放松地坐在朝十津川岸边石壁突出的小客厅里,就着从溪谷中捕来的河鱼品尝当地产的清酒。年轻医师交流垂钓的乐趣,X线技师、护士和汽车司机们就聊起相机和汽车的话题。消除了忙碌一天的疲劳之后,本来应该睡下了,但两位年轻医师却还不能休息。想起那些神色不安地做过透视的受检者,为了不耽误手术治疗,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地筛查当天拍摄的X光片。
担任体检小组主管的年轻医师像是要驱散睡魔。
“那,咱们去把今天的胶片看完再睡吧!”
如果是在离市中心较近的区域,体检小组就可以把冲洗好的胶片送回医院再请几位医师判读。但是,在偏僻山区进行体检时考虑到有些人可能需要复检,所以体检小组就要在当地判读筛查。两位年轻医师脱下宽松的浴衣再次换上长裤和运动衫,把桌子搬到挂着半干胶片的绳索前坐下。里见也加入其中,把每卷一百毫米的胶片挂在观片灯上一帧一帧地观察。胶片上映出各种不同形状的影像。
“未见异常!”
“未见异常!”
里见十分仔细地观察接连不断地送来的胶片,在看到不知是第几张胶片时,他把视线凝聚在了影像中的一点上。
“那个恐怕是息肉(棘状突起)吧?前庭部大弯侧有透亮影像嘛!”
“不过,老师,我觉得这只是单纯的皱襞影像啊!”
“不,这个阴影稍微大了点儿,而且边缘不规则,因此可以怀疑为息肉。所以,最好请这位受检者明天再来复检。”
说完,里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胃癌集体检查是一项需要毅力的扎扎实实工作,胃癌患者出现的概率只有五百分之一,而发现息肉的概率也是同样。但是,如果能在癌芽尚未达到胃肌层的早期阶段发现并实施手术的话,就能够百分之百地治愈。可是,由于去医院就诊的胃癌患者有半数以上都已经到了晚期,所以胃癌集体排查的意义就在于此。为了这五百分之一的发现率,在各地巡回体检的工作必须具备强烈的使命感和毅力才能胜任。里见持续进行的早期胃癌诊断法的研究,正是以这种脚踏实地的体检数据积累为基础。
到了夜晚,山里气温骤然下降,两位年轻医师赶紧披上了毛衣。明天早晨也要五点钟起床进行体检工作,但此刻他们仍在继续判读胶片。望着年轻医师们的诚挚身影,里见被深深地打动了。
看完胶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见拿出今天早晨离开西吉野村时就塞进衣袋的快递信件。这两个星期以来,由于他一直跟着体检车亲临胃检现场,所以如果有了紧急联络就得把信件暂时寄到奈良县五条市的临时调度中心。五条市的调度中心十分热心地帮他把信件转送到了西吉野村务所。寄件人是已故佐佐木庸平的妻子佐佐木良江,上面写着“快件亲展”。
请原谅我冒昧地把快件寄到您出差的奈良。关于亡夫的上诉审,经过关口律师的努力已经提交了上诉书。在第一次口头辩论之后,上诉人与被上诉人双方的律师已经进行过多次书面交涉,原以为即将进行期待已久的证人讯问,可今天听关口律师说,至今仍然没有在医学方面掌握决定性的证据,下一步只能等里见医生回来后商讨相关事宜。看来,就连关口律师都别无良策了。我们等待您在结束奈良的工作之后早日回到大阪。里见大夫曾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会跟我们一起把这场官司打到最后一刻。只有您这句话给了我们母子生存下去的勇气。
虽然字迹潦草难辨,但遗属们焦急等待上诉审证人讯问的殷切期望已经传达到里见心中,这使他不禁再次回忆起两年前把初诊患者佐佐木庸平交给财前五郎实施手术后在第二十二天就死亡的前后经过。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里,上午挂号的患者仍然在耐心地候诊。
财前教授主管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外,长长的患者行列比其他科室更加显眼,每当护士呼唤候诊者的名字时,就会涌动起一阵紧张空气。今天是财前教授每周一次坐诊的日子。
曾经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佐佐木庸平医患纠纷案结束之后,至今已经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每到星期三上午教授门诊的日子,第一外科门诊室前的走廊里慕名而来的患者就排起了长龙,好像一个星期的患者都集中在这一天成群结队而来。对于患者来说,佐佐木庸平事件只不过是偶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例外,他们深信要想治好正在折磨自己的疾病,除了医术高超的财前教授之外别无选择。
在用白色屏风隔开的五间门诊室中,最里面那间就是教授门诊室。财前肩宽背厚的强壮身躯裹着崭新的白大褂,轻松自在地坐在大转椅上,脸上带着充满自信的表情斜视着患者,却仍然不失要领地给患者诊察。在触诊做过胆石症手术患者的腹部创痕、确认术后经过良好之后,他就像催促眼前还在整理衣衫的女患者似的说道:“下一位!”
正在帮助患者穿衣的护士立刻觉察到财前心情不好,把开始系腰带的患者推到一边叫下一位患者进来。
“让您久等了。请准备一下吧!”
护士请一位五十五六岁、个头不高的男患者脱下衣服,并迅速地把预诊处转来的病历以及前一家医院送来的病情摘要和X光片放在财前教授面前。这是大阪府议会议长介绍来的食品公司老板。
“我叫江马,久仰财前医生的大名。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患者恭敬地俯首致意。
“哪里。听说您跟森田议长关系不错啊!”财前让患者坐在诊察椅上,拿起桌上的病历一看立刻双眼闪光地说道:“是谁?刚才是谁问诊的?主诉症状只需写出一项最主要的就行了嘛!什么呕吐感、全身倦怠、食欲不振……啰啰嗦嗦地写了三四项。这简直就是瞎猫碰死耗子的做法!”
他扭过头去训斥排成一行的医务员,然后面带微笑地询问患者:“您从一年前就开始感到胃部不适了,是吗?”
“是的。最初到附近常去的诊所看过,医生说是胃炎,但看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好转,于是又去肠胃专科K医院诊疗,他们说我这是胃溃疡,后来就一直采用内科方法治疗,可还是没好利索。最近,我早晨刷牙时常常莫名其妙地恶心,所以就怀疑是不是得了胃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因为不管怎么说财前医生也是这方面的权威,所以就……”
患者对财前点头哈腰显得过分谦卑,而财前早已习惯了这种态度,轻松地扫了一眼从K医院转来的病情摘要,随即把三张X光片夹在观片灯上。
在K医院第一次诊察的X光片上,胃前庭部小弯侧有一片小圆形胃溃疡阴影,边缘轮廓还很圆滑。但是,在第二次、第三次的X光片上,边缘不规则的影像就逐渐增大,圆形阴影开始出现突起,轮廓也凹凸不平,很明显是慢性化的胼胝性溃疡。但是,问题在于胃黏膜皱襞的前端有断裂影像,看来很可能进一步恶化为癌变。
“医生,怎么样啊?没事儿吧?”患者不安地问道。
财前没有直接应答。
“你没有吃早餐吧?”
“是的。我想可能还要做检查,所以就没吃。”
听到患者的回答,财前立刻指令医务员:“马上重拍X光片。胃溃疡的诊断关键在于片子的优劣,可是K医院却拍出这种片子,简直不成体统!你就说是教授指令加急冲洗,现在去拍也能办好。”然后他扭头对患者说:“我叫他们加急冲洗,你马上去放射科重拍一张吧!”
说完他就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今天财前自己的门诊到此结束,只要再等半小时左右刚才去重拍X光片的患者胶片冲洗出来就下班了。
财前叼着香烟走近窗边,四月上旬的明媚阳光洒满了新建的阳面门诊室。在医患纠纷案刚刚结束时,那种沉重的郁闷感觉久久挥之不去。但是,当他想到在那场官司之后患者仍然纷至沓来以及校内外对自己在曾经轰动一时的官司中胜诉的高度评价,那种无关痛痒的郁闷和懊恼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他吐出一大口烟雾,视线在投向住院部那边的时候停住了。医务员柳原站在树阴下,好像独自沉思着什么。财前想到柳原可能是在担心佐佐木庸平上诉后的证人讯问,也感到忽然有个暗影钻进了心中。不过,无论佐佐木庸平的遗属怎样提出上诉,从此前的书面审理经过来看,患者方根本不可能具备任何胜诉的因素。
正午过后,医务员们结束门诊返回第一外科医务部,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
六十多平米的医务部里摆着崭新的不锈钢书桌,以前排到走廊上的老旧木制置物柜也改成了铁皮柜,比旧楼时代的医务部明亮洁净多了。可是,书桌上却旧态依然,散乱地扔着吃剩下的咖喱米饭盘子、盖饭大碗和茶杯。看样子,医务员们的饮食依然简朴,用餐时间也没有规律。
“哎,你们听说了吗?近畿医大有个无薪医务员在打工的医院里猝死了!”
那个进医务部第六年却依然没有薪酬的中河君一进来就情绪激动地嚷嚷起来。众人刚才还在一边抽烟一边谈论诸如今天门诊发生的事情、对新来的护士评头论足之类的轻松话题,这时都扭头望着中河。
“原因恐怕是打工引起的过度劳累吧!”坐在中河对面正在吸溜乌冬面的同事语调惨然地说道。
“对啊!死因就是持续发生在咱们这些无薪医务员身上的半永久性过劳嘛!但是,近畿医大这次的事件也太惨了。他在大学医院负责看护一名术后状态危重的患者,几乎等于连续熬夜三天,接着就去市的T医院打工值夜班。这也是三十出头还在做无薪医务员的艰苦生活啊!要是不去打工的话,那就连房租也交不起了。再加上他打工的那家T医院虽然有二百张病床,可值班医师却几乎都是各大学的实习生,只有这个近畿医大的无薪医务员具有医师资格。所以,值班诊疗的责任自然都落在了他的头上。据说,那天天亮时分送去了一名急救患者,急救处置告一段落之后他就因为突发心脏功能衰竭死了。而且,直到第二天上午护士去值班室叫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死亡,就躺在脏兮兮的值班室床上,累得精疲力竭像块破布似的死了。”
医务部里静默无声,每个人眼中都鲜明地浮现出无薪医务员因白天工作和夜晚兼职而精力耗尽像破布般死去的惨状。这就是必须把生命尊严放在第一位的医师!这种悲惨的结果变成无以名状的愤懑和矛盾刺痛了医务员们的心。
“而且T医院的做法更加恶劣!尽管具有多达二百张病床,却没有一个本院医师值夜班,全靠各大学打工的实习生或无薪医务员兼职。该医院的院长害怕这个事实被公开,就告诉了近畿医大的校长。虽然大学医院的无薪医务员都在打工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近畿医大也害怕此事会通过猝死事件被报纸曝光,就采取了很多措施。但是,剖检结果发现,他的死因就是极度疲劳所引起的急性心脏功能衰竭。因为他属于无薪医务员并没有在近畿医大注册,所以没有任何身份保障。对于T医院来说,他只不过是个打工值夜班的医师而已,所以院方给了五千元抚恤金。一个无薪医务员死亡的价值只有五千元、五千元吗?”他抑制不住心中愤怒地说道。
只因为院方提供学习实践机会的理由,这些医务员就不得不与潮水般涌来的患者奋战,在外科还得当手术助手,晚上还要巡视住院患者,每十天要值一次夜班。但完成如此繁重的劳动却没有薪酬,所以为了吃饱饭就必须去其他医院打工。无论白天上班多么辛苦,每周至少要去值两次夜班赚取一夜三千元的值班费。如果每个月挣不够两万四千元的话,那就无法支付房租和伙食费维持生活。
“如今世上居然还有不给报酬的工作!三十岁过后还得瞪着血红的眼睛四处寻找能多赚三四百元的工作。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真想不通当初怎么会选择了医师这个行业!”
一位无薪医务员发泄着心中无法排遣的不满情绪。
“咱们无薪医务员要是这样一直拼命干下去的话,牺牲者恐怕就不只是一两个,还会有更大的牺牲。事实上,根据最近关东医大无薪医务员协会的调查发现,无薪医务员罹患肺结核的人数在逐渐增加。怎么可以让这种事儿发生呢?得了肺结核的医务员一边‘吭吭’地咳嗽一边给患者看病,而且连医疗保险都没有,就那么一直坚持到快不行了,才以‘教学患者’的名义住进医院接受免费治疗。这种现状必须早日改变!”
话题已经从近畿医大一名无薪医务员的过劳死发展到对自己身处无薪医务员体制下的不满,越来越多的年轻无薪医务员加入了讨论。虽然在六十多名医务员中只有十八名有薪助教,但他们此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悲惨经历,所以他们没有加以指责,而是在离开无薪医务员的一角若无其事地谈论其他话题。不过,只有柳原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伙,孤零零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从那里可以望见佐佐木庸平住院时的病房楼,只要能够看到那座病房楼,柳原的心就一直封闭在没有晴天的阴沉昏暗之中。从那以后,柳原就变得极度沉默寡言,除了工作需要的事情之外几乎不跟同事说话。刚才结束门诊之后,他也是离开了邀他一起去喝咖啡的同事们独自来到庭院站在树下沉思。而且,最近他感到格外疲劳,不仅是因为佐佐木庸平死亡的医患纠纷案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压力,他确实每到傍晚就有发烧似的疲劳感。每当门诊像今天这样特别忙的时候,那种疲劳感就更加严重。他想让身体放松一下,就斜靠在椅背上并轻轻地连续咳嗽了几下。
“柳原君,你没事儿吧?最近气色很不好啊!”
年轻无薪医务员们担心柳原健康的目光集中过来,他有点儿惊讶似的坐直了身体,推了推差点儿滑落的眼镜。
“没事儿呀!只是有点儿过了季的感冒,一直没好利索。”
他一边咳嗽一边解释,想打消众人的忧虑。
刚才传达近畿医大无薪医务员死讯的中河用挖苦和自嘲的语调说道:“是吗?不过,柳原君已经当了有薪助教,所以跟我们这样的无薪医务员关心程度不一样啊!”
这时,医务部的门被粗暴地推开。
“你们在干什么?业务学习会快开始了,桌上怎么搞的?我当医务长的时候可没这么乱七八糟啊!”佃友博趾高气扬地吼道。
他在两年前还是医务长,因为在教授选举时舍身忘我地为财前奔走,所以论功行赏升了讲师。跟他一起进来的医务长安西也因为教授选举时立下汗马功劳,从首席助教升为医务长。虽然他们因此而对上司过度逢迎,却很少体恤年轻的医务员们。
“我从上午就反复强调,因为会议室被第二内科占用,所以下午三点钟的业务学习会改在医务部召开,要通知大家把这里收拾整洁,可你们却一直在闲聊天,所以才乱成这个样子。赶快收拾一下!教授坐的座位要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他凶神恶煞般地训斥完,刚才还在讨论无薪医务员问题的年轻医务员说:“我们才没有闲聊天呢!”
“那你们在干什么?”
“那是我们的……”
他绷着脸愤怒地说到半截就被资深无薪医务员中河阻止了。
“来吧,赶快准备开会吧!”
于是,众人一齐动手整理房间。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氛在默默收拾桌上杯盘的年轻无薪医务员中流动。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财前教授进来了,全体医务员起立迎接。财前呼啦地翻起白大褂下摆,坐在正面椅子上环视医务部。房间里已经清理得整洁干净,桌旁除了出差参加学术会议的金井副教授和临时调往相关医院的医务员之外,所有的人都仪表端正地到场了。财前满意地确认自己的指令已经充分地得到了执行,就翻开了放在桌上的外国文献。
“今天,在宣读各自分担的学会杂志抄录内容和讨论之前,由我向大家介绍最近在外国文献中看到的、很感兴趣的论文,题目是《血型与胃癌》,作者就是两年前特别邀请我参加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的海德堡大学布赫内教授。”
财前一边讲一边注意到坐在摆放成U字形排桌左侧中间位置的柳原,他看上去面色苍白、疲惫不堪。自从发生了佐佐木庸平那个事件以来,柳原就总是在躲避自己。即使财前常常主动地亲切搭话,柳原虽然表面顺从接受,但内心深处却像是严严实实地封闭着什么,使财前感到难以释怀。看情形必须对柳原采取某些措施了。财前目光锐利地盯了柳原一眼,开始介绍桌上打开的外国文献资料。与此同时,负责记录的人开始记录。
“十二年前亚德博士就已经指出,A型血的人罹患胃癌的概率要比其他血型的人高。当时有很多报告讨论了这个现象,持肯定意见和否定意见的各占一半,但尚未作出最后定论。这个分析否定了血型与胃癌有关的考察报告,可以发现他们的统计方法存在缺失,那么只要使用切合目标的统计方法,就能证明胃癌患者中A型血确实较多。
“即使比较过去几十年的多份报告,也可知道柏林居民的血型结构较为稳定。在以柏林居民为对象与我们临床中胃癌患者的血型分布进行比较之后发现,虽然A型血所占比例高于对照组,但并没有得出具有统计学意义的差异。不过,根据癌变发生的不同部位进行血型分布的比较之后发现,贲门癌患者的血型分布虽然与对照组之间并无差异,但是胃体部和前庭部癌症患者的血型以A型血占多数,O型血较少……”
财前介绍到这里时电话铃突然响起,他的眉头不愉快地挑动了一下,担任记录的江川瘦高的身体刚向电话机倾斜过去,医务长安西就抢先接了电话。
“现在开会呢!”
他盛气凌人地说完刚要挂掉电话,嗓音却立刻改变了。
“啊?是院长办公室打来的?是、哦、没有、没有,我们正在召开业务学习会。是,明白,我马上转告教授!”
他诚惶诚恐地挂上了电话。
“老师,鹈饲院长好像有急事找您,正在院长办公室里等您。”
“是吗?既然有急事儿就不能不去了。今天金井副教授出差了,所以佃君,你是讲师,就由你继续向大家介绍吧!”
财前说完,用红笔标明必要的章节之后,用不失自己威严的姿态快速走出第一外科医务部前往院长办公室。
来到院长办公室前,财前轻轻地敲敲门进去。
鹈饲院长坐在全新的皮制转椅上,身后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柜,他正在匆匆过目堆在大办公桌上的文件。看到财前,他樱色红润的脸上闪着亮光。
“听说你们正在召开业务学习会啊!来,你坐下吧!”
他指着待客沙发示意财前坐下,自己也一边摘下老花镜一边把最近越来越胖的身体挪向沙发。
“今天有没有带着森田议长的介绍信的患者去找你啊?”
“啊,是大阪食品公司的老板,名叫江马宗三郎,对吧?”
这是财前自己上午诊查过的患者。
“是啊。其实,森田府议会议长三天前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叫患者带着自己的介绍信去找财前教授,希望医学院长帮他打声招呼。但是,今天上午我还参加了院长会议、附属医院诊疗委员会,好不容易结束了,众议院的文教委员又来找我,刚刚歇了口气又想起森田议长委托的事情,可是早就过了门诊时间。不过毕竟是你嘛,所以应该招呼得很周到吧?”
“因为恰好我跟议长也很熟……”
“那么,这位江马先生的症状怎么样啊?”
“从K医院转来的病情摘要和X光片所见来看,被诊断为慢性胼胝性溃疡。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采取加急方式给他拍了X光片。刚才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已经相当恶化了,所以我准备尽快做手术。”
“是吗?如果做手术的话就更是非你莫属了。那就拜托你吧!”说完点着了一支烟,“不过,财前君,还有一件事你也明白,不过呢,我想跟你打个招呼。”
鹈饲说话莫名其妙地断断续续。
“跟我打招呼,是什么事情?”
财前对鹈饲只为一个介绍来的患者就打断医务部业务学习会的做法心有不悦。
“其实,前些日子奈良、和歌山、大阪医大等浪速大学系统院校的医学院长有机会聚在一起,偶然谈起将在今年十一月底举行的日本学术会议会员选举。”
财前猜不出鹈饲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
日本学术会议是政府咨询机构,专门审议有关日本科学发展的重要事项,谋求日本科学的进步,从人文科学到自然科学分为七个部门。每隔三年各部门就要举行全国选区和地方选区的会员选举,胜选的学者可以说相当于学者中的国会议员。因此,候选人都是各大学赫赫有名的教授和医学院长级人物。
鹈饲盯着摸不着头脑的财前说道:“全国选区方面已经在去年确定推举我们的系统院校奈良大学的医学院长作为候选人,选举活动也已经准备就绪,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地方选区的候选人还有问题啊!近畿选区的一个定员指标已经连续两届被京都洛北大学系统掌握,在科研经费预算、学会筹办经费以及争取各研究机构和医院的职位等方面都叫我们吃尽了苦头。因此,大家都希望在今年十一月的改选中能够由浪速大学系统院校取得这一席位。那么,这就等于把连续两届当选的洛北大学当成了竞争对手,所以必须推举一个相当强有力的候选人。这样,本系统院校的医学院长们就要求由咱们浪速大学推举一名实力强大的候选人。”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怎么样,财前君?你想不想试试?”
“我?尽管这是地方选区的候选人,但像我这样资历尚浅的教授参选学术会员……”财前觉得鹈饲的提议太唐突而犹豫不决,“况且还有那宗上诉案……”
“哦,那个官司吗?那个官司不是已经在一审判决中黑白分明了吗?尽管那些不懂医学的人嚷嚷要上诉,但是站在咱们当医师的立场从医患纠纷案的惯例来看,那个官司再也没有更改的可能啦!何况因为那是民事诉讼案件,还没有规定被上诉人就不能当学术会员候选人!要不就是你在那个问题上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地方?”
鹈饲樱色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疑惑神情望着财前。
“哪有的事儿啊?在一审判决中已经证明我的诊断完全正确,那样轰动一时的医患纠纷案最后以医方胜诉告终。依我看来,媒体给那些动不动就嚷嚷误诊、误诊的无知患者好好地上了一堂启蒙课,让他们知道了真正的医患纠纷案是怎么回事儿!”财前镇定自若地说道。
“是吗?那我想,就算是为了恢复你的威信,也要当一回下届学术会员选举的候选人呐!今后在大阪举行国际学会的次数将逐年增加,所以应该是相当值得一试啊!”
鹈饲目不转睛地盯着财前的双眼,射出既复杂又微妙的锐利目光。学术会员选举虽然宗旨是根据参选学者的科研业绩和品行等进行考察,但事实上是利用政府咨询部门的名分围绕科研补助金的预算和分配捞取各种特权和利益。尤其是第七部门的医、牙、药科和第五部门工学科中这种倾向较为强烈,选战总是发展到白热化的地步。财前实在想不通,在浪速大学众多教授中自己升职才只过了两年,鹈饲教授就推举自己参加比校内教授选举规模大得多的学术会员选举,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对于承蒙您多方关照的我来说,实在是不胜荣幸之至。由于事关重大,所以请允许我稍稍考虑再给您答复吧!”
财前虽然嘴上这样回答,心中却另有盘算:虽然自己在官司中胜诉,但当初被告上法庭时鹈饲曾经大发雷霆,甚至要跟自己一刀两断,可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推举自己当学术会员地方选区的候选人呢?其中必定有相当微妙的理由,所以要仔细考虑之后再作答复。
失去佐佐木庸平之后过了近两年的股份有限公司佐佐木商店表面上仍与以往同样挂着带圈“佐”字的门帘继续营业,但店内已经看不到丝毫生气了。
若是在以前,布料、漂白布、布衬衣、夏和服及成衣等商品总是堆满了货架,放不下的就堆在堂屋土地板上。可如今商品却少了许多,勉强能够填满货架,店员人数也从原先的四十名左右减少到十几名。在庸平活着的时候,每天早上七点钟一开店门,从外地乘夜车赶来进货的商户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店里,可如今却因为佐佐木商店货源不足而多数都过门而不入了。
佐佐木良江坐在庸平以前常坐的账台前,望着九点钟过后仍然顾客寥寥无几的店堂,不禁叹了口气。在纤维批发商店生意兴隆的时期,每天上午八点到九点是地方和市内零售商争先恐后地来进货的时段,所以如今九点已过却仍然门可罗雀,这表明生意已经一落千丈。良江望着坐在账台里记账的由总管升任专务的杉田,他在佐佐木庸平死后力劝悲痛欲绝想要关张停业的良江继续经营下去。
佐佐木商店是资本金达九百万元的股份有限公司这一点没错,但实质上却是由自家亲戚持股的个体商店,由于老板佐佐木庸平一手揽下与银行交易相关的所有工作,所以在他突然死去之后,谁都搞不清楚从银行贷了多少款、相应的担保物和存款余额是什么情况、客户未付账款有多少。尤其是对于那些以支票交易的客户,一旦对方赖账就无法解决,因此良江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才想关张停业。当时杉田对她说:“太太,您不能为老板的死一直这样伤心下去,不如您亲自当老板继续撑到大少爷后年大学毕业。我们虽然能力有限,但也愿意继续效劳。”
在丈夫庸平还活着的时候良江只管打理内务,从来没有进过店堂。但现在听杉田那样一说,就下决心靠这双女人的手继续维持生意直到两年后长子庸一大学毕业,同时也希望上诉审能够在丈夫一手创建的佐佐木商店招牌下获得胜诉。
不过,所谓女老板不过是徒有虚名,从总管升任专务的六十多岁的杉田虽然包办了从进货到销售的所有业务,但是去银行和客户那里就不灵了,首先是银行方面资金周转发生了困难,接着是供货商开始控制放货,再加上地方客户拖延付账,无论怎样竭尽全力、算盘打得再精,也难以达到庸平生前每月营销一千五百万、毛利一成、纯利五分的收益了。
“杉田先生!”良江向正在账台里记账的杉田喊道。
杉田抬起了皱纹密布的细眼。
“哎,有什么事儿吗?”
杉田离开座位向良江这边走来。
“杉田先生,不管咱们怎样拼命,顶多也只能做到毛利八分、纯利二分,无论如何周转不开呀!”良江泄气地说道。
杉田说:“因为老板生前很懂得巧抓商机,所以现在就不太好办了。而且,现在还有一件伤脑筋的事情,店员又吵着要加薪呢!”
庸平的服丧期已满,良江刚当上老板,可能是没把女老板放在眼里,店员们就强烈要求加薪,想一举把长期忍受的低工资亏损捞回来。当他们得知店里目前的状况无论如何难以满足他们提出的要求时,有远见的人就干脆辞职走人了。原以为留下的这十几名店员靠得住,可此时却提出了加薪要求。良江绷着脸想道,这里毕竟是大阪船场生意人的世界,女人不仅在银行和客户那里玩不转,甚至会受到店员的蔑视。她感到特别懊恼,连自己都想质问店员:现在货源不足、生意冷清,哪里有加薪的道理?
良江忽然想起亡夫说起“中枪雁阵”那个陌生俗语时的情景。那时刚好是在丈夫住进浪速大学医学院之前,为了不忘昔日打拼的辛劳而只吃酱汤卤菜这种简朴的早餐,他一边吃一边说道:“万一我发生了意外会怎么样呢?必定会出现‘中枪雁阵’的局面啊!整齐列阵群飞的大雁遭到枪击就会四散逃命。同样的道理,只靠老板独撑大梁的中小企业一旦老板倒下,整个店铺就稀里哗啦全都散架了。我真不希望出现‘中枪雁阵’的局面啊!”
没想到丈夫的担忧变成了现实,独撑大梁的丈夫在接受了那个傲慢的财前教授的手术之后病情日渐恶化,可那个财前教授却以忙于准备出国为借口一次都没来诊察,而是完全交给年轻的主治医师处置。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丈夫在术后第二十二天还来不及对生意和家事留下一句遗嘱,就像中枪雁阵般命归西天了。
“妈,我回来啦!”
门口响起孩子的呼唤声,是高一的次子回来了。
“今天没参加社团活动就提前回来啦?”
“啊?妈妈不是说今天是爸爸的祥月忌辰,叫我早点儿回来吗?”
妈妈说过当天是父亲的祥月忌辰,所以孩子一下课就直接回家了。这孩子真懂事啊!
“对了,在住持师傅来家之前把里面房间收拾一下吧!到时候你哥也会回来的。”
良江把店堂交代给杉田,自己进了后屋。
面朝前院的后屋客厅里,佛坛上佛灯长明、香雾缭绕,佛坛前摆放着经卷桌。高中毕业后放弃高考升学帮做家务的女儿芳子已经替母亲擦净佛坛,并摆好了祥月忌辰的供品。
“阿芳,叫你也跟着辛苦啦!”
良江说着坐在了佛坛前,心里还在挂虑刚才杉田所说店员提出的加薪要求,难过得真想抱着丈夫的牌位痛哭一场,不如干脆趁现在把这个店铺清点一下,或许还能留下母子四人生活和上诉所需的费用。
长子庸一和在谷町六丁目开针织品商店的小叔信平进了客厅。在丈夫死后,信平每到祥月忌辰都会过来祭拜和安慰良江母子。但是,由于他打理自己的生意都忙不过来,所以无暇关照兄嫂店里的生意。信平给佛坛上了香。
“嫂子,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撑下去了,甚至想干脆关张停业。以前靠你哥的信用行得通的支票现在也不好使了,而且店里的人……”
良江把银行和客户的事以及店员要求加薪的事全都告诉了信平。信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哥住院时把算盘和银行账簿都带去了,所以他会不会是做了两本账,然后在某家银行以虚假名义开户存款了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把他压在病床枕头下面的银行账簿拿出来一看,却只记着连杉田都知道的账目。也许他曾经想详细记录以防万一,可是因为后来走得那么匆忙,所以连银行账簿和遗嘱都没来得及写就走了。照这样下去,店里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差,倒不如干脆趁现在……”
良江有点儿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一直在佛坛前听大人们交谈的长子庸一望着弟弟妹妹,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表情。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想趁现在关张停业用剩下的钱搬到郊外去开个小杂货铺或香烟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吗?那样怎么能对得起不计得失为我爸的上诉审四处奔波的关口律师呢?还不如把十二米宽的店面租出去一半,我们即使每天只吃茶泡饭也要继续把现在的生意维持下去,争取上诉审胜诉。这是我们为爸爸申冤的最大心愿!”
关口律师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在京都街头,回想起刚才走访国立京都第一医院院长时受到的冷遇。
他带着院长的同乡议员写有介绍短信的名片拜访作为呼吸系统外科权威的院长,虽然很快被领进了院长办公室,但听说是有关浪速大学财前教授医患纠纷案的上诉审,而关口又是上诉人方的律师时,他就突然像翻云覆雨般冷冷地说道:“太令人不愉快了!关于那件事我没有什么想说的。我的职务是为患者诊治疾病,所以不要委托我做诊疗以外的事情。”
说完就不再理睬并把关口赶了出来。
不仅是国立京都第一医院的院长,只要关口一说自己是控告财前教授的医患纠纷案上诉人方的律师对方就拒绝见面。某家医院的事务局长甚至出面表明:“经过协商已经决定,关于那件事无论咨询任何问题都不予答复。”甚至使眼色制止女事务员把沏好的红茶端出来。关口虽然事先已有心理准备,却未料到医学界那道无形的厚墙和同行意识竟然如此牢固。
前年的十二月十七日,在一审判决中以原告方败诉的惨痛结局收场时,他因为判决结果出乎意料而在法庭里呆立了很久。但是,佐佐木庸平的遗属自不必说,关口本人也怀着赌上律师生涯的决心向法院提出了上诉。由于上诉书必须在大阪地方法院的判决书原件送达十四天内提出,所以在与遗属协商之后他立刻去大阪高等法院诉讼部办理了上诉手续。当时,报纸还大张旗鼓地报道了在一审中败诉的患者方不屈从于医疗界压力提出上诉的新闻。关口自己也在为调查上诉审中的医学理论问题而连日奔走调查的同时,还安排了一名专任助理搜集相关资料,为在上诉审中胜诉干劲十足地展开了工作。
但是,在第一次口头辩论之后,经过三四次上诉人方与被上诉人方的书面审理,补充了法院指出的尚存不足的书面资料,争议点也逐渐地明确聚焦了。而在必须提出足以推翻一审判决结果的医学资料证据上,关口感到正在逐步地被被上诉人方律师河野步步紧逼没有了退路。由于关口是上诉人一方,所以从形式上来讲当然可以提出任何主张。但是,当法院方面要求上诉人提出能够客观地证明那些主张的医学理论依据时,关口就立刻感到束手无策,每次都不得不申请延长调查期限,然后跑到哪怕只有少许关系的大学和医院去搜集对上诉人有利的资料。
关口消瘦的脸颊淌着汗水,正向国立洛北大学医学院走去。这次他带着东都大学法学院进步的民法学家、十分关心医患纠纷案的泷野教授的介绍信去找肺癌专家村山教授。
踏进大学校园,只见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务员和学生们穿梭往来。关口直接前往事务局,请求会见第二外科的村山教授。
“请问您有没有事先预约或带介绍信来?”事务员十分呆板地问道。
“有的。我有东都大学法学院泷野教授的介绍信。”
“啊,是吗?那请您稍候。”
事务员打电话通报之后,指引关口去二层的教授办公室。推开房门是一间小型休息室,一位像是秘书的女子出来迎接。隔壁那间二十五六平米、古色古香的高天花板房间就是教授办公室。整个墙面全是书架,上面摆满了医学书籍和学会杂志。大大的书桌和转椅也有了不少年头,全都呈现出以深厚传统为荣的国立大学厚重的氛围。村山教授身穿衬衫迎接关口。
“在您百忙之中突然打扰,实在抱歉。我是泷野教授介绍来的关口。”
关口寒暄几句并递上泷野教授写了介绍短信的名片。
“泷野教授是我高中时代的前辈。他好像还跟以前一样在法学杂志上大张旗鼓地展开进步的论战啊!”
他一边说一边让关口坐在待客椅子上。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来其实是为了国立浪速大学财前教授受到起诉的医患纠纷案,想请教您专业领域方面的意见。我是上诉方的律师。”
村山教授看了看泷野教授写了“请予接见关口律师”的名片。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样的问题呢?”
村山教授没有像此前走访过的人那样一听是官司的事情就像翻云覆雨般态度突变,而是用平静的语调反问,这让关口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您是肺癌问题专家,尤其是胸部X光片诊断的权威,所以想请您多多指教。”
“哦?关于我的研究领域……恕我冒昧,你向我咨询X光片诊断方面的研究,准备做什么呢?”
“其实,原告方在一审中主张:如果在手术之前做了CT扫描就应该知道癌变已经转移到了肺部,但是因为没有做才会在没有注意到肺转移灶的情况下切除了胃贲门部主病灶而导致患者死亡。但是,被告方认为即使在手术前做了CT扫描也很难鉴别只有小指头大的阴影,以此否定了原告方的主张。这一点对一审判决产生了关键性的影响。而正因如此,如果在二审时找到医学根据证明当初做了CT扫描应该能够鉴别癌转移灶的话,就能推翻一审判决的结果。所以,我希望教授能够提供这方面的资料。”
“你为什么偏偏来找我呢?不是还有很多研究肺癌的人吗?”
“因为我去请教泷野教授时,他说您既是肺癌的权威,也是一位没有医学界那种奇怪的同行意识和封建性的开明学者,应该会向我提供援助。而且,听说您最近在学会上发表了关于末梢性肺癌X光影像的报告,所以如果您能接受我对这方面的咨询,一定会对上诉方有很大的帮助。”关口十分恳切地请求道。
村山教授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的科研工作是为了学术进步,如果用于学术以外的方面会给我带来困扰。”
“但是,如果能够得到您的协助,也许能够判明一位患者死亡的真正原因,拯救死者的遗属。而且,判明误诊的原因本身不就是对医学进步的贡献吗?”
关口进一步晓以大义。
“但是,如果过度追究误诊的话,不作为的消极性和惧怕误诊的心理也有可能阻碍医学进步呀!无论怎么讲,请你不要打破我研究学术的平静。”
关口凝视着断然拒绝的村山教授。
“据我所知,您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难道您作为开明的医学家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我是国立洛北大学的教授。本校的唐木名誉教授已经在一审时发表了见解,所以我不可能再说什么了。”
从他身上可以看到坐在教授职位上的人的自我防卫本能。尽管他被誉为开明的学者,但他的开明却只局限于医学界之内,而不是社会性的开明。
“是吗?像您这样的教授也只能采取这样的态度吗?我着实深刻领教了。”
说完,关口起身走出了教授办公室。夕阳透过走廊的窗口直射进来,他脸颊和脖颈都已沁出汗水了。
这次上诉审到底有没有胜诉的希望呢?在这一年之间,为了推翻一审中左右胜败的关键争议点,自己毫不计较律师的个人得失废寝忘食地东奔西走。妻子和其他律师同行都提醒他:难道你想跟即将倾家荡产的佐佐木庸平遗属同归于尽吗?而且正如周围亲友所担心的那样,佐佐木遗属支付上诉审所必需的资料调查费也常常拖延了。
关口停下脚步,擦掉脖颈上的汗水抬眼望着钟塔,两旁古色古香的巨大建筑在夕阳余晖中放射着庄严的光辉。与这个像被又高又厚的万里长城围堵般的医学界为敌真能打赢上诉审吗?关口在感到希望渺茫的同时,眼前又浮现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她的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