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财前去德国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佐佐木庸平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反复出现断续的呼吸困难,面如土色。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再次出现了呼吸困难症状,虽然注射了镇静剂和强心剂,并在背部垫了靠垫采用坐姿帮助他呼吸,但他仍然显得痛苦不堪。

妻子良江从昨晚起就完全没有合眼,面容憔悴地盯着依靠镇静剂打盹儿的丈夫。虽然据说手术十分成功,但术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丈夫的身体非但没有康复,反倒越来越衰弱了。这使她感到很难理解,更加忧心忡忡:要是万一……只是想想就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自己是个没有什么才干的女人家,还要拉扯上大一的长子、高二的长女和初二的次子三个孩子,根本无法管理雇了四十三名员工的纤维制品批发店。

这时,响起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房门随即无声地慢慢打开,良江从开门的动作知道是小叔子佐佐木信平来了。信平把门推开一条缝进来,站在门口观望病人的状况。当他确认病人已经睡着,就向良江使了个眼色。良江害怕吵醒病人,蹑手蹑脚地走近信平。

“我哥的情况咋样儿啦?好点儿没有啊?”最近每天都来探望哥哥病情的信平语调沉重地问道。

良江摇摇头说:“不仅没好,从昨晚开始,呼吸困难发作的间隔好像越来越短了。虽然每次都靠注射镇静剂控制住了,但身体衰弱得很厉害,现在也是靠三小时前打了镇静剂才睡着。”

“主治医师咋说的呀?”

“他昨晚也住在医院里观察诊疗,今天早上还来看过,可关于病情却总是不说清楚,我也搞不明白是咋回事儿。”

“那,关键是做手术的大夫,他到底啥时候回来呀?”

“这个也不清楚。听说要到一个月以后……”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从外面推门,是主治医师柳原。

“情况怎么样?”

他看了看庸平枕边的温度计并测量了脉搏。庸平微微睁开凹陷无神的双眼,随即又无力地闭上了。

“体温三十七度二,脉搏九十七。脉搏有点儿弱,但呼吸困难发作似乎平稳下来了。”

“可是像这样反复发生呼吸困难,要紧不要紧啊?”良江不安地问道。

弟弟信平也说:“大夫,病情拖这么长时间到底是啥原因呀?而且,我觉得他身体衰弱得太快了。”

柳原眨着眼镜后面的小眼睛说道:“不,这不要紧。再继续观察吧!如果还是不能稳定的话,就采取新的处置方法……那好,我还要去其他病房,有什么情况跟我联系。”

柳原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病房。


柳原查完所有由自己分管的患者病房后走向第一外科医务部,路上回想着刚才佐佐木庸平的状况。贲门癌手术由财前教授主刀非常成功,手术后的第一个星期只说有痰卡在喉咙里并无其他异常,但一星期后突然出现发烧和呼吸困难,当时就根据财前教授术后肺炎的诊断连续大剂量使用了氯霉素,可症状却总不见改善。连续使用如此大量的氯霉素都不见效,应该不是术后肺炎。难道……想到这里,柳原心中浮现出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的话。

“根据我的诊断,患者的症状应该不是术后肺炎。虽说财前君认为胸片上的阴影是患者既往症肺结核的旧病灶因而诊断为术后肺炎,但我却不那么看。我认为患者呼吸困难的症状绝不会与胸片上的那个阴影无关。”

这番话突然显示出重大的意义并咄咄逼人地压了过来,柳原突然停下了脚步。从中庭T字形走廊向右转,就是通往里见副教授办公室的走廊。他朝那个方向走了两三步随即停下,又想起两星期前在代理主任金井副教授查房时请示过佐佐木庸平的症状。金井副教授虽然似乎犹豫不决,但还是只回答说既然财前教授临走时做了术后处置的指示,那就再多观察一段时间吧!既然连副教授都只能做出这样的处置,而自己不过是一介医务员,当然只能按照财前教授的指示行事。这是研究室的秩序,所以只要遵守就行了。柳原如此说服了自己,忽地睁大眼镜片后边胆怯的双眼径自朝医务部走去。

第一外科医务部正沉浸在一天门诊即将结束的轻松气氛中,资深助教们一边喝着从餐厅要来的咖啡一边聊天。

“你最近去参加金井副教授的临床研究会了吗?”其中一个人问道。

“那种会我才不去呢!虽说是副教授,可是顶多过一两年就会被调走的临时副教授,就是拿了学分也没什么用处。我们白天在医附院看门诊累得要死,晚上还要去开业医师的诊所值班打工,没日没夜地面对患者看病、看病。要是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抽空歇会儿呢!”坐在桌子正中央、资历最老的助教大言不惭地说道。

“说实在的,咱们这些助教连个星期天都没有,别说看电影了,就连看电视的空闲都没有。何况每个月只挣两万日元的微薄薪水,三十多岁都不好意思结婚,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啊!”有人抱怨道。

“事到如今再怎么叹气都没用啦!还不如识时务地向安西医务长靠拢,趁阎王不在瞅准时机放松放松呢!当然啦,因为还有教授心腹佃讲师这个第一号小鬼,对他可要提防点儿呀!”

旁边那个人说完之后大家轰然爆笑,柳原站在门口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哦,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柳原吗?你怎么啦?苦着个脸儿……”坐在门旁抽烟的人刚刚发现柳原便问道。

“是啊,因为我这儿有个患者情况不尽如人意……”

“啊,就是教授做手术的那个患者吧?把那种患者推给你确实伤脑筋呀!你真是抽到下下签了。这种患者招呼好了是理所当然,可稍有差错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哎,你昨晚住这儿了吗?”

“是的。”

“好啦,赶快坐那儿休息会儿吧!”

柳原应声在门口附近的椅子上坐下,立刻感到全身的疲劳一下子涌了上来。昨晚因为佐佐木庸平被叫醒了三次,上午九点钟又去门诊看病,看完门诊紧接着去给自己分管的住院患者查房。而且,今晚还得去开业医师的诊所值班打工呢!

“我把下午的邮件放在这儿啦!”

庶务科的女事务员打了声招呼,就把转交第一外科医务部的学会杂志以及制药公司、医疗器械公司等宣传小册子哗啦地放在门旁桌上走了。

一个助教站起来挨个儿翻阅所有的邮件并说道:“哦,财前老师寄来一张漂亮的彩色明信片!”

那个资历最老的助教立刻接过来说:“这是教授从海德堡寄来的亲笔信,是写给大家的,我现在就读给你们听吧!”

说完,他就把明信片上用小字写得密密麻麻的内容大声读了出来。


我在海德堡大学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非常成功。演讲刚刚结束,主持人斯坦利教授就亲自跟我握手致意。在当晚的招待酒会席间,国际外科学会会长、世界级的癌症学家布赫内教授对我讲了很多赞赏的话,并且允许我参观由他兼任领导正在兴建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另外,在招待酒会席间,慕尼黑大学的沃尔夫教授诚邀我去他们大学做观摩手术。虽然这是我首次参加国际学会,但是能够得到如此诸多殊荣,全都归功于我平时努力不懈的钻研。既然我所发明的手术方法得到了国际学界如此高度评价,回国后就要更加满怀自信地对诸君进行指导。希望诸君也要在我出国期间日益精进。

财前五郎于海德堡


这封信令人仿佛看到财前教授那自信满满的精悍神态。

“哎,这可是不得了啊!本来应该为教授的成功欢喜喝彩,可是,看他这架势咱们可得准备好,他一回国就要狠狠地整咱们一顿呢!”

资深助教读完信发表感言,引来一阵欢快的爆笑,还有人夸张地模仿财前教授的姿态。但柳原却笑不出来,想到财前教授得到国际性的高度评价,罩着荣誉的光环继续在国外旅行,而自己却负责监护教授出发前做过手术的患者,并且对教授指示的处置方法心怀疑虑,复杂的失衡感觉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突然,医务部的电话铃响了,柳原拿起了电话。

“喂,请找柳原老师。啊,是柳原老师吗?这里是三层病房护士站,360号病房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又发作了,请马上过来!”

柳原感到情况非同一般,放下电话就冲出了医务部。


柳原刚进病房,就看到佐佐木庸平脸色苍白,十分痛苦地扭曲着身体。

“喉……喉咙……”

他痛苦地扭曲着面孔再也说不下去了。柳原抓住患者的手腕测量脉搏,并要求护士量体温。在这个过程中,庸平还是向后挺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响声,满脸都是油汗。

“脉搏一百三十、体温三十七度六……”

虽然热度并不算高,但是脉搏较快,呼吸也很紧促。柳原把听诊器贴在庸平的胸口,只听呼吸声异常急促而剧烈,左胸叩诊感到沉闷的浊音。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注射镇静剂已经控制不住了。

“我要做肋膜穿刺,立刻准备注射器!”

护士跑回护士站拿来一个装有十厘米长针头的穿刺用注射器。

“大夫,住手!”良江阻止道。

信平也制止说:“大夫,你要干什么!”

柳原叫护士压住患者的身体,一边用酒精擦拭患者胸部一边叩诊确认穿刺进针部位,接着按住一个点噗嗤地扎了进去。庸平牙关紧咬,发出挣扎般的痛苦呻吟。

“好啦,很快就会轻松一些,你再忍耐一会儿……”

柳原向庸平说着鼓励的话,患者痛苦挣扎的身体平静了下来。柳原小心翼翼地抽拉注射器的推杆,他突然双眼僵直了针管里吸进了带有红色的胸水!柳原支撑住开始发抖的手,拔出针头定睛凝视针管里的液体,这是用裸眼都能鉴别出来的血性胸水,显然已经发生了癌性肋膜炎!想必从昨晚开始发作的呼吸困难,就是由含有癌细胞的胸水聚积在肋膜腔中压迫肺部和心脏引起的。果然就是里见副教授先前所担心的情况!柳原额头滴下了大颗汗珠。

“大夫!我老公咋啦?”

柳原像反弹般地抬起头来。

“这是由胸水聚积引起的呼吸困难。我立刻请代理教授金井副教授过来诊察。”

“里见大夫,快找里见大夫来!”良江发狂似的喊道。

“那不行,因为这是第一外科的住院患者,所以要由代理财前教授的金井医生来诊察。”

柳原为了慎重起见叫护士再拿来一根注射器,重新抽取五毫升胸水叫护士赶紧去做病理学检查。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金井副教授进了病房,看到患者的样子立刻问道:“肋膜穿刺的结果怎么样?”

“用裸眼能够判断是血性胸水,但为了慎重起见,已经送去做病理学检查了。”

柳原让金井看了抽取胸水的注射器,金井也确认针管里是血性胸水。

“你没有继续做穿刺排液吧?”

“没有,只抽了五毫升用作检查。”

癌性肋膜炎的胸水虽然经过穿刺排液处理能够使病情暂时缓解,但几小时之后还会开始聚积,如果多次穿刺排液就会使体内总蛋白量逐渐减少,最终导致极度衰竭。

“好吧,那就注射强心针,再架起氧气棚补氧!”

病房护士长和三名护士匆匆忙忙地跑进跑出,搬来氧气瓶并迅速地架起了氧气棚。

她们先用透明塑膜从床头到床尾罩住病床,然后把装在氧气瓶上的橡胶管插进塑膜棚内,根据氧气测定仪刻度向塑膜棚中输送适量氧气。当氧气送入时,透明的塑膜棚微微地晃动。可能是连痛苦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佐佐木庸平脸色惨白地喘息着,看上去就像在水中溺毙的尸体一样瘆人。

“大夫,要紧不要紧?”信平压低嗓音问道。

金井副教授和柳原默不作声地继续望着塑膜棚里面,庸平的呼吸变得愈来愈浅、愈来愈长,最初是用嘴呼吸,渐渐变成只有鼻翼翕动。一分钟呼吸次数七到八次……尽管增加了氧气浓度,但呼吸次数依然很少。突然,庸平的手动了一下。

“老公!是我!振作一点!振作……”良江隔着塑膜棚高喊。

庸平睁开呆滞的眼睛,一边舞动手臂一边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开始失去意识,呼吸变得更浅、间隔更长,身体不时像倾诉痛苦般抽搐,但也已经不能做出完整的动作了。

“强心针!”

金井副教授的话音未落,柳原立刻把手伸进塑膜棚中,在患者满是针孔的手臂上注射了第二支强心针。患者微微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但呼吸已经断断续续,脸颊和嘴唇变得苍白,任何人看到都明白,死神的脚步时时刻刻都在向他迫近。

“老公!你不能死,你不能抛下我们先死啊!”良江拨开塑膜棚紧紧地抱住庸平的身体,信平也用双手紧紧地握住哥哥的手。

“银……银……行……”

庸平微弱地说出这几个字就突然停止了呼吸。柳原测量庸平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睑用手电筒一亮一灭地照射他的眼球,但瞳孔已经放大没有任何反应了。他再次量了脉搏,已经完全停止了搏动。柳原把佐佐木庸平的双手交叠放在他胸口上,良江和信平嚎啕大哭,金井副教授和柳原在旁边垂下头。

开门声响起,是里见副教授。他默默地走到病床边,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抽取胸水的注射器。

趴在病床边的良江抬头望着里见喊道:“大夫,这可怎么办呀!”随即又趴在了丈夫身上。

里见站在闭上眼睛的佐佐木庸平病床前,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他转头看着柳原用强烈愤怒的声音说道:“柳原君,这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啊!”


面对佐佐木庸平的遗体,相同的话语已经重复了三个小时。

“嫂子,为了安慰哥哥的在天之灵应该进行解剖。哥哥凡事都要搞得明明白白,此前一直说是术后肺炎,到了临死之前才说是癌性肋膜炎!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哥哥怎么能够接受呢?”信平催促道。

可良江却说:“但是,他死得那么痛苦,我不想再让他受苦了。”

她把哭肿的脸转向还没送往太平间、仍然保持临终姿态躺在病床上的丈夫。

没能赶上父亲临终的长子庸一悲愤万分地望着父亲的遗体说:“妈妈怎么还在说那种话呀?叔叔说得对,这种时候应该请院方做解剖了解爸爸的真正死因,才能追究那个做完手术后就不闻不问、跑到国外的财前什么教授的误诊!是吧,里见大夫?”

学生气十足的庸一说话单纯直率。里见坐在遗体枕边的椅子上十分镇静。

“解剖并不是以误诊或误疗为前提而做,而是要从医学的角度来判明,在做完贲门癌手术后的三个星期之内究竟是沿着什么样的轨迹引发了癌性肋膜炎?癌变是以什么样的形态扩散的?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么?通过这样的探究,既可以得到患者遗属的认可,也可以带来学术方面的宝贵资料。我作为初诊医生,也特别希望了解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因到底是什么。所以,如果你们同意解剖的话,还是要尽快作出决定。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即使做了解剖也可能得不到准确的材料了。”

长子庸一说:“妈妈,爸爸死得不明不白,我作为长子绝对不能接受!请尽快要求院方做解剖,我要知道真相!”

他用力摇晃母亲的肩膀。良江流露出短暂的犹豫神情,但似乎还是被庸一的话打动了。

“那么,大夫,就拜托你了!”

“是吗?你终于下定决心啦!”

里见怜恤地看看良江,立刻按下了护士站的对讲机。

“请叫柳原君过来一趟!”

一直在护士站待命的柳原立刻出现在病房。

“患者遗属决定要求解剖遗体,请你火速以第一外科的名义委托病理学的大河内老师主刀,也通知一下病理解剖室。然后,指示护士做好准备。”

柳原眼看着脸色骤变、浑身僵硬,但他还是无语地点点头走出了病房。柳原刚刚离开,两位护士就进来准备把遗体送往解剖室。

护士把铺在遗体下的厚褥子取掉,让遗体直接躺在床垫上并盖上白布。虽然这样只是为了防止遗体因为褥子保暖而发生变质,但是在遗属的眼中,直接躺在光板床垫上的遗体实在不忍目睹,良江的双眼再次泪如泉涌。

深夜的走廊上响起轻微的推车声,移送车被推进了病房。

“刚才解剖室打来电话通知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可以把遗体送过去了。”

护士说完就用白布盖住遗体并搬到了移送车上。

“请遗属在这边等候,一个半小时就可以结束了。”

里见说完良江紧接着说道:“不,我们要一起送过去,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完完整整地送这个人了。”

良江跟着里见站了起来。护士们顾及周围的病房轻轻地推动载放遗体的移送车,里见、柳原和遗属们紧随其后。

乘电梯来到一层,然后穿过中庭正中央的甬道前往与医院隔开的另一座楼里的解剖室。外边一片漆黑,既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雨前的温湿夜风吹得枝叶伸展的排树沙沙作响,轻轻地拂动覆盖遗体的白布边角。

“大夫,在哪里做解剖啊?”走在里见身旁的信平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里见默默地指指甬道尽头,黑暗中有一个写着“紧急出口”的小灯静悄悄地发出光亮,遗属感到那里就像停尸房。

“就在那种地方……”良江屏住了呼吸。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一行人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是身穿白大褂的大河内教授。虽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钟,但他仍然保持着坚毅的姿态没有丝毫松懈。里见和柳原鞠躬行礼,迎接大河内教授。

“老师,深夜请您过来主刀,十分抱歉。”

里见向大河内致意,柳原也深深低头问候。

“哪里,只要有解剖手术,作为病理学教授即使是在深夜也要火速赶来,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那么,患者死亡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是。因为遗属做决定用了很长时间,已经过了近四个小时。”

“好的,四个小时,是吧?那么,问题就是想了解从贲门癌发展为癌性肋膜炎的过程以及真正的死亡原因在哪里,对吗?”

大河内已经通过柳原的电话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所以只向里见确认了关键问题。

“是,是的。这位患者最初是由我做的诊察,虽然在所有的内科检查项目中都没出现癌变反应,但我仍然难以排除对癌症的疑虑,所以我请财前君诊察并确诊为贲门癌后立刻做了手术。但术后的症状好像有些问题,因此我认为医院有责任查清原因,另外从学术方面来讲也很有必要,并且征得了患者遗属的同意。”

里见一边说一边想道,刚才已经给出访德国的财前发了电报,通知他佐佐木庸平的死讯,最迟在明天傍晚财前就可以收到电报。大河内教授看了看躺在移送车上的遗体。

“那么,他就是你上次找我询问相关症状的那位患者吧?这就是说,我的两个同门弟子中,先由里见君做了内科初诊,又由财前君确诊为贲门癌并做了手术,再由我来做解剖。真是堪称奇缘式的组合啊!”

大河内说完就引导移送车走向解剖室。来到解剖室前,老旧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两位解剖助手迎接大河内教授。

“那就把遗体推进来吧!”

大河内教授发出了指令,遗属们浑身一哆嗦。

“家属到此止步,请各位去太平间等候。”

里见说完,良江提出了作为妻子的最后要求:“大夫,请千万不要动他的脸。”

里见点点头说:“好吧,请留步。”

大门“咣当”一声关闭,载放佐佐木庸平的移送车发出沉重的车轮声消失在解剖室大门里边。


午夜的解剖室笼罩在异样的光明之中。若在往常,每逢大河内教授做解剖手术,观摩台上就挤满了学生和医务员,可此时却空无一人,依然崭新光亮的瓷砖墙和设置在防潮水泥地板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反倒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当载放佐佐木庸平遗体的移送车推进来时,身穿压胶工作服和长靴的解剖室主管模样的五十多岁勤杂工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动作熟练地脱下遗体的衣物,然后跟解剖助手合力把遗体移向解剖台,失去弹性的尸体发出钝响躺在了解剖台上。

“从头部开始吗?”勤杂工抬眼问道。

“不,遗属要求不在头部和面部开刀,所以只解剖胸部和腹部。”

听到大河内教授的回答,勤杂工弯着矮胖的腰背把佐佐木庸平的遗体向上拖动,又把他无力下垂的手臂放在两侧,调整成双腿微分的体位。

“准备好啦!”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河内穿上解剖衣,戴上帽子、橡胶手套和大口罩,用眼神向解剖助手和记录助手示意。隔着解剖台,大河内对面站着解剖助手、右侧站着记录助手,手术见证人里见和柳原为了不妨碍手术站在遗体头部的旁边。

被仰面放在解剖台上的佐佐木庸平虽说是癌症患者,但由于在术后第三周死亡尚未极度消瘦,这是最低限度的有利条件。

“现在开始进行病理学解剖!”

大河内向遗体鞠躬,在场所有的人也跟着深深低头致哀。

首先进行的是遗体体表观察。

“体格中等、营养略显不足的男尸,面部和四肢可见浮肿,上腹部正中线有手术创痕。”

大河内口述遗体表面所见情状,旁边的记录助手迅速做笔记。在毫无响动的肃静解剖室里,只有大河内口述体表所见的声音震荡着周围空气。

大河内拿起解剖刀把刀尖抵在甲状软骨上,随即从颈部迅速向下肢方向划去,切口渗出了半凝固的尸血。解剖助手把剖开的体表向左右剥离,露出了肋骨包覆的胸廓。大河内用肋骨刀“喀吧喀吧”地断开全部肋骨之后又断开了胸骨与锁骨的关节,胸腔内部被打开之后,只见心脏和肺脏都浸泡在胸水中,左侧胸水带有血性的状况已经一目了然。

“胸水潴留量比预计的多,可见肺部受到压迫,呼吸困难的症状相当严重。”

大河内叫助手用带刻度的量杯把胸腔内蓄积的胸水盛出来,然后测量胸水的总量。

“左侧胸水量是四百九十毫升,呈血性和浆液性。右侧胸水量是三百毫升,淡黄色、略微浑浊。”

大河内向记录助手叙述之后,随即检查腹腔内有无腹水。在实施贲门癌手术切除腹部食管、胃体和脾脏之后,腹腔内出现了形状奇特的空隙,但并没有腹水潴留。

“没有腹水。接下来解剖腹腔。”

大河内把目光聚焦在空肠与食管连接的部分,这里正是财前主刀切除胃体并把食管与空肠吻合的部分。大河内仔细慎重地观察了吻合部分周围的状态,既看不到浮肿也看不到炎症的现象。

“贲门癌手术本身完全成功,可以说无懈可击。”

在确认手术成功之后,他开始取出腹腔内的脏器。为了防止滑脱,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相连的十二指肠、小肠和大肠捧起来并取出腹腔,一股刺鼻的恶臭顿时扑面而来。

接着,大河内又取出了肝脏、胰脏、肾脏和副肾放在解剖台邻接的检查台上,随即耸起肩膀深吸了一口气。对于年迈的大河内来说,午夜的解剖手术对体力是极大的考验。但是,他从口罩上方露出的双眼中仍然充满了凛然的气势。

“接下来做胸部解剖。”

大河内再次把视线转向胸腔内,首先仔细地检查肺部有无粘连现象以及胸壁有无癌细胞浸润,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接下来检查心脏。当他用圆刃手术刀切开心包时,淡黄色透明的心包液随即流淌出来,解剖助手立刻盛出来并加以计量。

“心包液一百毫升,没有异常。”助手报告道。

大河内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肺脏和心脏拿到胸腔外,然后又取出了食管和气管,接下来要检查是否发生了骨转移。他把电锯抵在脊椎骨上,随着刺耳的金属声,大河内截取了一段骨髓。

“那么,现在开始检查脏器,做记录要准确。”

他一个个地拿起排列在检查台上的腹腔脏器,用指尖夹住仔细地观察。

“腹腔脏器全都没有异常。食管与空肠的吻合部分及周围没有炎症,也没有癌细胞转移现象。”

柳原紧绷的面孔稍稍松弛了下来。

“接下来该解剖有疑问的胸腔脏器了。”

大河内用双手仔细地检查光滑的紫红色左右肺脏,视线停在了左肺下叶红黑色的硬块上。他仔细地用指尖触摸之后发出指令“手术刀”,随即割开左肺下叶并迅速地分开了切面,一块灰白色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出现了,而且周围可以看到许多不规则的凹凸部分。

“左肺下叶有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为灰白色,确认为癌变组织。此外,周围还有两三颗粟粒样病灶,确认为癌性肋膜炎。”大河内斩钉截铁地说道。

里见屏住呼吸凝视左肺,柳原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正像里见预测的那样,佐佐木庸平的胸片阴影并不是既往症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癌变转移病灶。

“老师,转移的路径是……”柳原喉咙哽咽似的发出嘶哑的声音问道。

“过后告诉你!接下来是心脏!”

大河内阻止柳原发话,用指尖触摸比肺叶稍硬的心脏。当他向左侧触摸时说道:“心脏、右心房心室都有增大现象,确认为因肺虚脱增加心脏负担所造成的结果。”

接下来,他用手术刀剖开心脏确认了各瓣膜的异常之后,向里见和柳原呈示了增大的心脏。

“裸眼观察到此结束。此外,有关各脏器的显微镜检查以及生物化学的检查结果将在数日之内公布。”

说完,他分选出需要送去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脏器并发出指令:“保存脏器并缝合尸体!”

助手把器官放在秤上称重之后,谨慎地用纱布包起每个脏器放在装有福尔马林溶液的标本瓶里保存。勤杂工把发黑的原棉塞进遗体空洞的胸部和腹部,用从事这个行当二十多年的熟练手艺开始缝合遗体表皮。缝合完毕之后再把遗体擦拭干净并用绷带裹住缝合口就要装入棺材了。棺材不知何时已经搬到了解剖室入口处。

大河内看看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解剖时间为一小时二十分钟。他让记录助手帮着从满是汗水的脸上取下了大口罩。

“现在讲一下解剖综合所见。”他望着柳原说道。

柳原像等待宣判一样垂下了脑袋。

“根据解剖可以考虑到,胃贲门后壁的原发癌转移至左肺下叶,然后由于某种作用致使癌细胞急剧增殖并扩散至肺肋膜引发癌性肋膜炎。因此可以推定,肋膜腔潴留含有癌细胞的胸水。而肺部由于受其压迫,导致功能低下引起循环不全并造成心脏衰竭。最后,患者由于心脏功能衰竭而死亡。”大河内斟词酌句地说道,“至于胃贲门部位的原发癌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转移到左肺下叶进而急速增殖,以及术后引起癌性肋膜炎的路径是由于万不得已的情况,还是手术侵袭或其他原因,必须等到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他严厉的嗓音中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寂静无声的走廊远处响起咯吱作响的车轮声,过了不久,太平间房门打开,装着庸平遗体的棺材被推了进来。遗属们从椅子上站起来,瞬间凝然不动地迎接移送车上的棺材。

当棺材搬到只摆放着陈旧的佛像和线香炉的冷清祭坛前时,两名护士为遗属取下了棺盖。

良江注视着棺材里身穿白衣、双手交叠在胸前的丈夫遗体,看到他胸口裹住创口的白色绷带时说道:“老公,很疼……很疼吧?”她伸出双手揉搓似的抚摸着丈夫的胸口说道。

信平和庸一也热泪盈眶,但看到里见和柳原跟着移送车走进来时立刻问道:“大夫,解剖结果咋样?”

柳原垂下脑袋,里见平静地望着遗体。

“今天的解剖只限于裸眼观察和用手触摸的检查阶段,接下来还要对脏器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所以几天之后才能公布完整的解剖报告。不过,根据今天的解剖判明的是,胃贲门部原发的癌变转移到了左侧肺部,由此并发癌性肋膜炎,导致肋膜腔内胸水潴留,进而引发心脏衰竭,造成了佐佐木先生死亡。”

“原因是肺转移引起的癌性肋膜炎?”信平不禁反问并转向柳原,“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做手术的财前大夫在手术前后都说是早期发现,除了贲门部位之外没有任何转移,可现在却说转移到了肺部……你的意思是说,堂堂的大学医院教授不留神看漏了癌转移吗?”

面对信平严厉的逼问,柳原语无伦次地开始辩解道:“不,当时那个……因为考虑到还没有转移……所以财前教授大概……”

“你想说大概什么呀?即使假定术前还没有转移,但是从术后从我哥身体状况变差以来直到昨天你们还说是术后肺炎,每次发作就给我哥打镇静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是因为财前教授确诊为术后肺炎,我才这样处置的……”柳原继续辩解道。

长子庸一年轻气盛,毫不客气地质问道:“那个大夫做完手术就再也没来看过我爸,他怎么能做出术后肺炎的诊断呢?患者可不是大学医院里实验鼠的代用品。还是说对于财前教授那种有名的教授来说,一两个医保患者只不过是实验鼠而已呢?”

母亲良江也愤怒地瞪着眼睛喊道:“那个大夫实在太过分、太不像话了!做完手术就什么都不管了!”

“不,那是因为教授要参加国际学会,情况比较特殊。其实另一方面,他每次都会向主治医师我详细询问患者病情后下达指示,所以并不是做完手术就什么都不管了。你们这是误解。”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爸被折磨得那样痛苦,我们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你们处置。这是因为我妈、我叔和我们都相信柳原大夫所说,因为是术后肺炎所以只要用抗生素就会逐渐恢复。怎么到临死前几个小时就突然变成癌性肋膜炎了呢?连我们几个孩子还没赶到他就死了,怎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呢?这个责任到底在哪里?”

庸一挡在柳原面前,柳原无言以答。

“犯下这么大的过失,那个大医生还在国外旅行,而主治大夫又像个不能说话的石佛像……你们这样也算是承托患者珍贵生命的国立大学医院的大夫吗?我要告你和财前教授误诊!”

庸一怒气冲冲地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里见开导似的说道:“误诊这个词,在没有拿到决定性的事实依据之前是不能随便说的。今天的解剖只是裸眼观察的结果,所以要等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才能得出完整的解剖报告。而且,还要在担任主刀并直接指示诊疗的财前教授见证的情况下才能彻底判明。在此之前,应该避免说出任何情绪性的话语。”

庸一噤口不语,信平发话了。

“里见大夫给予我们多方关照,听说我哥他也真心信赖你。不过,你刚才那番话根本没有体察到我们亲属的心情。我哥这样令人难以接受地突然死去,我们亲属心中的痛惜和愤怒实在无法平复。主治医师柳原大夫倒还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哥,但那个叫财前的教授做完手术就再也没来看过我哥,甚至对我们提出的诊治要求不予理会,只是叫年轻主治大夫做一些敷衍了事的处置,而他自己却跑到国外去了。这种极为不负责任的大夫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我和嫂子、侄儿会一起彻底追究这个问题。否则,住在这所徒有虚名的大学医院却没有得到充分治疗的哥哥也会死不瞑目!”

信平的声音震动了太平间的墙壁,随即消失在外面的夜幕之中。这已经不是刚才激昂的声音,而是充满追究真相坚强意志的话语。里见再也无话可说了。


财前跟芦川一起前往离慕尼黑市二十分钟车程的达豪镇。他用好奇的语调询问达豪的情况,但芦川却特别介意开车的德国司机,只是简短地应答。司机从他们开始说要去达豪镇时起就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一直带着愤怒的表情驾驶汽车。这是因为,达豪镇至今仍然按照当年的情景保留着纳粹大肆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遗址。

从慕尼黑出发沿着两旁洋槐成排的公路上向前行驶不久,就看到了写着DACHAU(达豪)的黄色标识牌,随即进入了坐拥辽阔田野和民居的宁静村庄,路旁的洋槐树变成了白桦树。驶上六月灿烂阳光照耀的宽阔大道,就能看见高高的灰色岗楼和绵延的水泥高墙,通往集中营的路上空无一人。

两人让司机把汽车停在锈蚀的铁门前下车走进院内,杂草丛生的空地颇煞风景,其中有一座用石块垒砌的圆筒形建筑,临时搭建的屋顶上摆放着铁雕人像。建筑内部立着巨大的十字架,祭坛脚下摆着很多美丽的花环。财前在此停下了脚步。

“这是在此被杀害的数万名犹太人的纪念碑,据说是从附近伊萨尔河滩搬来石块筑成的,屋顶上的雕刻象征着那些受难者。当时,纳粹党卫军官每天早晚都会把囚徒们叫到这片空地上点名,然后指尖一勾就挑出送往毒气室的人。被送到这里的二十万名犹太人,就在这片空地上一边凝视着不知何时轮到自己的死亡一边走着,那种情景如今看来完全难以想象。前面那座建筑里就是毒气室和焚尸炉,如今以博物馆的名目保留下来,据说由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协会共同管理。”

芦川说着抬手指向从树林中突出的被熏黑的砖砌烟囱,随即默默地走了过去。

经穿瓦砾成堆、杂草丛生的甬道,越过两旁残留铁丝网的壕沟,两人来到树林围绕的建筑前,只见入口处挂着“博物馆”的牌子。但是,财前只向里面迈进一步就屏住了呼吸。

由厚重水泥墙封闭的毒气室还保留着原貌,天花板上开着无数孔洞,毒气就通过那里送进来。但是,财前的双眼并没有被那无数的毒气孔吸引,却注视着墙壁上方侧面十厘米见方的窥视孔。那些因病不能干活儿的男人、女人、儿童和老人被骗到这里脱得一丝不挂地等待淋浴,但天花板的空洞中却喷出了杀人毒气,有人就从这个窥视孔冷酷地观察那些人中毒并死去的状态。财前感到此刻仿佛仍有一双玻璃球般纹丝不动的冷酷眼珠就在那里窥视,立刻不寒而栗地移开了视线。先前参观的三名美国人模样的游客也流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压住脚步声走出了毒气室。

“老师,去看下一个房间吧!”芦川催促道。

财前慢吞吞地走进另一个房间,眼前的景象再次令他震惊驻足:三十平米左右的昏暗房间里排列着四座砖砌的焚尸炉,曾经抛进尸体的炉门就像张开的血盆大口,炉前不知是谁摆放了吊慰死者亡灵的花环。

“据说,囚徒们在隔壁毒气室里被毒死之后,尸体就在这里焚烧,人数约为三万。焚烧的烟雾呈浓黄色时,就说明是从外边新送进来的牺牲者。如果冒出淡色的烟雾,就说明被焚烧的人已在这里长期囚禁。这是因为长期待在这里的人们大都瘦得像皮包骨头的木乃伊一样了。”芦川神情凝重地说道。

在毒气室里杀害并立即在隔壁焚烧成灰,确实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大屠杀方法了。财前亲眼目睹了以前在书中读到、听别人谈到的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现实证据,简直难以相信这是人类做得出来的行径,对其残酷暴行瞠目无语。隔壁毒气室里仿佛响起受害者们濒死时的哀号,焚尸炉口仿佛散发出尸体的恶臭,这里充满了凄惨的氛围。他忽然把目光投向墙壁,只见上面用英、法、德等语言写着强烈谴责的语句德国人是全人类的敌人!希特勒是德国人推选的!德国人的罪行永远掩盖不了!这是走访此地的人们情不自禁的呐喊,不这样振笔疾书不足以表达愤慨。财前感到从水泥地蹿上来的冷气令脊背发凉,随即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房间是陈列室,入口旁展示着囚徒当年穿过的、残破不堪的蓝色条纹囚衣和木鞋,接下来是饿得像木乃伊般濒临死亡的囚徒和冻死在集中营里的囚徒照片,以及用大型铁夹扒出毒气室内杀死的囚徒的照片,所有的记录都惨不忍睹。财前怀着异样的紧张心情巡视那些资料,来到房间一角的陈列柜前时驻足不动了。

“芦川君,这不是人体实验的记录吗?”他压低嗓音问道。

“是吗?我没注意到。”

芦川望着财前手指的记录。那是一份试图通过把囚徒反复沉入水槽来测定人体循环系统生理极限的实验记录,旁边还附有照片,可能是从囚徒中挑出的体格最强壮的健康青年。那个年轻而尚未消瘦的犹太青年全身都被装上检测器材放倒在水槽中,恐惧痛苦的面孔扭曲变形,资料上详细地记录着他分分秒秒走向死亡时的状态,财前简直无法正眼去看记录上那位青年活生生的痛苦表情。美军踏进此地之后,没收了由纳粹记录和保存的这些资料。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第一个踏进集中营的美国军官在报告书中写道:用英语描述这座集中营的惨状永远无法做到。财前也感到对眼前超乎想象的惨绝人寰无以名状。不过,通过这样的人体实验和活体解剖也得到了任何人都无法尝试的记录,战争期间的德国因此在医学上获得了飞跃式的发展,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财前伫立在那些资料前,想起不仅是德国,日本也在战争中去中国大陆留下了黑暗而可憎的记忆。

“芦川君,够了,走吧!”

财前像要从黑暗的记忆中逃离般地走出了陈列室。

死亡魔窟的外边是正午艳阳高照下开满红色天竺葵花的庭院一角,矗立着一尊瘦弱的囚徒仰望天空的雕像,下方刻着“向死者致敬、向生者警示”的语句。这是对忍受饥饿坚强反抗的人们表示尊敬,对活着的人们警示再也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另一块石碑上刻着:他们死了,为了自由、为了正义、为了荣誉。这两块石碑都是由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亲手树立的,在灿烂炫目的阳光下,碑文带着刺入胸膛般的严肃回响震撼着灵魂。

他们沿着来路折返,越过壕沟时望见右方依旧保留的十五六座集中营曾经使用过的长方形木造平房,透过窗口还能看见晾晒的衣物。财前把惊讶的目光投向那边。

“那是战后来自东普鲁士、西里西亚等其他东欧地区回归的难民整修残留的集中营后入住的房子。由于屋顶与天花板之间过窄,所以冬冷夏热不宜居住。但是因为房租低廉得几乎等于白住,所以他们一旦落户住惯就离不开了。”芦川向财前说明道。

果不其然,在别的窗口还挂着窗帘,其间能看到抱孩子的母亲。曾经囚禁过数万犹太人并迫害致死的建筑变成了难民营,杀人工厂变成了博物馆,昔日党卫军拇指一动就能决定囚徒生死的广场上吹拂着六月熏风。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和平吗?一种难以解释清楚而又无法排遣的空虚感袭上财前心头。

“芦川君,我觉得好像理解了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啦!这是人类留下的最令人不齿的丑态。如果是日本人做过这种事的话,恐怕会用尽所有的手段掩盖事实真相,然而德国人却把它保留下来了。当然,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犹太人协会不允许拆除,但如果德国人有意毁掉它的话,应该能够不择手段地加以摧毁。德国人并没有回避这些人类留下的最令人不齿的记录,是要促使人们认真思考今后的人类必须怎样行动吗?”

说完,财前再也没有回头看这座杀人工厂,催促芦川快步走出了集中营。

坐上等候在门口的出租车,财前和芦川直接赶回了慕尼黑。午餐时间早就过去快到傍晚了,但是财前和芦川心中还残留着刚刚看过的达豪集中营的残酷情景,根本没有食欲。

“老师,咱们暂先回宾馆一趟吧!到了宾馆再决定晚上的行动,好吧?”

财前听了芦川的话默默地点点头,随即把身体倚在车座上。

回到宾馆,柜台值班员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财前教授,柏林的宾馆把日本发来的电报转送过来了。”

“日本发来的电报?”

财前急忙打开电报信封,只见上面用罗马字母写着:


佐佐木死亡  里见


财前重又看了一遍。电报上只写着出发前做过贲门癌手术的患者的死讯,发报时间是日本时间六月二十日晚上九点钟。

“老师,是不是日本有什么突发状况啦?”芦川担心地探头问道。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财前把电报揉成一团塞进衣袋,感到里见为了一个患者死亡居然发电报到自己国外出差的住址实在太没有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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