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财前杏子在客厅里把丈夫的衣物和随身用品摊了一地,正忙着为将在九天之后出发的丈夫做准备。

杏子从来不做家务,但是为丈夫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做准备,使她心中荡起快乐的波澜。杏子虽然未曾体验过准备嫁妆时的快乐,但她觉得这次为丈夫做出国准备的快乐应该跟那种快乐很相近。虽然她对自己这次不能与丈夫偕行感到不满,但丈夫已经向她保证,明年出席在美国举行的国际消化道学会时把两个孩子托付给父亲又一就能结伴出国了,于是她怀着提前预演般的期待忙得不亦乐乎。丈夫财前今天取消了上午的门诊,正在书房整理将要在学会上发表的论文。这也使杏子忙活得停不下手来。

出席招待会要穿的深色西服正装、藏蓝色的休闲装和替换用的长裤、特别订制的双层袖扣衬衫——每一件都是为这次出国专门做的。杏子像是在享受这昂贵的触感,把一件件衣服装进了皮箱。这时,隔扇被打开了。

“怎么样?东西装得下吗?”身穿和服的丈夫露出脸来问道。

此时的财前已经没有了穿西装时的精悍,人高马大的他胸前奇妙地飘逸着温雅男人的性感。

杏子仰脸望着丈夫说道:“是的,可以装下。用作礼品的西阵织台心布和珍珠领带夹等都已经装好,所以就剩下你参加学会要用的东西了。那些都准备好了吗?”

“我的东西也准备好啦!还有就是在学会上特别演讲用的德文译稿和附带的一百五十张幻灯片,明天我去学校做最后的整理,然后装进去就行了。”财前如释重负地说道。

“那,你跟冈山的妈妈联系了吗?”

在冈山老家独居的婆婆来信说,她想来大阪为当上教授又要出国的儿子送行,希望告知财前出发的日期,所以杏子是在询问丈夫是否已经回信。杏子虽然嘴上说是担心七十六岁的婆婆体力不支,但其实是嫌丈夫老家的婆婆来大阪会给自己添麻烦。财前对杏子的想法心知肚明。

“嗯,那我就告诉她:虽说是海外旅行也不过是一个半月,没必要那么夸张地跑到大阪来送行。与其那样还不如我回国后送礼品时顺便回冈山一趟呢!”

财前说着眼前就浮现出母亲接到回信时失望的身影,对把母亲留在老家而自己却满不在乎地过着富足生活感到了几分愧疚。

门厅的门铃响了,好像女佣出去应门,随即来这边传话。

“有一位平和制药公司叫武井的先生来了……”

这位武井是平和制药公司的总经理,在浪速大学医学院药学系担任兼职讲师。

“武井先生来了我要见。杏子,准备行李的事儿就交给你啦!”

财前走出起居室打开客厅门,戴着铂金框眼镜的武井谄媚地笑着说道:“我去学校找您,他们说您今天在家,我就突然登门拜访。您家里真不错啊!”

武井环视着对于国立大学少壮教授来说显得过度豪奢的客厅。

财前笑了笑,默默地抽着烟。

“那,出国的准备都做好了吗?”

财前从副教授时代就跟武井打交道了,但自从财前升任教授之后,武井就开始用这种近乎卑屈的姿态对待财前了。

“不,哪有那么简单啊!原想早些结束诊疗工作,可还是有推不掉的诊疗和手术,逼得我到了临出发的时候还得手忙脚乱地整理学会报告论文。”

“有没有什么敝公司能帮上忙的事情啊?”

武井身为平和制药公司的总经理,又比财前年长十几岁,之所以在财前面前如此谄媚,是因为想把财前当作推销自己公司药品的重要客户。

“不,身边的东西我内人会帮着整理,学会报告论文方面也叫研究生分担了,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帮忙的事情啦?”

“那么,去了那边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请务必让我们为您来做!其实,我这次就是带着敝公司希望为您这次出国打理一切杂务的意向而来。不过,也许您跟其他公司已经有约在先……”武井绕着弯子试探道。

“差不多有那么两三家吧!”财前装腔作势地说道。

“那么,因为是您财前老师的事情,所以我想各公司都会有同样的提议。不过,敝公司在德国的驻外员今年已是第七年了,在这种时候不管怎么说,还是通晓那边情况的熟人办事最方便。另外,您在德国逗留期间的日程安排应该就是这上面写的,没错儿吧?”

他拿出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财前旅欧日程表。

“嚯!我真是服了你啦!这么详细的日程安排,我们研究室里也只是告诉了极少的几个研究生……”

财前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担任药学系的兼职讲师只是个幌子而已,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平时跟大学里各位大教授沟通关系。所以,我要是不了解财前教授的日程的话,那就没法儿完成我的重要工作啦!而且因为我跟财前老师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嘛!”

财前从副教授时代起就受武井之托,帮他向校内的诊疗委员会建议对平和制药公司的新药进行追加试验和采购,还曾指导过平和制药公司附属研究所研究员的申请学位论文。另一方面,如果财前向武井开口要求赞助学会和科研经费,只要武井能够办到,基本上都会欣然奉送,双方一直相互利用至今。

“而且,财前老师这次出国可不是随便去看看医学现状的考察旅行,而是应国际外科学会之邀出访,所以如果敝公司在这种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话,那可真是太丢面子啦!就算是给武井我一个面子,也请财前老师把那边的一切杂务全都交给敝公司来办。”

武井打开公文包,从里边取出系着礼签的大红包放在了桌上。

“这是敝公司为您饯行的绵薄心意,请您笑纳!”

“这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让你这样破费……”

通常在这种事情之后,对方就会巧妙地提出某些附带条件,这是制药公司惯用的手法。

“哪里,您这样说我就太为难啦!这纯粹是对您此次出访聊表绵薄心意,请您千万别嫌弃!”

“可是,你平时总是多方关照,现在还这样郑重其事地为我饯行,我可不敢当呀!”

财前似乎犹豫不决。

“真的请您千万不要多虑,务必笑纳。到了那边也请让敝公司的驻外员为您服务。他熟悉很多相当好玩的地方,所以无论什么事情敬请吩咐。另外,说实话,敝公司研发的抗癌药抢在多年来的竞争对手关西制药公司之前获得了销售许可,还被纳入了健康保险给付项目。所以,正好老师要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所以如果听到抗癌药在各国外科领域中的重要性和实际使用情况的话,请您回国之后在相互比较的基础上试用敝公司的抗癌药。”

武井刚才还说纯粹是为了饯行,可一转眼就厚着脸皮出尔反尔。

“真不愧是武井先生,求人办事依旧技巧高明啊!不过,学会日程安排得很紧凑,所以必须全力以赴地参加自己专业领域分会的活动,可能没空儿去打听抗癌药的相关情况,但我会留意这方面的事情。”

武井听到这样的回答立刻笑逐颜开。

“您这样回答真是胜过一切呀!那我马上就联系敝公司的驻外员,叫他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在您出发前的百忙之中突然登门打扰,多有失礼。”

该谈的事情谈完了,武井匆忙站起身来。

“那好,咱们互相关照吧!我这个样子也没有好好招待你。请代我问候董事长。”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把武井送到门厅,然后回到客厅拿起桌上系着礼签的红包嗤地撕开,只见里面有十张百元美钞总共一千美元,相当于三十六万日元。


佐佐木信平来到三层外科住院部的三〇六号病房,站在挂着“谢绝探视”牌子的门前向里面窥探一下随即无声地推开了房门。

“昨天手术情况咋样啊?”

他压低嗓音询问,生怕吵醒了病人。嫂子良江好像因为彻夜照看病人睡眠不足的样子。

“刚从恢复室送回来,麻醉药效已经消退,时不时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不过听说手术过程还算顺利。”

“那太好了。我本来想早点儿过来,可今天刚好是店里月末盘点的日子。”

信平说完走近哥哥枕边。可能是由于手术和全身麻痹造成的疲劳还没有完全消除,庸平苍白的脸朝向天花板,双眼紧闭。信平听说哥哥住了院,第二天就赶来探望,却被主治医师叫去说庸平得的其实不是慢性胃炎而是要做贲门癌手术,但信平心想,既然医师说是极早期的癌症,而且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手术,那么为了避免给病人造成兴师动众的印象,他就故意没在手术当天露面。可是,他今天上午接到嫂子的电话说,当家的说梦话时提到两次“信平、银行账本、银行账本”,所以希望他来医院一趟。于是,他今天就过来探望了。

信平朝枕边的架子上看去,只见像是封面磨损的银行账本和算盘遮掩在报纸下面。即使住院也是银行账本和算盘不离手,这完全符合哥哥一贯的固执个性。不过,连说梦话时都提到银行账本又是怎么回事儿呢?而且,这次只不过是住院三四个星期而已,那他到底在担心什么事情呢?信平百思不得其解。

庸平突然发出痛苦的呻吟,随即微微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呆滞、游移不定。

“哥哥,我是信平啊!怎么样啦?”信平立刻招呼道。

“水、水……”

庸平直叫口渴。良江赶快把纱布蘸上水让他噙在嘴唇之间。

庸平像婴儿吸奶般使劲地吸吮纱布上的水分,随即又干渴地叫着“水、水”,良江再次给他噙住蘸了水的纱布,但是到了第三次时她却摇了摇头。

“过一会儿再给你吧!不能一次喝那么多。对了,你不是要找信平吗?他来了。”

庸平可能不记得自己喊过信平,瞬间一脸茫然,然后又盯着信平的脸问道:“生……生意,怎么样?”

他问的是信平自己从事的针织品生意。信平顿时愣了一下。

“今天刚好是我店里月末盘点,营业额有所增长啊!”他安慰哥哥似的答道。

“我的店明天……也要盘点。”庸平喃喃地说道。

“哥,你生病的时候就不要惦记生意的事了。带着算盘和银行账本住院,而且连说梦话都提到银行账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如果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就告诉我吧!”

庸平沉默了片刻说道:“银行账本吗?那个就不提了……已经没事儿了……”

庸平说完又突然噤口不语了。听他的语调似乎心里有所挂虑却又压着避而不谈。想到哥哥做完手术才过了一个昼夜身体还很虚弱,信平也就不再追问了。

“不管怎么说,手术后的保养非常重要,所以千万别为其他小事自寻烦恼,要好好注意养病。我这就回去了。如果有什么事儿就说一下,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庸平一边闭上眼睛一边点了点下巴。

弟弟信平前脚走出病房,主治医师柳原后脚就抱着病历走了进来。

“大夫,水、水,我还想喝水。”庸平向医生哀求道。

“不,现在还不能大量喝水,只能濡湿嘴唇。请你忍耐一下。”

“可是,我嗓子里像在冒火……”他继续哀求道。

“那我给你增加点滴量吧!这样就能稍微缓解一下口渴的感觉。”

说着,柳原把体温计夹在患者腋下,又摸着患者的手腕读取脉搏。脉搏七十八次,体温三十七度七。然后他又给患者量了血压,最高一百四十,最低八十五。无任何异常。

“我再检查一下腹部情况吧!”

他摁住庸平裹着腹带的下腹部,仔细地进行触诊,感觉不到腹腔内有积气现象。

“体温、脉搏、血压和腹部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术后恢复过程顺利。因为现在麻醉已经消退,所以疼痛相当剧烈。请尽量不要活动身体,忍耐一下。我只能在疼痛特别剧烈时给你打止痛针,因为尽可能不打为好。”

柳原说完就在病历上填写诊察记录。房门被打开,是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来了。

“啊,里见大夫,你来得正好。”

虽然手术之后已经过了整整一昼夜,但主刀的财前教授却一次都没出现过。良江对只有一个年轻主治医师查房感到心里没底,所以看到里见就像救星来了一样。

“情况怎么样?”里见走近病床问道。

庸平咧开干渴的嘴唇,露出手术之后的第一次微笑。

“看来很顺利啊!等刀口赶快愈合就不要紧啦!”

里见说完转向主治医师柳原问道:“手术后的诊察情况怎么样?”

“是,所幸手术时间很短,而且非常成功,术后情况也很好。昨晚担心术后疼痛会妨碍睡眠,所以加投了吗啡。不过,目前没有出现术后休克和出血的现象,呕吐感也极其轻微,脉搏、血压和体温等未见任何异常。”

“那太好了。还有,腹部检查结果怎么样呢?”

“是,这位患者腹部也没有鼓胀现象,让我松了一口气。”

说完,他让里见看了病历。里见逐一仔细地浏览了体温、脉搏、血压等记录事项。然后,他看了关于手术所见的记录。


病    名    胃贲门癌

发生部位    贲门后壁

形    状    博尔曼Ⅲ型  2.0cm×1.5cm

转    移    无其他脏器转移、无淋巴转移、无腹水

处    置    胃全切术(食管与空肠吻合)

手术时间    2小时10分


里见向上拢拢垂落在额前的干爽头发,视线离开了手术所见记录。

“从手术结果来看,似乎没有此前所担心的胸部转移。不过,术前所做CT扫描检查所见怎么样?”

里见想了解自己所担心的胸片阴影经过财前CT扫描检查之后是什么结果。

“可是……CT扫描没做。”

“什么?没做?”

里见顿时脸色剧变。

“是,说实话,那天财前教授上午就连续做了两台手术,根本没时间做CT扫描检查,所以就直接做手术了。癌变发生的部位及形状跟财前教授根据胃部X光片判读的部位、形状完全相同,属于尚未转移到其他脏器的局限性癌瘤。我作为主治医师担任第一助手,所以仔细地看到了实际状况,确实没有必要做CT扫描检查。我现在仍然惊叹财前教授断定为局限性cardia krefs的高超判读能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柳原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跟里见一样对于财前的诊断提出过质疑。

“而且,老师完美的手术技法比我此前见过的任何一台手术都精湛,真是纵横捭阖、自由自在。那台手术竟然在令人难以置信的两小时十分钟之内完成了!”

柳原眼前浮现出财前做手术时的情形,语调中充满了对财前娴熟的手术刀技法倾倒的异样热情。里见觉得柳原的话语中有某种怪异的感觉,同时对财前两次保证要在术前做CT扫描检查却都满不在乎地推翻而感到强烈愤慨。不过,从手术实际上已经成功,而且术后恢复过程也很顺利来看,此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叫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安西医务长三人来教授办公室。三人一起走进了办公室。

“来,请坐吧!”

财前叫他们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就靠坐在转椅上。

“今天终于把我不在期间的杂务全都处理完了。但是,参加学会的准备工作方面还有要做的事情,所以叫你们过来。首先,我要在国际外科学会发表论文的德译版,是由金井副教授指导研究生整理的。昨天我读了一下,觉得还差点儿火候。当然没有译错的地方,但表达方式太平淡、太生硬了。如果是在日本的学会上发表的话姑且不说,但是在国际学会上发表就不行了。金井,请你赶快重做一下吧!”

金井副教授好像十分意外地答道:“翻译那篇论文的是东老师前年参加维也纳学会时担任翻译的研究生,在准确度上无懈可击。这是医学论文的翻译,所以只要准确应该就可以了吧!况且我们也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了。”

财前瞪了金井一眼说道:“就算在前任教授的时候能够通过,但在我这儿却未必也能通过嘛!我这次是作为日本胃食管吻合术的代表性人物应邀发表论文,其中自然需要文学性的表达方式。在德国的著名学者中,有人也会运用德国浪漫派的高格调表现手法呢!总而言之,要火速进行修改!”他不容分说地向金井下了命令。“佃君,我委托你挑选一百五十张幻灯片,但是你筛选的方式不够高明。你要更加仔细地研读我的论文,重新挑选能够更有力地强调论文观点的幻灯片。”

佃君不像金井那样固执己见,战战兢兢地答道:“对不起,我马上就重新挑选。”

财前从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上。

“我叫你们来不是听我挑毛病的,而是因为要委托你们在我出国期间做好各项工作。教授查房和学生授课由金井副教授全权代理,研究室正在进行的课题项目由佃讲师指导并安排撰写报告。另外,医务部的杂务和管理当然由医务长安西君负责。刚才我路过医务部门口,看见还不到午休时间就有人围着桌子喝着茶水乱哄哄地聊天。那个样子怎么能让我在国外放心呢?”

安西大惊失色,狼狈不堪。

“不,说实话,可能是因为今天门诊偶然稍早结束,所以大家就松懈下来成了那个样子。我马上就严厉提醒他们!”

“请你务必做到!那个样子要是被其他研究室的人知道的话,就会认为都是由于刚上任的教授丢下研究室工作去国外出差所致。这就被别人抓住了话柄,最终还是要由我这个研究室负责人担责。不只是研究室的工作,诊疗方面的玩忽职守和意外事故也全得由我来承担责任,所以请你们各自管理好我刚才分配的工作。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故,就要请你们查清责任,所以你们要尽心尽责,明白吗?”

出差的领导交代工作理所当然,但是这些话从财前的嘴里说出来,却含有毫不留情地推卸责任的冷酷回响。

金井使劲地抿了一下嘴唇答道:“明白了。我一定尽心尽责地做好工作。”

但是,佃友博和安西因为深知财前的性格,所以并没有像金井那样把话说死,而只是一言不发地俯首示意。

“那么,我要委托你们的就是这些,你们有没有什么事……”

金井和安西都回答说“没有”,而佃友博却一如既往多管闲事地问道:“如果报社询问老师发表论文的内容,我们怎样答复对方呢?”

“问得好!这件事情很重要。不过,绝对不能事先公布。因为我报告的论文是《日本的食管贲门癌术后远期效果》,所以肯定会在那边受到广泛的关注,当地媒体就会报道。那样效果会更加理想。”接着他又像突然想到什么,“金井君和安西君,没你俩的事儿了,佃君等一下再走。”

财前对留下的佃友博说道:“佃君依然细心周到啊!对你我可以放心地把出差期间的事务托付给你。我虽然在形式上是交给了副教授、讲师和医务长三个人,但是你也知道,虽然金井君原先是东直系的弟子,但因为他在教授选举中没有为东派活动才把他从讲师提为副教授,而安西还有些靠不住,所以我出差期间希望以你为核心管好这个摊子!”

财前对佃友博说话时显得语重心长,与刚才在金井和安西面前截然不同。

“老师如此看重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既然老师谆谆嘱托,我一定不辜负老师的希望全力以赴地管好这个摊子。有什么要求请老师尽管吩咐。”

财前长长地吐出一口雪茄的烟雾。

“佃君,从前些天开始,以我为发起人策划为鹈饲院长举办银婚纪念仪式并贺赠书库,向有关方面分发筹集贺礼的名录后来办得怎么样了?”

“是。我按照您的指示粗略地分了三组:经鹈饲老师主审或复审获得学位的开业医师组、在鹈饲老师安排下获得职位的本系统大学的教授组和与鹈饲老师的老年病学专业相关的制药公司组,并且分发了筹集贺礼的名录,基本上已经按照预期摊派筹到了贺礼。”

佃友博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上面的记录似乎极为详细。

“开业医师组每笔三万元到五万元,系统内大学教授每笔一万元左右,制药公司组是每笔十万元。目前已经筹集到二百万元了。”

“不错嘛!才一个月就筹到了这么多资金,这也都是你勤勤恳恳四处奔忙的结果呀!我还有两天就出发,所以请你继续抓紧办。不过,制药公司那边毕竟跟赞助学会或科研经费不一样,所以范围要限制在跟鹈饲老师关系特别密切的关系户。至于平和制药公司那边,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财前终于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另外,我出差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是,全都已经安排妥当,万无一失。刚才我向东京方面联系过,已经在羽田机场安排了贵宾室,准备在那里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

“是吗?所有的方方面面你都帮我考虑周全了,有你协助,我感到就像乘上巨轮一般稳稳当当啊!”

财前肉麻地对佃友博大加赞赏。


佐佐木良江看到丈夫从刚才起喉咙里就被痰堵得呼哧呼哧直响,心里开始渐渐地不安起来。迄今为止,丈夫的状态一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但现在却突然情况恶化,她首先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让他感冒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知道主治医师和护士会怎样责怪自己呢!她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坐立不安。

突然,庸平喉咙里“嘶”地发出笛子般的响声。

“喉、喉咙里有痰……”

良江赶紧扶起丈夫的身体,调整到容易把堵在喉咙里的痰咳出来的体位,并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庸平剧烈地咳了一两下,想把痰咳出来。然后,他脸上沁出汗水痛苦地说道:“大夫,快叫大夫……”

良江立刻按下枕边的对讲机按钮。护士站有了应答,护士赶到了病房。

“佐佐木先生,你怎么啦?”

“痰堵住喉咙了,很难受。请叫柳原大夫来!”

“我马上就去叫,请你仰躺下来别动。”

护士慌忙跑回了护士站。主治医师走进病房一看到庸平的状况,立刻把体温计夹在他腋下,又测量了脉搏。

“脉搏一百二十,体温三十八度二……”他把听诊器贴在了庸平的胸口,“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呼吸困难的?”

“就在四五十分钟之前。最初只是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但半个小时前突然有痰堵在喉咙里才开始憋得难受。要紧吗?”良江惊慌失措地说道。

柳原仔细聆听良江的描述,同时在大脑中思考:手术完成得那么顺利,而且术后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另一方面,他又反省在这一星期里自己的处置是否有不妥之处。但是,无论注射、给药还是换纱布全都执行了主刀医师财前教授的指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这时,柳原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里见所说的胸部阴影。

“大夫,怎么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这个,我也一点儿都搞不清楚啊!因为术后情况一直都很顺利嘛!不管怎么说,我先做处置缓解症状,并且立刻联系财前教授请教他的意见吧!”他随即转向护士,“立刻注射两毫升维他康复和止咳药!我去跟财前教授联系商定后续处置方案,在我回来之前持续观察患者的症状。”

柳原下达指令之后立刻走出病房赶到教授办公室,但是门上却挂着“外出”的牌子。他又急忙赶往医务部,六点钟已过的医务部里还有十五六名医务员。

“谁知道财前教授去哪里了?”

一位资深助理转过头来问道:“你这是怎么啦?教授去了哪里你怎么能随便打听呢?”

“因为教授主刀的患者情况有点儿不好,我要请教他怎么处置。”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他在三十分钟之前出去了,可能先顺路去什么地方,然后在七点钟去参加在北区‘万力’酒家举行的壮行会,你得跟那儿联系啦!”


在北区万力酒家深处的大宴会厅里,财前教授赴欧壮行会正在盛大召开。

鹈饲院长和财前五郎坐在U字阵的正面,岩田重吉以司仪的身份坐在财前旁边。以这三人为中心,左侧是以妇产科叶山教授为首、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教授们,右侧是以锅岛贯治为首的浪速大学医学院校友会的重要成员。十名艺伎陪坐斟酒,财前又一敬陪末座,喜不自禁地瞟着接连不断地端上来的菜肴和来往穿梭的艺伎。

岩田重吉环视一圈到场的与会者说道:“那么,现在请浪速大学医学院长鹈饲教授代表全体与会者致辞!”

鹈饲肥胖的身体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樱色的脸膛笑逐颜开。

“我今天就不说招人讨厌的话了。我跟各位与会嘉宾一起祝贺财前教授的赴欧之行,请大家在美女的陪伴下开怀畅饮、尽情玩乐,但是还要注意防止血压升高。这也是因为,财前教授此次赴欧是作为日本的食管贲门癌权威受到国际外科学会指名邀请,预定在欧洲举行特别演讲。我相信,因为是财前教授,所以面对世界级的学者也不会怯场,更不会畏缩,一定能够以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实力精彩地发表个人的学说!财前教授的成功毫无疑问就是本校的光荣。所以,作为医学院长,我以鼓掌喝彩祝愿财前教授此行成功。干杯!”

随着鹈饲举起酒杯,席间齐声响起干杯的欢呼声和掌声。

欢呼声和掌声平息之后财前站起身来。

“刚才,承蒙院长发表美好的饯别赠言,我实在不敢当。像我这样的晚辈能不能满足各位的期望,心中确实忐忑不安。不过,在特别演讲中我绝不会怯场,绝不会畏缩,一定全力以赴地发挥好!”

他措辞虽然谦恭,但也透露出满满的自信。会场上再次响起掌声,然后进入了热闹的欢宴程序。坐在末座的财前又一拿起酒壶,避人耳目地悄悄出溜到上座来到鹈饲面前。

“这次小婿又承蒙您费心关照,实在感激不尽。来,我先敬你一杯!”

他用艺伎般娴熟的手势为鹈饲斟满了酒杯。

鹈饲一边端起酒杯让他斟酒一边说道:“他确实是个总让人操心的仁兄啊!不过,就因为他总是为这种长脸的喜事让我操心,所以我很高兴费心关照嘛!”鹈饲满心欢喜地答道。

坐在旁边的岩田也插话道:“您说的太对啦!仅仅过了三四个月时间,又是教授就任庆祝会又是赴欧壮行会,都是喜事啊!”

财前又一不失时机地说道:“这些喜事说到底全仗着鹈饲老师和岩田兄的大力协助嘛!还希望今后继续不断提拔财前五郎呀!”

“还要再提拔吗?一旦沾上又一兄,对女婿的偏爱就封不了顶啦!”

鹈饲颇感惊讶地笑了,财前又一也事不关己似的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与鹈饲等人的欢声笑语截然不同,左边的教授席间没有人放声大笑,而只是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尽管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周围不时地发出笑声,但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皮肤科的乾教授和小儿科的河合教授这几个直到决选时才投了财前票的人似乎越喝越不痛快了。

野坂干了几杯之后两眼发直地说道:“鹈饲院长是不是开创了奇怪的先例呀?竟然让上任伊始的财前君离开研究室一个半月?真是前所未闻。这简直就是自由旅行嘛!”

皮肤科的乾教授也十分恼火地说道:“真是太不像话啦!以前我们就是提出了申请,院长也总是要求在参加学会之后尽快回国。可这次却那么慷慨大方,居然同意他去国外出差一个半月!真是岂有此理!首先财前也真不像话!如果考虑到教授选举的前后经过,应该不会做出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嘛!”

小儿科的河合也说:“我也有同感啊!今天,基础组的教授中不光是以大河内教授为中心那伙人,就连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那些人也没来参加。可见大家都很看不惯院长这次的决定。”他说完又朝鹈饲的心腹人物叶山问道:“叶山兄,你怎么看?”

说到这里,叶山等人似乎也对财前这次获准长期出差颇感不满。

“确实如此!正像你们所说,医学院长这次的决定确实史无前例。不过,我认为与其说医学院长怎么样,还不如说都是靠财前君精明强干本事大呀!”

他闪烁其词地敷衍道,脸上浮出轻蔑的冷笑,周围的教授们也露出嘲讽的冷笑。

教授们对面的校友会成员的席间比正面的鹈饲等人还要热闹,他们连续不断地跟艺伎干杯,特别是锅岛贯治的周围,狂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锅岛凑到邻座开办内科诊所的同届校友樋口耳边说道:“为祝贺鹈饲教授银婚要新造一间藏书室,有没有去找你拉赞助呀?”

长相敦厚老实的樋口答道:“啊,已经来找过我啦!我跟你锅岛君不一样,因为是开内科的,所以有很多事情都要请鹈饲教授提供方便。而且,他让我儿子的学位论文通过了,我还欠他一份人情呢!所以当然二话不说就捐了嘛!可是,没想到发起人竟是财前五郎!真叫我感到意外啊!想到一个外科教授还要帮内科的鹈饲院长张罗筹款,自然也会联系到这次海外出差吧!他确实是名不虚传的干将呀!”

也不知道他说这话到底是褒奖还是贬损。

这时,在心斋桥开办大型外科医院的大森插话道:“虽说有很多流言,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开业医师可是解决了很多大难题呀!在东教授时代很难插个病床,但现在只要你会来事儿他就能给你想办法搞到。他医术高明、政治手腕强,而且是个非同一般的英俊男人。一想到我家有六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能挑到那样的女婿,真是遗憾极啦!他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啊!”

他似乎真心感到遗憾万分。

“大森君,你虽然号称医院经营老手,而且是在大学医务部挖名医的高手,却唯独漏掉了这棵摇钱树啊!”

在锅岛说完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时,一个年轻艺伎不露声色地绕到坐在正面的财前身后说:“财前医生,医院打来电话说想马上跟您联系。”

为了不搅扰酒宴上的兴致,艺伎压低了嗓音。财前不胜其烦地扭曲了醺醉发红的脸问道:“是谁打来的嘛?”

“对方只说是从医院打来的……”

财前费劲儿地起身来到走廊电话间拿起电话不悦地问道:“我是财前,你是谁呀?”

“哦,我是医务员柳原。”

“怎么是你啊!到底有什么事儿要在宴会中间打电话呀?”

“实在对不起!一周前做过贲门癌手术的患者佐佐木庸平,突然从两小时前开始出现呼吸困难,体温也升到三十八度二,脉搏一百二十,咳嗽,痰也很多。因为看样子像是某种术后并发症,所以打电话向老师请示。”

“你胡说什么?那么完美的手术怎么可能引起术后并发症呢?”财前断然否定道。

“可是,患者现在呼吸困难,体温也超过了三十八度……”

财前打断柳原的话说道:“那,可能是发生了术后肺炎吧!你加上抗生素压一压看吧!我已经有点儿醉了。”

财前说完“咔嚓”地挂上了电话,骤然感到酒精在全身发作起来。


柳原从昨晚开始,每隔六小时给佐佐木庸平加用氯霉素并观察患者的病情。今天上午八点钟左右,患者体温曾一度降至三十七度三,脉搏也降到了七十六次。但是,中午过后体温再次超过三十八度,咳嗽频繁,喉咙里痰仍然很多。

“大夫,要紧不要紧啊?是不是复发了呀?”妻子良江焦急万分地问道。

柳原一言不发地思索:如果照财前教授所说只是单纯的术后肺炎的话,在如此早期就加用了大量氯霉素之后应该能够看到更显著的效果。

“大夫,请问,可不可以请财前大夫来看一下呢?”妻子摩挲着口唇干渴、喉咙里发出痛苦声音的丈夫问道。

“当然,我也想这样做。但是,因为财前教授明天就要出国了,所以非常忙碌。他从三天前就已经停止诊疗了。”

“啊?明天出国?那就是说,给我们做了手术的大夫在手术后连一次都不会再来看了吗?”良江用责难的目光望着柳原,“大夫,请原谅我多嘴,如果财前大夫今天还来学校的话,就想办法请他过来看一下吧!我们并不是不相信主治大夫,但还是觉得请亲自做手术的大夫来看一下比较放心,要是万一发生……”

“太太,我所做的处置全都是按照财前教授的指示,所以即使教授不亲自来这里也绝不意味着他对患者置之不理。不过,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就马上联系财前教授一下。”

说完,柳原匆忙走出了病房。

他沿着走廊快步走向教授办公室,耳边响起昨天晚上财前教授接电话时不高兴的声音。想到自己很可能再次遭到那种火冒三丈的怒斥,柳原不禁心生畏惧,脚步也慢了下来。他胆战心惊地轻敲教授办公室门,里面传出应答声。柳原轻轻地推开了门。

“我是柳原,抱歉打扰您工作了。”

财前好像刚来到学校,把一个大皮包丢在侧桌上。他只“啊!”地应了一声,根本连身体都没转过来。

“昨晚我在您开壮行会时打电话打扰,多有失礼,其实……”

他话还没说完,财前就猛然转过脸来说道:“你简直是太失礼了!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校友会干部和鹈饲院长专门为我开壮行会,连我自己都不敢跑出去接电话,你想我能回来吗?而且就那么点儿芝麻绿豆的小事,算什么紧急状况!”

他把抽屉弄得咣当作响,大声呵斥柳原。

“都怪我考虑不周,实在对不起。其实,我正是为这件事来向您报告。昨天晚上,我按照老师的指示立刻为患者佐佐木庸平加用了氯霉素,今天上午八点钟左右曾经降到低热状态。但是到了中午,热度再次升高,并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咳嗽和痰多的情况也更严重了。”

他报告到这里,财前停下手来狠狠地盯着柳原的脸。

“那是因为你加药的方法有问题吧?你是怎么做的呢?”

“是,第一次用药一千毫克,后来每隔六小时用药五百毫克共两次。不过,就像我刚才报告的,体温刚才又开始升高了。所以,我来请示您是否继续原先的处置?请您作出新的指示。”

他不敢说自己对教授所做术后肺炎的诊断怀有疑问,好不容易才说了这些话。

“你不是刚刚说了在加用氯霉素后曾一度降至低热状态嘛?这就说明氯霉素已经充分发挥效果了。而且,体温一度降至低热状态再次升高就是肺炎常见的症状。所以,你就继续按照目前的治疗方针进行处置,但关键是要更具冲击性地大量使用氯霉素。你继续用先注射一千毫克,然后每隔四小时注射五百毫克的方法处置,这样就会好起来。”财前极不耐烦地说道。

“是,我立刻按您指示的方法去做。不过,能不能请老师亲自去诊察一下?其实,患者家属说希望您能够去看一下。而且,光靠我自己实在没把握,心里没底……”他推了推快掉下来的赛璐珞框眼镜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进医务部几年啦?患者状况稍有变化就一次次地找教授去看,你也太没主见了!你这也算分管一个患者的主治医师吗?或者说,你对我的指示怀有什么疑问吗?”

柳原脸色眼看着越来越惨白了。

“我怎么可能质疑老师的指示呢?只是因为加用抗生素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体温却再次上升,咳嗽、痰多和食欲等一般症状也未见改善,所以我想会不会是发生了其他的肺部并发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他拍一张胸部X光片,然后请老师鉴别一下。”他急切地恳求道。

“你这个人真是健忘呀!难道你忘记我在透视时就指出那个患者的癌变部位和形状了吗?而且,你在那台担任第一助手的手术中不是刚刚亲眼确认了我的判断有多么正确吗?因此,我即使不亲自一个个地诊察或再专门拍X光片,只要听你的报告就能知道自己主刀患者的术后状况。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台手术完美无缺,而现在也只不过是发生了术后肺炎而已。所以,只要冲击性地大量使用抗生素就能治好,不用你担心。你还要怎么样呢?”

财前狠狠地甩出了这番话。


柳原走出教授办公室登上楼梯,心里对如何处置患者茫然不知所措。财前教授不肯亲自来做诊断,而且自己请求拍X光片也被否决,教授的新指示就是冲击性地大量使用抗生素。但是从患者的现状看来,那只是一种草率的处置方法。

他虽然也曾想过不顾财前教授的指示自行给患者拍片,但这样的举动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将来。从地方高中艰苦奋斗到国立大学医学院毕业之后,他没有去待遇较为优厚的私立医院就职,而是冒险选择留在大学里当无薪助教,坚持在个体诊所打工值班辛苦兼职,在进入医务部第六年才得到了这个有薪助教的职位,所以他没有足够的正义感和勇气为一个患者失去这一切。但虽说如此,他也对维持此前的方法继续治疗感到极度不安。他心情沉重地推开了佐佐木庸平的病房门,就看到里见副教授来了。

“是柳原君啊!我想过来大概看看,没想到变成了这个样子,让我感到很意外。财前教授是怎么回事儿?”

“是,他因为明天就要出发忙得腾不出手来,我只得到了口头指示。”

“什么?出发前忙得腾不出手来?”里见的语调中充满了愤慨,“那,他是怎么指示的呢?”

“是,他指示说,因为这只是术后肺炎的一过性症状,所以要继续冲击性地大量使用氯霉素。”

里见目光一闪地说道:“你作为主治医师对这样的指示怎么看?”

柳原没有应答,垂下了头。

“你为什么答不上来?你从昨晚就一直在观察患者的情况,所以应该有你自己的诊断吧!”里见催促道。

柳原犹豫了片刻,然后用胆怯的目光从眼镜后面望着里见。

“其实,我对加用氯霉素的效果产生了疑问。尽管已经从昨晚加用了两千毫克氯霉素,但只是体温暂时降到低热就再次升高并发生了呼吸困难,而且咳嗽多痰的症状越发严重,这些都令人感到很不放心。”

“那就要赶紧拍X光片进行鉴别嘛!”

“不,刚才教授说没那个必要,已经被他否决了。”

“什么?否决?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情?你为什么没有再强烈要求呢?”

“是,我已经详细说明了患者的病情,并向教授提出有必要拍X光片。但是,教授断定没有那个必要。如果我继续坚持的话,就等于我在质疑教授的诊断。”

“柳原君,以我的诊察来看,患者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而应该跟我在术前主张必须做CT扫描检查的胸片阴影有关。”里见用分外严肃的语调说道。

柳原反弹般地大吃一惊。

“那么,里见老师是说……”

“我先不跟你说,直接去找财前君把我的意见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我去要求他立刻给患者拍胸片。”

说完,里见就匆匆走出了病房。


里见刚要敲财前办公室门,门就被从里面打开并传出事务长的声音。

“那好,与事务相关的事项我都已经联系妥当,祝您旅途愉快。当然,明天我也会去伊丹机场为您送行。”

“哎呀,那就谢谢你了。我出国期间就请多多关照啦!”

财前满心欢喜地应答之后,事务长夹着文件袋走出门来。里见与他擦肩而过走进房间。

“刚把盖章的杂务办完,终于能松口气了。我明天就要出发喽!”财前喜不自禁地微笑道。

“那,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啦!我就直说吧!刚才我去那位贲门癌患者佐佐木庸平的病房看了一下,他的病情很严重啊!”

里见提到了佐佐木庸平的状况。

“你也是为那个患者的事情来找我吗?关于那个患者,刚才主治医师柳原已经来向我报告过了,我已经妥善地作了指示。”财前像要拒绝似的说道。

“不能光作指示,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诊察一下呢?术后出现异常症状时,你作为主刀医师当然应该亲自去诊察。只听主治医师的报告就作出诊断是很危险的呀!”

他似乎在指责财前玩忽职守。

“作为局外人的第一内科副教授没有理由对我这样说三道四嘛!在光是住院患者平时就有一百二三十名、五十几名医务员各负其责的医务部里,如果每当主治医师来找的时候教授都得亲自出马去诊察的话,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即使从锻炼主治医师的观点来看,那样做的话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助益。或者是说你转来的患者就不能交给主治医师处理,凡事都必须由教授直接去做呢?”

财前此话不无讽刺,但里见并没有与他针锋相对。

“我听主治医师说,从昨天傍晚开始患者出现了呼吸困难的轻度第一期症状,今天早上出现了相当剧烈的第二期症状。主治医师说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可你凭什么就能断定是肺炎呢?”

“你问得好奇怪呀!你好像对我的诊断怀有某种疑问,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就明说,我可以听听你的诊断嘛!”财前把转椅转了一圈态度骤变地说道。

里见正视财前说道:“术后肺炎通常会在术后两三天内发生,而很少在术后过了一周才发生,这种情况有点儿不正常,况且作为对肺炎的处置加用了治疗肺炎绝对特效的氯霉素效果也并不显著,这也是我难以完全认同你所作的术后肺炎诊断的疑问点。”

“原来如此。你所说的是肺炎的原则论,但是,肺炎也可能会发生改变而在十天后才出现症状。尤其是术后肺炎,会因为患者术后身体状况而千差万别,不能一概而论。你认为不是术后肺炎的理由只有那些吗?”

“并不只是这些。因为没有拍X光片所以我还不能作出决定性的诊断,但可以考虑到那位患者可能发生了肺虚脱。虽然并不是典型性症状,但我在术前担心的胸片阴影很有可能就是癌变转移所造成的阴影,并且由于对原发病灶做过手术之后急剧增殖而引起支气管内分泌物增多,造成一部分支气管阻塞而导致呼吸困难,出现了肺虚脱的症状。”

里见不愧是长期在病理学研究室待过的内科医师,思路十分缜密。

“里见君,你真不愧是内科医师,逻辑推理确实严谨细致。但是,你那种思路说到底都是假设贲门部癌细胞转移到肺部而作出的诊断。但我所作出的诊断,是作为外科医师实际切开患部观察,确认除贲门部之外并没有转移到近旁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所有的脏器,更别说会转移到远隔的肺部了!你所说的胸片阴影、正像我反复说过多次的那样,只不过是既往症肺结核的旧病灶而已。因此,只能认为是术后肺炎。”财前很有把握地断定。

“财前君,你那样的断定在这个时候才是最危险的呀!总而言之,现在要立即拍X光片。要是拍片结果确实是你所主张的一过性肺泡肺炎,也就是术后肺炎的话,那就万事大吉了。但如果是我所说的癌性肺虚脱的话,那么投用氯霉素非但根本不起作用,癌细胞反倒还会在延误期间急剧增殖,因此必须立刻采取相应的措施。”

里见语调强烈地催促财前,财前脸上瞬间闪现出某种犹疑的神色。

“里见君,我在决定自己患者的治疗方针时不接受他人指手画脚。我要根据自己的判断作出决定。”

“但是,财前君,如果那样的话,患者……”

里见的话被财前打断。

“你以为那个患者住在哪个科的病房啊?那是三层三〇六号外科病房。如果想会诊必须得到目前正在治疗患者的医师同意,否则不能成立。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没有经我的同意就想进行会诊,但我拒绝与你会诊。因此,如果你继续对我的诊疗方针横加干涉的话就是越权行为。而且,我明天下午一点二十分就要从伊丹机场出发,当天晚上就要在羽田机场转机出国。所以,你就把这当成最后一次谈话吧!”

“财前君,你这个家伙……”

里见脸上掠过愤怒的神色。

“我还有其他事情。如果你不出去的话我就出去。”

财前从椅子上站起来撇下里见粗野地走出了房间。


“财前君到底还是没来啊!”

东贞藏吃完早餐,一边等候近畿劳保医院安排的院长专车来迎接自己一边喃喃自语。妻子政子端起红茶杯望着庭院修剪整齐的绿油油的草坪,突然瞟了丈夫一眼。

“不管怎么说,他至少应该来门口打声招呼才不失礼貌吧!听说前些天开了壮行会,先不说这边出席不出席,他至少也该寄一份邀请函,才算尽到曾经是东外科副教授的礼节嘛!没想到那个人……”

政子刚要厉声厉色地继续说下去,就被坐在窗边餐厅椅子上的佐枝子打断了。

“还没说够吗?不过,父亲,您要带给慕尼黑大学沃尔夫教授的礼物怎么办呢?”

她望着五天前特意跟父亲一起去京都买好的龙村艺术织锦桌心布。

“虽然遗憾,但也只能作罢了……”

“但是,你前年去德国时不是跟他约定以后有机会一定托人带礼品问候吗?而且,咱们也已经特意买好了……”

听说财前今天下午出发,东贞藏以为财前会在出发前夕或当天早上登门打声招呼。这时,满怀期待的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真是的!不懂礼节也该有个分寸。就连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上次来大阪参加心脏外科学会时,还特意去医院问候过你呢……”

政子仍然没有彻底放弃菊川跟佐枝子的姻缘,话语中包含着对菊川的赞许。而佐枝子并没有理会母亲。

“父亲,我去把东西交给财前君吧!”

“可是,你……”东贞藏摇摇头说道。

“父亲,财前君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事,但您对沃尔夫教授的心意却不能受那些事情所左右啊!”佐枝子为了不让父亲伤心而温顺包容地说道。

“可是,你又怎样交给财前君呢?他甚至没有上门来打个招呼,佐枝子总不能跑到他家里去吧?”

“幸好时间还早,我先去学校看看吧!如果财前君不在的话,那我就委托哪个研究室的人带给他。这样做就顺理成章了吧?”

“可是,佐枝子,你怎么可以去找财前君呢?那太丢人现眼了……”

政子试图阻止佐枝子。

“我觉得父亲和母亲都太在意财前君了。即使对方不来上门打招呼,咱们如果有事相托当然要自己去找他。事情不就这么简单吗?”

说完,佐枝子就起身去准备了。

佐枝子搭上父亲的便车在淀屋桥下车后,沿着堂岛川快步走向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在进入六月突然愈发强烈的初夏阳光下,佐枝子夹着装有礼品的包裹急忙前行,压抑在心头那股对财前的愤怒和对父亲的怜恤几乎一起迸发出来。父亲在任期间,财前五郎登门拜访比任何人都勤快。每到新年都是夫妻双双早早地上门拜年,还发起并筹办新年宴会。不管在教授选举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可他出国前连招呼都不打就要离开。佐枝子对这种做法感到就像穿着洁白的布袜突然被脏鞋踩了一脚般不愉快。她虽然为了不伤害父亲的自尊心而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却打算在见到财前时除了委托他给沃尔夫教授带礼品之外,还要点明他的失礼行为。想到这里,佐枝子透明般白皙的额头潮起了昂奋的淡红,同时感到轻微的眩晕。她停下脚步等待心情平静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继续在河畔路上快步前行。

她从医院正面门厅的楼梯上楼,来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二层第一外科教授办公室前,只见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上面写着“海外出差中”。佐枝子立刻前往医务部,可能是因为医务员全体出动去门诊了,十一点钟过后的医务部里空无一人,只有宽大的桌子和椅子凌乱无序地摆放着,正面黑板上用粉笔写的大字映入了佐枝子的眼帘。


财前教授出国启程时间

大阪——6月7号下午1点20分伊丹机场起飞(金井副教授及门诊以外所有医务员、护士长及5名护士前往欢送。佃讲师、安西医务长负责带队)

东京——6月7号晚上9点15分羽田机场起飞、泛美航空班机(佃讲师及6名医务员欢送)

财前教授回国抵达时间

7月23号晚上8点钟抵达羽田机场(佃讲师及6名医务员迎接)

7月24号晚上8点30分抵达伊丹机场(金井副教授及全体人员前往迎接)


黑板上所写财前出发和回国的日程,迎送安排简直就像天皇出巡一般隆重。离财前从伊丹机场出发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佐枝子一时有些犹豫,但还是迈步走向第一内科副教授办公室。

佐枝子来到里见副教授办公室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

室内传出低沉的应答声。佐枝子轻轻推开门,看到里见正在看桌上的显微镜。

“突然上门打扰……”佐枝子有所顾忌地招呼道。

里见扭过头来,似乎有些惊讶。

“哦,原来是你呀!失礼了。我还以为是研究生呢!”他拢起垂落在眼前的额发,“有什么急事儿吗?”

因为今天不是里见门诊的日子,所以他诧异地向佐枝子询问。

“其实,我父亲本来希望托财前君去欧洲时带件礼品给慕尼黑大学的沃尔夫教授。刚才我去找财前君,看到门上挂着‘海外出差中’的牌子,门已经上了锁。所以,我正想找一位去机场送行的医务员代为转交……”

“这么说,财前君没去东教授家告别吗?”里见责难地说道,“因为财前君一直到出发之前都很忙。上次我向你提到过,我转给财前君那位贲门癌患者术后状况很不理想,他临走前好像还在给患者做诊疗,所以财前君没能去向东老师告别的原因可能有一半是因为我转去的那个患者。”

“但是,不管怎么忙,如果真有心要去的话,他就住在同一条电车线路的附近,所以今天早上应该可以顺路过来一下嘛!”

里见沉默不语了。

“不过,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说着,佐枝子用含蓄的目光环视了第一次造访的里见办公室:墙边满满当当地摆着存放资料夹的文件柜,另一侧的格架上放着很多试剂瓶,虽然看上去简单得有点儿煞风景,但房间里没有丝毫松懈感,充满了坚持学术研究的主人严谨治学的氛围。

“我跟你一起去机场吧!”里见突然说道。

“哎呀,里见君要去送财前君吗?”

“难得今天既没有门诊也没有查房,闲着也是闲着,去机场为参加国际学会的财前君送行不也是应该的吗?要是你没来的话,我一疏忽还赶不上送他启程了呢!”

说罢,他赶紧从桌前站起身来。


在伊丹机场特别接待室的入口,为财前教授赴欧送行的人们接连不断地蜂拥而至。虽然还是六月初,但五名负责接待的医务员和担任主持人的佃讲师、安西医务长已经像在盛夏般满头冒汗了。

他们接过来自各大学、校友会、制药公司、医疗器械公司、医师协会等单位每一位送行者的名片,遇到著名教授和各界名人则由佃友博和安西亲自引领。室内已经挤满了送行者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女服务生侧着身,在令人冒汗的闷热中穿梭在人潮之间为客人斟上啤酒。

财前身穿藏蓝色双排扣西装,领子上插了一朵红色康乃馨,手里拿着啤酒杯站在正面桌前。妻子杏子身穿一袭新定做的和服正装,带着两个读小学的孩子陪在财前身旁。岳父财前又一身穿印有家徽的和服正装在门口屏风前忙进忙出。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给小婿送行。承蒙光临,场面这样隆重热烈。”

财前又一跑来跑去毕恭毕敬地向财前五郎顾不上招呼的每一位来宾鞠躬道谢,看到哪里啤酒没有送到就马上叫来女服务生斟酒,兴奋得就像是他自己要出国,海怪般的秃顶发出光亮不停地来往穿梭抛撒亲切的笑容,有时甚至对主持活动的佃友博和安西发号施令。

“财前老师,平和制药公司的川上董事长和阪和纺织公司的野村董事长到了。”佃友博带着得心应手的表情报告道。

财前已经听先到的武井董事说过川上董事长要来送行,但阪和纺织的野村董事长来访却让他感到十分意外。

“哎呀,野村先生,承蒙特意来机场送行,我真是不敢当啊!前几天又那么郑重其事地……”

财前这是在为野村送来贵重的饯别礼品道谢。

“哪里哪里,我们总是承蒙多方关照!祝愿你此行一路顺风,凯旋而归。不管怎么说,多亏有了财前医生所以才有我的胃嘛!”

因为财前给他做了胃癌手术,所以才能维持目前的健康状态。他精神焕发地问候完毕就把位置让开,平和制药公司的川上接着恭敬地弯腰行礼。

“恭喜参加国际学会!衷心祝愿您在学会上大获成功!另外,在您到达德国时敝公司的驻外员会去机场迎接。您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此前武井董事已向财前详细说明过,所以财前此时郑重地表示了感谢。

“哎呀,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到,实在不好意思啊!”

“真不愧是财前医生啊!除了大学以外,当然还有我们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械公司,此外还能看到医师协会和校友会的人物,还有曾经是您的患者的财界实力人物呐!”

他对财前人脉之广表示十分钦佩。浪速大学的教授们以妇产科叶山教授为中心聚集在靠窗的位置,而医师协会则以岩田重吉为中心、校友会以锅岛贯治为中心占据了大厅的中间位置,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械公司的相关者低调地站在入口附近。财前的特诊患者即财界人士们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室内被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吞云吐雾的烟气所笼罩。财前望着超乎预料的盛大欢送场面,朝装扮素雅、不引人注目地前来送行的庆子慢慢地露出微笑。庆子假装用手帕擦嘴角,也从唇边送出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双方的体内还保留着昨夜缠绵过的温存记忆。

突然,人潮好像开始向两边分开,紧接着出现了医学院长鹈饲和夫人的身影。财前的表情立刻像换了个人一般。

“鹈饲老师大驾光临,真是令我感到不胜荣幸。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谢意了!”

“好啊,恭喜你啦!今天天气也不错,真是个启程的好日子啊!祝你一路顺利!”随即不动声色地说道:“还有,昨天谢谢你了。”

昨天,财前作为发起人,把那笔为纪念鹈饲医学院长银婚扩建藏书室筹措的贺礼亲自送去,鹈饲就是为此向他道谢。

“哪里,该我谢您。我出国期间,还请您多多费心照料。”财前郑重其事地拜托道。

“哦哟,财前君,出国期间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啦!”鹈饲夫人扬起鱼鳃般宽阔的下巴插嘴道。

财前杏子走到鹈饲夫人面前说:“感谢夫人特意光临,而且,您刚才那番话更使我们感激不尽。”

她说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今天可是财前教授出访的大喜日子呀!我先生作为教授会的代表、我作为教授夫人会的代表来送行是理所当然的啦!是吧,老公?”

她像是在为鹈饲代言似的说完,就发出男人般粗犷的嗓音笑了。鹈饲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医学院长夫妻双双为一个新上任的教授仅仅一个半月的赴欧之旅送行,确实是史无前例。个中缘由恐怕还是在为昨天财前把奉贺礼单送进鹈饲家门表达谢意。站在远处围观的教授们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望着亲切交谈的鹈饲和财前。

大厅的扬声器里传出飞往东京的航班即将登机的广播,负责主持的佃友博立刻宣布:“现在,请鹈饲医学院长带领大家共同为财前教授启程祝福。请大家齐声应和!”

鹈饲挺起肥胖的身体喊道:“祝贺浪速大学医学院财前教授启程万岁!”

他高高地举起了双手。一直挤到大厅门外的众多送行者齐声应和。

“万岁!”

“万岁!”

三呼万岁之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财前向众人俯首致答礼。杏子和财前又一也跟着财前五郎俯首致谢。但两个小学生却跟送行者一样举手高喊:“爸爸,万岁!”

等到掌声平息之后,财前脸上泛着红潮说道:“今天,万分感谢各位热情欢送!再见啦!”

他叫佃友博帮他提包,刚要走出一号登机口。

“财前君!”

身后有个声音叫住了他。转身一看,里见正拨开人群赶过来。

“是里见君啊!没想到你会来送我……”他满脸诧异地说道。

“东老师的小姐说有事找你。”

里见说着把佐枝子推到前面。

“你好!谢谢你!本想今天早上去拜访,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财前尴尬地说道。

佐枝子目光锐利地直视他说道:“我父亲也以为你早上会来并一直在等你,但你最终还是没有出现。所以,我代表父亲过来,虽然可能会给你添麻烦,我父亲委托你把礼品代为转交慕尼黑大学的沃尔夫教授。里面有我父亲给他的一封信。祝你此行大获成功。”

在这番简短的话语当中,回响着对财前失礼的严厉责备。

“请代我问候老师。我一定把礼品交给沃尔夫教授。”

财前只说了这一句话,随即接过佐枝子递过来的包裹。

“财前君,期待你取得丰硕的成果。”里见发自内心地祝福财前获得成功,突然又想到了似的说道:“对了,那位患者……”

没等他说完,财前立刻说:“好,那我走了。谢谢你来送行!”

说完就转身走进了登机口。

当他走过登机口时,人群中再次响起了“万岁”的欢呼声,财前笑容满面地挥挥手。等待已久的媒体摄影记者的相机快门响个不停,财前的笑容越来越轻松。当他走上舷梯站在飞机舱门前时,回应摄影记者的要求摆出高举右手的姿态。欢送者们向他送去掌声,财前像舞台上的演员那样挺直高大健壮的身体大幅度地挥动右手,然后在女乘务员的迎接下走进了机舱。


当财前乘坐的日本航空客机消失在云端时,里见转身看着佐枝子。

“已经看不见啦!”

“是啊!完全消失了。”

佐枝子把举在额前遮阳的手放下。

“哎呀!那么多人都走啦!”

刚才还在这里夸张地挥手三呼万岁的送行者们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迎送台这里自不必说,就连候机厅里也像海潮一举退去似的空空荡荡、寥无人影,只能隔着玻璃门看到财前的家人和医务部五六个资深助教还留在贵宾候机室。

“走吧!刚才人那么多,你一定累了吧!”

“不,还好。您这就回学校吗?”

“是的。还有不少时间,我想回研究室再做点儿自己的事。”

说着,他就迈步走向门厅。

佐枝子有点儿迟疑不决地说道:“如果您方便的话,从这儿乘车三十分钟的花敷屋区有个加茂桃林,我想请您陪我一起去散散心!”

里见一时有些困惑,随即说道:“好吧!我平时总是待在消毒水味弥漫的医院和不见阳光的昏暗研究室里,所以偶尔也得晾晒一下啦!那就一起去吧!”

他们走出机场门厅乘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从机场沿着阪急宝塚线向北驶去,穿过池田市区之后车流量骤减,斜前方出现了一片被绿树包围的缓坡台地。

“那里就是花屋敷区的台地。加茂桃林就在台地的对面。”佐枝子指着窗外的绿色高兴地说道。

不久,汽车向西转了个大弯,挨着国铁福知山线左侧行驶,经过川西池田站前是缓缓的坡道。

沿着蜿蜒的坡道向上驶去,汽车来到一片平原状的低矮台地,周围几乎看不到人家,道路两侧是连续不断的杂树林,不时地有好像是盆栽园里杉树苗新鲜浓烈的气味飘进车窗。穿过杂树林,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紧接着杂树林自此消失,前方展现出枝繁叶茂如天鹅绒般浓郁鲜艳的桃林。

里见和佐枝子叫司机停车,刚一下来就似乎忘掉彼此的存在伫立片刻,然后才缓缓地走了进去。桃林里是带着些许湿气的柔软土地,明亮的阳光透过桃树茂密交错的枝叶间洒下钢琴弦般纤细的光线,两人在无人打扰的幽静小路上久久地漫步。里见倾听着自己轻轻踏出的脚步声。

“在离机场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竟然就有这种隔绝尘世般的桃林。简直就像是幻觉啊!”

他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佐枝子停下脚步露出白皙的脖颈。

“到了桃花盛开的季节,这里就会被淹没在花海之中,俨如桃源乡一般展现出闲适而绚丽的风情。不过,那个时节的桃林太绚丽了,似乎在自我炫耀,我实在难以接近。”

佐枝子站在绿叶的浓荫下嫣然一笑。

“或许是那样吧!而且,桃花的形状和颜色都很厚实浓艳,似乎与你不太相称啊!你经常来这里吗?”

“是啊!我常常独自漫步在没有花朵的桃林中,感觉似乎能够找到只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佐枝子的话语带着回声在桃树林中静静地荡漾。桃树叶尖在风中微微摇动。

不知不觉之间桃林已到尽头,两人来到台顶的边缘。右侧远方可以眺望到五月山峰顶柔缓的棱线,正前方花屋敷丘陵微微起伏迫近眼前。或许是因为高处风劲的缘故,高耸的树顶不住地摇晃。

“要不要在这儿休息一下?”

里见望着正前方的丘陵,坐在台顶边缘的草丛上,佐枝子也在里见身旁坐下,虽然彼此默然无语,却不可思议地毫无沉闷的感觉,心中十分宁静而祥和。

“啊!”

佐枝子突然轻轻呼叫了一声,随即歪头侧耳倾听,从出人意料的方向传来了小教堂的钟声,里见也像寻找钟声的方向举目远眺。

“啊,是在那边!是从花屋敷丘陵右侧山腰树木繁茂的地方传来的呀!”说着,佐枝子就朝那个方向凝眸观望。“哦,那是圣和女子学院嘛!刚才的教堂钟声就是从女子学院的钟塔传来的。真没想到能从这里看到女子学院啊!”

未曾来过台顶突角的佐枝子惊讶地指着那个方向,隐约可见丘陵山腰树林间掩映着一座红顶白墙的典雅建筑。

“那就是你和三知代毕业的圣和女子学院吗?”

里见似乎沉醉在那座欧式学院风格的典雅建筑和周围秀丽景色构成的优美画面之中了。

“不过,我并不怎么喜欢那所学校。在那所学校里,人们总是在攀比门第和家世。上次我去参加校友会时,大家谈论的话题也都集中在丈夫的门第和社会地位方面。”

“那,三知代迫切希望我当上教授,原因之一或许也是来自那种校风吧?”

“哦?三知代那样的人也会在意你能不能当上教授吗?”佐枝子难以置信似的反问道。

“不,三知代倒不是出于虚荣心和为了名誉而这样说。她父亲是名古屋大学医学院长,而且亲戚中还有很多大学教授,所以她认为既然留在大学深造当然要努力成为教授。她的想法本来极为顺理成章。”里见用稍显沉重的语调说道。

“我能理解啊!我家里也曾有这种想法。虽然我哥哥有志于文学道路,但父亲还是强制性地叫他考进了医学院。哥哥背着沉重的负担用功学习,后来得了肺病,最终采取了接近自绝生命的死亡方式。因为祖父和父亲都是医学家,所以也想叫孩子和孙子当医生。既然留在大学里深造,就必须当上教授这是许多医学世家共通的、漠视人的个性的自以为是的观念。但是我认为,像里见君这样优秀的人物当不当教授并不是问题。”

佐枝子说完就对自己的话惊讶得浑身一震,因为她发现自己心底对里见产生了强烈的恋慕之情,以及想要暗自培育这份恋慕之情的毫不动摇的姿态。而里见似乎并未觉察佐枝子话语中的深意,把澄澈得近乎于冷漠的目光投向远方。

“财前君差不多该到羽田机场了吧!”他看着腕表说道,“他今晚就要出发去德国啦!出席国际学会,跟各国医学家直接交流,真羡慕能够得到良机的财前君呀!”里见仰望天空说道。

“羡慕财前君?这可不像里见君的风格呀!看到今天的欢送场面,我感到与其说是医学家启程参加学会,还不如说是政治家或财界大牌人物为了展示自己权势的海外旅游欢送会呢!当然,那不能全都归咎于财前君,或许送行的人也有责任。不过,既然是专注于学术研究的学者启程,就应该具有更高的格调。”佐枝子噤口不语片刻,“如果今天不是里见君陪我来的话,我就会把送给沃尔夫教授的重要礼品委托给第一外科医务部的人,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到机场来亲手交给财前君。”

“可是,既然礼品那么重要,那么不管财前君是否去府上问候都是你委托的事情,所以一定会保证送到。”

里见对佐枝子的孩子气感到有些可笑。

“不,我倒并不介意,我父亲和母亲都强烈反对我跑到学校去找财前君。因为财前君虽然在教授选举中跟我父亲有过那段纠葛,但他在教授选举之后不仅一次都没去过我家,而且无视长达十六年师徒之恩和父亲的存在,甚至还有彻底抹杀的意图。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我父亲,而是我不能原谅那种人的所作所为。”

她的语调坚定不移,那纤弱身体何处潜藏着如此激情令人不可思议。

“财前这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可以把他人完全置之度外,哪管对方是师长、朋友还是患者,都毫不在乎地践踏在泥脚下,只顾自己冲上医学界的顶点。”

虽然语调很平静,但她那单眼皮明眸却放射着坚毅的目光。里见第一次感受到佐枝子要强的个性,就像被她的激情震慑了一般定睛回视她的脸。

“刚才在登机口那儿,里见君对财前君说‘期待你取得丰硕的成果’之后,不是还不放心地提到了‘那位患者’吗?我想那大概指的是上次说过的贲门癌患者吧!不过,那位患者的事情你别再抓住不放了好不好啊?我非常担心。”

“非常担心?”里见迷惑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与财前君有关,一旦事态发展对自己不利他就可能怪罪于你呀!所以请你别再抓住不放了。”佐枝子重复道。

“哪儿有那种荒唐事儿?是你过虑了吧!”

“不,你一提到患者的事情他就冷漠地置若罔闻,看到他走进登机口的样子,我不禁感到脊梁发冷、不寒而栗,所以……”

“可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对患者就太残酷了。”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因为你作为内科医师已经尽到了十二分的努力,而且已经把患者转到了外科,所以这样不就足够了吗?我总觉得,里见君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我不希望你因为财前君而受到伤害!”佐枝子认死理似的说道。

“怎么会发生那种……”

里见还想争辩。

 “不,我在父亲的继任教授选举时就有某种决裂的预感,这次又有相同的预感。” 佐枝子说着猛地伸出白皙的手捂住里见的嘴,祷告般地说道:“请你不要拒绝我的关心,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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