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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柏青哥 1962—1989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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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队演奏了另一首曲子,然后,一个DJ为孩子们播放了流行歌曲。派对快结束时,惠津子感觉快乐而疲惫,就跟她的餐馆打烊后一样。摩撒坐在一个小单间里,独自喝着香槟,她坐在他身边。摩撒又把杯子斟满,递给她,她喝了两大口。她笑了。他说她为所罗安排得很好,惠津子摇了摇头。“没有。”

她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她一定很高兴。”

摩撒一开始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是的,她一定为他高兴。”

“她是什么样的人?”惠津子挪动身体,看着他的脸。点点光亮划过他那分明的五官。

“我告诉过你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和你一样。”关于由美,他很难说出其他评论。

“不,多讲一些她的事吧。”惠津子不想知道她们有哪些相同之处,只想知道她们之间有何不同,“我想多了解一些。”

“为什么?她已经不在了。”摩撒说完这句话,看起来很伤心。他注意到所罗此时正和一个短发高个的中国女孩跳舞。所罗跟着女孩那优雅的舞步,额头上布满了晶莹的汗珠。惠津子盯着她的空香槟杯。

“她想给他取名世宗。”他说,“但按照传统,都是祖父给孙子起名。我父亲去世了,于是约瑟伯父给他取名所罗。”他停顿片刻,“世宗是朝鲜的国王,就是他发明了朝鲜语字母表。约瑟伯父给他起的是《圣经》里一个国王的名字。我想他这么做,是因为我父亲是一位牧师。”他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由美……”摩撒大声说出了她的名字,听到这两个字,他大吃一惊,“我笑由美为他感到莫大的骄傲。他是她的儿子。她想要给他国王般的生活。我觉得她与我父亲、伯父一样。骄傲。我和我的工作是她的骄傲。当时我认为这很好。但现在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我想知道为什么。”摩撒的声音很伤感,“我们朝鲜人有什么可骄傲的?”

“为你的孩子感到骄傲是好事。”她把裙子抚平。她的孩子们出生时,她对他们拥有完美的身体感到惊讶,她对他们的小小身体和他们的健康感到惊奇。但她从没想过用历史人物的名字给孩子起名,更不用说是用国王的名字了。她从来没有为她的家庭或她的国家感到骄傲;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她感到羞愧。

“今天有一个女学生和我说,所罗长得很像母亲。”他指着舞厅角落里的一群女孩。她们穿着狭胸罩,针织紧身裙紧紧包着她们的窄臀。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指的是你。”

“啊。”惠津子点点头,“我也希望我是他的母亲。”

“不不,你肯定不希望的。”摩撒冷静地说。她感觉她活该。

“我比今天下午那个女办事员也好不了多少吧?”

摩撒摇摇头,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她的家人把柏青哥游戏机视为洪水猛兽?她的父亲是一名旅行推销员,把昂贵的人寿保险卖给那些买不起保险、脱离社会的家庭主妇,而摩撒则创造了一个空间,让成年男女可以玩弹珠游戏赚钱。他们两个人都是靠机会、恐惧和孤独赚钱的。每天早上,摩撒和他的部下都调整机器,以修正游戏结果:赢家少,输家多。但我们还是继续玩,因为我们希望好运落到我们头上。你怎么能对那些玩游戏机赢钱的人生气呢?惠津子在一个重要的方面很是失败:她没有教会她的孩子心怀希望,也没能让他们相信他们可能赢。柏青哥游戏很愚蠢,但生活并非如此。

惠津子摘下新手表,放在他的手里。“我不是不想要戒指……”

摩撒没有看她,但他把手表放进了衣兜。

“太晚了,都快午夜了。”他轻声说,“孩子们该回家了。”

惠津子从桌边站起来,走过去发派对礼物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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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不希望这个晚上就这么结束了,便说他饿了,于是他们三个回到餐厅。店里恢复了整洁,像是刚才还在营业。

她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每样都来一点”。他看上去高兴极了,她很高兴看到他这样。她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也许这就是所罗对她和摩撒的意义。

在饭厅的最后面,摩撒坐在一张四人桌旁,打开了晚报。他看上去像一个正平静等待火车到来的中年男人。惠津子往厨房走去,所罗跟在她身后。

她在备菜台上放了三个白盘子,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盘炸鸡和一碗土豆沙拉,这是一郎根据美国食谱做的。

“花子怎么没来?她病了吗?”

“没有。”惠津子不喜欢对直接的问题撒谎。

“你知道的,她很美。”

“她就是太美了。这就是她的问题。”曾几何时,他们的一个世交夸赞惠津子,她母亲也是这么说她的。

“你今晚开心吗?”她问。

“开心。我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呢。上原良木还和我说话了呢。”

“他说什么了?”她在摩撒和所罗的盘子上各放了两大块鸡肉,在她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一个小鸡腿,“他这人怎么样?”

“他人很好,也很酷。他说他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是朝鲜人。他要我好好孝顺父母。”

所罗没有否认她是他的母亲,尽管这是一件好事,却只是让她感觉更加焦虑。

“你父亲今晚告诉我,你母亲很为你骄傲。从你出生那天起,你就是她的骄傲。”

所罗没说话。

她觉得他应该不再需要母亲了;他长大了,他比她认识的大多数有母亲的孩子都出色。他马上就是男子汉了。

“过来水槽这里,把左手伸出来。”

“有礼物吗?”

她大笑起来,把他的左手拉到水槽上方,然后打开水龙头。“还有墨水渍呢。”

“他们会让我离开吗?真的会把我驱逐出境吗?”

“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她答,轻轻地用洗碗刷擦洗他的手指和指甲,“没必要担心,所罗。”

他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花子告诉我,她来横滨,是为了摆脱她的小麻烦。她是怀孕了吗?奈杰尔就把他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她只好去打胎。”

“你朋友奈杰尔?”她记得那个和他在周末一起玩游戏机的金发男孩。他只比所罗大一岁。

他点点头。“是呀。花子看起来很不错。”

“我的孩子们恨我。”

所罗清洗他指甲下面的墨水渍。“你的孩子们恨你,是因为你走了。”他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控制不了自己。他们想你。”

惠津子咬着下嘴唇内侧。她能感觉到嘴里的小肌肉,于是她阻止自己把嘴唇咬出血。她不敢看他的脸,虽然竭力克制自己,但她还是哭了起来。

“怎么了?你怎么哭了?”他问,“对不起。”所罗的眼圈也红了。

她深深吸气,让她的呼吸平稳下来。

“花子出生时,护士们在一张卡片上给她印了脚印。他们洗了墨水渍,但没洗干净,所以,回到家后,我就给她洗干净。我想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毕竟她刚刚出生,但是我感觉她看着我,好像我弄疼了她,她一直哭,一直哭……”

“惠津子,花子不会有事的。奈杰尔的女朋友就没事。他们大学毕业后还可能结婚呢。他是这么说的……”

“不,不。我不是为那个。我只是很抱歉,让你以为我不想做你的母亲。”她抓着肚子,好放缓呼吸,“我伤害了很多人。你是个好孩子,所罗。我希望我能让你为我骄傲。”

他的黑色直发贴着脸侧,他没有把头发拂开。他的眼里写满了担忧。

“但我是今天出生的。没人能记得自己出生的一刻,也不记得当时有谁在场,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当时的事都是听别人说的。现在,你陪在我身边,对我来说,你就是母亲。”

惠津子张开手捂住了嘴,细细思索他的话。虽然有遗憾,新的一天还是会到来,即便是定了罪,审判中也会有好的一面。惠津子终于关上了水龙头,把泡水变大的黄色海绵放进水槽里。弯曲的黄铜管吐出最后几滴水,厨房变得寂静无声。惠津子伸手抱住了这个今天过生日的孩子。

第十二章

1979年,大阪

顺子得知她的母亲杨金患上了胃癌,便离开了住在横滨的儿子和孙子,回到了大阪。秋冬两季,顺子在她母亲铺盖的尾部睡觉,好让她那疲惫的嫂子庆熙歇一歇,在庆熙的丈夫白约瑟终于去世后,庆熙一直在尽心尽力照顾杨金。

杨金躺在厚棉布铺盖上,基本上连动也不动,她睡在房子前面的房间里,那里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她的卧室。这个房子里最大的房间中弥漫着桉树和橘子的味道。最近,地板上铺了新榻榻米垫子,明媚的阳光自两扇窗户倾泻进来,窗边点缀着两排养在陶瓷花盆里的绿色植物。杨金铺盖边有一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九州橘,这是大阪的朝鲜教堂的教友送的昂贵礼物,橘香四溢。新买的索尼彩电开着,音量很低,三个女人都在等着看杨金最喜欢的节目《异国他乡》。

顺子坐在她母亲旁边的地板上,她的母亲尽可能坐起来,庆熙则坐在她平常的位置上,也就是铺盖另一边的杨金的头边。顺子和庆熙都在为所罗编织深蓝色毛衣。

说来也怪,杨金的四肢和关节一个接一个地停止了活动,她的肌肉发软,和果冻差不多,但她的头脑变得更加清晰和自由。她可以想象她离开自己的身体,像鹿一样快速奔跑。但在现实中,她几乎无法移动,也吃不下任何食物。然而,这种疾病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她有生以来,也许从她能够走路和做家务的那一刻起,杨金第一次没有了干活的冲动。做饭,洗碗,扫地,缝衣服,刷洗厕所,照顾孩子,洗衣服,做食物去卖或任何其他需要做的事,都不再可能了。她现在的任务是休息,等待死亡的来临。她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她充其量只剩下几天了。

杨金不知道生命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她觉得自己要么是回到所有死去的人身边,要么是前往耶稣基督所在的天国。她想再见到她的丈夫候奈。有一次,她在教堂里听到一段讲道,说是在天堂里,瘸子可以行走,盲人可以视物。她的丈夫不信上帝,但她希望如果有上帝,他会明白候奈是好人,他受够了身体的束缚,值得恢复健康。每当杨金试图谈论死亡,庆熙和顺子都会改变话题。

“你把钱给所罗寄去了吗?”杨金问,“我要你寄的是从银行取出来的崭新钞票。”

“是的,我昨天寄的。”顺子答,为母亲调整了一下枕头,好让她更清楚地看到电视。

“他什么时候能收到?没他的消息呢。”

“阿妈,他今晚或明天能收到卡片。”

所罗这个礼拜还没有打电话给曾外祖母,但这也可以理解。他刚刚举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派对,而顺子会提醒他写一封信或者打电话来,说声谢谢或问候一声。“他可能功课忙。我待会儿给他打电话。”

“那个歌手真的是名人吗?”杨金问道。几个女人不再做糖果生意后,摩撒为她们布置和维修了房子。杨金至今仍很难理解,她的外孙摩撒怎么有那么多钱,竟然雇流行歌星给他儿子的生日派对助兴。

“肯定要花很多钱啊!他真的是名人吗?”

“是啊,惠津子是这么说的。”顺子也想知道所罗现在怎么样了,他该申请他人生中的第一张身份证了。她很为这件事担心。

节目开始了,庆熙连忙起来调整天线。画面清晰多了。节目中熟悉的日本民谣飘进了房间。

“今天樋口去哪里呢?”杨金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异国他乡》节目的采访人樋口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她的头发染成黑色,一点也不显老,她走遍了全球,采访移居国外的日本人。樋口与她那一代的普通女性不一样,她一生未婚,没有孩子,是一个能力卓绝的世界旅行记者,可以问出任何私密的问题。据说她有朝鲜血统,光凭这个谣言,就足以让杨金和庆熙对樋口的勇气和流浪癖喜闻乐见。她们很喜欢她。在几个女人还经营小糖果店时,她们一关门就冲回家,生怕错过哪怕是一分钟的节目。顺子一向对这个节目不感兴趣,但现在她为了她母亲会把节目看完。

“枕头!”杨金叫道,顺子把她的枕头放好。

片头字幕滚动起来,庆熙拍了拍手。尽管有种种限制,她一直希望樋口去朝鲜。高汉秀告诉她的丈夫,她的父母和公婆都死了,但她仍然渴望听到家里的消息。此外,她还想知道金昌浩是否安全。不管她从别人那里听过多少次,他们的家人在回国后有多悲惨,她都无法想象那个戴着厚眼镜的英俊小伙子已经死了。

片头音乐停了,一个男声画外音宣布,今天樋口来到麦德林采访非常优秀的一家人,这家人从事养殖业,拥有哥伦比亚最大的养鸡场。樋口穿着浅色雨衣和她著名的绿色长袍,惊叹于若村一家在十九世纪末就决定移民到拉丁美洲,并且将孩子们培养成世界上优秀的日本人。“他们都会说日语呢!”樋口的声音充满了惊奇和赞赏。

摄像机镜头对准了女家长若村太太,她是一个满脸皱纹的瘦小女人,今年六十七岁,看起来很显老。她的眼睛很大,眼角下垂,眼周的皮肤又干又皱,显得睿智而深沉。和她的兄弟姐妹一样,她也是在麦德林出生的。

“当然,我父母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他们不会说西班牙语,也不懂养鸡。我六岁时,父亲死于心脏病,母亲独自抚养我们。我大哥和我们的母亲住在这里,但我们的另外两个兄弟去了蒙特利尔读书,然后回到了这里。我和我的姐妹们在农场工作。”

“肯定非常辛苦。”樋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女人天生就是受苦的命。”若村太太说。

“是啊,是啊。”

镜头中出现了巨大农场的内部,只见那里有成千上万只毛茸茸的鸡,好似一片由白色羽毛组成的移动海洋。无数只鸡顶着鲜艳的红鸡冠,拍打着翅膀。

在樋口的请求下,若村太太列举出了自打她的个子高到能喂鸡饲料且不被啄以来,所要做的各种家务活。

“肯定受了不少苦啊。”樋口重复道,尽量不因为那恶心的气味而皱起眉头。

若村太太耸耸肩。她展示了养鸡场需要做的各种工作,包括抬着沉重的机器在泥泞的田野里跋涉,由此可见,若村太太是一个多么坚忍的人。

在这期三十分钟的节目最后,樋口请若村太太用日语对观众说几句。

这位苍老的女农场主害羞地扭头面对镜头,然后别开目光,好像在思考什么。

“我从没去过日本……”她皱起眉头,“……但我希望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我做什么,我都能成为一个好的日本人。我希望永远不使我的同胞蒙羞。”

樋口泪流满面地结束了节目。随着片尾字幕出现,画外音说,樋口现正赶往机场,前往《异国他乡》的下一个目的地。“让我们等待同胞的再次相见!”画外音欢快地说。

顺子站起来,关掉电视。她想去厨房烧水泡茶。

“受苦。”杨金大声说,“女人天生就是受苦的命。”

“是的,受苦。”庆熙点点头,重复着这个词。在一生中,顺子也听过其他女人有此感慨,她们肯定受了很多苦,做姑娘时受苦,为人妻后受苦,为人母还要受苦,死的时候也要受苦。受苦,这个词让她感觉恶心。除了受苦,还有什么?她受苦,是为了给诺亚创造更好的生活,但这还不够。她应该教她的儿子忍受她经常都必须承受的屈辱吗?最后,他拒绝忍受他的出身。母亲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苦难总会降临,算失败吗?

“你生诺亚的气。”杨金说,“我知道。你这辈子不停地为他着想。首先是高汉秀,现在是诺亚。就因为你想要那个可怕的男人,所以才受苦。女人是不能犯那种错误的。”

“我还能怎么做呢?”顺子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杨金耸耸肩,几乎是在滑稽地模仿那个女农场主。“你为那个男人生了孩子,你给你的孩子带来了耻辱。你是在自找苦吃。诺亚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就是个孽子啊。白伊萨娶了你,你很走运。他是个多好的人啊。摩撒就拥有更好的血统,所以他的事业才这么成功。”

顺子用双手捂住嘴。人们常说,老妇人不仅话太多,还净说些没用的,但她的母亲似乎一直把这些具体的想法藏在心里。这就像是她母亲计划留给她的某种低劣的遗产。顺子无法反驳她。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杨金撅起嘴,用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是个坏人。”

“阿妈,是他把你接到这里来的。如果他没有带你来……”

“确实是他带我来这里的,但他依然是个大坏人。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连一点机会都没有。”杨金说。

“诺亚要是没有机会,那我为什么还要受苦?我为什么还要努力?如果我这么愚蠢,如果我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那是不是你的错?”顺子问,“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想责怪你。”

庆熙恳求地望着杨金,但老妇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沉默请求。

“姐姐。”庆熙轻声说,“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喝的?”

“不用了。”杨金扭头面对顺子,指着庆熙,大声嚷嚷道,“她对我比我的家人对我还好,她比你更关心我。你只关心诺亚和摩撒。你回来,只是因为听说我要死了。你不在乎我。除了你的孩子,你不关心任何人。”

庆熙轻轻摸摸杨金的手臂。

“姐姐,这不是你的真心话。顺子不得不照顾所罗。你知道的。你自己都说过很多次了。由美去世后,摩撒需要他妈妈的帮助。”她平静地说,“顺子受了太多苦了。尤其是诺亚还……”庆熙几乎说不出诺亚的名字。“而你,你在这里应有尽有,对吧?”她尽量使声音听起来柔和些。

“是的,是的,你一直都尽全力照顾我。我真希望金昌浩能留在日本。那样的话,你丈夫死后,他就可以和你结婚了。我很担心啊,我死了以后,谁来照顾你呢。顺子,你一定照顾好庆熙。她不能一个人住在这儿。哎呀,如果金昌浩没去朝鲜送死就好了。哎呀,那个可怜人可能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庆熙的五官痛苦地扭曲起来。

“阿妈,你瞧你吃药吃的,净说疯话。”顺子道。

“金昌浩之所以去朝鲜,是因为他不能和我们庆熙结婚,他等不下去了。”杨金说,她不再哭了。这就像看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哭哭啼啼,却可以随意收回眼泪。“他比白约瑟好多了。出事后,白约瑟成了酒鬼,但金昌浩是个真正的男人。他肯定能让我们的好庆熙开心,但是他死了。可怜的金昌浩啊。可怜的庆熙啊。”

看到庆熙震惊的表情,顺子坚定地说:“阿妈,你该睡觉了。我们走了,你休息吧。你一定很累了。走吧,我们到后面的房间织毛衣。”顺子说着扶庆熙站起来。在门口,顺子关上了灯。

“我才不累!你又要离开了吗?遇到难事,逃避是最容易的解决办法。很好。我现在就要死了,到时候你就不必留在这里了,你可以去找你的宝贝摩撒了!我从来没有为你制造过一天的负担。在我动弹不了之前,我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在努力干活儿,养活自己。我没有白吃饭,也没有白住在这里。你知道,我得到的都是我用汗水换来的。你善良的父亲死后,我一个人把你养大……”一提到她的丈夫,杨金又哭了起来,庆熙连忙跑到她身边,无法看到她这么痛苦。

顺子看着庆熙轻轻地拍着她母亲,直到母亲安静下来。她认不出她的母亲了,可以说是疾病改变了她,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疾病和死亡揭露了她母亲更真实的想法,她的母亲一直没有把这些想法宣之于口。顺子是犯了错,然而,她不相信她的儿子是孽子。日本人总说朝鲜人暴躁如雷,愤怒在他们的骨子里。怎么能反驳这种绝望的想法呢?诺亚是一个敏感的孩子,他相信如果他遵循所有的规则,并且做到最好,那么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将会改变他的想法。他的死也许是她的错,因为她允许他相信这样残酷的理想。

顺子跪在她母亲的铺盖边上。

“对不起,阿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之前离开了。我对一切都很抱歉。”

老妇杨金虚弱地看着她的独生女,突然厌恶自己。杨金也想道歉,但力量从她的身体里消失了,她只能闭上眼睛。

第十三章

“你是基督徒吗?”花子问所罗。她挨着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牧师刚刚赞美完他的曾外祖母,风琴手开始演奏《我们是耶稣的好朋友》。这首歌演奏完毕后将进行结束祷告,到时候葬礼就结束了。

所罗尽量让花子别再说话,但和以往一样,她还是那么固执。

“是不是有点像邪教?但你们什么有趣的事都不做,比如大家一块儿在户外裸奔或把婴儿当成祭品?我看书里写过的,美国人如果是虔诚的基督徒,就这样做,但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人。既然你很富有,你就得捐很多钱,对吗?”

花子一直把嘴靠近他的耳朵,小声用日语和他说话,所罗做出严肃的表情,像是在努力集中精神。他能闻到她的草莓唇彩的气味。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些日本人确实相信基督教是邪教。他在学校里的外国朋友不这么看,但他认识的日本人没一个是基督徒。

花子直视着唱诗班,用左小指戳了戳他的肋骨。

唱诗班正在唱他曾外祖母最喜欢的赞美诗。她过去常哼这首歌。

和家里所有的人一样,所罗也是基督徒。他的祖父白伊萨曾是大阪早期的长老会牧师之一。所罗从小到大,都听到教堂里的人把他的祖父称为烈士,他为了信仰入狱,获释后就去世了。顺子、摩撒和所罗每个礼拜日都去做礼拜。

“快完了吧?我想喝啤酒,所罗。我们能走了吗?我是个好姑娘,我可是从头坐到尾了。”

“花子,她是我的曾外祖母。”最后,他说道。所罗记得她是个温和的老妇人,身上散发着橙油和饼干的味道。她不太会说日语,但她的深蓝色马甲口袋里总有给他的点心和硬币。

“我们应该放尊重些。”

“曾祖母在天堂里。基督徒不都是这么说的吗?”花子模仿安详的表情。

“可是她死了。”

“你看起来也不怎么伤心。你奶奶顺子好像也不太难过。”她小声说,“那你是基督徒了?”

“是的,我是基督徒。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件事?”

“我想知道你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孩子死了之后,会怎么样?”

所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堕胎后,花子搬去和母亲一起住。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北海道,整日泡在惠津子的餐馆里,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和恼怒。她不会英语,所以上不了所罗的学校,而且,她讨厌和她同龄的孩子,拒绝上当地的高中。惠津子试图弄明白花子应该做什么,但同时,花子认为所罗是她的目标,只要一有机会,就跟着他。

和其他人一样,所罗认为花子非常漂亮,但惠津子警告他说,她的女儿是个捣蛋鬼,他应该和他学校里的女孩交朋友。

“总算完了!祷告结束了。快点,我们走吧,不然人多了,就不好走了。”花子轻轻地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由着她带他走出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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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堂后面明亮的巷子里,花子向后靠在墙上,一只脚在地上,另一条腿弯曲靠在墙上。她在抽烟。她又问他为什么他们不能喝啤酒。

在他的学校里,有些学生喝酒,但所罗不太喜欢酒的味道,而且,他的朋友们喝醉后总惹麻烦。他的父亲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生他的气,而且,所罗在聚会上可以随便拒绝他朋友递过来的酒,因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他很难对花子说不,因为她想要什么东西,总是不如愿就不罢休。花子早就觉得他太古板了。

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吐出来,她噘嘴的样子可爱极了。

“不能喝啤酒,要尊重他曾外祖母的葬礼,从不生他父亲的气。啊,所罗,也许你可以当牧师了。”

她双手合十祈祷,还闭上了眼睛。

“我不打算当牧师,但是我长大后该做什么呢?”他问道。

学校里一个比他大的学生曾说,所有女人都是妓女,所有男人都是杀手;女孩们关心你未来的工作,是因为她们想嫁给有钱人。

“我不知道,柏青哥牧师。”她笑了起来,“嘿,基督徒不应该有婚前性行为,对吧?”

所罗扣上西装上衣纽扣。外面很冷,他的大衣还挂在楼上的壁橱里。

“你还是童男呢。”她笑眯眯地说,“我知道。没问题。你才十四岁。你想不想?”

“想什么?”

“和我做啊?你知道,我可以的。”她又吸了一口烟,给了更多的暗示,“我有经验。我做过很多次了。我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子抓着那天早上他父亲为他系的领带的领带结,然后慢慢地松开了手。

所罗不敢看她的脸。

教堂的后门缓缓地开了。惠津子站在门口冲他们两个挥手。

“太冷了,你们两个进来吧。所罗,你该和你父亲一起去接待宾客了。”

所罗能听出惠津子声音里的焦虑。花子把烟丢掉,跟他走进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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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待处,花子继续跟着所罗。她要他猜她的胸罩尺码。所罗不知道,但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胸脯。

客人大都上了年纪,没有打扰他们,于是他们两个在接待处里闲逛。

“咱们去7-11便利店买啤酒吧。然后去我家喝,不然去公园也成。”

“我不喜欢喝啤酒。”

“说不定你喜欢我的阴门。”

“花子!”

“啊,闭嘴。你喜欢我。我知道你喜欢我。”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说话?”

“因为我不是好女孩,而你不愿意和好女孩做,特别是你的第一次。没人愿意。我又不想和你结婚,所罗。我更不需要你的钱。”

“你在说什么呀?”

“去你妈的。”花子说完便从他身边走开了。

所罗追上她,拉住了她的手臂。

花子冲他冷冷一笑。这就好像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羊毛裙,裙子上配有白色小圆领,这样看来,她比他还小。

奶奶顺子走了过来。

“奶奶。”所罗说,看到顺子,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和花子在一起非常兴奋,但她也让他感到紧张和害怕。在她面前,有一个成年人在身边让他感觉更安全。就在昨天,他发现她在便利店偷了一包巧克力威化饼。她离开商店,所罗则留下付钱买巧克力,担心店员可能惹上麻烦。在他父亲的店里,如果物品丢失,职员立即就会被解雇。

顺子对他们笑笑。她摸摸所罗的上臂,仿佛是在安慰他。他看起来有些慌张。

“你穿西装很帅气。”

“这位是花子。”所罗说,花子深深向她鞠了一躬。顺子点点头。这姑娘是个大美人,却倨傲地扬着下巴。顺子有事和摩撒商量,却感觉不应该留下所罗和这个美少女独处。

“结束后,你会回家吧?”她问。

所罗点点头。

顺子刚一转身离开,美少女就带他走出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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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汉秀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他一看到顺子斜穿过接待区,便大声喊她。

顺子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只觉得难以忍受。

“你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我一直都认为她比你还坚强。”

顺子注视着他。她母亲临死前说这个人毁了她的生活,但他有吗?他给了她诺亚。她如果不是怀孕了,就不可能嫁给白伊萨,如果没有白伊萨,她就不会有摩撒和她的孙子所罗。她再也不想恨他了。约瑟再见到把他卖为奴隶的兄弟们,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们想伤害我,但上帝要你们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完成现在的事,是为了拯救许多生命。”曾几何时,她问白伊萨这世上为什么有邪恶,他就是这么教她的。

“我是来看看你好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

“谢谢你。”

“我妻子去世了。”

“我很遗憾。”

“我不可以和她离婚,因为她父亲是我的老板,他收养了我。”

一段时间前,摩撒告诉她,在高汉秀的岳父退休后,高汉秀成了关西地区第二大黑帮家族的老大。

“你不用向我解释,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谢谢你今天能来。”

“你为什么这么冷漠?我还以为你现在会嫁给我。”

“什么?现在可是我母亲的葬礼。你为什么还活着,而我的诺亚却不在人世了?我甚至都不能去参加我自己孩子的……”

“他是我唯一的……”

“不是的,不是的。他是我的儿子。我的。”

顺子快步向厨房走去,留下他独自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她泪流不止,厨房里的女人见到她,纷纷和她拥抱。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轻轻地揉搓着她的后背。她们都以为她是为了母亲的死而伤心难过。

第十四章

1980年,横滨

所罗兴奋到不能自已,他没有过性经历。花子在这方面了解很多,所以她教他试着想一些其他事,如果他太兴奋了,就闭上眼睛,因为对他来说,等她到高潮是很重要的。她说,如果他一分钟就高潮了,女孩们就不会再和他亲热了。所罗做了花子告诉他的每一步,不仅因为他敬畏她,还因为他想让她快乐。他愿意做任何事逗她开心,因为即使她很聪明,美到令人窒息,令人兴奋,但她也很伤心不安。她不可能坐着不动,一天不喝酒,她就受不了。对她来说,做爱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在六个月的时间里,她把他变成了她的理想情人,尽管他还不到十五岁,她自己则不到十七岁。

这一切都是在杨金的葬礼后开始的。花子买了啤酒,他们去了惠津子的公寓。她脱掉裙子和上衣,然后脱掉了他的衣服。她把他拉到她的床上,在他的阳具上套了一个橡胶套,并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对她的身体感到惊讶,她被他的幸福逗乐了。花子并没有因为他很快就高潮了而生气,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但在他高潮过后,她开始了她的课程。

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惠津子家里见面,并多次做爱。惠津子从未回家,所罗告诉奶奶他和朋友在一起。他回家吃晚饭,因为他的父亲期望在餐桌上见到他,而她通常都去惠津子的餐厅吃饭。

和她在一起后,所罗感到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对生活也更认真了。他还是个孩子,他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开始思考如何能一直和她在一起,而不仅仅是放学后和休息时。在学校里,他尽可能快点写作业,这样他去找她,就不用老想着作业了。他的父亲期望他取得好成绩,而所罗是个好学生。当他不在她身边时,他不禁想知道她外出时做了什么。他常常担心她被大一点的男孩抢走,但她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惠津子和摩撒不知道他们做爱,花子告诉所罗决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告诉他:“我是你的地下女友,你是我的地下男友,知道吗?”

在大约四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所罗来到公寓,只见花子穿着肉色内衣和高跟鞋等着他。她看上去就像《花花公子》杂志里的娇小插页女郎。

“你有钱吗,所罗?”她问。

“当然有。怎么了?”

“我想要点钱。我得买些东西来叫你神魂颠倒。比如这个,很漂亮吧?”

所罗想拥抱她,但她轻轻地伸出左手,“先给钱。”

所罗掏出皮夹,拿出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你要钱做什么?”他问道。

“人家自有用处呀。还有没有?”

“当然有了。”所罗拿出一张应急的五千日元钞票,他一直把这张钱折叠着,放在钱包里他母亲照片的后面。他的父亲告诉他,他身上必须得有钱,以防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

“请把钱给花子吧。”

所罗把钱给她,花子把这张五千日元放在桌上,和那张一千日元放在一起。

花子缓缓地走到惠津子放收音机的架子边,她调整频道,找到了一首她喜欢的流行歌曲。她弯下腰,随着音乐的节拍扭动臀部,确保他始终注视着她。所罗走到她跟前,她转过身来,解开他的牛仔裤。她一言不发,把他推到她身旁的扶手椅上,双膝跪下。所罗永远也猜不出她要做什么。

他高潮后,只见她在哭。“花子,你怎么了?”

“回家吧,所罗。”花子说。

“什么?”

“我和你完了。”

“我是来这里见你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回家吧,所罗!你只是个小男孩,想找人亲热亲热罢了。我需要钱,这点钱根本不够。我能怎么做?”

“你在说什么?”

“回家写你的作业吧。去和你爸、你奶奶吃晚饭吧!你永远是你。我的爸妈离婚了。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是个失败者,因为我妈是城里的妓女。”

“你说什么呢?干吗无缘无故发脾气?我没那么想,花子。我永远也不会那么想的。你也可以来。我还以为等我走后,你要去你妈的餐馆里呢。”

花子戴好胸罩,走进浴室里拿浴袍。她穿着一件红色浴衣走了回来。她一声不吭,然后,她让他多拿些钱,明天再来。

“花子,我们是朋友吧?我爱你。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生日时收到的钱都在家里,但我奶奶把钱放在柜子里了。我不能一次全拿出来。你要钱干什么用?”

“我得走了,所罗。我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我必须独立。”

“为什么?不行,你不能走。”

每一天,他都在想他能做什么工作,有了工作,他们就能生活在一起。他们太年轻了,不能结婚,但他认为,高中毕业后,他就去工作,那样就能照顾她了。他一定会娶她的。她曾经说过,如果她结婚,就永远不离婚,因为她永远不会那样对待她的孩子。她的母亲离开后,她和两个哥哥的待遇还不如麻风病人。但是所罗的父亲想让他去美国上大学。他怎么能把她丢下呢?他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他们可以在他大学毕业后结婚。

“所罗,我要去东京过真正的生活。我不能待在这个公寓里,等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干我。”

“什么?”

“为了我的生活,我得做点什么。横滨是个愚蠢的地方,而我宁愿死也不回北海道。”

“你妈妈给你找的那所学校呢?”

“我不能去上学,我不像你那么聪明。我想上电视,就像剧中的那些女孩一样,但我不会表演,我也不会唱歌,我五音不全。”

“也许你可以学习表演和唱歌,不是有这种学校吗?我们可以让你妈妈给你找一所那样的学校。”

有那么一瞬间,花子打起了精神,随即又变得十分失望。

“她认为这种事很蠢。她不会帮我的,不会的。再说了,我学习不好,演戏是要读台词背台词的。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非常优秀的女演员接受采访,她说她在读台词背台词方面费了很大的力。除了性,我什么都不擅长,但等我年老色衰了,我能做什么呢?”

“你会一直美丽下去的,花子。”

她大笑起来。

“不是这样的,呆子。女人的美貌转瞬即逝。我妈妈就很显老。她最好能留住你爸爸,她找不到更好的人了。”

“你可以给你妈妈打工啊。”

“不要,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讨厌酱油的气味,也不喜欢头发上有油。恶心死了。我无法想象整天向那些懒惰、肥胖,动不动就抱怨的顾客鞠躬。她也讨厌顾客,她是一个伪君子。”

“惠津子不是那种人。”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她。”

所罗抚摸她的头发,花子解开浴袍,脱掉内裤。

“还能再来一次吗?”她问,“我需要你进入我。第二次永远都更好,因为持续时间能长点儿。”所罗抚摸她,他能再来一次。

__o___ _

她每天都向他要钱,他每天都从柜子里拿一些他过生日收到的钱,直到把钱拿光。每当他来,她都想尝试一些新鲜花招,即使这会让她很疼,因为她告诉他她需要熟练掌握这些技巧。即使他不喜欢某种姿势,她也让他练习,并扮演某种角色。她学会了如何像三级片里的女孩那样叫床和说话。在钱用光的一个星期后,所罗发现了她藏在他铅笔盒里的一张纸条:“所罗,有一天,你将找到一个真正的好女孩,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我保证。但和我一起很有趣吧?对你来说,我只是一朵受污染的花。”那天下午,所罗跑到惠津子的公寓,他知道她已经走了。三年后,去纽约上大学前,他在东京一家著名的鳗鱼店里见到了她,她送给他一件毛衣。

第十五章

1985年,纽约

“你在哪里?”所罗用日语问道,“你妈妈不知道你的下落。所有人都很担心。”

“我不想说起她。”花子答,“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有了。”所罗不假思索地回答,“花子,你还好吗?”不管她喝了多少酒,她听起来总是很清醒。

“给我讲讲她的事吧。她是日本人吗?”

“不是。”所罗希望她别挂断电话。大约在五年前,她搬出了惠津子的公寓,在东京做了几份招待工作,拒绝告诉任何人她的行踪。惠津子再也无计可施,她雇了一名私家侦探,但没能找到她。“花子,告诉我你在哪里,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

“闭嘴,大学生。不然我就挂了。”

“啊,花子。为什么?”他笑了出来,甚至想念她的坏脾气,“花子,你怎么这么难相处?”

“你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

花子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所罗听到了液体撞击玻璃杯的声音。那是东京的一个早晨,她坐在她位于六本木狭小公寓的光秃地板上,她和其他三位女招待合住。有两个在前一天晚上喝威士忌喝多了,正在睡觉,第三个去约会了,还没回来。

“我想你,所罗。我想念我的老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知道吗?”

“你喝多了。你没事吧?”

“我喜欢喝酒。喝了酒,我就能开心点。我是千杯不醉。”她哈哈大笑,吞下一小口酒。她希望不那么快喝光瓶里的酒。“喝酒和上床是我的拿手好戏。就是这样。”

“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在东京。”

“你还在六本木的俱乐部工作?”

“是的,不过我换了一家俱乐部。你不知道是哪一家。”两天前,她被炒鱿鱼了,但她知道她还能找到别的工作,“我是个优秀的女招待。”

“我肯定,不管你决定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你瞧不起我的工作,但我不在乎。我又不是妓女。我给无聊的男人倒酒,和他们聊天,让他们感觉自己魅力四射。”

“我没说我瞧不起你的工作。”

“你撒谎。”

“花子,你为什么不去上学?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大学。你比这里的大多数学生都聪明。你可以来美国上学,先学英语,然后申请这里的大学。你妈妈和我爸爸一定会给你付学费的。你知道的。”

“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读完高中?”花子讽刺地答,“等等,你女朋友在你身边吗?”

“不在,但我马上去见她。”

“不,你不能去见她,所罗。你得和我聊天。因为你是我的老朋友,我今晚想和我的老朋友聊聊天。你能取消约会吗?我待会儿给你打过去。”

“我给你打吧。我去取消约会,然后给你打电话。”

“我才不把我的号码给你。你去和女朋友取消约会,我五分钟后给你打过去。”

“你还好吗,花子?”

“你为什么不说你也想我,所罗?你以前总是特别想我。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我记得所有的一切。”

他们分别三年之后见面吃午饭那次,她送给他一件巴宝莉牌深红色羊绒衫作为毕业礼物。“曼哈顿很冷吧?这件毛衣像我们燃烧的爱一样鲜红炽热。”然而,吃饭的时候,她却不肯靠近他,她甚至不碰他的胳膊。她闻起来很香,有股茉莉花和檀香的气味。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所罗轻声说。再过几分钟,菲芘就要来了,她有他房间的钥匙。

“啊,是呀,你是我的所罗。我能看出来你什么时候想要我。”

所罗闭上眼。她是对的,他想要她。她离开他的时候,真的是一种肉体上的痛苦,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的离去。他爱菲芘,但那种感情与他对花子的感情不一样。

“花子,我该挂电话了,但我过会儿给你打过去吧?能不能把你的号码告诉我?”

“不行,所罗。我绝不会把我的号码告诉你。我什么时候想和你聊天了,我就打给你。你不能打给我。没人能打电话给我。”

“而且,你想离开就离开。”他说。

“是的,我确实一走了之,但是所罗,你永远也不会厌倦我,因为我永远不向你提任何要求,除了今天。我希望你和我聊聊,哄我睡觉。我睡不着觉,所罗。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睡不着。花子太累了。”

“你为什么不让你妈妈帮你?我在纽约。你连电话号码都不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帮……”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学习,你要成为一个国际商人!你那个有钱的爸爸希望你这样,所罗是个好孩子,他要让他那个柏青哥爸爸骄傲!”

“花子,你还是少喝点酒吧。”他努力保持冷静的声音。如果他有一点生气,她准会消失。

门开了,菲芘走了进来,一开始,她看起来很开心,可看到他在打电话,便面露困惑之色。所罗笑笑,示意菲芘坐在他旁边。宿舍里只有一张窄床和一张耐用的书桌,但他很幸运,能住单人间。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菲芘用口型问是否需要回避。他停顿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你能不能取消和你女朋友的约会,帮我入睡?”花子问,“要是你在我身边,就能干我了,我可以在你怀里睡。我们始终都没机会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因为你以前就是个孩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花子?我怎么才能帮你?”

“所罗奥特曼,你唱歌吧。你唱歌给我听。你知道的,就是那首关于阳光的歌。我喜欢那首关于阳光的歌谣。”

“只要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就给你唱歌。”

“那你得保证你不把号码告诉我妈。”

“好吧。是什么号?”所罗在他的宏观经济学课本的封皮上写下数字,“我现在挂断,过一会儿再打给你,好吗?”

“好吧。”她虚弱地说。她已经喝完第二瓶了。她觉得很清醒,但脑袋昏沉沉的,就像她的四肢被浸透了一样。“我现在就挂电话。打电话给我,我想听你唱歌。”

他挂断电话后,菲芘问:“嘿,怎么了?”

“等一下,稍等一会儿。我待会儿解释给你听。”

他拨了他父亲的号码,摩撒接了电话。

“爸爸,你记下花子的电话号码。我觉得她好像真的生病了。只有号码,你能找到她在哪里吗?能不能找春希或是惠津子的私家侦探?我得挂电话了。我必须马上给她回过去。听起来好像她喝醉了,要不就是吸毒了。”

所罗拨打了号码,却发现那里是六本木区的一家中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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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芘脱掉外套,脱光身上的衣服,躺到了床上。她的一头黑发披散在她白皙的肩胛骨上。

“是谁呀?”

“花子,我继母的女儿。”

“她怎么会成为你的继姐?是那个妓女吗?”

“她不是妓女,她是女招待。”

“只要给钱,她们就跟别人上床,不是吗?”

“不是的。不总是这样。有时候吧,得视情况而定。”

“啊,老天,这区别可够大的。你又一次让我了解到了日本文化的精髓。多谢了。”

电话响了,所罗快步走过去接听电话。这次打来的是惠津子。

“所罗。那个号码是一家中餐馆的。”

“是的,我很抱歉。但我刚才真的和她通话了,惠津子。她喝醉了。她说她在另一家俱乐部打工。她以前的妈妈桑没有提过她的下落吗?”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信息。另外两个地方都把她解雇了。每次我们快找到她的时候,她都因为喝太多酒被人家炒掉了。”

“我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你那里现在是晚上吗?”

“是的。花子说她睡不着觉。我担心她一边喝酒一边嗑药。我听说俱乐部里上班的女孩子会这样。”

“你快去睡觉吧,所罗。摩撒说你在学校的成绩很好。我们为你骄傲。”她道,“晚安,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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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芘笑了。

“这么说,你的第一次献给了你那个妓女继姐,而现在她有麻烦了。”

“你真是有同情心啊。”

“你的前任是一个职业性工作者,我没有因为她喝醉了给你打电话就生你的气,我已经够大方够宽容了。要么是我对自己的价值有信心,要么是我对我们的关系有信心,还有可能是我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你不顾伤害我的感情,也要回到那个麻烦缠身的年轻姑娘身边,我知道你很想救她。”

“我救不了她。”

“你试过了,但没有做到,因为她不想要你帮她。她想死。”

“什么?”

“没错,所罗。那个年轻姑娘一心求死。”她向后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温和地看着他。她吻了他的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麻烦缠身的年轻女子。我们不能把她们都救出来。”

__o___ _

花子没有再打电话给他。几个月后,惠津子查到她在歌舞伎町区的一家土耳其浴室打工,她在那里为男人洗澡赚钱。私家侦探把花子的下班时间告诉了惠津子,她在浴室外面等着。几个女孩走了出来,花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惠津子简直无法相信她竟然老了这么多。私家侦探说过,惠津子可能认不出她,因为她成熟了很多。花子的脸十分憔悴,她没有化妆,穿着脏兮兮的衣服。

“花子。”惠津子说。

花子看到了她,随即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别来烦我。”

“花子,求你了,花子。”

“走开。”

“花子,我们可以忘了这一切。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不该逼你去上学。对不起。”

“不。”

“你不必在这里工作的。我有钱。”

“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要那个开柏青哥游戏厅的男人的钱。我自己能赚钱。”

“你住在哪里?我们能不能去你住的地方谈谈?”

“不行。”

“我是不会走的。”

“你会走的,你是个自私的人。”

惠津子站在那里,她相信如果她能听着,能受苦,她的女儿就能得救。

“我太坏了。是的。原谅我吧,花子。只要你不再这样,叫我干什么都行。”

花子的大提包从肩膀上掉了下来,用毛巾包着的两个酒瓶在人行道上发出低沉的叮当声。她号啕大哭,双手垂在身边,惠津子跪在地上,抱着女儿的膝盖,不让她离开。

第十六章

1989年,东京

所罗很高兴能回家。事实证明,特氏兄弟投资银行的工作比预想的还好。他大学毕业才一年,却拿到了很高的薪水,而且他享受着作为外国人而不是本地人被雇用的无数好处。公司的人事部给他找了一个高级租房经纪人,这个人在南麻布区给他找了一间像样的一居室,菲芘觉得公寓还不赖。作为他的公司雇主,特氏兄弟投资银行做了租约的担保人,因为所罗在日本是合法的外国人。所罗在横滨他父亲的房子里长大,以前从来没有租过房子。按照惯例,非日本公民租客都需要担保人,这当然惹得菲芘很是不高兴。

经过一番劝诱,菲芘决定跟随他去东京。他们正在考虑结婚,一起搬到日本是第一步。现在她来了东京,他又觉得对不起她。所罗曾在一家英国投资银行的日本分行工作,除了受过西方教育的当地人(不像当地人那么狭隘),他的同事还有英国人、美国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偶尔还有南非人。作为一个在美国接受教育的朝鲜裔日本人,所罗既是本地人又是外国人,他对当地的了解大有用处,还享有外国人的经济特权。然而,菲芘并不享受他的地位和特权。相反,她整天不是待在家里看书就是在东京闲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所罗很少在家。他们没有结婚,所以她不可能得到工作签证;她想教英语,但她不知道如何找家教的工作。有时,有日本人问她一些很天真的问题,比如她是不是朝鲜人,她往往反应过度。

“在美国,根本不会分韩国人或朝鲜人。我为什么要是韩国人或朝鲜人?这没有任何意义!我出生在西雅图,我的父母到美国的时候,朝鲜和韩国还是一个国家。”她大喊道,道出了她那个时代的偏执逸事。“不管是韩国人还是朝鲜人,有些已经他妈的在这里生活了四代,日本为什么仍然把这两个国家区分开来?你在这里出生。你不是外国人!真是疯了。你父亲也在这个国家出生。你们俩为什么拿着韩国护照?太奇怪了。”

她和他一样清楚,在朝鲜半岛分裂后,在日朝鲜人最终都要选择一边,而且往往不止选择一次,这对他们的居民身份有很大的影响。韩国人或朝鲜人要成为日本公民,仍然难如登天,很多人认为试图成为前压迫者的公民,实在是可耻至极。她把这段历史怪象和普遍存在的种族偏见告知她在纽约的朋友,他们都不敢相信他们认识的友善、彬彬有礼的日本人,实际上却可能认为她是罪犯,不仅懒惰,肮脏,还很有攻击性,而这些都是在日朝鲜人的典型负面特征。“好吧,每个人都知道朝鲜人和日本人合不来。”她的朋友会天真地说,好像一切都是平等的。很快,菲芘就不再和她家乡的朋友谈论这件事了。

菲芘对在日朝鲜人的历史竟如此愤怒,所罗觉得很奇怪。在东京生活了三个月,又读了几本历史书,她得出了一个结论:日本人永远不会改变。“政府仍然拒绝承认日本犯下的战争罪行!”奇怪的是,在就这一话题进行的对话中,所罗发现自己在为日本人辩护。

他们计划等到交易季节结束、工作不忙的时候,去汉城玩一个礼拜。他希望汉城是个中立地区,让他们感到正常,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是朝鲜移民。菲芘的韩语说得很好,他的韩语却差强人意。他和父亲去过韩国几次,那里的每个人都把他们当作日本人。那次回韩国并不算回家省亲;然而,能去韩国还是很好的。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装作是日本游客来韩国享受烧烤,而不是试图向那些捶胸顿足、自以为是的韩国人解释为什么他们的第一语言是日语,要来得容易得多。

所罗深爱着菲芘。他们从大二就在一起了。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然而,看到她在这里过得如此不适,他才意识到他们是多么不同。他们都是朝鲜人,都在朝鲜以外的地方长大,但他们并不一样。在日本,他们的差异似乎更为明显。他们已经有两个礼拜没做爱了。这就是他们婚后的相处模式吗?会不会变得更糟?所罗在去打扑克的路上,思考着这些事情。

今晚是他第四次和同事玩扑克。所罗和另一个初级助理路易斯是受邀加入的,路易斯来自巴黎,是个混血儿;其余的玩家不是经理就是执行董事。有时候玩牌的人会有些变化,但通常有六七个人。没有女孩参加。所罗打扑克有一手。第一次玩的时候,他玩得很轻松,不输不赢;第二次,他感觉更自在了,成了第二大赢家;在第三次后,所罗把三十五万日元的赌注赢走了大半。其他人大为光火,但是他认为应该叫别人明白:他想赢,就可以赢。

今晚,他打算输点钱。他们是一群优秀的人,不会输不起,所罗希望继续和他们玩。毫无疑问,他们邀请他,是认为他或多或少是条容易上钩的鱼,但他们不知道,他这个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专业大学生,对打扑克和钓鱼都十分在行。

他们玩的是蟒牌,也叫丢垃圾,意思是可以把坏牌扔给你左边的人,先是三张,然后是两张,最后是一张,这期间要一直下注。就连白痴也可以赢,因为玩这种牌,靠的是运气。但所罗喜欢投注。他喜欢看别人下注或输钱。

玩家在六本木一家不知名的居酒屋镶有护墙板的地下室里碰面。店主是所罗的老板森和的朋友,森和是公司里资历最深的总经理。老板让他们每个月用一次地下室,只要他们喝的酒够多,并且点很多食物。每个月都有一个人请客吃饭。刚开始的时候,董事们认为让员工们付钱不公平,因为他们挣的钱少得多,但当所罗第三次玩牌赢钱了,他们中就有许多人说“就让那个年轻人请客吧”。就这样,这次的晚饭由所罗买单。

今晚有六个人玩牌,赌注总额是三十万日元。所罗赢了三把,没有输钱,也没有赢钱,持平。

“嘿,索利。”森和说,“出什么事了?好运把你抛弃了,老弟?”

他的老板森和是日本人,留学加州和得克萨斯州,尽管他穿着定制西装,说着优雅的东京特有用语,他的英语发音模式却和纯粹的美国大学生无异。他家里出了好几位公爵和伯爵,他们在战后被剥夺了头衔,而他母亲的娘家则是幕府将军的亲戚。在公司,森和业绩突出。去年一共有六项最重要的业务交易,其中五项都是森和促成的。正是森和邀请所罗来打扑克。几个年纪大的玩家都抱怨输给了他这个年轻人,但森和让他们不要诸多怨言,他说,竞争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所罗喜欢他的老板,每个人都喜欢他的老板。他幸运地成了受森和器重的年轻人,并受邀参加著名的每月扑克牌局。森和团队中有些人在公司里工作了十年,却从没受到邀请。每当菲芘说日本人是种族主义者,所罗就会提起惠津子和森和,作为反驳的证据。惠津子代表着心地善良,没有种族偏见的日本人,但是菲芘和她无法交流,因为惠津子的英语很糟糕。森和是日本人,对所罗比大多数在日朝鲜人对他都友善,那些朝鲜人偶尔带着怀疑的眼神看他,视他为富人的儿子,或者是学校里的竞争对手。没错,一些日本人的确认为朝鲜人是人渣,但有些朝鲜人确实是人渣,他这么告诉菲芘。一些日本人也是人渣。没有必要继续对过去耿耿于怀,他希望菲芘最终能跨过这道坎。

该弃牌、重新发牌、下注了。所罗扔掉了一张无用的方块九和一张红心二,然后拿起了J和一张三,希望能打一把满堂红。幸运从未将他抛弃。每当所罗打牌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很强大,很顺利,好像他不会输。他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因为他不在乎钱。他喜欢坐在桌边,山南海北地聊天。现在这手牌不错,他大有机会赢得当前的赌注,也就是十万日元。所罗赌了三万日元。路易斯和日裔澳洲人山田把牌面朝下以示退出,牌局里只剩下所罗、小野、詹卡洛和森和。小野一脸茫然,詹卡洛搔了搔耳朵。

小野加注两万日元,森和和詹卡洛立即示意退出。詹卡洛笑着说:“你们两个浑蛋。”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还有没有竹签子上的鸡肉了?”

“那叫烤鸡肉串。”森和说,“你住在日本,伙计,你该学学竹签上的鸡肉叫什么名字了。”

詹卡洛冲他竖了竖中指,笑了起来,露出一颗颗小而整齐的牙齿。

森和示意侍者过来,为每个人订了餐。

该亮牌了,小野只有两个对子。他一直在虚张声势。

所罗摊开牌。

“你这个狗杂种。”小野说。

“对不起,先生。”所罗说着轻松熟练地把钱扫过来。

“赢就是赢,永远都不要为此道歉,索利。”森和道。

“他可以道歉,谁叫他赢走了我的钱。”詹卡洛反驳道,其他人哄笑起来。

“伙计,我等不及让你和我一起做做项目了。我要给你安排很多很多查账的工作,整个周末都别想休息,而且,我保证你只能和丑女一起上班。”小野说。他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经济学博士,结了四次婚。每一个妻子都比前一个更美。在日本经济繁荣时期,他是一名资深电子银行家,他赚了很多钱,而且还在不停地工作。小野说,努力工作的目的很简单:和漂亮女人做爱,值得付出代价。

“我会找那些最麻烦的交易,查账的工作量最大的,全都安排给你做,我的小朋友。”小野搓着手说。

“他比你高。”詹卡洛说。

“地位比体型更重要。”小野答。

“对不起,小野先生,实在对不起。”所罗夸张地鞠了个躬。

“没事的,索利。”森和说,“小野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这话可不对。我可是会怀恨在心,瞅准时机就打击报复。”小野说。

所罗挑起眉毛,浑身颤抖。“我还只是个孩子,先生。”他央求道,“行行好吧。”他开始把现金在他面前整齐地堆成一堆。“应该对一个有钱的孩子发善心。”

“我听说你家的钱不太干净啊。”詹卡洛说,“你父亲是开柏青哥游戏厅的吧?”

所罗点点头,不确定他是怎么打听到这件事的。

“我以前和一个热辣的日本混血儿约会过,她经常玩柏青哥。那可是个昂贵的习惯。我早料到你小子会赌钱。这肯定就是聪明的朝鲜血统。”詹卡洛道,“伙计,那姑娘常说起开游戏厅的朝鲜人有多诡诈,有多聪明,把所有日本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伙计,她经常是用她的乳头做这件疯狂的事……”

“不可能。”森和说,“你就没和辣妹约会过。”

“是呀,你识破我了,先生。和我约会的是你老婆,她倒是不太热辣。她真是太……”

森和哈哈大笑起来。“嘿,我们玩扑克吧?”他把苏打水倒进威士忌,酒的颜色立即变淡了很多,“索利赢得光明正大。”

“我又没说什么坏话,我是在恭维。在日朝鲜人既聪明又有钱,就像我们的所罗。我没说他是黑帮!你不会杀了我吧,索利?”詹卡洛问道。

所罗露出了犹豫的笑容。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他父亲做的生意了。在美国,甚至没人知道柏青哥是什么。正是他的父亲相信,西方银行的办公室里会少一些偏见,并鼓励他接受这份工作。詹卡洛说的这些话,与其他日本中产阶级的想法或窃窃私语差不多,听到一个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年的意大利白人说出这样的话,他感觉怪怪的。

路易斯签牌,森和洗牌,给众人重新发牌。

所罗有三张老K,但他连续三次把它们都出了,然后扣牌退出,输了大约一万日元。晚上结束时,他付了账。森和说自己想和他谈谈,所以他们走到街上叫出租车。

第十七章

“你是故意输的,三张K都是你的。”森和对所罗说。他们站在居酒屋外面。森和点了一根淡味万宝路香烟。

所罗耸耸肩。

“你这么做太蠢了。詹卡洛这人太不会交际。他这种白人只适合住在亚洲,因为他们国内的白人都不喜欢他。他在日本待了这么久,他觉得日本人对他拍马屁是因为他太特别了。他妈的简直异想天开。总的来说,他不是坏人,确实是这样的。别理那个呆子。你现在应该知道,这里的人,甚至不是日本人,也会说朝鲜人不好,但你得忘了这一点。我在美国的时候,人们常说亚洲人这不好那不好,就像我们都说中文,早餐都吃寿司。教我们美国历史的时候,他们会忘记监禁和广岛的事。又能怎么样呢,对吧?”

“我没受影响。”所罗答,在漆黑的街道上寻找出租车。火车在半个小时前就停运了。“我很好。”

“好吧,你是个坚强的人。”森和道,“听着,你知道的,要成功,总是要上点税的。”

“嗯?”

“如果你在任何事情上都做得很好,你就得上税给所有那些差强人意的人。另一方面,如果你做得不好,生活也会让你付失败税。每个人都得有所付出。”

森和严肃地看着他。

“当然,最糟糕的是平庸税。真是浑蛋。”森和扔掉香烟,交叉双臂。“注意了:交失败税的人大都出生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就算指甲断了,还紧紧抓着这个尘世不放,他们甚至不知道游戏规则。你都不能在他们失败时生他们的气。生活会让那些浑蛋受尽折磨。”森和无奈地皱起眉头,好像他有点担心生活的不平等,却又不是太过在乎。他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失败者必须爬上珠穆朗玛峰才能脱离地狱,也许每五十万人中有一两个人能登上峰顶,但剩下的人一辈子都要交失败税,然后死去。如果上帝是存在的,而且很公平,那么在来世,这些人应该得到更好的座位,还是说得通的。”

所罗点点头,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森和依然牢牢地注视着他。“但是,所有身体健全的中产阶级都害怕自己的影子,他们会用复利按季度分期把税付给普通人。我的朋友,如果你谨慎行事,那事情就是如此。如果我是你,我就不玩任何游戏。我要利用一切他妈的优势。谁跟你过不去,就揍得他屁滚尿流。不要怜悯笨蛋,尤其是当他们不配的时候。要狠狠修理那些浑蛋。”

“这么说,成功税来自嫉妒,失败税来自剥削。好吧。”所罗点了点头,好像他开始明白了。“那平庸税是什么呢?为什么……”

“问得好,年轻的绝地武士。平庸税来自你和所有知道你平庸的人。这种税比你想象的要沉重。”

所罗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这倒不是说他认为自己很特别,但他从不认为自己平庸。也许这是不言而喻的,即使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如此,但他确实渴望成功。

“绝地武士,你要明白一点,没有什么比明白你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更糟糕的了。糟糕透顶的生活啊。而且,在日本这个伟大的国家,我所有英明的祖先都在这里出生,每个人都想和其他人一样。因此,生活在这里才很安全,但此处也是一个恐龙村。恐龙已经绝种了,伙计。把你的那块分割开,把你的战利品投资到别的地方。你是个年轻人,应该有人告诉你这个国家的真实情况。日本没有因为输掉了战争或做了坏事而一败涂地。不再打仗了,日本才惨呢,在和平时期,每个人其实都想成为平庸的人,都害怕与众不同。还有一点,日本精英希望自己是英国人和白人。这太可悲了,简直是妄想,完全值得再讨论一次。”

所罗认为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认识的所有真正的日本人都认为他是中产阶级,即使他不是。他的一些高中同学家里很有钱,他们的父亲拥有数个价值百万的乡村俱乐部会员资格,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他从未见过的诺亚伯父自杀了,显然因为他想成为一个日本人、一个普通人。

一辆空出租车驶来,但所罗没注意到,森和笑了。

“是呀,一些白痴对你的事感兴趣,并且注意到你父亲是开柏青哥游戏厅的。那么,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从没想过这一点。”

“所有人都知道,所罗。在日本,你要么是有钱的朝鲜人,要么是没钱的朝鲜人,而且,如果你是个有钱的朝鲜人,你的背景就和柏青哥游戏厅脱不开关系。”

“我父亲是个好人,他很诚实。”

“我肯定他很诚实。”森和正对着他,他的手臂依然横抱在胸前。

所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他不是黑帮,他不做坏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按规定上税,照章办事。这个行业里是有一些阴险的家伙,但是我父亲为人严谨,品行端正。他有三家店。他不是……”

森和鼓励地点点头。

“我父亲从不拿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甚至都不在乎钱。他把很多钱都捐……”

惠津子告诉过他,摩撒出钱,让他的几个员工住进养老院。

“索利,索利。不,伙计,不需要解释。这并不是说朝鲜人在常规职业中有很多选择。我肯定他选择柏青哥,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可能是个优秀的商人。你认为你平白无故就能把扑克玩得这么好?也许你父亲本可以在富士或索尼这些公司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雇用朝鲜人,对吧?我估摸他们现在也不会雇用你,哥伦比亚大学先生。在很多地方,日本仍然不会雇用朝鲜人当老师、警察和护士。你甚至在东京都租不到公寓,虽然你能赚很多钱。他妈的1989!面对这样的情况,你可以彬彬有礼,但这真是他妈的一塌糊涂。我是日本人,但我不笨。我在美国和欧洲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日本人对在这里出生的朝鲜人和中国人所做的一切简直太疯狂了。他娘的,你们应该搞革命,你们做的抗议还不够。你和你父亲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所罗颔首,不明白森和为什么这么激动。

“就算你父亲是个职业杀手,我也不在乎。我又不会去告发他。”

“但他不是。”

“不,年轻人,他当然不是。”森和笑眯眯地说,“回家去找你的女朋友吧。我听说她长得很漂亮,人也聪明。这很好。因为到最后,头脑比你以为的重要得多。”他说完大笑起来。

森和伸手招来了一辆出租车,让所罗先坐车走。所有人都说森和与一般的老板不一样,看来所言非虚。

__o___ _

一周后,森和把所罗调到了新房地产交易部,所罗成了团队中最年轻的一员。这可是办公室里每个人都想干的肥差。特氏兄弟投资银行的重量级银行客户之一想在横滨置地,建造一个世界级的高尔夫球场。

几乎所有的细节都制定出来了,他们还需要让剩下的三个地主签字。有两个不是不可能,只是他们的开价太高,但第三个令人头痛。那块地的主人是个老妇,对钱没兴趣,不能用钱收买她。她的土地正好位于第十一洞的位置。晨会上,这位客户也来参加,两名银行董事清晰地介绍了构建抵押贷款的有利方式,所罗做了细致的记录。就在会议结束前,森和不经意地提到老妇人还是不肯让步。客户微笑着对森和说:“毫无疑问,你能处理好这件事。我们有信心。”

森和礼貌地笑笑。

客户很快就离开了,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从会议室鱼贯而出。森和在所罗还没来得及回办公桌前拦住了他。

“你午饭吃什么,索利?”

“我去楼下随便吃一口。怎么了?有事吗?”

“我们出去兜兜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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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送他们去了横滨那个老妇人的土地。那栋灰色的混凝土房子还算结实,前院维护得很好。似乎没人在家。一棵古松在方形建筑的正面投下三角形的阴影,屋后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这里曾经是一家织物染色厂,现在是那个女人的私人住宅。她的孩子们都死了,显然没有继承人。

“你怎么才能让一个人去做你想做而他不想做的事呢?”森和问。

“不知道。”所罗说。他认为森和是来实地考察的,他的老板想让他作陪。森和很少单独去任何地方。

车停在老妇的土地对面,街道很宽,尘土飞扬的。如果她在家,就会注意到有一辆城里的黑色汽车停在离她家不到十码的地方。但没人出来,也没人在里面走动。

森和盯着那栋房子。

“松田苑子就住在这里。客户相信我能让松田把地卖了。”

“你能吗?”所罗问。

“我想我能,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卖地。”

“听起来很愚蠢,但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又怎么能让她签字呢?”所罗问。

“我许了一个愿,索利。我许了一个愿。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森田要司机送他们去离那里不远的一家鳗鱼料理店。

第十八章

1989年,横滨

礼拜日上午,做了晨祷后,所罗和菲芘乘火车前往横滨,和家人一起吃午饭。

像往常一样,房子的前门是关着的,但没有锁,所以他们直接走了进去。惠津子的一位设计师朋友最近装修了房子,这样一来,这所房子与所罗童年时住的那栋摆着深色美式家具的房子便不太一样了。设计师拆除了大部分原有内墙,并拆除了小后窗,安装了厚玻璃板。现在,从房子前面可以看到石景花园。家具是浅色的,地上铺着白色橡木地板,雕刻纸灯摆放在燃木炉附近宽敞的四分之一圆区域内,让宽大的方形客厅显得明亮而整洁。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连翘的高大树枝在地板上一个大青瓷陶罐中盛开。这座房子看起来像一座迷人的佛教寺庙。

摩撒从屋里出来迎接他们。

“你们来啦!”他用朝鲜语对菲芘说。她和所罗的家人在一起时,他们说三种语言。菲芘与长者说朝鲜语,与所罗说英语,而所罗则主要用日语与长者交谈,用英文与菲芘说话;每个人都会翻译一点点,用这种方式倒也不错。

摩撒打开门边的鞋柜,给他们两个拿出拖鞋。

“我母亲和伯母一整个礼拜都在忙活做吃的。但愿你们饿了。”

“真香啊。”她说,“大家都在厨房里吗?”菲芘抚平深蓝色百褶裙。

“是的。我是说,对不起,不是每个人都在,惠津子今天来不了。她说见不到你很难过。她要我向你道歉。”

菲芘点点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所罗。她开口问惠津子在哪里似乎不太礼貌,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所罗不问他父亲她在哪里。菲芘对惠津子很好奇。她是菲芘唯一不能直接说话的人,因为两个女人都不会说对方的语言。此外,她还想认识从未露面的花子。

所罗拉起菲芘的手,领她到厨房。在家人面前,他感到比平时年轻,甚至有点头晕。他喜欢的所有菜肴的香味充满了连接房子前部和厨房的宽阔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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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回来啦!”他喊道,他小时候放学后就爱这么叫。

庆熙和顺子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摩撒看到她们这么开心,不由得笑了出来。

“菲芘也来了,所罗!”庆熙道。她在围裙上擦擦手,从宽大的大理石厨台后面走出来,拥抱他。

顺子跟在她身后,伸手搂住了菲芘的腰。顺子比菲芘矮了一头。

“这是给你们两位的。”菲芘把从一家高级法国巧克力商店在东京分店买来的一盒糖果交给她。

顺子笑了。“谢谢。”

庆熙解开丝带看了一眼。那是一大盒蜜饯夹心巧克力。她很高兴,说:“看样子挺贵的。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应该多存点钱。但是这些糖果看起来太好吃了!谢谢你!”

她夸张地闻闻巧克力的香气。

“你们来真是太好了。”顺子用朝鲜语说,用粗壮的手臂搂住了菲芘的纤细肩膀。

菲芘喜欢和所罗一家在一起。他家里的人不如她家的人多,但每个人都很亲近,仿佛每个成员都有机地依附在一个无缝的身体上,而她的大家庭却像一大桶不配套的乐高积木。菲芘的父母各自至少有五六个兄弟姐妹,她和十几位堂表亲一起在加州长大。她在纽约、新泽西、华盛顿特区和多伦多都有亲戚。她和几个朝鲜裔美国人约会过,见过他们的家人,但所罗的家人不同。所罗的家人很热情,但话不多,也更为谨慎。他们都是滴水不漏的人。

“那是煎葱饼吗?”菲芘问道。搅拌盆里盛着奶油煎饼面糊,上面撒着细细的葱花和大块扇贝。

“你喜欢吃葱饼吗?所罗可喜欢吃了!你阿妈平时是怎么做的?”庆熙道。她的语气很悠闲,不过她对葱和贝类的比例有很大的意见。

“我妈妈不做饭。”菲芘说,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尴尬。

“什么?”庆熙惊恐地倒抽一口气,扭头看着顺子,顺子则挑起眉毛,和她嫂子一样惊讶。

菲芘大笑起来。

“我从小到大吃的都是比萨饼和汉堡。我还常吃肯德基。我喜欢肯德基的玉米棒。”她笑了,“我妈在我爸的诊所里工作,她是办公室主任,从来没在八点之前回过家。”

两个女人点点头,试着理解这样的情况。

“我妈妈总是工作。我们几个孩子在餐桌边做作业,她就做医疗文书工作。我认为她到午夜才上床睡觉……”

“但你就没吃过朝鲜饭菜吗?”庆熙就是无法理解。

“周末吃啊,去餐馆里吃。”

两个女人明白她母亲很忙,工作很辛苦,但她们无法想象一个朝鲜母亲不为家人做饭。如果所罗娶了这个女孩,他吃什么呢?他们的孩子吃什么?

“她没时间。这说得通,但你母亲会做饭吗?”庆熙试探性地问。

“她没学过。她的姐妹也不会做朝鲜菜。”

菲芘大笑起来,因为她们一直为不会做朝鲜菜这事骄傲。她母亲姐妹几个往往看不起那些经常做饭、不断劝你吃这吃那的女人。她们四个人都很瘦。和菲芘一样,她们都闲不住,对吃东西不感兴趣,因为她们都太专注于工作。“我最喜欢的姨妈只在周末做饭,而且只在宴会上做,她通常做意大利菜。我们家总是在餐馆见面。”

菲芘发现,看她们对她童年中如此平凡的细节一直表现出震惊和怀疑,实在很有趣。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女人非要做饭呢?她搞不明白。她母亲是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人。“我的兄弟姐妹甚至不喜欢吃泡菜。我妈妈都不把泡菜放在冰箱里,因为泡菜的气味太刺鼻了。”

“啊。”顺子叹了口气,“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美国人呢。你的阿姨们是嫁给美国人了吗?”

“我的阿姨、舅舅、姑姑、伯伯,他们的配偶都不是朝鲜人。我的兄弟姐妹嫁给了朝鲜裔,但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美国人。我的大姐夫是个律师,会说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语,但不会说朝鲜语,他是在巴西长大的。美国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真的吗?”庆熙惊呼道。

“你的阿姨和姑姑都嫁给了什么人?”

“我那些婶婶舅母、姑父姨夫,他们有白人、黑人、荷兰人、犹太人、菲律宾人、墨西哥人、中国人、波多黎各人,还有……我想想,我还有一个朝鲜裔美国姑父和三个朝鲜裔美国婶婶。我有很多堂表兄弟姐妹。每个人都是混血儿。”她补充道,微笑着看着两个老妇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围裙,仔细听她说话,好像是认真记在了心里。

“赶上感恩节和圣诞节,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有意思极了。”

“我曾见过他们中的几个人。”所罗说,他担心祖母和伯祖母对她的家庭有意见,不过他看得出来,她们更多的是好奇,而没有责备。她们两人都没说过要他娶朝鲜人,但他知道,他父亲和惠津子的关系让她们很不安。

等到煎锅变得够热,顺子把一小杯葱油饼面糊倒了进去。她看看边缘,调低锅的温度。菲芘很活泼,对所罗也很好,她想。她的母亲过去常说女人天生就是受苦的命,但她最不希望看到这个对每个人都露出温暖微笑的可爱女孩受苦。就算她不做饭,那又怎样?如果她把所罗照顾得很好,那别的事就都不重要,不过她希望菲芘想要孩子。最近,顺子很想抱抱孩子。不需要担心战争,不需要担心吃不饱、没地方住,是多么美妙的事啊。所罗和菲芘不必像她和庆熙那样操劳,只要享受天伦之乐就可以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所罗?”顺子问道,她的注意力还在煎锅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有权问这种事,尽管她这么做还是有点担心。

“是呀,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还在等什么呢?我和妹妹都没事可做,如果你们需要有人帮着带孩子和做饭,我们就搬到东京去!”庆熙咯咯笑了。

所罗摇摇头,冲着三个女人微微一笑。

“是时候去房间里和爸爸聊聊男人的事了。”

“多谢,所罗。”菲芘说。她其实并不介意她们的问题,因为她也很想知道答案。摩撒微微一笑,两个男人走了出去,只剩下女人在厨房里。

__o___ _

父子二人坐在大房间中央的扶手椅上。几篮水果和几碗坚果放在玻璃不锈钢咖啡桌上,对面是低矮的长沙发。一堆当日的朝鲜和日本报纸仍然有一半未读。

摩撒打开电视,降低了新闻的音量,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滚动的股票价格。两人经常开着电视聊天。

“工作怎么样?”摩撒问。

“比上学容易多了。老板是个不错的……日本人,但他在加州上的商学院。”

“加州?你母亲肯定喜欢那里。”摩撒轻声说。年轻的所罗很像她,特别是眉毛和鼻子。

“惠津子呢?”所罗盯着新闻频道的蓝色背景,新闻播音员正在谈论曼谷的洪水。“是为了花子吗?她还好吗?”

摩撒叹了口气。“惠津子会告诉你的。你给她打电话问吧。”

所罗想知道更多,但他的父亲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撒从来都不喜欢谈起花子,因为她搞得惠津子焦头烂额。

“你奶奶和伯祖母喜欢菲芘。她们希望你们结婚。”

“是的,五分钟前我听到了。”

摩撒注视着他的儿子。“菲芘愿意住在日本吗?”

“说不好。她恨自己不了解日本人。”

“她可以慢慢学着了解。”

所罗看起来有点怀疑。“她想工作。在日本,刚毕业就想在事业上顺风顺水可不容易,而且她的日语不太好。菲芘不适合待在家里。”

摩撒点点头。所罗的母亲也是如此。

“钱够花吗?”

“够了,爸爸。”他回答,几乎被父亲的关心逗乐了,“我现在有一份好工作。嘿,爸爸,你认识一位叫松田苑子的老太太吗?她在横滨有一家旧纺织厂,离吾朗先生的地方不远。”

“不认识。”摩撒摇摇头,“怎么了?”

“我的老板森和要把一桩房地产交易最后敲定下来,松田苑子就是不肯把地卖了,所以交易迟迟不能达成。我觉得你肯定认识有关的人。我是说,你在横滨有很多熟人。”

“我不认识她,但我肯定能找到认识她的人,这并不难。”他说,“你老板想要那个老太太把地卖了?”

“是啊,那个高尔夫球场发展项目,就差她那块重要的地皮了。”

“啊,好吧。这种事常有。我去找吾朗先生或春希打听一下。他们肯定知道。吾朗先生刚刚卖掉了他的最后一家游戏厅。现在他只做拆迁、建筑和房地产这些生意。他要我入股,但我太忙了。对我来说,现在才开始做新生意已经太晚了。我不像了解游戏厅那样了解他的生意。”

“爸爸,你怎么不也把游戏厅卖了?也许你该退休了。你已经有准备了,对吗?经营游戏厅很操劳的。”

“什么?结束生意?就是有了游戏厅,家里的桌上才有吃的,你才能去上学。我还年轻着呢,不能退休!”

他耸耸肩。

“如果我卖掉游戏厅,会怎么样?他们可能炒掉我的员工。我的老员工能去哪里呢?而且,有了我们,制造游戏机的人才有工作。柏青哥在日本的业务量比汽车制造业还大。”

摩撒不再说话,并调大了电视音量。播音员说到了日元的价值。

所罗点点头,盯着屏幕,试着将注意力放在正在播放的新闻上。他的父亲似乎一点也不为他的谋生方式感到尴尬。

摩撒瞥见儿子表情阴沉。

“我今晚打电话给吾朗先生,打听一下那位老太太的事。你的老板想让她卖掉地,对吗?”

“那太好了。谢谢,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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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一下午,摩撒打电话到所罗的办公室。他和吾朗先生谈过了。那个老妇人是朝鲜人,是那种老派的旅日朝鲜人总联合会的成员,她的孩子回到平壤后就死在了那里,松田是她的日本名字。她不想把土地卖给日本人。吾朗先生认为老妇人很固执,他说,老太太愿意把地卖给他,他可以买下那块地产,然后以同样的价格把地卖给森和的客户。

所罗挂断电话,快步来到森和的办公室,把好消息告诉了他。

森和仔细听着,然后十指交叉,笑了起来。“干得好,绝地武士。我总是能发现千里马。”

第十九章

1989年,东京

即使处境堪忧,花子还是忍不住调情。

“你不该来的。”她道,“我太丑了。我还希望再见你的时候,我能变漂亮呢。”

“我就是想见你。”所罗答,“而且,你很漂亮,花子。你一直都是那么美。”他笑了,强忍着不表露出对她外貌的变化所感到的惊讶。惠津子警告过他,但在她发红的伤疤和稀疏的头发下,很难辨认出她原来的容貌。她盖着医院的蓝色薄单,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瘦弱的身体骨架。“妈妈说你把女朋友带到东京来了。”花子说。只有她的声音没有变。很难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人家还以为你会回到人家身边呢。你会娶她,是吗?当然,我会尽力原谅你的,因为我知道你第一个爱的人是我。”

窗帘拉着,天花板上的灯关着,只有床边的低瓦数电灯泡发出光亮。诊所里的病房就像黑夜一样漆黑,尽管外面阳光明媚。

“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他问。

“过来,所罗。”花子抬起瘦骨嶙峋的右臂。她像挥动优雅的死亡魔杖一样挥动着手臂。“我太想你了。如果那个夏天我没有离开你……我可能会让你娶我的。不过,那样我就把你毁了。我毁了一切。我毁了一切。”

所罗坐在她床边的硬椅子上。惠津子告诉他药物都不起作用。医生们说她只剩下几个礼拜,最多两个月。她的脖子和肩膀上覆盖着黑色的病灶。她的左手洁白无瑕,但她的右手像她的脸一样干枯。她的容貌曾经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以至于在他看来,她现在的状态简直惨不忍睹。

“花子,你去美国看病吧,美国先进多了。我知道那里有更好的办法治疗你的……”他不想玩这种愚蠢的游戏,说言之无物的话。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坐在有她在的房间里,她就无法从他身边逃走,这让他想起了她身上的一切神奇和光彩。他曾经是她的裙下之臣,奇怪的是,即使是现在,他心中仍然溢满了各种感情。他无法想象她会死。他想把她抱起来,带她去纽约。在美国,一切似乎都是可以解决的,而在日本,一遇到困难,人们只能忍受。没办法。没办法。他听过这句话多少次了?这么说根本无济于事。他的母亲显然很讨厌这种说法,他突然明白了她对这种违背她信仰和愿望的文化顺从有多愤怒。

“所罗,我不想去美国。”花子大声说道,“我不想活了。我准备好死了。你知道吗?你想过死吗,所罗?那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想死,但我太胆小了,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做任何事情实现我的愿望。也许你本可以救我的,但你知道,即使优秀如你,即便是你,我的所罗,我也不认为你能救我。每个人有时都想死,是吗?”

“那年春天,你离开我的时候,我真想一死了之。”所罗安静下来,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这件事。有时候,他忘记了那段往事,但和她在一起,那段记忆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让他痛苦不堪。

花子皱起眉头,痛哭起来。

“要是我留下来,我们一定太爱对方,我很肯定我会伤害你。你知道的,我不是好人,但你是好人。你不该和我在一起。这很简单。妈妈说你在美国做了人身保险的测试,你没染上病。我对此很感激。你是我唯一不想伤害的人。妈妈告诉我,你的女朋友是个好女孩,跟你一样受过高等教育。我不想知道她漂不漂亮。告诉我她很丑,但心地善良。我知道她是一个朝鲜女孩。太棒了,所罗。多好啊。你应该和她结婚。也许人在结婚的时候就该门当户对。那样的话,生活容易得多。我能想象到,你生了三四个漂亮的朝鲜孩子,他们的皮肤和头发都很漂亮。你的头发就很漂亮,所罗。我就要见到你的母亲了。给你的女儿取我的名字,可以吗?因为你看,我是不会有孩子了。答应我,你会爱小花子,你会想起我。”

“别说了。”他轻声道,知道她是不会听他的,“求你别说了。”

“你知道我爱的人是你。在我认识你之前,初恋对我而言就是个愚蠢的概念。我和很多男人在一起过,所罗,他们都很恶心。我由着他们对我做那些肮脏的事。我很后悔。我爱你,因为你是那么美好的一个人。”

“花子,你很好。”

她摇摇头,但有那么一刻,她显得很安详。

“妈妈离开后,我和男孩子们做了坏事,这就是我来东京的原因。我遇见你的时候,我满心愤怒,后来,我和你在一起,我不再那么难过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们的关系,所以我离开了,开始做女招待。我不想爱任何人。后来你去了美国,我就……我就……”花子停顿了一下,“我喝很多酒,我以为你会找我,就像那部美国电影演的一样。我以为你会找到我住的地方,从梯子爬到窗边,把我带走。我经常告诉那些姑娘你会来找我,那些姑娘都希望你来找我。”

所罗在她说话的时候注视着她的嘴。她有世上最美的唇。

“很恶心吧?”

“什么?”他感觉像是有人给了他一巴掌。

“这个。”她指着下巴上的病灶。

“不,我不是在看那个。”

花子不相信他。她的眼睛轻轻抖动着,她躺回到枕头上。

“所罗,我想休息了。你能很快再回来吗?”

“会,我会再来看你的。”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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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回到办公室,情不自禁地想着她。为什么惠津子没帮她?他的心很疼,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看不清面前的文件。他本应该为高尔夫俱乐部项目做一些预算,但他好像忘记了如何使用Excel。如果她那年夏天没有离开他,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还会去纽约,并待这么久吗?

菲芘想结婚,他知道这一点,但她从来没有提起,因为她是一个骄傲的人,希望他能主动求婚。所罗听到走廊里传来森和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他的老板站在他面前。所罗的同事都出去了,森和关上门,走到所罗办公桌附近的文件柜旁,站在文件柜和大窗户之间的空地上。

“她死了。”森和说。

“什么?我刚刚才见过她。”

“你说谁?”

“花子啊。是我父亲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不知道谁是花子,但那个老太太松田死了,而且事情有些不太妙。客户想买那块地,却没想到一直拒不合作的卖主在卖地的几天后就死了。”

“什么?”所罗眨眨眼,“卖主死了?”

“是的。她把地卖给了你父亲的朋友吾朗先生,而我们的客户从他那里买下了地。我们的客户并没惹上麻烦,但这下名声就不好了。明白我的意思吗?”森和一边平静地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所罗的脸。他从文件柜上拿起阪神虎队的棒球,扔起来再接住。

“她是怎么死的?”

“还不确定。可能是心脏病,也可能是中风。还没有定论。老太太有两个侄女。我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把事情搞大,也不晓得警方会怎么做。”

“她可能是死于自然原因。她的年纪很大了。”

“是的,我想事实或许如此,然而,我们的客户暂时取消了这笔交易,因为消息可能影响他们明年春天的公开募股。”

“什么公开募股?”

“没什么。”森和叹了口气,“听我说,伙计,我只能开除你。我很抱歉,所罗。我真的很抱歉。”

“什么?我做了什么?”

“我们必须这么做,没有别的法子。我认为你父亲的朋友对卖地做出的反应有点过头了,是吧?”

“但你没有证据,你在指责我父亲的朋友做了他不可能做的事。吾朗先生绝不会伤害……”

“我不是在指责你父亲的朋友。但事实仍然是,一个女人死了,而她不想卖掉土地。每个人都知道她不卖,而现在她刚卖完,就死了。”

“但吾朗先生花了很多钱买那块地,他出的价钱公平合理,而且,他是朝鲜人。她不介意把地卖给朝鲜人。我想我们应该用这种迂回的办法,毕竟她一直拒绝。他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杀害一个老妇人,他一生都在帮助穷人。你在说什么啊?吾朗先生这样做是为了帮我和我的父亲……”

森和用两只手捧着棒球,低头看着地毯。

“索利,别再告诉我这些事了。明白吗?调查人员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可能不会大举调查,但是客户很害怕,伙计。客户是要发展乡村俱乐部,他们不想和黑帮扯上关系。你知道他们在股东大会上会搞什么鬼吗?”

“黑帮?吾朗先生不是黑帮。”

森和点点头,又把球抛起来,然后接住。

“不幸的是,这笔交易受到了污染,因此只能搁置。这给客户造成了巨大的金钱损失,对我们这家一流的金融公司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我的名声……”

“但客户拿到了那块地。”

“是的,但不该有人死。这不是我的本愿。”森和做了个鬼脸,像是吃了很苦的东西。

所罗摇了摇头。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他无数次听吾朗先生讲起他很多个女朋友的滑稽故事,以及他不断鼓励所罗,说他拥有大好前途。吾朗对这个世界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他的父亲总是说吾朗是个伟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真正懂得牺牲和善于领导的武士。正是在吾朗先生的帮助下,春希的母亲才能白手创建了制服生意,而他这么做,都是因为他很同情一个需要抚养两个儿子的单身母亲。他的父亲说,吾朗先生总是默默地为穷人做好事,认为吾朗先生要为那个老妇的死负责的说法,实在是荒谬。老妇把土地卖给吾朗,是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优秀的朝鲜商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人事部的人在外面等着呢。所罗,你不知道流程,毕竟这是你第一次在银行工作,若是被投资银行解雇了,那出于内部安全原因,就必须立即离开。我很抱歉。”

“但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交易暂时搁置,我们不需要这么大的团队了。我很乐意给你一份推荐信。你想要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我绝不会向你未来的雇主提及此事。”

所罗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森和那坚硬的下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你是故意让我参与的。因为你希望让我想法子让那个朝鲜女人卖地。你知道……”

森和放下棒球,向大门走去。

“兄弟,我给了你一份工作,你得到这份工作,是你的幸运。”

所罗用双手捂住嘴。

“你是个出色的年轻人,所罗,你将来会在金融这一行里出人头地,但这里没有你的用武之地。如果你试图暗示你受到了歧视,朝鲜人一般都是这么认为的,那你就错了,而且对我来说也不公平。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你比当地人更受欢迎。我喜欢和朝鲜人一起工作,大家都知道我是这样的。整个部门都认为你是我的得力助手。我不想炒你鱿鱼,我只是不同意你父亲的策略。”

“我父亲?他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当然,是那个叫吾朗的人。”森和说,“我相信你,我是真的相信。祝你好运,所罗。”

森和打开办公室的门,让人事部的两个女员工进来,然后去参加下一个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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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部很快做了交代,在所罗的脑袋里,她们的话听起来就像无线电静电声。她们要他把识别卡交出来,他下意识地把卡片给了她们。尽管他觉得应该打电话给菲芘解释一下,但他不断地想起花子。他需要空气。他把私人物品扔进银行专用白纸箱,但没有拿走文件柜上的棒球。

女人事部员工护送他上了电梯,并提出由信使把他的箱子送到他的公寓,但所罗拒绝了。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他看到了那几个玩扑克的人,但森和不在其中。詹卡洛看到他抱着白色纸箱,对他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做手头的工作。在街上,所罗上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他送到横滨。他不认为他能走到火车站。

第二十章

1989年,横滨

帝国餐厅是一家老式日本咖喱饭馆,靠近唐人街。所罗小时候,每逢礼拜六下午,他都和父亲一起去那里。每逢礼拜三,摩撒仍在那里与吾朗、春希吃饭。帝国咖啡馆供应五种不同的咖喱,只有一种生啤酒,以及应有尽有的茶和泡菜。厨子的脾气不太好,手艺却是绝佳,他的咖喱在城里堪称一绝。

下午晚些时候,午餐时间早就过了,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三个老朋友坐在靠近厨房的角桌旁。吾朗正一边讲他那些有趣的故事,一边做出滑稽的表情和夸张的手势。摩撒和春希吃着辣咖喱,喝着啤酒。他们一直对着吾朗点头微笑,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所罗推开永远都是发胀的前门,门上的廉价雪橇铃铛叮当作响。

身材娇小的女招待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大声喊道,连头都没转过:“欢迎光临!”

摩撒看到儿子,不由得大吃一惊。所罗向众人的方向鞠了一躬。

“你翘班了?”摩撒问道。他一笑,眼角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很好,很好,翘班了。”吾朗插口道。他看到所罗,十分高兴,“我听说你周末也在公司加班。像你这样英俊的男孩,这么做可不成。你应该在花丛中流连啊。如果我有你的身高和学历,那你就该为日本所有的女人感到难过了。我伤透女人心的速度会让像你这样温柔的男孩感到震惊。”

吾朗搓着手。

春希什么也没说,他凝视着所罗的下半张脸,所罗的表情似乎凝固了,男孩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而皱的线。春希的脸涨得通红,虽然只喝了半小杯的啤酒,他的耳朵、鼻子和脸颊都变红了。

“所罗,坐下。”春希说,“你没事吧?”

他拿起放在空椅子上的公文包,放在铺着油布的地上。

“我……”所罗开口道,随即倒抽了一口气。

摩撒问他儿子:“饿不饿?惠津子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会看到我们在这里像老女人一样说长道短?”

他摇摇头。

摩撒把手放在他儿子的前臂上。所罗身上穿着一套深蓝色西装,是他上次去纽约看望所罗时从布鲁克斯兄弟服饰店里买的。在这么好的一家美国商店里,无论他儿子需要多少面试服和其他东西,他都能买到,感觉真是好极了。孩子想要什么,都能为他们买到,这就是有钱的全部意义,不是吗?

“来点咖喱吧。”摩撒说。

所罗摇摇头。

吾朗皱起眉头,挥手示意女招待过来。

“杏子,请给这个年轻人拿杯茶来。”

所罗抬起头,盯着他父亲昔日的老板。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吾朗先生。”

“你当然知道。说吧。”

“我的老板森和说那个老太太,就是卖家,她死了。是真的吗?”

“是的,我还去参加葬礼了。”吾朗说,“她上了年纪,是心脏病突发。她的两个侄女继承了那笔钱。两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一个已婚,另一个离婚。她们的皮肤好着呢,眉毛也很漂亮,典型的朝鲜人长相。看到她们,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和阿姨。”

女招待端来茶,所罗拿起短粗的棕色杯子。自从他记事以来,帝国餐厅就用这种杯子。

春希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仿佛是要叫醒他。

“谁?谁死了?”

“那个老太太,把地卖给吾朗先生的朝鲜老太太。我老板的客户想要她的地,可她不愿意把地卖给日本人,于是吾朗先生把地买了下来,转卖给了那个客户,但那个老太太死了,我老板的客户就不想做这笔交易了。好像说是希望公开募股的时候没有丑闻,而且警方可能展开调查。”

春希看了一眼同样迷惑的摩撒。

“她死了?是那样吗?”摩撒看着吾朗,后者平静地点点头,“她九十三岁了,是几天前去世的,就在她把地卖给我之后没多久。这有什么要紧的吗?”吾朗耸耸肩。他向女服务员眨了眨眼,拍了拍杯子的边缘,想再要一杯啤酒。他指指摩撒和春希的空啤酒杯,他们摇了摇头。春希用手盖住了啤酒杯的杯口。

“你买那块地花了多少钱?”摩撒问。

“很好的价格,但不太高。然后我把地卖给了那个客户,没加一分钱。我把合同的副本寄给所罗的老板了。我一分钱也没挣。这是所罗做的第一笔交易,而且……”

摩撒和春希点了点头,无法想象吾朗会利用所罗的工作赚钱。

“客户花的钱,比他自己去买还低。”所罗缓缓地说,仿佛森和也在餐馆里。

“客户拿到了那块地,但事实上,因为他的日本人身份,可能永远也买不到那块地,她好几次都拒绝把地卖给他。他得了个大便宜。”吾朗不可置信地咕哝着,“所以,现在那个客户说他不盖乡村俱乐部了?真是胡说八道。”

“森和说这个项目搁置了,因为他们不希望坏消息影响公开募股。”

“什么坏消息?老太太是寿终正寝。不过倒是需要点时间抹去朝鲜人的肮脏气味。”吾朗说,“真叫人恶心。”

春希皱起眉头。“如果她的死因有可疑,我肯定知道。现在没人报警。”

“听着,这笔交易已经完成了。如果这个小浑蛋想骗你,那好吧。我从没盼望他会给你一笔不菲的奖金,但请记住这一点:那个浑蛋再也不会从你这里得到任何好处了。我要看着那个浑蛋直到我死。”吾朗吸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对男孩笑了笑。

“好了,所罗,吃点咖喱吧,给我讲讲美国姑娘菲芘的事。我一直都想去美国,会会那里的女人。太美了,太美了。”他咂了咂嘴,“我想要一个大屁股、金头发的美国女朋友!”

几个男人露出了微笑,但他们没有像平常那样大笑。所罗并没有恢复如常。

女招待给吾朗端来一小杯啤酒,随即返回厨房,吾朗看着她走开。

“可惜瘦了点。”他说,用他那棕色的双手向后抚平了染黑的高卷式发型。

“我被解雇了。”所罗说。

“什么?”三个男人齐声说,“为什么?”

“森和说,客户取消了交易。他们不再需要我了。他说,如果进行调查是不是有……”所罗阻止自己说出“黑帮”二字,因为他忽然之间再也不能肯定了。他父亲不会和罪犯有联系。他应该在春希面前说这种话吗?他是日本人,是横滨警察的高级侦探,他不会和罪犯做朋友的。光是暗示,就会深深伤害到他们三个。

吾朗端详着所罗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因为他明白了男孩为何沉默。

“她火化了吗?”春希问。

“可能吧,但有些朝鲜人会被送回家乡土葬。”摩撒道。

“这样啊。”春希说。

“所罗,老太太是自然死亡。她的侄女说死因是心脏病。她已经九十三岁了。我和她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听着,你的老板其实并不认为是我杀了那个老太太。如果他真这样以为,那他一定没胆子解雇你。我能杀一个,就不差再杀了他。这都是电视上的疯狂桥段。他利用了你的关系,然后编造借口解雇了你。客户只是想让朝鲜瘪三消失。”

“你能在金融这一行找到更好的工作的。我很肯定。”摩撒道。

然而,吾朗非常气愤。“你再也不能给这种肮脏的银行工作了。”

“不是的。所罗学的是经济专业。他在美国学习,就得在美国银行工作。”

“特氏是英国银行。”所罗道。

“啊,问题八成就在这里。也许你应该去美国银行工作。日本有很多美国投资银行,对吧?”摩撒道。

所罗感觉很难过。是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人把他抚养长大的,他能看出他们有多沮丧。

“不用为我担心,我会找到其他工作的。我还有积蓄。我该走了。”所罗站起来,“爸爸,我把一个纸箱放在了你的办公室。你能不能寄到我在东京的公寓?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

摩撒点点头。

“我送你回家吧。我们可以开车去东京。”

“不用了,我坐火车,那样更快。菲芘正等着我呢。”

__o___ _

菲芘没接电话,所罗便回了医院。花子醒了。广播里放着流行音乐。病房里依然黑漆漆的,但舞曲为病房添了几许生气,感觉这里像极了夜总会。

“回来了?你肯定是太想念我了,所罗。”

他把事情告诉了她,她听着,没有打断他。

“你应该接管你父亲的生意。”

“游戏厅?”

“是的,柏青哥游戏厅。为什么不呢?那些傻瓜说三道四,就是嫉妒。你父亲是一个诚实的人。如果他不老实,他可能更富有,但他已经足够有钱了。吾朗也是个好人。他可能是黑帮,但谁在乎呢?反正我不在乎。而且,如果他不是,我肯定他认识黑帮。这是一个肮脏的世界,所罗。没有人是干净的。生活让你变脏。我遇到过很多来自日本兴业银行和日本央行的人,他们看起来都是上等人,来自最好的家庭,但他们喜欢在床上做一些恶心的事。他们中的很多人在生意上不择手段,但他们不会被抓住。大多数和我上床的人,只要一有机会,就巧取豪夺。他们太害怕了,不会有真正的野心。听着,所罗,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你明白吗?”

“你什么意思?”

“你真是个傻瓜。”她大笑着说,“但你是我的小傻瓜。”

她的取笑使他感到悲伤。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所罗不记得以前曾这么孤独。

“日本永远都改变不了。日本永远不会接纳外国人,亲爱的,在这里,你一辈子都是外国人,永远也成不了日本人,对吗?在日朝鲜人无处可去,不是吗?但不只是你一个人这样。日本永远不会让像我母亲这样的人重新回到社会,永远不会再次接受像我这样的人,而且我们还是日本人!我生病了。我从一个拥有一家贸易公司的日本人那里传染到这种病的。他已经死了。但是没有人在乎,甚至这里的医生也不当回事儿,他们只想让我离开。听着,所罗,你应该待在这里,不要回美国,你应该接管你爸爸的生意。你要有很多很多钱,到时候你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但是,我英俊的所罗,他们永远不会认为我们是正常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花子望着他,“按照我说的做吧。”

“我自己的父亲都不愿意干这一行,就连吾朗先生也卖掉了他的游戏厅,现在他在做房地产生意。爸爸想让我去美国投资银行工作。”

“什么,他是要你成为森和那样的人吗?我认识一千个森和,他们都不配给你父亲提鞋。”

“银行业也有好人。”

“柏青哥游戏厅也有好人,比如你的父亲。”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我爸爸。”

“你知道的,我住进这里后,他每个礼拜日都来看我,好让妈妈休息一下。有时候,我装睡,发现他坐在椅子上为我祈祷。我不信上帝,但我想这不重要。以前从来没人为我祈祷,所罗。”

所罗闭上眼,点点头。

“你奶奶顺子和伯祖母庆熙周六来看我。你知道吗?她们也为我祈祷。我不懂什么耶稣不耶稣的,但当你生病时,有人愿意触摸你,感觉是那么神圣。这里的护士不敢碰我。你奶奶顺子握着我的手,你的伯祖母庆熙在我发烧时把凉毛巾放在我的头上。她们对我很好,虽然我是个坏人……”

“你不坏。那不是真的。”

“我做了坏事。”她冷冷地说,“所罗,我当女招待那时,我把毒品卖给了一个女孩,后来,她因为吸食毒品过量而死。我偷过很多男人的钱。我经常撒谎。”

所罗没有说话。

“我活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不,是病毒,每个人都有可能被传染。”

所罗摸摸她的额头,亲吻了她。

“没事的,所罗。我不再干坏事了。我现在有时间思考我这愚蠢的一生了。”

“花子……”

“我知道,所罗。我是你的朋友,对吗?”

她一边躺下,一边假装正式鞠躬,然后她拿起毯子的一角,仿佛她正拿着裙子的褶边行屈膝礼。从她那依然轻盈的动作中仍能见到调情的痕迹。他想永远记住这个小动作。

“回家吧,所罗。”

“好吧。”他说,而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第二十一章

1989年,东京

“我向来都不喜欢他。”菲芘说,“他太圆滑了。”

“我真是个傻瓜,我竟然相信他。”所罗说,“你只见过森和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对他留下这种印象呢?我们那次在三越百货见到他,只聊了两分钟。你以前从没提起过这事。”

坐在出租屋的皮扶手椅上,所罗几乎不能面对菲芘。他不知道他盼着她有什么反应,但她听到这个消息后竟如此镇定,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她似乎很高兴。菲芘坐在靠窗的长椅上,把膝盖抱在胸前。

“我真的挺喜欢他的。”他说。

“所罗,那家伙耍了你。”

所罗抬头看了一眼她平静的侧脸,然后再次把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他是个浑蛋。”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支持你。”

菲芘不知道她是否应该站起来,坐在他旁边。她不希望他认为她为他感到难过。她的姐姐常说男人讨厌受人怜悯,相反,他们希望得到支持和钦佩,这个组合可不容易做到。

“他是个骗子。他跟你说话,就像你是他的小兄弟,就像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你是他的跟屁虫。这种事现在还有吗?我讨厌称兄道弟。”菲芘翻翻白眼。

所罗呆若木鸡。仅仅是在三越百货店食品区中见了森和那么短的时间,她就成功地概括了他和森和的关系。她是怎么做到的?菲芘抱着膝盖,十指勾在一起。

“他是日本人,所以你才不喜欢他。”

“别生我的气。并不是说我不信任日本人,但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完全信任他们。你可能会说我读了太多关于太平洋战争的书。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起来有点固执。”

“有点?日本人也会受苦,比如长崎?比如广岛?在美国,日裔美国人被送进了俘虏收容所,德裔美国人就没有遭到如此对待。对此,你怎么解释?”

“所罗,我在这里住得够久了。我们能回家了吗?纽约有很多好工作在等着你。你做什么都很好。没有人面试比你好。”

“我在纽约没有工作签证。”

“想入籍,还有其他法子。”她笑了。

所罗的家人曾无数次暗示过他想娶她,也应该娶她,唯一没有说得这么清楚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所罗的头一动不动地搭在扶手椅的椅背上。菲芘看得出他在盯着天花板。她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前厅的壁橱边。她打开壁橱门,拿出她的两个手提箱。手提箱咕噜噜滚过木地板,所罗抬起头来。

“嘿,你在干什么?”

“我要回家。”她说。

“不要这样。”

“我忽然想到,我跟你来了这里,却失去了我自己的生活,而你不值得我这样为你。”

“你为什么这样?”

所罗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菲芘把旅行箱拖进卧室,轻声关上门。

他能说什么呢?他不会娶她。他们一到成田机场,他就知道了。她的自信和沉着使他在大学里着迷。她的镇定在美国看来是如此重要,但在东京,却显得冷漠和傲慢。她在这里失去了她的生活,的确如此,但娶她似乎不是解决办法。

还有,她认为整个日本都很邪恶。当然,日本是有些不入流的人,但是到处都有讨人厌的人,对吗?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不是她变了,就是他对她的感情变了。他不是一直想向她求婚吗?然而现在,当她提出结婚入籍的想法时,他才意识到他并不想成为美国人。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他的父亲一定会因此开心。做美国人比做日本人好吗?他知道有些朝鲜人入了日本籍,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但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也许以后有一天他会。她是对的,他出生在日本,却拿着韩国护照,这的确很奇怪。他不能排除入籍的可能性。也许其他朝鲜人不理解这事,但他不再关心了。

森和是个浑蛋,但又怎么样呢?他是坏人,他是日本人。也许这就是在美国上学教会他的东西。即使有一百个糟糕的日本人,但有一个好日本人,他也拒绝一概而论。惠津子就像他的母亲,他的初恋是花子,春希也像他的叔叔。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非常善良。她不像他那样了解他们,他怎么能指望她理解呢?

在某种程度上,所罗也是日本人,即使日本人不这么认为。菲芘不明白这一点。不仅仅是血液,还有更多的东西。菲芘和他之间的距离无法拉近,如果他够体面的话,他就得让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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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走到厨房做了咖啡。他倒了两杯,走到卧室门前。

“菲芘,我能进来吗?”

“门没锁。”

所罗的五套深色西装和六件白衬衫挂在长竿上,还有一码的悬挂空间。她那一排排整齐的鞋子仍然占据了衣橱底部的大部分空间。菲芘的鞋子是黑色或棕色的皮鞋;一双粉红色的帆布鞋显得格外突出,像一个少女犯的错误一样,她穿那双鞋,曾磨出了严重的水泡。大三时,他们去参加一个聚会,她不得不赤脚从111号大街和百老汇走回宿舍,因为那双粉红色的帆布鞋太窄了。

“你怎么还留着这些鞋子?”

“闭嘴,所罗。”菲芘哭了起来。

“我说什么了?”

“我这辈子都没感觉自己这么愚蠢。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他说。

“不,你没觉得对不起。”

所罗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盘腿坐下,修长的背靠着狭窄的墙壁。刚粉刷过的墙壁仍然光秃秃的。他们没有悬挂任何东西,因为每多一个钉孔,房东都会罚钱。

“对不起。”他重复道。

菲芘捡起她的帆布鞋,扔进满溢的废纸篓。

“我想我要为我父亲工作。”他说。

“柏青哥?”

“是的。”所罗轻轻地点点头。把这事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是他提出来的吗?”

“不是。我想他不愿意让我干。”

她摇摇头。

“也许我可以接管他的生意。”

“你在开玩笑,对吗?”

“不是。”

菲芘一言不发,继续收拾行李。她故意不理他,他继续看着她。与其说她漂亮,不如说她可爱,可爱中又带着几分娇俏。他喜欢她修长的躯干、纤细的脖子、俏丽的短发和聪慧的眼睛。当她被一个笑话逗笑时,她的笑声是那么纯粹。似乎没有什么能使她害怕,她认为一切皆有可能。他能改变她的心意吗?他能改变他自己的心意吗?也许打包只是一个夸张的举动。他对女人了解多少?他其实只认识两个女孩。

她把另一件毛衣卷起来,丢在越堆越高的衣物上。

“柏青哥。这下子事情就简单多了。”她终于说道,“我没法继续住在这里了,所罗。就算你想娶我,我也不能住在这里。在这里,我无法呼吸。”

“我们到的第一个晚上,你看不懂阿司匹林瓶子上的说明,就哭了起来。那时我就应该知道。”

菲芘拿起另一件毛衣,盯着毛衣看,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衣服。

“你现在是把我甩了。”他说。

“是的,我把你甩了。”

__o___ _

第二天一早,菲芘就离开了。这就好像菲芘要来个干净的了断。所罗带她乘火车去机场,虽然他们很愉快,但她一夜之间就变了样。她看上去既不伤心也不生气,她很亲切。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她似乎比以前更坚强了。她让他拥抱她告别,但他们说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要联系。

“那样更好。”她说,所罗感觉无力反对她的决定。

所罗乘坐火车前往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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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的办公室十分朴素,排列着灰色金属架,墙边的文件柜上放着一堆堆文件。高高的窗户下面摆着三个保险箱,里面装的是文件和当天的收据。摩撒坐在一张破旧的橡木桌子后面,三十多年来,他都把这张桌子当书桌。诺亚曾在这张桌子上学习,准备考早稻田大学,后来,他搬到东京,便把桌子留给了摩撒。

“爸爸。”

“所罗。”摩撒大声说,“出什么事了?”

“菲芘回去了。”

把这件事对父亲说了,他才有真实的感觉。所罗坐在空椅子上。

“什么?为什么?因为你丢了工作?”

“不是,是因为我不能娶她。我告诉她我想住在日本,干柏青哥这一行。”

“什么?柏青哥?不行,不行。”摩撒摇摇头,“你得再找一份银行的工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不是吗?”

摩撒摸摸自己的额头,被儿子的话搅糊涂了。“她是个好女孩。我还以为你们会结婚的。”

摩撒绕过他的办公桌,递给他儿子一包纸巾。

“柏青哥?真的?”

“真的,为什么不呢?”所罗擤擤鼻涕。

“你不会愿意干的。你都不知道人们说什么难听的话。”

“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你是本分的生意人。我知道你缴税,证照齐全,而且……”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但人们总是会说三道四。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总是说些可怕的话。对我来说,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不需要做这种工作。我在学校不像我哥哥那么聪明,我很擅长跑来跑去,修理东西。我擅长赚钱。我总是让我的生意干干净净,远离污秽。吾朗先生教过我,与坏人来往,一点也不值得。但是所罗,这一行不容易,不仅仅是修补机器、订购新机器、雇人,有太多方面会出错。我们认识很多人,他们都破产了,不是吗?”

“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干这一行?”

“我送你去美国人开的学校读书,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摩撒停顿片刻,“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瞧不起我儿子。”

“爸爸,那不重要。这种事全都不重要,不是吗?”所罗从未见过他父亲这样。

“我工作,我赚钱,是因为这样能让我变成一个男人。我认为,只要我有钱了,别人就会尊重我。”

所罗看着他,点了点头。他的父亲很少为自己花钱,但他为员工支付了婚礼和葬礼的费用,并为他们的孩子付了学费。

摩撒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你还可以改变主意,所罗。等到菲芘回到家,你就给她打个电话,说你后悔了。你母亲很像菲芘,意志坚定,聪明透顶。”

“我想住在这里。”所罗说,“但她不愿意。”

“这样啊。”

所罗从他父亲的桌上拿起账本。“爸爸,给我讲讲吧。”

摩撒停顿片刻,然后打开了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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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这个月的第一天,顺子从睡梦中醒来。她又梦见了高汉秀。最近,他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和她小时候见到的他一模一样,穿着白色亚麻布西装和白色皮鞋。他总是说同一句话:“你是我的心上人,你是我心爱的姑娘。”顺子醒过来,感到羞愧万分。她应该忘记他才对。

吃过早饭后,她去墓地为白伊萨扫墓。和平时一样,庆熙提出陪她一起去,但顺子拒绝了。

两个女人都没有办祭祀法事。作为基督徒,她们不应该相信祖先崇拜,然而,两个寡妇仍然想和她们的丈夫和长辈交谈,向他们述说心事,寻求他们的建议。她们想念那些古老的仪式,所以她定期去墓地。说来也怪,顺子现在感觉和白伊萨很亲近,这在他活着的时候是没有的。他在世时,她一直对善良的他又敬又畏。他死了,她觉得他更亲切了。

横滨的火车到达大阪车站,顺子从朝鲜老妇人的小摊上买了些象牙色的菊花。她在那里摆摊很多年了。白伊萨曾经说过,到了你回归主的身边的时候,你真正的身体将在天堂,所以你的遗体会发生什么并不重要。给深埋在地下的尸体带去他最喜欢的食物、香或鲜花,是没有意义的;没有必要鞠躬,因为在上帝的眼中我们都是平等的,他是这么说的。然而,顺子忍不住想把一些可爱的东西带去坟墓。他生前对她的要求如此之少,当她现在想起他的时候,她都记得她的丈夫曾赞美上帝创造的美好。

她很高兴白伊萨没有火化。她想找个地方,可以让孩子们经常去看望他们的父亲。摩撒经常扫墓,在诺亚失踪前,他也和她一起去。他们也和他谈过吗?她想知道。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他们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太晚了。

最近,每次她去墓地,她都想知道白伊萨怎么看待诺亚的死。白伊萨一定会理解诺亚的痛苦,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劝他。诺亚被他的妻子火化了,所以没有墓可扫。顺子独自一人前来时会跟诺亚说话。有时候,像一块美味的南瓜太妃糖这样简单的东西都让她后悔不已,现在她有钱了,却不能给他买他小时候喜欢的东西。对不起,诺亚,对不起。他去世已经十一年了,她的心痛并没有消失,但它的尖锐边缘像海玻璃一样变得迟钝和柔软。

顺子没有去参加诺亚的葬礼。他不希望他的妻子和孩子知道有她这个人,而且,她已经做得够多了。如果她没去找他,也许他还活着。高汉秀也没去参加葬礼。诺亚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五十六岁了。

在昨晚的梦里,顺子很幸福,因为高汉秀又来看她了。那是在影岛,他们在她家老房子附近的海滩上碰面聊天,回想起那个梦,就像在看别人的生活。为什么白伊萨和诺亚走了,而高汉秀还活着?这公平吗?高汉秀住在东京某家医院的病床上,护士和他的女儿夜以继日地照顾着他。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想见他。在她的梦里,他和她小时候见到的一样充满活力。她想念的不是高汉秀,甚至也不是白伊萨。她在梦中再次看到的是她的青春、她的开始、她的愿望,这就是她成为女人的方式。如果没有高汉秀、白伊萨和诺亚,就不会有到这片土地的朝圣之旅。虽然她的一生平凡无奇,但她也曾有过一些闪闪发光的美和荣耀。即使没有人知道,那也是真实的。

安慰是有的:她了解到,你所爱的人总是和你在一起。有时,在火车售票亭或书店的橱窗前面,她能感觉到诺亚的小手,她会闭上眼睛,想象他身上的甜美青草气味,并且记得他一直都尽全力做事。在那些时刻,独自一人怀念他,是件好事。

她从火车站乘出租车去公墓,走过一排排墓碑,来到了白伊萨那维护良好的墓地。没有必要清洗,但她喜欢在和他说话之前把大理石墓碑擦干净。顺子跪在地上,用她带来的毛巾把那块扁平的方形墓石擦得干干净净。白伊萨的名字是用日文和朝鲜文刻出来的。1907—1944年。白色的大理石现在干净了,被太阳晒得暖暖的。

他曾经是那么优雅英俊的男人。顺子能回忆起家里的女仆们有多爱慕他,福熙和多熙以前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男人。摩撒更像她,五官平平,但他承袭了父亲的优雅仪态和坚定步伐。

“亲爱的。”她说,“摩撒很好。上个礼拜,摩撒给我打电话,说是所罗失去了他在外资银行的工作,现在他想和他的父亲一起工作。想想看吧?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沉默将她包围。

“我想知道你怎么……”她看到管理员内田先生走了过来,便不再说了。顺子穿着黑色羊毛裤子坐在地上。她瞥了一眼地上的手提包。这是一款昂贵的名牌包,是惠津子送给她的七十岁生日礼物。

管理员在她面前停住,鞠了一躬,她也冲他鞠了一躬。

顺子对这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笑了笑,他大概有四十五岁。内田先生看起来比摩撒年轻。她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多年来日晒雨淋,她的皮肤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她留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尽管她已经七十三岁,她却感觉自己不太老。管理员听到她用朝鲜语小声说话了吗?自从她不再经营糖果店,她有限的日语水平就更差了。这并不可怕,但最近她在以日语为母语的人面前感到害羞。内田拾起耙子走开了。

顺子把两只手放在白色大理石墓碑上,仿佛她可以触碰到白伊萨。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们将会怎样。我希望……我希望我知道诺亚和你在一起。”

管理员在离她几排墓碑远的地方,清理石碑上的湿树叶,他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被人看到自己对着墓碑说话,顺子感到很尴尬。她想多待一会儿。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很忙,顺子打开帆布包,把脏毛巾放进去。在包的底部,她找到了家里的钥匙,钥匙圈上带有密封的丙烯酸相框,里面镶着拇指指甲大小的诺亚和摩撒的照片。

顺子哭了起来,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白太太。”

“是。”顺子抬头看着管理员。

“要不要我去给你拿点喝的?我的小屋里有一壶茶。不是什么好茶,但茶是热的。”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总是能看到人们在哭吧。”她用蹩脚的日语说。

“其实不是的,没多少人来这里,但你的家人经常来。你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孙子所罗。摩撒一两个月就来一次。我有十一年没见过诺亚了,但以前他每个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四来。他很准时的。诺亚怎么样了?他这人真不错。”

“诺亚来过这里?1978年之前来过这里?”

“是的。”

“从1963年到1978年?”她提到的是他住在长野的那几年。她又说了一次日期,希望她的日语是正确的。顺子指着钥匙圈上的诺亚的照片,“是他来过这里吗?”

管理员对着照片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着天空,好像他心里有日历。

“没错,没错。他那些年来过,那之前也来过。诺亚让我去上学,他还说,要是我愿意,他可以送我去。”

“真的吗?”

“真的,但我告诉他,我这人脑袋空空,送我去学校也没用,再说,我喜欢这里。这里很安静。每个来扫墓的人都很善良。他要我别对别人说他来过,但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搬到英国去了。他让我读好书,还给我带来了伟大的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译本。”

“我的儿子诺亚已经死了。”

管理员轻轻地张开嘴。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顺子轻声道。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白太太。我真的很难过。”管理员说,看上去很悲苦,“我一直想告诉他,我把他带给我的书都看完了,那之后,我又买了很多本。我读过狄更斯先生的所有书,但我最喜欢的是他给我的第一本书《大卫·科波菲尔》。我敬佩大卫。”

“诺亚喜欢看书。看最好的书。他喜欢看书。”

“你看过狄更斯的书吗?”

“我不识字。”她道。

“真的吗?你是诺亚的母亲,那你也应该很聪明啊。也许你可以上成人夜校。诺亚就要我这么做。”顺子对管理员笑了笑,他似乎对送老妇人去学校这事怀着很大的希望。她记得诺亚曾鼓励摩撒坚持不懈地学习。

管理员看着他的耙子。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便接着干活了。

当他消失在视野之内,顺子用双手在墓碑底部挖了一个大约一英尺深的洞,把钥匙圈照片放了进去。她用泥土和草把洞盖上,用手帕擦干净双手,但指甲下面还残留着泥土。顺子把土踩实,手指从青草上拂过。

她拿起手提袋。庆熙还在家里等她。

注解:

[1] 宾果是一种填写格子的游戏,第一个成功者喊“宾果”表示取胜,因此得名。——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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