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录与帝王心

友人惠赠我台湾出版的高阳先生大著:《清朝的皇帝》,书分上中下三册,洋洋大观。教务繁冗,又不忍拂其美意,多借夜间将眠之际,随便翻阅小半个时辰。不想翻到一半,竟心弦拨动,妄生感慨。高阳先生说:“清朝的皇帝,平均要比明朝的皇帝好得多。”我平日授课所发类似议论,因遇知己,殊为荣幸。原来,尊重事实,不固执成见,即使海天相隔,也仍能灵犀相通。读完高阳书,欲罢不能,索性翻出相关藏书,继续夜读下去,积久而得感想若干。

一、攻读史学三十余载,前后崇拜名家多矣,直至晚近忽有顿悟:论洞鉴历史之睿智卓识,当代似无人可与陈寅恪先生伦比。先生有言:“中华之文明造极于赵宋。”即此一语,横空出世,诸多迷误为之开朗。以大明而论,前后横跨四个世纪,虽前有洪武、永乐两祖强劲刚毅,志欲重振为蒙元毁损之中华帝国传统,然恰似晚霞一抹,至如正德专寻花问柳,嘉靖则痴迷道术,天启乃醉心锯木制器,荒诞不经,哪还像个皇帝?中华文明曾有过的生气成了明日黄花,君主独断的天数走近尽头,不待“流寇”、“东事”,大明也必因其他偶发变故而自戕其国运。我很怀疑,崇祯的煤山自缢,决非一朝一姓的悲剧,是不是它已在明白宣告独裁君主治国的“合理性”应该终结了。然中国或因其幅员辽阔,周旋余地大,常能失之东隅,却收之桑榆。僻处东北一隅的女真——满洲族乘时崛起,且人物辈出,终经两代人(即努尔哈赤与皇太极、多尔衮)的经营,接续了中华帝国几将断绝的一脉生机。因此之故,中国人的“帝国自大”梦又多做了两百七十余年。此为中国之有幸抑或不幸,似乎也难说得清楚。

二、人们常说:“落后会挨打”。落后了是不是非挨打?落后就不能打败先进?很值得推敲。所谓天道无私,我是相信的。善于学习,以人之长补己之短,落后变先进的不乏其例;自恃先进,不思改革,固步满足而遭惩罚的也不在少数。满洲人从东北跑到北京入主中国,靠的就是敞开胸怀,肯潜心学习汉族历史上先进的文化。清前期诸帝文化素养之高,为有识者所公认。康熙更是典范,不管是积淀甚厚的汉族文化,还是刚透进来的一丝西方科学曙光,他都不歧视,学得非常认真。他对臣僚说起自己早年的读书经历:“朕自冲龄,即在宫中披览经史,《明实录》曾阅数过。”为明了历朝盛衰治乱的魅力,康熙学习得相当认真。历史,在懂得她的价值的人眼里,是永远不会干瘦和衰老的。只要诚心跟历史对话,总可以从这口古朴的“老井”中汲取到清洌的智慧甘露。反面的例子,也总有人因轻蔑历史作出种种蠢举,一再犯常识性错误。康熙是很有点历史悟性的。他对明史的见识就不同凡响。他说:“但谓明之亡,亡于太监,则朕殊不以为然。明末朋党纷争,在廷诸臣,置封疆社稷于度外,惟以门户胜负为念,不待智者,知其必亡。”一个政权的垮台,归根到底总是由自己挖空墙脚,才会被人推倒。康熙在中国帝王中以高寿善终,晚年不无骄傲地说:“朕幼龄读书,即知酒色之可戒,小人之宜防,所以至老无恙。”联想明万历帝之继承人光宗,长年耽于美色,三十六岁继位,不及月余,即因纵欲无度,阴虚火旺,服“红丸”驾崩,还留下一桩公案祸及后人。怪不得康熙提起前明便一脸蔑视,说“明末之君,多有不识字者”。荒淫复加无知,焉得不亡?可证,清取代明而得天下,亦是天数;满洲人自有取胜的道理,实在不可只责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汉奸吴三桂。

三、大凡中国封建帝王都心中无“数”,不知柴米之贵。且不说多数长于深宫、靠血统继承大位的皇帝,一辈子不识田间稼穑,糊涂得可以,甚至还闹出让百姓用肉糜粥填饥的笑话。即使是那些起于草泽的开国君主,一旦深居九重,关注的是驾驭臣民的权、术、势之类的政治韬略,说些“民为邦”、“农为国本”的套话,是装装样子,并不认真。且看洪武皇帝连篇累牍的上谕诏书,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谈具体数字的,套话倒不少,很多是抄《贞观政要》的。

康熙却是个例外。在他执政的年代,对各地上市的粮价,即使是涨跌几钱几分,似乎也牵动着他的神经,关心备至。据现存的档案(很不全,缺前期的),至少从1693年起,康熙前后命令他在江南的心腹李煦(苏州织造)、曹寅(江宁织造)以及若干地方巡抚,在进呈给他个人的“密折”中,必须逐月报告该地区气候、农业丰歉以及粮价波动的实情。它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做“晴雨录”。赖有此项连续的、准确度较高的数据,当代史学家已能对清前期的粮价波动作出复杂的曲线图,分析出粮价的地区差价和季节差价。即凭此一项成就,我以为,应授予康熙“经济学”特别荣誉奖。因为在历来疏于经济实录、数据严重缺乏的古代中国,乃是破天荒的。

康熙对掌握粮价波动的真实性非常顶真。他不仅靠亲信和地方大员的逐月报告,还经常通过别的途径加以验证,务使情况确实不假。他说,各省进京朝见的,“从福建来者,朕以浙江米价询之;自江南来者,朕以山东米价询之”,如此绕弯子,好处是“伊经过之地,必据实陈奏,则彼省大吏知不可隐,亦皆实奏”,因为非关本人政绩。不让下面说假话、糊弄上级,够厉害的。李煦、曹寅与康熙皆有特殊的主奴关系,然密折稍有疏忽,亦假以辞色,毫不宽容:“晴雨录如何迟到今年才奏?不合。明白奏”,“此折不甚明白,再写奏来”,“朕早知道,此折奏迟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字,康熙真这样做了。

四、如此看重米价,为的什么?康熙自己有解释:“朕留心编氓(百姓),历年最久。民所依者食也,食之足者天也,所以雨旸风云无不细察”,又说“米价既已悉知,则年岁之丰歉,亦可知矣”。看来,康熙确有点科学头脑,心中有一张坐标图,其X轴为水旱风云的气候变动,Y轴则为米价起落的变动,由此他就可以及时地测定当时社会稳定的正确位置,作出调度。这种认识也来自于他对历史经验的总结:“自古人主多厌闻盗贼水旱之事,殊不知凡事由微至巨,豫知而备之,则易于措办。”

康熙一再告诫臣僚:“安危治忽之分,判于毫芒,而相悬遂至于辽绝,当时或未及见,而后之观者了然,此不可不审其几而深究所以然者也。”人主总期望社会稳定,却不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高明者识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叶知秋;愚蠢者待风暴席卷,方惊惶失措。这也就是康熙所说的“审几”(体察细微的征兆)为什么如此要紧。

五、米价与“晴雨录”相连,至为巧妙。在古代农业社会里,米价确实是据以判断社会稳定程度最为敏感的晴雨表。

纵观中国古代,米价总趋势是由贱至贵;一个王朝的前后,亦然如此。概而言之,江南米价自东晋南朝至唐宋,通常是斗米二三十文(铜钱),最贱时代五至十文。入明,最贱时斗米三十文,多数以每石白银一两为恒价,合铜钱为一千二百文,视古代已高出四至六倍。明末清初,政局动荡,米价已达到以每石二三两白银为常,有涨到每石十二两的高纪录。到康熙中期米价进入最佳稳定状态,上米最高为一两四钱三分,最低仅为八钱,恒以一两上下为常价。入至雍正,米价趋贵,最低再没有低于一两的,发展到乾隆年间,则已经以每石二两为常价了,然视之清后期还算是不高的。造成粮价波动的原因很复杂,当留待专门研究。

中国自古粮食价格即取决于市场供求关系,正常年景,商人难以抬高,故波动的幅度不会太大。一遇水旱灾荒,或政治、军事动乱,奸商乘机囤积居奇,大赚黑心钱;产粮区又实行地方保护主义,以“遏粜”(严禁粮食出省销售)断绝缺粮区之生计,粮价就像失驭之野马,民心浮动,骚乱频仍,情景十分惨酷。验之清入关前最能说明问题。明末动乱起于陕西,缘由陕西自天启末至崇祯六年,旱蝗霜灾无年不遇,米价即由一两涨至四两、六两、八两,直升至十二两的巅峰。早在崇祯二年即有官员报告延安地区的惨状:“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至十月以后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殆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其石名青叶,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接下去就是“人食人”,描述至详,不忍再抄录。这位官员惊呼,侥幸活下来的到处流浪,“梦断乡关之路,魂消沟壑之填,又安得不相率为盗乎”?!遗憾的是,当时崇祯君臣尚以为仅是局促一隅的“鲜疥”(小毛病),想不到大明倾覆、君臣破家实由此始,然到煤山自缢之前,崇祯还无自省心,犹恨恨地说:“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有了如此刻骨铭心的教训,康熙就变得十分小心,各地稍有灾歉,米价略为上昂,他在宫中就忐忑不安,且看他给李煦等人的硃批:“闻得淮徐以南,时旸舛候,夏泽愆期,民心慌慌,两浙尤甚。朕夙夜焦思,寝食不安”,“近日又闻江浙少雨,惟恐盗案又多”。他十分重视国家在各地的储备粮的充足与否,时加调度,一旦粮价上扬及时“出粜”,以平抑市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治国精神?居安思危,履薄临渊之谓也。关于这方面的议论,唐太宗说得最多,而康熙则是切切实实地做了。唐太宗如九泉有知,也会自叹不如的。

历史已成为凝固的现实,后人自可尽情咀嚼,说长道短。现实是流动着的历史,今人必须以沉重的责任感认真地写好,容不得随意与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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