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克

乌鲁克

瞧那外壁吧,铜一般光亮;[1]

瞧那内壁吧,任啥也比它不上。

察一察那基石,验一验那些砖;

登上乌鲁克城墙步行向前;

看一看它是如何建成;

在城墙上看到种植的和荒闲的田地,

池塘和果园。

一里格[2]是都城,

一里格是果园;

一里格是四郊和伊西塔的神庙区域。

三里格和伊西塔的神庙区域

把乌鲁克围在了里边!

吉尔伽美什是乌鲁克的传奇统治者,也是出了名的嗜酒之人、好色之徒,同时他还是抗击怪兽的勇士。他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亚述国的国王,为追求永生而启程寻找圣杯。他的形象很可能以一个历史人物为基础:考古发掘者已经发现相关铭文,可证明基什城的恩美巴拉格西(Enmebaragesi)等之前被视为纯粹神话人物的君王,在历史上的确存在过。根据《吉尔伽美什》的记载,在吉尔伽美什去世时,城中的居民先改变了幼发拉底河的河道,将他埋葬在河床之下,而后又恢复河道,让河水重新流过他的下葬地。同样夸张的故事也发生在其他许多人身上,比如先知但以理、匈奴王阿提拉(Attila)、哥特王阿拉里克(Alaric)和成吉思汗。2003年,德国的一队考古学家曾在该地进行了一次地磁测量,测量报告称:“我们在幼发拉底河原河道的中部探测到了一处建筑遗迹,它有可能是一座陵墓。”

我之所以以吉尔伽美什开篇,是因为它可能是现在唯一一个仍为人们所熟知的苏美尔人物,这要归功于1853年从尼尼微亚述王亚述巴尼拔的图书馆废墟中出土的泥板,因为从这块泥板上,人们重新了解了吉尔伽美什的故事。但这些文字也只是后期复制版本,最早的文本是由一个名叫辛-莱克-乌尼尼(Sin-Leqi-Unninni)的书吏在公元前1200年前后,根据另一份距当时八百多年的材料编写而成的。但是,如果吉尔伽美什真的存在并统治过乌鲁克,那么他在位的时间应该在公元前2600年前后。即便是这个时间,实际上也在他的这座城市经历兴起、繁荣和衰弱的几个世纪之后了。乌鲁克既是苏美尔世界的文化之源,又开创了所谓的神庙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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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第四千纪末,人类刚刚发明了书面文字,但这种文字还无法传递太多信息。在那时,乌鲁克已占地400多公顷,其面积和人口远超三千年后伯利克里时代的雅典或罗马共和国。针对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定居方式的调查显示,该地区的农村居民人数急剧减少,而城市人口不断增长。环境历史学家猜测,大量人口从乡村迁移到城市可能是气候变化造成的,因为这一时期的气候较为干燥,导致自给农业难以为继。但是,这些历史学家也可能夸大了气候的影响而低估了城市的吸引力。乌鲁克的魅力不容小觑。我们都知道现代城市就好比一块强力磁铁,对于远近各地的居民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虽然前来的每一位新移民各自怀揣着不同的目的,但总的来说他们都有一个简单的目标:改善生活方式。或许那些来到乌鲁克的人亦是如此,因为城市才是他们最想定居的地方。

根据后来的记载和考古发现可以判定,乌鲁克是一个活动丰富、公共生活充满活力的城市。在城中作为主要通道的运河上,满载货物的小圆舟和平底船来来往往,如同一个史前威尼斯;背负沉重物品的搬运工在街巷中用胳膊肘为自己开道,经过其身旁的有祭司、官僚、学生、工人和奴隶;参加宗教仪式和活动的人还要和妓女以及街头帮派争夺地盘。根据用防水窑烧砖制成的水道和水箱的遗迹,一些学者认为这里也有过绿树成荫的公共花园。神庙、公共建筑、神殿和集会场所都汇集在一个被称作“伊安那”(Eanna,意为“天之屋”)的圣区周边,后来这里也被视为女神伊南娜最早的居所。在这个圣区附近还有另一个宗教区,那里侍奉的是天神安努(Anu)。这些圣区并非只对祭司和信众开放,这点与后期其他地区的许多神庙不同,后者多是秘密且不对外开放的场所。格温多林·莱克(Gwendolyn Leick)在她的著作《美索不达米亚:城市的创立》(Mesopotamia,the Invention of the City)中写道:“乌鲁克的纪念性建筑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公共空间得到了良好的规划……设计上确保了最大程度的开放性,并且在保障流动性方面下足了功夫。”

想必乌鲁克有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城内回荡着各类器物的撞击声和人们的喊叫声,这些工人包括木匠和脚手架工人,砖匠和砌砖工,泥水匠和马赛克手艺人,以及正在对从城市以西80千米外运回的石料进行处理的石匠。大量石料被用来建造乌鲁克的纪念性建筑,而乌鲁克的建筑师和建筑工人开发的建造工艺,在几个世纪后依然无可匹敌。施工几乎一刻不停,因为乌鲁克人同样热衷于新兴事物,不断废旧立新,这也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城市生活的鲜明特色。

在公元前第四千纪中叶,有一座部分或完全使用外地石灰岩建造的巨型建筑屹立在伊安那圣区的中央,其规模超过了雅典的帕特农神殿。它是一座神殿,它的不寻常之处还在于其布局同早期的基督教堂几乎一模一样,但在时间上比后者早了整整三千年。神殿内有中殿、十字形横厅、前廊或前厅,殿内的另一端是一个半圆形后殿,两侧各有一个房间,这两个房间在基督教堂中分别被称为“圣器室”和“圣餐台”。精美的走廊两侧是宽敞的公共区域。柱廊间的巨型暗柱直径2米,内部由日晒砖建成,再由捆扎紧实的芦苇束加固。为防止损坏,其外部还使用了美索不达米亚的一种特殊发明——泥锥。泥锥的形状类似于尺寸过大的高尔夫球钉,有红、白、黑三种颜色。它们被敲入柱体表面,紧密排列,最终形成的图案类似芦苇席的纹路。神殿附近的另一座建筑被称作“石锥神庙”,其墙体表面的泥膏层上装饰着彩色石锥。它除了部分使用石灰岩以外,还用了一种特别的新型合成材料——砖粉与石膏灰泥混合而成的混凝土。这一发明也是美索不达米亚智慧的典型代表。

反复重建这些建筑的劳动量极大,需要数百万个小时。让乌鲁克人心甘情愿地投身于城市建设的,必然是一种十分强大的思想动力。这一动力成为这些惊人创新的基础,进而使吉尔伽美什之城成为第一座世界工厂。可是,尽管后来的许多文本描述了乌鲁克及其著名的君王,却丝毫没有关于该动力的记载。

乌鲁克全城范围的建设热潮持续了几个世纪,但这与稍晚些时候的古埃及没有可比性。在古埃及,纪念性建筑的建造是为了让残暴的统治者得到荣耀和永生。此外,埃及建造的陵墓和神庙必须经得起岁月的考验。而在乌鲁克,类似的建筑是出于人们开展反复重建的热情,这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所有早期社会中都有所体现。此外,虽然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会不时出现强大的统治者,但没有迹象表明该时期的某个社会曾聚集了巨大的财富或权力。

对此,我们还需继续探索。因为目前的考古挖掘主要集中在神庙周围,而乌鲁克[今天的瓦尔卡(Warka)]的大部分地区还沉睡在沙土之下。迄今为止,人们在出土文物中发现的两个不同寻常的形象,均创作于乌鲁克是世上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的那个时期。其中一个形象展现的是某个族群平等地共同膜拜他们的至高女神及其所代表的伟大思想。这位女神以浅浮雕的形式被雕刻在一个约1米高的雪花石膏容器上。这一容器后来被称为“瓦尔卡石瓶”(Warka Vase),石瓶共有五层雕刻,描绘了将祭品呈送至女神神庙门口的队列。另一个形象则很可能是女神的头像:瓦尔卡面具(Warka Mask),亦被称为“乌鲁克女神像”。

***

这尊五千年前的乌鲁克女神像尺寸如真人大小,但文物本身已遭到损坏。其眼部只留下黑色的空洞,额头上原本镶嵌着眉毛的鸟翼式深槽已空无一物,曾覆盖她光滑头顶的假发早已丢失,鼻尖也已损毁。尽管如此,这副历经五千年沧桑的面容依旧光彩夺目。法国顶尖考古学家安德烈·帕罗(André Parrot)极富诗意地说:“我们似乎从那空洞的眼窝之中感受到了充满灵性的目光;从那展现了卷发之曲线的额头,察觉到了那背后清晰敏锐的头脑。双唇不用开启,我们便能倾听她的话语;起伏的唇形和双颊上的纹路,是其无声的表达。”即便乌鲁克女神像有所残损,但它仍旧是世界艺术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瓦尔卡石瓶上的多层雕刻使这位伟大女神的形象更加完整。该石瓶属于宗教器物,展现了公元前第四千纪的乌鲁克女神神庙伊安那圣区中进行的活动。瓶上精心雕饰的人物散发出一股灵性,他们显得庄重肃穆、平静高贵、自信沉着。远处,也就是石瓶的底座上环绕着的波形水纹,可能象征着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宽广的幼发拉底河。在这之上是田野和果园,以及相间种植的大麦秸秆和枣椰树,它们是乌鲁克财富和福祉的最重要来源。同时,神圣的畜群穿行其间,包括毛茸茸的绵羊和须长角宽的公羊,这些都是献给女神的祭品。然后就是有人类参与的部分:十名剃光毛发的裸体男子正徐徐向前,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个篮子、罐子或陶制容器,其中盛满从土地里、树枝上和藤蔓上收获的果实;此外还有一些可能是祭司或者神庙侍者的人。在石瓶的顶部,这支行进的队伍抵达了圣区,他们来到装饰着芦苇束圈的仪式入口。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女性,她是代表女神的最高女祭司。只见她身着长及脚踝的长袍,站在入口处,伸出右手,拇指朝上,以示问候或祝福。她从裸体男子头领的手中接过盛满祭品的容器;该头领身后还有一个人,但其形象已被毁坏,只能看到他的一双赤脚、带有边饰的衣服下摆,以及由一位身着正装的女性侍从手持的精美流苏腰带。我们猜想,他也许是一位大祭司或是某个尊贵的人物,也很可能是一些历史学家想象中的“祭司王”。在这些人物的周围,有一对装满祭品的容器和两大盘食物。除此之外,还有对瓶、牛头、公羊、狮崽和两名手持不明物件的女性。就这些神秘的祭品,格温多林·莱克表示,其中一件物品的图形后来可能演变成了表示高阶祭司的书面符号。诚然,参加敬拜仪式的人一下子就能领会这些物品的含义,就像在基督教中,我们知道狮子代表圣马可,飞鹰代表圣约翰,牛犊代表圣路加;但如果我们无法对瓦尔卡石瓶上的象征符号进行解密,那么就无法了解它们的含义。

有人认为,石瓶上描绘的是城市统治者向创造该城的女神供奉祭品的场景;也有人觉得它表现的是人们庆祝季节性收获的场面;还有人猜测它展示的是神秘的“神婚”(hieros gamos),即大祭司和地位最高的女祭司在众人面前结为夫妇,以模仿伟大女神与其伴侣的结合。尽管我们无法确切地知晓这个石瓶描绘的是何种活动,但透过它展现的画面,我们还是对乌鲁克人及其思维方式有了一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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