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巴比龙

3.终获自由

3.终获自由

集中营里有个半身不遂的犯人,士兵和犯人们都叫他“比戈利诺”。比戈利诺右手没有知觉,永远自然下垂着。他的嘴巴咧着,舌头吐在外面,典型的半身不遂的样子。他脖子上文着“该死的理发师”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要文这句话没人知道。

这里的士兵和看守对比戈利诺非常照顾,这在殴打囚犯是家常便饭的多腊多集中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这确实发生了。

比戈利诺能听懂人说话,但无法回答,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他右手瘫痪了,左手只有两个指头,所以也没法写字,只能用目光和半边脸的表情来表达感情;真是个可怜人。

由于他没有劳动能力,不需要服苦役,他经常整天整天地趴在铁丝网上无所事事。我给士兵们送菜的路上看到他,就停下和他聊两句,久而久之,和他聊天成了我的习惯。他总是像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铁丝网上听我说话,用点头和半边脸的表情向我表示他听懂了。我觉得他肯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只是没法表达。和他熟悉后,我每次送菜都会捎给他一些新鲜的蔬菜,有时还会送他些烟。

监狱里士兵对犯人的野蛮殴打每天都会上演,这让我对我投奔的这个国家失望透顶。不过后来我明白了,这种野蛮的制度是戈麦斯长期执政的结果,即使在这个独裁者死后,他留下的野蛮制度依然埋在委内瑞拉的社会土壤里。这个国家需要一场革命,来根除掉那些旧时代的糟粕。

不久后,革命席卷了委内瑞拉,安加里塔·梅迪纳将军下台了。政变后的第一个月,旧时代的军官全部被罢免。多腊多镇的警察局局长也被免职,我看到了被释放的曙光。

新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蝴蝶,恭喜你,明天你将被释放。我希望你能带着比戈利诺,因为你们关系不错。明天我会发给你们身份证。你被释放是有条件的,第一年你不能去大城市定居,要先在某个小城镇住满一年——这类似于你们法国的假释,这一年政府要能随时监视你的生活。一年过去,如果市长能出示证明,证明你表现良好,你的强制监管期就结束了。第一年我给你推荐的地方是卡廖,那儿应该适合你。委内瑞拉现政府允许你在我国合法居住,你过去如何不重要,要向前看,我希望以后你会是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受人尊重的人。按照我国现行法律,如果你连续五年记录良好,就可以加入我国国籍,成为我的同胞。加油吧,蝴蝶。还有,你要照顾好比戈利诺,因为只有有人同意照顾他我们才能把他放了。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当晚我在吊床上辗转反侧,这是我十数载囚徒生涯的最后一夜,我激动得难以入眠。半夜,我起来,走出木屋看着外面恬静的景致。皎洁的月光在我精心照料的菜园上洒下了一层静谧的银光。不远处的河水无声地流淌着,能看到河面上泛起平和的涟漪。此刻夜已深,没有虫鸣鸟叫,它们也在沉睡吧。这秘境般的夜色让我澎湃的内心得以平息。

我回到了木屋,躺在床上畅想起未来。自由后的头几周是艰难的,我不仅要养活我自己,还要养活并照顾比戈利诺,这是我必须承担的严肃责任,我已经想好了,我只有在把他托付给能照料他的人后才能和他分开。

我又想到了我的父亲,我获得自由的消息是不是该通知他?他应该还在世吧?他没有我的消息多久了呢?让我想想,上一次他有我的消息也许是在我第一次逃跑后,那时警察应该盘问过他。我觉得还不是联系他的时候,还是等我混得有模有样了再给他写信吧,到那时我会自豪地告诉他:“爸爸,您的儿子获得了自由,如今他已经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了,您再也不会因为有我这样的儿子而低头了。”

第二天上午7点,我和比戈利诺被批准释放。这一天我已经盼了13年,我百感交集。

我最后一次回到了我住了半年之久的菜园旁的木屋,向伙伴们依次拥抱道别。我激动地把局长刚刚发给我的身份证看了又看——正面上面的编号是“1728629”,旁边印有“1944年7月3日发”的字样,中间是我的照片,下面印着“昂利·沙里叶”和“出生日期:1906年1 1月16日”;背面的上面是发证方责任人的签名和盖章,下面是“居住状态:居留”。哈哈哈,“居留”,这个词太妙了,就是说我能在委内瑞拉合法居住了!

我激动得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想跪下感谢神,但我要感谢哪个神呢?上帝吗?那么该是哪一个上帝呢?犹太教的上帝?天主教的上帝?还是东正教的上帝?好吧,既然我来自法国,我就感谢天主教的上帝吧。但我没有接受过洗礼,不会祈祷,我不会背诵任何完整的祷词,于是我只好默念着我现编的誓词。

真是怪事,为什么从来没有宗教信仰的我,今天一定要发自肺腑地选择一个上帝感谢呢?我明明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咒骂着上帝啊。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是,在我的潜意识中,不管遇到何种艰难险阻,我依然感谢着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那么多无私帮助过我的好心人。到现在了,我为什么还要对那个陷害过我的哥伦比亚修道院院长耿耿于怀呢?为什么不想想那位高尚的库拉索主教布鲁尼呢?再往前,在附属监狱的时候不是还遇到过那位仁慈的神父吗?

我自由了!是的,这次是完全地、彻底地自由了。我将以自由人的身份踏上这片被西蒙·玻利瓦尔解放的国度,是他把人道主义精神传播给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获得新生。五年后我一定会加入委内瑞拉国籍,这毋庸置疑!我不会辜负这片土地给我的重新开始人生的机会。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我会比所有人都正直、勤劳,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对这个国家有贡献的公民。

现在想来,我囚徒生涯之前的人生的确有检讨的空间。我被法国国家机器中的败类栽赃迫害,但如果我不整天游手好闲,我会给他们陷害我的机会吗?正是我对待人生玩世不恭的态度才给了他们给我捏造罪名的机会,难道不是吗?哈哈,真是可笑,曾经的我竟然把开保险箱当成一种职业,而我居然还曾认为自己是个冒险家,真是丢人现眼!我自己的脸面都被我自己丢尽了,我之前居然浑然不觉,甚至还以此为荣。我总为我这十几年的囚徒生涯鸣不平,但坦率地讲,难道曾经的我就不是囚徒的候选人吗?我那些肮脏的过往不能一笔勾销,在今后新的人生中我要恢复自己的名誉。我向我自己,向我今天感谢的上帝重重起誓!

仁慈的上帝啊,请您原谅我笨拙的祈祷,此时此刻我要由衷地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没有您,我到不了这里,我无法抵达这片自由的土地。历经数十载艰苦卓绝的斗争,我健康地活到了美好的今天,全是因为您对我潜移默化的引导。我该如何感谢您的恩泽呢?放弃复仇?我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还是……我以为听到了?不知道,但我相信我是听到了。

我从精神世界里走出来,回到了现实。我想最后在我耕耘了大半年的菜园里漫步一会儿。就当是向这菜园道别,向这监狱道别,向这段永远不会再有的噩梦般的岁月道别。

此时,我的三个朋友朝我走来——一个是都都,向往拉波街贫民窟的巴黎人;一个是科西嘉人,恕我偷懒一直没有正式介绍他,他叫丹达尔达,曾经的巴黎街头小偷;一个是德普兰,第戎人,曾经的杀人凶手和职业皮条客。他们为我获得自由而喜悦着。毋庸置疑,不久后就会轮到他们。

“嘿,我的蝴蝶,你就没从村子里带瓶朗姆酒吗?我们想庆祝一下今天这个日子。”说话的是都都。

“哈哈哈,真抱歉,我一激动给忘了。”我笑道。

“都都,没有酒就煮一壶咖啡吧。”德普兰提议道。

“好啊,我去准备。”丹达尔达表示赞同。

“高兴吧?你终于熬到今天了。我们都为你高兴。”都都说。

“很快就轮到你们了,别急。”我说的是实话。

“我已经收到消息了,上尉说之后每隔半个月就放我们中的一个出去。”都都乐开了花,“对了,出去后你想干什么?”

说实话,当时我怕这两个苦役犯和一个流放犯笑话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我心里话:“我要找一份正经工作安顿下来,后半辈子老老实实地做人。既然这个国家给了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要是再犯罪,就太丢脸了。”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他们挖苦、嘲笑的思想准备,谁知道他们三个都表示了支持和赞同。

“说得太好了,蝴蝶!”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对!要老老实实做人。”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都这个贫民窟的混混儿会有这种想法儿?丹达尔达当了半辈子小偷,如今学乖了?德普兰可是职业皮条客,也想换正经营生了?看来在腐朽之路上沉沦太久了,人终究是会变的。

大家都笑了。

临走前,我的朋友兼学生弗朗西斯科送了我一套崭新的海军服。如今他已经不是下士,他通过了军官考试,成了上校。他说我的辅导对他通过考试帮助很大,为此我感到很欣慰。多亏了他,我出狱时能穿得如此体面。不过当时我没想到的是,在那之后的26年里,我与这个未来地位显赫的高级军官、现在的上校一直保持着高尚、质朴的友谊。

我领着比戈利诺在友人们的陪伴下来到了监狱大门。天空蔚蓝,万里无云,小鸟在树枝上唱歌,我感觉周围的万物都在祝贺我获得了自由。和友人们一起来的还有狱方的一个中尉,他要监督我们离开多腊多。

“再见了,朋友们。以后你们来卡廖别忘了找我。如果我在那儿有了家,那也是你们的家。”

“再见,蝴蝶,祝你一切顺利!”友人们道。

我们走出大门。比戈利诺是骨盆以上右边身子瘫痪,走路是没问题的,我们很快就到了渡口。

渡船开来了,我们即将上船。那个押送我们离开的中士说:“从现在起你们自由了,祝你们好运!法国人。再见!”说完他转身走了,结束了对我们的监督。

-全书完-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已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