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忘的场面
这本《99%诱拐》我至少已经读过二十遍了。如果算上对某一部分的反复阅读的话,次数就更多了。每次读,我都会被它的内容吸引——或者说为之震动——因为它的场面实在是太生动了。本书的第一章,「是以主人公生驹慎吾的父亲——生驹洋一郎的手记为开端的。这一部分主要讲述了写在本文主体内容部分的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一次绑架案的始末经过。当时只有五岁的主人公被绑架了,罪犯向他的父亲生驹洋一郎索要五千万日圆的赎金。当时支持生驹洋一郎公司的美国母拐公司刚刚撤资,生驹正想用这笔钱重振公司。罪犯让他把所有的钱都换成黄金,然后让他乘新干线到新大阪,又到神户,然后登上开往九州的渡轮,最后还让他把所有的黄金都扔进了濑户内海里。生驹洋一郎被罪犯耍得团团转,却从头到尾都没见到罪犯的影子。小说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情节紧张,令人窒息。读者不久就会发现,这种紧张感,那笔钱的下落,以及在公司不得以被大公司吞并后生驹洋一郎的积怨正是这本书精神实质所在。
我一直对其中的一个部分持有疑问。就是生驹洋一郎和他的部下间宫与鹫尾一起去神户的那部分。生驹洋一郎在罪犯指定的咖啡厅里接到罪犯的电话,罪犯让他去开神户站的一个柜子,但是那个柜子的钥匙却粘在咖啡厅里一个桌子的下面。然而,当时那个座位上刚好坐了一对年轻男女,所以当生驹洋一郎蹲下身去取钥匙的时候被别人当做了变态狂。女青年大喊“变态”,男青年则大喊“住手”,还把他推倒在地上——就是这部分。想尽快用赎金换回儿子而不顾一切的父亲的急切心情,与周围人眼中的变态老头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通过这种刻画来增强文字的紧迫感和节奏感,这从技术角度来说并没有什么新意,一种比较固定的手法。至少和丢弃金条的场面、还有十九年后金条被发现的场面相比,这一部分的描写显得太过琐碎了。而且为什么作者把神户的咖啡厅里的那一幕描写得如此详细,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无法理解的。
最近,我终于明白咖啡厅那一幕的重要性了。在这里我要首先强调一点,这本书虽然是以冈嶋二人的名义写的,但其实应该算井上梦人的作品。曾经读过副标题为“冈嶋二人盛衰记”的井上梦人的回忆录《两个怪人》(讲谈社文库)的读者可能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在那本书里是这样写的:
这本《99%诱拐》是我和德山分别拿出自己觉得出色的部分组合在一起而成的。这种方式虽然和我们出道之前的那种完全合作不同,但是也让我感到很满意。有一种过了很久终于好好地合作出一部书了——的那种满足感。
推理小说界的传奇组合冈嶋二人的两个成员,德山谆一和井上泉是如何相遇又是为何解散的,对此,《两个怪人》里面有详细的记述。这本书中曾用名为井上泉的井上梦人提到了他最后一部以冈嶋二人的名义完成的作品《克莱因之壶》。作为和德山的诀别宣言,他这样写道:
“我要一个人写。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作品。”
从这些记述来看,无论在名义上如何,至少当事人本人认为井上梦人单独完成的第一部作品是《克莱因之壶》,而《99%诱拐》是两人的合著。但是我认为并非如此。在《克莱因之壶》发行两年以前,这本《99%诱拐》已经问世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本堪称绑架题材巅峰之作的最初构思是由井上梦人提出的,也不是说德山只是提供了自己的想法而真正执笔创作的人是井上。而是因为从宏观的角度上看,这本书从本质上更符合井上梦人的作品风格。
这部以日本计算机产业的婴儿期为背景的《99%诱拐》,描写了长大成人后的生驹慎吾通过控制计算机等电子产品独自完成绑架的冒险故事。书中并没有对慎吾的动机进行详细的描写——至少没有直接交待——但是通过被绑架的人质是RICARDO社长的孙子,以及慎吾认为二十年前他被人绑架并且罪犯让生驹洋一郎放弃重新振兴企业的资金都是RICARDO为了吞并生驹电子设下的阴谋,从这两点看,他的犯罪动机已经很充分了。书中对慎吾为了引诱人质上钩而设下的一步步陷阱,出乎警察预料地对各种装置进行的远程控制,以及慎吾所使用的多种高科技手段的描写使情节跌宕起伏、惊险刺激,让人爱不释手,忍不住再重头温习一遍。不仅如此,为拿走赎金罪犯处心积虑的计划以及罪犯安排的巧妙伏笔都使这部小说成为推理小说中的精品,堪称一部杰作。
当然,这部作品问世以来得到的并不都是溢美之词。在本书发行之初就有人认为书中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成立,也有人提出根本不会有那种没有漏洞的程序。但是在这里我敢断言,即使这些说法都成立,也丝毫掩盖不了这部作品的光芒。一部以绑架这样的重大犯罪为题材的小说,为了避免塑造出一个可供某些人效尤的犯罪形式,作者故意在叙述的过程中设计了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犯罪情节。这是一名推理小说作家应有的最起码的良知。至少不应该简单地从“能不能实现”这一点来评价这部作品,否则就抹煞了这部作品的真正价值。
然而,这里不得不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是:罪犯为什么要非要什么事都自己做不可呢?实际上,这就是我热心把书推荐给朋友看之后,一个朋友提出的问题。他认为如果慎吾找一个人帮忙的话他不是就不用一一出马去解决那些细节上的小事了吗?等一等,不是那样的。我一直都这样想。但是当别人问我“这不是为了迎合那些高科技手段才写的吗?”的时候,我却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去反驳。每次回想起此事来我都觉得很遗憾,因为如果现在有人这样问我,我可以充分地反驳了——不,不对。正因为生驹慎吾独自完成了所有的一切这本书才有意义。
现在我们先回到序章,生驹洋一郎的那部分,回到刚才有问题的咖啡店的那个场面中去。生驹洋一郎遭人误解时的心情如实地展现了他的“孤独”。爱子心切的父亲不顾一切的那一幕,和后来自己公司被大公司吞并后失去自尊而了了一生的结局是直接相关的。后来,和他同去神户的部下间宫那时已经被RICARDO收买了的这一真相被揭露出来,更加深了他的悲壮。
父亲背负的孤独——经过二十年后慎吾必须自己去偿还。一定要像宇宙飞船那样精确地计算啊——电脑前慎吾的独白真实地反映了他的决心。所以他必须独自完成一切。如果不是这样,这场绑架的上演就失去了意义。因为父亲当年的“孤独”……所以什么共犯,根本无从谈起。
换言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部小说其实是一部充满人情味的作品——话虽如此,但作者却苦笑着说,我没写过那样的东西。无论作者本人的意愿如何,实际上确实有人觉得与偿还父亲的屈辱相比,深层挖掘犯罪动机的那种比较中规中矩的写法更好。神户咖啡厅里面的那一幕的素材也许说不定是合作伙伴德山提供的,但那根本不是问题。因为我确信能够挖掘出小说的精神实质,创造出背负着“疾走的孤独”的主人公形象的那个人一定是井上梦人。
在《两个怪人》卷末的解说里,大沢在昌认为那本书“简直就是一本爱情小说(把两人比喻成即将决裂的情侣)”。我和大沢有很多共同的看法,但是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本父母围绕孩子的独立问题写成的“亲子物语”。孩子当失去父母的庇护时才会领悟到“人,到头来都是孤身一人”的现实。井上梦人正是通过“冈嶋二人”时期的合作,最终领悟到人的宿命里最后背负的必然只有孤独。所以这部和德山即将分手之时完成的《99%诱拐》,或许正是把井上梦人这位推理作家同他的宿命连接到一起的作品——这样的解释是不是太过牵强附会呢?
绝对不会的。在井上梦人后来发表的一系列作品里,如《屋里有人》等,虽然里面各种人物的登场各有不同的含义,但是每个人都背负着有如伤口般痛楚的“孤独”。
孤独的寄托对生驹慎吾来说就是高科技,对于其他人来说则可能是其他什么不平常的东西——紧紧抓住“疾走的孤独”这个关键词来读井上梦人的作品——我觉得这样做就一定能从中得到些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