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切尔西一家安静的地下酒吧认识了那个俄罗斯男人。我们坐在壁炉旁的角落里，谈论我在乌克兰发表的新闻报道。他说他是个外交官。”
这是我第一次见卡莎时她说的话，当时她的男朋友阿列克斯来我这里咨询已经两个月了。卡莎是一位自由作家，来自捷克共和国，她颧骨很高，眼睛如杏仁，黑色的眼线长至眼角，更添一丝妩媚。卡莎正在激情澎湃地讲述她最近一次邂逅时的情景。
“他深黑色的眼睛让我沉醉不已，”她温声说道，毫不停顿，“我提问的时候，总觉得他好像知道我想问的究竟是什么。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坐到了一起，我猜，他应该能感受到我因为痴心于他而颤抖。”
“他一定感受到了，因为他突然用手指抚过我的双唇，阻止了我继续提问。”
“我从未遇到过这么浪漫的男人……”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男朋友亲热了吧？”说完一段令人脸红心跳的故事之后，卡莎轻声问道。
啊，是的，我明白了。
卡莎的故事让我入迷，不过我可没有像她那样陶醉在这个故事里，相反，我很快平复了心情，重新开始诊疗。我之所以痴迷于她的故事，是因为我发现卡莎与阿列克斯说的完全不一样。据阿列克斯所说，卡莎一点也不想跟他亲热。交往3年后，阿列克斯来我这里咨询，说卡莎对他太冷淡了。
单独诊疗过几次之后，阿列克斯就迫不及待地提议带卡莎一起来。他丝毫不知道卡莎有了别的男人，他觉得他们的感情还算不错。然而，我却知道，现实和他的感觉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我之前很轻易地相信了阿列克斯说的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对卡莎背叛他感到不平，好像卡莎背叛的是我一样。
卡莎的事情直接提醒了我：不能完全站在病患的角度看待他们说的故事，不能将他们的一面之词信以为真。
我不想批评谁，但在见卡莎之前，我还担心是阿列克斯不喜欢激情和浪漫。阿列克斯是某药物公司的药品开发研究员，他穿着工装卡其裤和领尖有纽扣的衬衣，戴着金丝边眼镜。我认为，他应该是个务实的人，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缺少浪漫情趣。
说起卡莎时，阿列克斯的话有的放矢，而且摆出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的焦虑。他总在调整自己的眼镜，手指不断摩挲着裤腿上的褶皱。他跷起二郎腿，好让自己的腿部保持不动，一只脚却不停地晃动。与此同时，他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像个好学的学生，满怀期待地等着我的反应。
我总是本能地想要保护阿列克斯这样的病人。他才智过人，为人迂腐，只相信自己，完全是个“书呆子”，但又不冷漠，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待人热情，很有亲和力。他也许懂很多知识，但在爱情上，他是无知的、热切的。
阿列克斯敞开心扉，告诉我他来见我是因为他对我进行过考察，知道我擅长诊疗女人。我没有否认，还告诉他，女人普遍存在性抱怨，但她们并不会为此来咨询医生。虽然与男人相比，在患上抑郁症、焦虑症，面对悲伤难过或婚姻问题时，女人进行咨询的概率更大，但谈到亲密度时，她们总认为矜持是正常的。
见过卡莎之后，我真不敢说他们有多了解彼此，更别说对彼此有什么归属感了，他们完全是两种人，但他们已经交往3年了。卡莎喜欢写政论文章，想变得更有名气。她说她肯定阿列克斯的恒心，尊重他的才华，他知识广博，既鼓舞了她，也激励了她。她野心勃勃，他却脚踏实地。他喜欢规律而稳定的生活，她却求新、求异。
阿列克斯和卡莎在曼哈顿上西区有一套公寓，只有一间卧室。那之前，卡莎跟其他国家的移民们一起住在纽约州皇后区。她说，那段时间对她而言是很不稳定的，她一会儿自我怀疑，一会儿又对未来充满希望。跟阿列克斯在一起后，卡莎感觉他们融入了纽约文化里典型的外籍年轻知识分子的群体之中。他们结交有趣的朋友，都热爱文学、诗歌和政治，每天早上一边吃百吉饼、喝咖啡，一边一起阅读《纽约时报》。
我想知道，卡莎被阿列克斯吸引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她需要他。对所有的情侣和夫妻而言，这种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普遍存在，而对于卡莎而言，我认为，虽然她来到纽约象征着她喜爱冒险和新鲜事物，但她也需要一定的安全感，以确保自己能去探索。阿列克斯给了她安全感，但在适应了阿列克斯之后，她就又需要更多、更大的刺激了。阿列克斯目前尚且能够满足她，所以他们彼此还能相安无事，但若要进一步发展，他们就要发掘更多共性，共同成长，否则这段关系将无法维持。
阿列克斯提议让卡莎来见我。他其实希望两人一起过来，但我提出先单独见见卡莎，我以前经常这样做，这样，我就能从卡莎的角度了解他们的故事。果然，与卡莎见面时，她就把他们的情感故事都告诉了我，还向我透露了自己出轨他人的经历。不过，出于医者的道德伦理观念，我必须替她保守这个沉重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的隐私——正如她那样。再面对阿列克斯时，我感觉自己是卡莎出轨的同谋。
我再次约见了卡莎，想要先评测一下她对与阿列克斯这段感情的投入程度，然后再考虑是否把她出轨的事告诉阿列克斯。
“是的，我想跟他在一起，”她说，“但老实说，我并没有那么迷恋他。我想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知道我找到了一个好男人。我可以相信他，而他对我也很好。但有时候，我觉得在这段感情里，他就像我的兄弟或好朋友，我想，所有的爱情到最后都会变成这样。”她很肯定地说，语气中充满无奈。虽然她的态度有点玩世不恭，但难掩她对现在感情生活的不满。
“对啊，如果事实就是这样，该怎么办呢？”我继续问，我想利用她的悲观情绪再刺激她一下，“如果激情会随着关系的发展而逐渐减少，那该怎么办呢？”
“哦，天啊，那该多无聊啊。”卡莎说着，摇了摇头，又转了转眼珠，“是的，我觉得很满足，很安心，但是生活缺乏激情。我需要激情，我不想永远都过像现在这样平淡的生活！”
卡莎不想在安全感和激情之中做出选择，不过我们终要做出抉择——究竟是选择平淡的生活，还是选择激情澎湃的生活。许多人不选择激情，却在婚姻之外追求激情，以释放他们的生命力。然而我不太确定这种矛盾的局面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也许只是因为当事人做错了选择。
我曾听别人说，激情是会逐渐消失的，而对我来说，这意味着灵魂的消亡。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恋爱时的激情终将消失，如果想要长久、稳定的关系，我就应放弃激情，转而追求安全感。缺乏激情为什么没有有效的解决方案？究竟是我做错了，还是现实本就如此？这让我很好奇。也许我可以从自己的感情生活中找到答案。
我决定先思考在自己的爱情中，我能做些什么来维持激情，以免成为另一个安全感和激情博弈的受害者。我要控制自己的欲望，这是我的责任。
一次，我跟拉米去他的家乡游玩。我们当时非常相爱，爱到仿佛没有了理智。我既深爱他又畏惧他，我不想结束这段感情。我记得我一直坐在他身旁，欣赏着他的唇形以及说话时两排牙齿之间的小缝隙，我仿佛要迷失在他俊美的容颜之中了。我总是去触碰他，抚摸他橄榄色的皮肤以及浓密的黑头发。我想深入他的内心，探索并占领他心中的全部空间；我想融入他所有的记忆，让他永远忘不掉我；我想穿梭回他小时候的世界，跟他一起住在那个小村庄里，跟他一起忍饥挨饿，睡在他赖以容身的难民营单间里。
当时，我们刚刚认识5个月，而我的研究生时光只剩最后一年了。虽然我在课堂上一贯很专心，但那段时间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听课，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做关于拉米的白日梦。我回忆着前一晚他跟我相处时的情形，想象接下来这一天我该怎么同他过。爱情如此美妙，能让人忘乎所以。
研究发现，最和谐、最舒服的夫妻拥有的激情反而最少。而距离感、新鲜感、危机感和掌控感有助于增添激情。
对所有的长期情感关系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从来没将什么研究太当回事，因为读到最后，我总能看到各种相互矛盾的结论。但我不禁想，这些研究可否运用到阿列克斯和卡莎的咨询中去。他们相处时是相互平等的，他们的关系似乎让他们觉得很舒服，他们似乎适用这种方法，不过卡莎还想要更多激情。这种新鲜的冒险感是让她投入其他感情的缘由吗？我想知道她究竟想找什么，以及这种被我们称为激情的东西，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
“跟我说说你与阿列克斯恋爱的过程吧。”我说。
“一开始，我们也挺有激情的，但现在很少了，非常少。”
卡莎说着，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下。她认为阿列克斯“温柔、多情”，他们的相处也是“模式化”的，但她告诉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介意这些，因为她有被爱的感觉。“他会深吻我，会看着我的双眼，会抱着我。他温暖的怀抱让我很有安全感，很满足。”
卡莎说着，皱起了眉头。
“那，有什么问题？”
“但是，时间长了以后，我发现，他比我更想亲热。但一整天的工作过后，我感觉很疲惫，想早点睡。”
“这让你有什么感受？”
“我很难保持热情，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兴致了。”
“在不想亲热的时候答应他，亲热不就变成了履行义务？”
“我觉得应该让男人开心，这样他才不会变心。”她厉声说。
“你觉得你在不想亲热的时候配合他，会让他感到幸福、开心吗？”
“当然。但他感觉不到我的想法，我想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对卡莎而言，这样做很符合逻辑，但我知道，这会让男女双方陷入性孤独之中，而这是关系疏离的第一步。当亲热变成职责，那这件事就变成了一项杂务，是日常要做的事项之一。情况好的话，你或许不会介意；情况坏的话，你会厌恶，哪还有什么自然的享受？
卡莎跟我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些优越感。她说话时很自信，好像要让我了解一些女人对男人的传统智慧观念。卡莎并不知道，女人单纯配合时的表现，男人是能够察觉的，也会因此受到伤害。事实上，阿列克斯说过，过去的一年里，卡莎在亲热时总是“心不在焉”。他说，她的吻很敷衍、很不耐烦；她的触碰是僵硬的、机械的；她眼神空洞；她在家的时候很邋遢，但上班时的着装很性感。虽然卡莎做戏“投入”，但是缺乏温情。阿列克斯更努力地想要取悦卡莎，然而他越是努力，她越是没有兴致，他的挫败感就越强。
“就像木偶一样，”阿列克斯这样告诉我，“她看起来很享受，但没有真正投入其中。”
阿列克斯对此感到恼怒，却从未让卡莎了解他内心的挣扎。他认为，这只会让他们的感情状况更糟。当他无法忍受自己心中的不安全感时，就来见我了。
“你认为这样没有伤害阿列克斯，是吗？”我问卡莎。我真想告诉她，阿列克斯识破了她的伪装，但我没有这么做，只问道：“这种游戏对你造成了什么伤害？”
卡莎微微一笑，害羞得低下了头，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让我认识到，无论她在阿列克斯面前如何表现，无论她有多美，其实卡莎在身体方面都缺乏自信。她在阿列克斯面前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
“假装投入，你不觉得无趣吗？”我问。
“我跟那个俄罗斯人在一起时才不会无趣。”她说。
我没有问她最喜欢跟那个俄罗斯人在一起做什么。据她所说，那个俄罗斯人很性感。
“你觉得，你是跟那个俄罗斯人在一起时更性感，还是跟阿列克斯在一起时更性感？”
“当然是跟那个俄罗斯人在一起时更性感。”
“我怀疑你说的话。为什么跟不同的人在一起时你对自己的感受会不同呢？”
卡莎并没有回答我，而这个答案也不像你们认为的那么显而易见。事实上，她跟那个俄罗斯人之间的故事让我肯定了我对她的判断：她并不是一个坚定而自信的女人。“你知道吗，你跟那个俄罗斯人在一起时，你是顺从他的；跟阿列克斯在一起时，你是被动的，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你发挥了什么作用？”
其实，我问的问题是：“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当然有用！”卡莎反驳道，“我让那个俄罗斯人想得到我，让阿列克斯关注我。”
“你说的是你想得到别人的肯定和认可，而不是说你发挥了什么作用。”我说，“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吗？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你知道你的欲望的多少吗？你知道那个俄罗斯人的欲望的多少吗？”
听到我的问话，卡莎沉默不语。我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我希望她能够坦率地回答，而不是抱着戒备心理沮丧不语。
终于，她回答说：“我不知道。”
这正是我希望她明白的。她什么也不知道。是的，她很会装作有魅力的样子。她相当了解男人想要什么，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的是被人需要——而且是不用付出太多，别人就需要她。这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上的需要，是女人长期没有激情时的标志性需要。用身体的吸引力培养自尊心是有效的，不过也只在短期内有效，这种有效性无法持久。我想让卡莎思考一下，除了想要获得认可，她还想通过激情证明什么。而她应该首先认识到，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了解你想要什么，就是让你掌控自己。”结束的时候，我说，“明白自己不知道想要什么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下一次咨询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卡莎看起来有点恼怒，又有点困惑，还有点挫败。她丝毫不知道这个亲密动机的概念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她会回忆我们的对话，然后去判断，去分析，她很擅长分析。但我担心她跟俄罗斯人的激情会令她一叶障目。
我不想因为她享受自己的性感和美丽而借此打击她，相信我，我很欣赏美貌又性感的女人。事实上，当女人觉得自己性感、对自己感到满意的时候，她会更想要激情。不过，卡莎的这些风流韵事让她更加自恋，她极度渴望获得别人的肯定，这阻碍了她发现其他的情感动机。卡莎知道男人们想要什么，所以她将自己打扮得十分性感，享受着男人们的注目礼。但是，那些按照普通男人的喜好装扮性感的女人仍然不是真的性感。这就像虚假广告：她看起来性感而魅惑，一旦跟男人在一起，她就会假装清高，戴着墨镜，然后不理男人，她希望自己在看喜欢的电视节目时，男人不要过来捣乱，一旦男人过来捣乱，她就会很烦。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开始时她只是把自己打扮得性感，就像演戏一样，而演戏是很累的，人不能一直演戏，所以她最后只会放松、做自己。
阿列克斯明白了卡莎的问题，我也明白了。他知道他和卡莎之间缺了点什么，他因此而自责。不过，即使解决了他的疑惑，问题也只解决了一半。即便在跟那个俄罗斯人在一起时，卡莎也没有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我们都知道，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不真实的感情。婴孩们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不开心；我的病人们知道我什么时候没有专心听他们倾诉。
我总是问我的病人：“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他们通常都很难回答。
大部分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好好地、深刻地了解自己。但最终，我还是希望让他们知道，长久的爱和不太容易长久的激情之间的差异究竟是什么：爱不是一场表演秀，不是虚幻的东西。令人诧异的是，许多人都会追求激情，却不懂得爱究竟是什么，他们因此会压抑自己内心的爱。卡莎并不知道自己的情感倾向，因为她太享受因感到被需要而建立的自尊。激情的确能够满足人的情感需要，但激情并不只带给人精神上的享受，也能让人产生生理上的享受。我想帮卡莎找到激情，因为那是一种重要的生命驱动力。
虽然卡莎来我这里咨询过两次，但她不是正式的患者，阿列克斯才是。我怀疑，阿列克斯现在的处境很糟糕。起初，跟卡莎亲热变成了模式化的活动，而后，激情越来越少，这是谁的错？我想起以前跟母亲抱怨生活无聊时母亲说：“你觉得无聊，是因为你自己就是个无趣的人。”
为了让自己不无聊，你必须为你的快乐负责。激情也是如此。阿列克斯和卡莎都必须为经营感情付出努力，阿列克斯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卡莎则希望自己的伴侣能带给她欢愉，但她自己不去创造。这样，可怜的阿列克斯自然比不上那个俄罗斯男人。
“我觉得，卡莎不爱我了。”一天，阿列克斯对我说。从刚开始咨询时他对感情的坚定不移，到他建议我见见卡莎，这期间他改变了很多。现在，他像身处某处悬崖顶端。他看上去很有挫败感，担心自己会失去卡莎，我也替他感到难过。
“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仍然对彼此深情，但我们之间没有激情了，她……”
我打断了他的话。“那你做了什么来吸引她？”我还把我母亲说过的关于无聊的话告诉了他。
“嗯……我试图让她重拾激情。我问她我能为她做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
阿列克斯承认，他买过很多自助型书籍，学着取悦女人，却不明白为什么他越尝试，卡莎越不感兴趣。我任他自叹倒霉。毕竟，大部分女人都曾受单调的情感生活的痛苦折磨。
“我听得出，你真的很想取悦她。”
“是的，当然很想。”
“你认为，取悦她就是让她享受激情？”我希望他能听出我话语中的讽刺意味。
“我很照顾她，她应该感到开心，不是吗？”
“但这不只跟激情有关。”
阿列克斯露出理解的表情，但还是没理解透彻。
“你是带着这个目的去做那些事的，”我继续说，“我希望你能丢掉那些从自助书上看来的技巧。衡量你们的亲密度不是在做计算题！”
阿列克斯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你应该关注这个过程。你们在这个过程中的互动才能让你们真正感到兴奋。”
“让我们看看，你现在有什么进步。”我说，“我猜，你现在应该学会讨好卡莎了。”
我发现，我的男性病人们都是这样的：学到了一些技巧，但没有自我控制能力和勇气去实践。
“是的，”过了一会儿，阿列克斯才说，“但可能不是最撩人的方式。”
“你平常会不会做让她感动的事？”
“我以前认为我不需要努力去感动她。对我来说，那太麻烦了。”
“太麻烦？”
“如果她爱我，她自然会想跟我在一起。”
“这可不对，阿列克斯。无论友情还是爱情，你都应该花费精力去维持。你对她很好，但这只是把她变成了你最好的朋友，你弄错了最重要的一点：你不只是她的朋友，你必须成为她的‘玩具’。”
“什……什么？”
“是的，你没听错。你应该成为她的‘玩具’。”我重申了一遍。
我知道有些人可能无法接受这个词，但我仍然认为，如果阿列克斯愿意放弃一部分主动权，他就能成为一个很棒的伴侣。
“卡莎不只是你的朋友，”我说，“她更是你的情人。”
“我想让她像我爱她一样爱我。”他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她是你的情人。”
我想起弗洛伊德的理论：恋人对彼此的感情太投入，会将彼此看作家人，而不是情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对彼此有情欲。
我想给阿列克斯提供一种新的情感关系处理模式，我想改变他与卡莎的亲密关系模式，重新点燃他们的激情。
也许，看一些相关视频会让阿列克斯有反应，也能让他不再那么焦虑。我知道，对待患者时，我不能把自己的感情观强加给他们，我必须让他们自己领悟。
“我们来看看，你应该怎样应对现在的感觉。你担心失去她时，你的身体会有什么感觉？”
“我的胃在紧缩。”
“你能够将这种焦虑感转化为激情、转化为对卡莎的强烈渴求吗？”
阿列克斯耸了耸肩，显然不太确定。我让他闭上双眼，问他有什么感觉，是否想到了什么。
“很难过。我希望能留住她。”
“好的，尽情发挥你的想象力，想象一下，该怎样通过激情留住她。”
“我想……想把她留在我家里，这样她就不会离开，她就只属于我一个人。”
“很好，你要怎样让她不离开你？”
“我可以把她绑起来。”
“很好，继续。”
“我要把她绑起来，让她发誓她只属于我。”
“你会让她取悦你。”
“是的，我会尽情享受这个过程。”
我问阿列克斯，这个训练让他感觉如何。“我觉得充满了激情。”他说。很好。我让阿列克斯继续想象，将他的恐惧感全部化解。接下来的几次咨询里，我都让他这样做训练，我也要求阿列克斯自己进行这样的训练。后来，我还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
阿列克斯一向好学，可塑性很强，这让我能够顺利教导他。我担心我的策略不会成功。这一次，我的确花了时间、冒了险，因为如果卡莎对那个俄罗斯人很感兴趣，那么她可能并没有做好准备去点燃对阿列克斯的激情，但是我知道，她还是希望留在阿列克斯身边，所以我认为值得冒险。
我告诉阿列克斯，晚上回家后，他应该发挥想象中的激情。“例如，轻声在她耳边说话，告诉她你非常爱她。告诉她，她很美，你只想和她永远在一起。然后停下来，让她对你产生欲念和渴望。”
我从没有给过患者这样详尽的指导，但我知道，我应该尽全力帮助阿列克斯。我希望利用他对卡莎的热忱，让他把握机会，创造点燃激情的机会，改变他与卡莎一成不变的生活。
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我能帮阿列克斯建立一种新的观念吗？这完全是主观上的改变，他真的能够向卡莎展示他的魅力吗？
我离开办公室后，仍高兴地想象着阿列克斯回家后会怎么做。我迫切想知道成果。我相信，这一次一定能成功。
第二周，阿列克斯来访，我问他“家庭作业”完成得如何。
“我没有做。”他说。
听到这一回答，我的第一反应是检讨自己。我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也许我这样只能让他更加焦虑，让他遭到卡莎的拒绝，但即便遭到拒绝，我也不认为这是不好的。成长需要应对焦虑。我发现，对来我这里咨询的很多病人而言，“作业没完成”反而会因为别的缘由而成为好事。让病人发挥潜能有助于清除他们真正需要解决的、隐藏在潜意识之中的问题。
“我想到很多好办法，”他说，“不巧的是，卡莎近期忙于工作，经常不在家。回到家时，她很疲惫，直接就去睡了，所以我没有机会按你说的去做。”
“但至少你产生了幻想，这种幻想对你有什么影响？”
“我很紧张，但还可以应付。这让我换了个角度去考虑跟卡莎的关系。”
“这些幻想中的内容有特定的主题吗？”我这样问，是想确认他不会做出暴力性或伤害性行为。
“我想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发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只想着卡莎想要什么，所以我一直在想象她是怎样取悦我的。”
“这让你有什么感受？”
“从某种程度来说，我觉得更自信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再只想着如何取悦她，我有点难过。”阿列克斯在沙发上扭来扭去，想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我这样想象着，当我看到卡莎时，虽然我不会真的去做什么，但我还是僵住了。我很焦虑，因为我将要做出的行为跟平常太不一样了。她会怎么想？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演戏。”
“这很重要，阿列克斯。但问题是，你以前的确是在演戏，而现在，你是在努力表达自己真正的欲望。”
“听起来很奇怪。”
“让你感觉自信的那一部分，”诊疗快要结束时，我说，“我希望你能不断回想那部分内容。”
我怎样才能让阿列克斯不再去想卡莎想要什么？那样，卡莎会怎么看他呢？他总是把卡莎放在第一位，而我希望他能先考虑自己。当然，她可能会诧异他究竟怎么了，她可能不会马上回应他，或者根本不回应他。但如果阿列克斯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心理，总认为自己没有机会做出改变，那他们的关系可能会终结。
我很惊讶，我的许多男性病人都因为太想满足女人而焦虑不已。从一定程度而言，我相信男人们真的在意女人是否快乐，以致忘记了自己是否快乐。但如果仅凭激情去判断女人是否快乐，那是不对的。问题在于：男人们总想知道该怎样取悦女人，而女人们却总是纠结于是否要接受男人的示好。真是够矛盾的。
之前，我的一位闺密告诉我，她在跟一位律师约会。她说他在工作中雷厉风行，但跟她在一起时非常拘谨，所以他们在一起时总是她主动，他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家伙究竟是怎么了？
阿列克斯有一种急切地想要取悦卡莎的过度需要，我必须找到方法帮他建立自信心，以缓解他的焦虑感，同时帮助卡莎重燃激情。卡莎之所以没有激情，肯定与阿列克斯有关。他之所以总想亲热，是因为他担心他们的感情会破裂，他需要获得肯定和保障。她的顺从显然代表她仍然需要他，但他太频繁地索要，反而让她失去了兴致。
有时候，想到这些，我会感到厌烦。生理需求应该是简单而自然的，我们为什么要去探究其中的动机呢？
但事实上，生理需求并不简单。
几周后，我全身湿透地抵达了办公室。因为买的雨伞太廉价，被风吹得完全翻了过来，我淋成了“落汤鸡”。我查看了手机的语音邮件，发现卡莎给我发来一条语音信息，她问我现在方不方便接受她的咨询。
现在，她仍然不是我这里正式就诊的病人，不过我需要弄清楚她对阿列克斯的感情，然后才能考虑让他们一起接受问询。我让她午饭后过来。
“今天上午上班时我收到一个匿名包裹，”她告诉我，“里面有一条黑色的酒会礼服，还有一张小纸条，邀我晚上八点去四季酒店约会。但是，包裹没有留寄件者签名，我确信一定是那个俄罗斯人，我该怎么办？”
“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充满期待，很兴奋。我大摇大摆地在办公室里晃，感觉比那些在电脑桌旁工作的同事更有优越感，因为我有个浪漫的小秘密：一个强壮而神秘的男人邀我约会。”卡莎尽情发挥着作家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整天我都在想该怎么打扮，戴什么配饰，晚上会怎么度过。”
“然而，你今天还是急切地来见我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还是不太想去赴约？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矛盾吧。”
“我真的爱阿列克斯，”她说着，眼里突然泛起了眼泪，“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罪，他就是我想要的全部。我很享受跟他说话聊天，很享受他的陪伴。我感觉得到他很爱我，很倾慕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害怕失去他。”
“但是，你需要激情、刺激和冒险。”
“是的。我无法想象没有激情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感觉对话又回到了原点，“所以我想跟阿列克斯分手。”
“激情、刺激和冒险的确能给人带来活力和生气，”我说，“那个俄罗斯男人唤醒了你的激情。他的攻势强烈，甚至让你开始质疑一段你感到十分充实的感情。”
“但是那个俄罗斯男人是真的性感，”她叹着气说道，“为什么跟阿列克斯在一起时我没有这种感觉呢？”
这个问题很好，很棒。我让卡莎暂时不要想阿列克斯和那个俄罗斯男人。我把我的想法直接告诉了她，我没有探寻刺激她激情的外在因素，而是问她必须为此付出什么。“你能够主动创造激情吗？”
“当然，我很性感。”她坚称，好像我的问题很荒谬。
“你看起来很性感，”我说，“表现得也很性感。但跟阿列克斯在一起时，你是被动的，跟俄罗斯人在一起时你很顺从，你究竟想要什么？”
卡莎仍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看着我，像是要我给她一个答案似的。“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你回避了自己的感受。你现在不知道该怎样做，其实就是你的内心在提醒你。”
“那我该怎么做？”卡莎哽咽着低声问道。
“你要重新开始，探索自己的情感需求。阿列克斯是最好的选择。但你还需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风险，你需要应对这种关系的不确定性。你必须关注自己的内心。”
我认为，增强激情的四个因素——就是前文提及的距离感、新鲜感、危机感和掌控感，都只是简单的刺激物，能让人短暂地保持兴奋，确切地说，就是头脑中分泌多巴胺产生的结果。适度地释放多巴胺，会让人感到愉悦，而且即便在释放过后，人仍然能感到愉悦。激情四射却没有安全感，人的欲望同样也会减弱。
治疗师在布置作业的时候，一直都想让患者保持安全感和激情的平衡。患者们也抱怨，有计划的约会和制造激情这样的作业都太过照本宣科了。他们有的不愿意去做，有的做过一次就不再尝试了。我尊重他们这种感受，因为他们已经因自己的装模作样而感到难过。他们想要自然而然的激情，而办法就是自己创造机会。最重要的问题是，怎样才会有自然而然的激情，尤其是在我们已经接受了保守型教育的情况下？
激情并不像卡莎认为的那样，只跟外表有关。激情就是能量，是我们内心都有的一种欲望，它并不只因为看到了俊美的人而起，也不由爱之女神或神秘莫测的俄罗斯男人而生。有时候，别人只是看了我们一眼，我们就燃起了激情；一旦我们感受到或看到相关场景，我们自然会明白。欲望的力量比实质的相处效果更显著，它赋予我们激情、创造力和活力。然而，我们本能而发的激情是脆弱的，很容易因我们的情感关系、我们接受的教育和内心的感受而遭到限制、忽视或削弱。结果，我们就会缺乏激情。
我发现，激情培养需要过程，不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了，这也是我们认识自己的过程，是我们的自我成长之旅。
我想起电影《落跑新娘》里的一个场景，由茱莉娅·罗伯茨饰演的女主角总在寻求别人的赞赏和认可，所以她跟谁在一起，就按谁的方式点餐。然后她发现，她从未真正追求过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她总是从现有的生活中逃离。最后，她自己做了一桌蛋类的美食，坐下来细细品尝，看看自己究竟喜欢哪种口味。这就是自我探索的开始，也是卡莎需要做的。
卡莎很兴奋地离开了，然而，她心里也不太确定要不要去赴约。后来，她用同样富有文采的语言，向我这样描述这次约会。
那天晚上八点，她准时抵达了四季酒店。头顶的枝形吊灯光线柔和，照在她合身的黑色酒会礼服上。她赤褐色的长发垂顺披肩，眉目含情。酒店里原本人声嘈杂，但在卡莎环顾四周找那个俄罗斯人时，大家纷纷向她行注目礼。突然，她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她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乱跳的声音。那边有个男人，靠着柱子站立。那人身穿笔挺的黑色礼服，手里握着一杯马天尼酒，却不是那个俄罗斯男人，而是阿列克斯。
“你真美，我很开心。”她刚走过去，阿列克斯就开口道。他递给她一把钥匙，说：“你先去楼上吧，我随后就来。”
进入房间后，卡莎发现床上居然有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件美丽的睡袍。她一边慢慢打开，一边想着，是阿列克斯，而不是那个俄罗斯男人。令她吃惊的是，她心里居然涌过了欢乐和轻松的暖流。那时，她才认识到，她跟那个俄罗斯男人的相处方式正是她想与阿列克斯尝试的相处方式，也是她想努力做到的。
那天下午离开时，卡莎仍然很矛盾。她仍然不明白激发自身激情的重要性，只是为收到那条裙子而兴奋。
我丝毫不知道阿列克斯还送了裙子，直到后来阿列克斯过来咨询时，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他还带了卡莎过来，他们都因共度那个良宵而愉悦，想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阿列克斯做的比我布置的要多得多。他的确冒了巨大的风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惊讶。阿列克斯是个专心的、用功的学生。我想为他喝彩。他发掘了他在激情方面的能力，并且运用自如。我无法将这个技巧传授给他，只能给他相应的提示。阿列克斯的行为证明，他的确克服了自己内心的恐惧感，完全发挥出了自己的潜能。
我为他们感到自豪。
让我意外的是，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来我这里咨询过。
他们是不是认为那一次成功就意味着功德圆满，所以想要就此终止咨询诊疗？病人们普遍会犯这样的错误，而这样他们只会收获失望。刚有了突破就放弃咨询是很不明智的，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坎坷，暂时感受到的满足和希望会让他们忽略这一点。
阿列克斯和卡莎共度了那浪漫的一夜，这是一次重大突破，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改变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新的想法和情感终会涌现，转而变成行动。培养新的行为习惯是很痛苦的，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过程。虽然阿列克斯和卡莎已经尝到了改善他们关系的甜头，但我仍然对他们的关系能否持久感到担心，我也不确定那天晚上在四季酒店发生的事情后续会对他们有多大的影响。
我的怀疑并不是因为阿列克斯，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但我不太相信这一套适用于卡莎。我跟她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也明白她防御心极重，也很有竞争意识，不愿意为了长远的利益放弃眼前的利益。卡莎很聪明，但自我反思能力不强，这主要是因为她是个美貌的女人，男人们都很倾慕她，都夸赞她，她从不知道，这种夸赞背后另有玄机。美好的泡沫一旦破灭，我猜她会非常痛苦。
我也不认为她会就此放弃那个俄罗斯男人。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可期待的，那就是期待阿列克斯和卡莎发自真心地珍惜他们的感情，再加上他们为此不断努力，这会进一步巩固他们的感情。也许他们的情感关系会成为心理治疗史上进步最快的情感关系之一。而在四季酒店的那场约会就是他们感情升温的催化剂。这种情感危机以及在感情中体会到的失望感和恐慌感，会带给我们一种严峻的考验，以至于一次经历就能让我们刻骨铭心，让我们做出只有爱才能推动我们做出的深刻改变，并一直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