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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韦之妖

1943年2月

图勒湖战时转置中心离营申请表

姓名:山城贵子

问题27:你是否愿意效力于美国武装部队并在任何地点执行战斗任务?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女人,没有资格参加战斗。

问题28:你是否愿意宣誓效忠美利坚合众国,忠实地捍卫美国免受国内外一切武装力量的攻击,并放弃对日本天皇或其他任何外国政权与组织的忠诚?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出生在华盛顿州的西雅图,从未以任何形式效忠于日本天皇,因此也无所谓放弃。当我的祖国能给予我和家人自由时,我愿意无条件地效忠于它。

1943年8月

贵子沿着笔直的道路走向行政楼群,两边是整齐划一的低矮营房,每一栋分成六间屋子,每间屋子里住一家人。她可以远远地望见东边圆筒状的鲍鱼山。她想象从山顶俯视井然有序的营房:就像小时候父亲给她看的一本书里所画的古代奈良,布局规整而匀称。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一阵轻风拂过,化解了北加利福尼亚州八月的暑气。但她怀念阴凉湿润的西雅图,怀念普吉特海湾无休无止的雨水,怀念家乡朋友们的欢笑,怀念不受瞭望塔和铁丝网限制的地平线。

她来到营地的指挥部,向警卫报上姓名。他们护送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又穿过几间满是烟臭味的大屋子,里面坐着一排排打字员,键盘敲得噼啪作响。最后,他们来到指挥部深处的一间小办公室。他们在她身后关上门,外面办公室嘈杂的机械声和话语声消退下去。

她不知道为何受到传唤。她站在那里,看着桌子对面穿制服的男子。那人正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抽烟,身后的电扇把烟吹向她。

副主管注视着那女孩。漂亮的日本姑娘,他心想,漂亮得几乎能让你忘记她的身份。他甚至有点遗憾必须放她走。要是留着的话还可以提供一点儿有意思的消遣。

“你就是山城贵子,那个爱说‘不’的姑娘。”

“不,”她说道。“那些问题我没有答‘不’。我的回答是有效的。”

“假如你是忠诚的,只需回答‘是’就可以了。”

“我在表格上解释了,那些问题没有意义。”

副主管示意她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但没有给她倒水。

“你们日本人太不懂感恩,”他说道,“我们把你们带到这儿,是为了保护你们,结果你们就知道抱怨和罢工,还表现得鬼鬼祟祟、心怀敌意。”他望向贵子,看她敢不敢反驳。

但她一言不发。她想起邻居和同学眼中的恐惧与厌恶。

过了一阵,副主管深吸一口烟,继续说道:“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没那么野蛮。我们知道日本人有好有坏,但问题在于很难分清好坏。于是我们稍稍打开一扇门,问一些问题。好人很快就跑出来了,坏人仍旧留在里面。人的行为总是服从于本性,忠不忠诚自然会见分晓。然而你非得把问题搞复杂化。”

她张开嘴,但忍住了。这个人的世界里容不下不带任何标签的山城贵子,她最多只能是“好日本人”或者“坏日本人”。

“你上过大学?”副主管换了个话题。

“是的,物理学。我在读研究生,然后……就到了这里。”

副主管吹了个口哨,“从没听说过有女物理学家,不管是不是日本人。”

“我是班里唯一的女性。”

副主管打量着她,就像打量马戏团的猴子,“你一定很自豪,觉得自己非常聪明。也许说滑头更合适。这就解释了你的态度。”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不管怎样,你似乎有个机会为美国提供帮助,证明自己的确是忠诚的。华盛顿那边的人特别指定要你。如果你同意,就在这些文件上签字,他们明天来接你时会告诉更多详情。”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离开图勒湖1?”

“别太激动,你不是去度假。”

她迅速翻阅了一遍面前的那堆纸,惊愕地抬起头,“这些文件要我放弃美国国籍。”

“当然,”他被逗乐了,“我们不能把你作为一个美国公民送回日本帝国,对不对?”

送回?她从没去过日本。她在西雅图的日本城长大,然后直接去了加利福尼亚州读大学。她只见识过那么一小片舒适安逸的美国国土,然后就来到这里。她感觉一阵晕眩,“假如我拒绝呢?”

“那就证实了你不愿帮美国打这场仗。我们会相应地处置你和你的家人。”

“我得放弃美国国籍来证明自己是爱国者。你看不出这有多荒谬吗?”

他耸耸肩。

“我的家人怎么办?”

“你的父母和弟弟留在这儿,由我们来照看,”他微笑着说,“这能确保你始终专注于工作。”

贵子被指控为日本的忠实拥护者,是个愿意为天皇效死的二代日裔美国人,而且还迫不及待地放弃了国籍。美国政府出于同情,不愿伤害一个弱小的女孩,将她列入遣返日本的囚犯名单,以换取在中国香港被日本俘虏的美国人。在图勒湖,亲日的营友们对她的父母表示祝贺,称赞她的英勇,而其他大多数营友则以怜悯的目光看待她的家人。这让山城夫妇感到很困惑。贵子的弟弟也是个“爱说‘不’的小伙子”,对那些原则问题同样拒绝回答,还常常跟其他囚犯打架。不久,他们一家被带到禁闭区,跟营地里的其他囚犯隔离,以便“保护他们”。

华盛顿来的人向贵子解释了到达日本之后的行动。日本人会怀疑她,会对她进行盘问审讯。她必须尽一切可能用言行来证明自己对日本帝国的忠诚。为支持她的故事,政府将释出消息,说她的家庭成员因带头发动囚犯骚乱而被处死,营地随即实施戒严。这样日本人便会认为她跟美国已没有任何瓜葛。她要利用一切资源——那些人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婀娜的身躯——获取有用信息,尤其是关于日本的工程技术发展。

他们告诉她:“你给我们的信息越多,你的家人和祖国就越安全。”

贵子的日语是在西雅图日本城的集市里学的,因此,在宪兵队的审讯人员面前,她的语言能力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她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同样的问题。

你为什么恨美国人?

你是否一直对日本帝国怀有忠诚?

你听到珍珠港大捷的新闻时是什么感受?

最后,他们宣布她是天皇的忠实臣民,是个骄傲的日本人,而且曾在野蛮的美国人手里备受折磨。由于她的英语技能和理科学历,她被安排去帮助军方的科学家工作,翻译英语论文。她感觉自己仍受到宪兵队的监视,但也不太确定。

政府宣传人员拍摄了她身穿白色实验服在东京工作的视频。一名抛弃美国、为国争光的女物理学家!她象征着新兴的日本。她看着镜头,妆容精致,微笑端庄。她心想,这不是狗跳舞跳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狗必须要跳舞。

帝国陆军军官,物理学家秋叶聪对她很感兴趣。他四十多岁,仪表堂堂,曾去过英国和美国留学。他俯身低声问她,是否有兴趣跟他去冲绳,参与一个重要项目。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拨开她眼前的一缕头发。

1944年3月

在距离东京千里之遥的冲绳,春季非常暖和,甚至算得上炎热。与本土诸岛的繁华都市相比,冲绳显得平静安宁,几乎与现代社会隔绝。这里没有不断劝导人们为战争献身的广播,让战争显得遥远、虚幻。有时候,贵子甚至可以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在读的研究生。

她在大院里有自己的房间,但很少去那里睡。大多数夜晚,秋叶院长要求她在一旁作伴。有时,他一边让贵子按摩,一边给在家乡广岛的妻子写信。还有时,在他们上床前,他要求贵子用英语跟他交谈,为了“练习一下”。她的美式生活习惯和美式教育似乎对他有特别的吸引力。

贵子不知道98号部队的任务。秋叶似乎并不完全信任她,也从不跟她聊起战争进展和他的工作。他很谨慎,只给她分配最无关紧要的任务:阅读并总结西方那些看似毫无实用性的研究,比如气体扩散实验、原子内部能量的计算和心理学中的竞争理论。但大院里戒备森严,有大约五十名科学家在其中工作,附近的农场都已清空,村民们被强迫迁走。

她的美国联络人通过仆人与她取得联系。如果她想要传递重要物品,便用卫生巾将其裹住,丢在垃圾筒里。仆人会把卫生巾带出大院,封进一个罐子,交给渔民家庭,投入菲律宾海的某个海底环礁内。之后,会有美国潜艇把它捞起来。

她心想,那卫生巾需要经过漫长的旅途才能抵达美国。沾有经血的白色卫生巾仿佛是对太阳旗的拙劣模仿,人们往往不愿仔细查看。不得不承认,她的联络人很聪明。

有一天,秋叶心事重重,想要到内陆的树林里走一走,并要求贵子一起去。他们把车一直开到路的尽头,然后走向森林深处。贵子心情不错,自从到冲绳以来,她还没有机会探索这座岛屿。

他们经过一片巨大的银叶树林,其垂直的板状根就像大自然制作的日式屏风。他们听到冲绳啄木鸟吱吱的叫声,又看到细叶榕扭曲的气根,仿佛森林仙子从枝头滑落。贵子经过这些圣树时,心中默默祈祷,就像小时候母亲教的那样。

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空地的另一头是个黝黑的山洞口,直通地下。一条小溪流入山洞,叮叮咚咚的水声在洞壁间回响。

贵子感觉到山洞里有一股敌意。她似乎能听见呻吟、尖叫和嘶喊责骂。她站得越久,那些声音就变得越响。她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身体前倾,双手和额头伏在地上,然后说道:“穆诺由乌伊由露姆。”不要指责他人。这是一种她许久不曾使用的语言,就连在她自己耳中听来都很怪。

那些声音安静下来,她抬起头,看到秋叶站在一边,带着难以解读的表情低头望着她。

“对不起,”她说道,然后跪伏在他面前,“小时候,母亲和外祖母都跟我讲琉球语。”

她记起母亲说过的事。她母亲在冲绳上学时,老师让她把“罚札”挂在脖子上,那相当于一块公示牌,说明她是个讲琉球语、不讲日语的坏学生。她母亲的女性先祖世世代代都是灵媒,擅长与亡灵沟通。本岛人认为灵媒和祝女2是危险的原始迷信,不利于国家团结,这些习俗必须废除,以便让冲绳人洗净污点,成为日本民族的正式成员。

讲琉球语的都是叛徒和奸细,这是一种禁忌的语言。

“没关系,”秋叶说道,“我不是语言狂热分子。我知道你的家庭背景。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一起来?”

秋叶解释说,这山洞据说是数百年前日本军队征服该岛之前,古琉球国王藏匿宝藏的地方。皇军的一些官员认为这个说法值得深入调查,于是他们把一批来自中国和朝鲜的奴工,以及被判刑的亲共分子送到山洞里干活。由于指挥官过分热衷于侵吞项目资金,导致囚犯食物不足。他们于去年发动暴乱,所有人都被打死,大约五十具腐烂的尸体仍留在山洞里。他们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你能听见他们说话,对不对?”秋叶问道,“你继承了母亲的灵媒天赋。”

他继续解释说,科学研究者不应该不经核查便贸然否决某种现象。建立98号部队的目的就是研究超自然现象:超感、隔空移物、死者复生,等等。冲绳的灵媒世世代代与亡者沟通,他觉得最好从这方面入手,看看能有什么发现。

“许多灵媒声称能与横死者对话,但我们一直无法让死者派上用场。他们缺少的是科学解释。

“但现在我们有了你。”

贵子说服两个亡灵,阿泰和三乐,让他们依附到一把丢弃在洞口的铁锹上。他们生前用过这把铁锹,因此比较容易接受。她能依稀看到两个饥饿消瘦的人影附在铁锹柄上。

他们给她看满洲家乡的高粱地,大片红色的植株摇摆起伏,仿佛海浪。他们给她看爆炸的场面和燃烧的房屋,以及一队队行进的士兵。他们给她看妇女的肚子被刺刀剖开。太阳旗下,年轻的小伙子跪成一排,然后被斩下头颅。他们给她看镣铐与锁链,黑暗与饥饿,而当最后的时刻来临时,他们已无可复失,死亡几乎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停下,”她恳求他们,“请停下。”

她回想起一件事。那是在西雅图,在他们家狭小的单间公寓里。一如平常,外面在下雨。六岁的她是第一个醒来的。外祖母睡在她身边。

她侧过身,把毯子往上拉,盖住外祖母。恩嬷生病了,夜里会发抖。她用手触摸外祖母的脸颊。每天早上,她总是这样叫醒外祖母,然后她们躺在一起低声说笑,等着窗外逐渐亮起来。

但这次有点不对劲。外祖母的脸很冷,而且像皮革一样硬邦邦的。年幼的贵子坐起身,看到外祖母的幽灵坐在地垫另一头。贵子看看身旁的躯体,又看看幽灵,她明白了。

“恩嬷,玛卡伊伽?”她问道。你要去哪里?尽管父亲说这是个坏习惯,但外祖母一直跟她讲琉球语。“如今在日本城,我们都得做日本人,”他说,“冲绳人没有未来。”

“纳玛里基玛。”外祖母说。回家。

“恩基恰阿比拉。”再见。她开始哭,而大人们也醒来了。

母亲带着外祖母的一枚戒指独自回到冲绳。贵子和母亲一起劝说外祖母依附到那枚戒指上。“牢牢地附住,恩嬷!”外祖母在她头脑中绽露出微笑。

“你现在也是个灵媒了,”母亲对她说,“没什么比客死异乡更惨的。死者的灵魂回不去家乡便无法安息。帮助他们是灵媒的职责。”

他们将那铁锹带了回去。秋叶非常兴奋,一路上吹着口哨,哼着歌。他向贵子询问幽灵的详情:他们长什么样,声音如何,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回家。”她说道。

“是吗?”秋叶踢了一脚路边的一丛蘑菇,碎屑四处飞散,“告诉他们,如果帮我们取得战争胜利,他们就可以回家。他们活着的时候太怠惰,没能为天皇效力,但现在还有机会补偿。”

他们经过榕树林和银叶树林,经过一丛丛木槿和叶片犹如巨大象耳的姑婆芋。但贵子无心再欣赏风景。她感觉几乎难以把持体内的“玛布伊”,即生灵之气。

秋叶给她看产品原型:一个中间有块隔板的金属盒,隔板上布满覆有半透明丝膜的小孔。

“灵媒告诉我,幽灵很虚弱,几乎无力移动实物,甚至不能从桌上拿起一支笔。他们最多只能稍稍挪动一根丝线。是这样吗?”

她表示赞同。幽灵跟物质世界的互动的确很有限。

“我猜那些女人说的是实话。”秋叶沉思道,“我们对其中一些人用了酷刑,看她们是不是对能力有所隐瞒。”

她尽力模仿着他平静的表情。

“战况不太顺利,”秋叶说,“跟宣传人员讲的不一样。一段时间以来, 我们一直处在防御状态,美国人通过太平洋上的一座座岛屿不断推进。他们缺少勇气和技巧,却拥有财富和无穷无尽的补给物资。这一直是日本的弱点。我们的石油和其他重要物资即将耗尽,需要寻找意想不到的能量来源,以扭转战局。”

秋叶抚摸着她的脸,虽然不太情愿,但她发现自己在他轻柔的触摸下变得松弛下来。

“1871年,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设计了一种巧妙的引擎。”秋叶继续说道。贵子想说,她知道麦克斯韦的主意,但秋叶不予理会,演讲兴味正浓。“他不是日本人,但也算很聪明了。”他补充道。

“一盒空气里充满高速运动的分子。它们的平均速度就是我们认知中的温度。

“但实际上,空气分子的速度并不相同。能量较高的分子移动速度快,另一些分子则移动较慢。假设盒子中间有一道活板门,我们让一个小妖3站在门边。小妖观察着盒子里来回反弹的分子,当他看到速度较快的分子从右侧朝着门的方向运动,就打开门,让它进入左侧,然后立刻把门关上。当他看到速度较慢的分子从左侧朝着门的方向运动,就打开门,让它进入右侧,然后立刻把门关上。一段时间过后,尽管小妖没有直接操控分子,也没有将能量导入系统,整个系统的熵值却下降了,盒子左侧都是高速运动的分子,变得比较热,而右侧都是较慢的分子,变得比较冷。”

“利用热量的差异,可以完成一些实在的工作,”贵子说,“就像截住水流的大坝。”

秋叶点点头,“小妖只是让分子根据自身的特性进行分类,在此过程中,他将信息转换成能量,绕过了热力学第二定律。我们必须造出这样的引擎。”

“但那只是一个思想实验。”贵子说,“要去哪里找这样的小妖?”

秋叶对她露出微笑,贵子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

“这就是你的任务了。”秋叶说道,“你去教那些幽灵把热分子和冷分子分开,为引擎提供动力。成功之后,我们就能凭空产出无穷无尽的能量,建造出不烧柴油也无需浮上水面的潜艇,不耗燃料也无须着陆的飞机。利用亡灵提供的能量,我们将让纽约和旧金山陷入火海,把华盛顿炸回一片沼泽,所有美国人都将丧命,在恐惧中尖叫。”

“咱们试试这个游戏,”贵子对阿泰和三乐说,“如果你们能做到,我也许有办法送你们回家。”

她闭上眼睛,让灵魂飘荡出去,与幽灵的意识相融合。她试图与他们共享视觉,透过他们的眼睛观察周围环境。由于不受物理实体的限制,他们可以将感官聚集于极小的尺度和极短的时间,让一切都显得巨大而缓慢。但他们不识字,也没受过教育,不知该如何观察。

她继续稳住他们的注意力,同他们分享她的知识,教他们把空气看作一片由来回反弹的玻璃珠构成的海洋。

她引导他们来到盒子中间,那里覆盖着隔板的薄膜由一缕缕丝线构成。她以极度的细致与耐心引导他们静静等待,直到一粒分子朝着隔板移动。“打开!”她喊道。

她看着阿泰和三乐用尽全力把丝线拉扯弯曲,露出一个小缺口让空气分子穿过去。

“快,快一点!”她喊道。她教他们加快速度,不断开关隔板上的门洞,分开快速和慢速的分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猛吸一口气,她的“玛布伊”完全回到了体内。时间恢复了正常,幽暗的屋子里,尘埃在阳光照射下缓缓飘移。

她将手放到金属盒上,感觉到它逐渐变热,她一阵战栗。

到了深夜,贵子待在自己房间里。她跟秋叶解释说,每月的例假来了。他点点头,找了一名女仆作伴。

她发现整个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竟然是让阿泰和三乐躲进卫生巾。他们曾经遭受如此多苦难,却不愿接受这件事,她感觉有点荒谬。但男人就是那么古怪。最后她终于说服他们,这是回家的唯一途径,尽管路途漫长而迂回,需要绕过半个地球。他们信任她,因此不情不愿地遵从了她的要求。

她筋疲力尽地坐到桌边,在半盈的月光下开始书写报告。

美国间谍带来消息,美国人正在研究一种靠原子裂变产生能量的新武器。德国人多年前就已实现铀裂变,日本也有同样的项目。美国需要加快脚步。

贵子知道,要制造基于铀的原子弹,关键是得取得适用的铀元素。铀有两种同位素,铀-238和铀-235。自然界中99.284%的铀是以铀-238的形式存在,但要实现持续的核链反应,主要得靠铀-235。这两种同位素无法以化学方法区分。

贵子想象铀原子以化合物的形式挥发到空中,分子互相碰撞,就像金属盒子里的空气。含有较重的铀-238的分子比含有较轻的铀-235的分子平均速度略微慢一点点。她想象分子在试管中来回反弹,而幽灵们则守在靠近顶端处,让速度较快的分子通过,但把较慢的分子挡在试管内。

“如果你们帮助美国赢得这场战争,你们就可以回家。”她低声对幽灵说道。

她写下自己的建议。

贵子心想,在幽灵帮助下制造出的核弹威力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比太阳更亮?能不能将一整座城市淹没在火海中?会不会制造出数百万尖叫的幽灵,永远都回不了家?

她略一犹豫。她是杀手吗?如果她不作为,有些人会死。无论她怎么做,总是会有人死。她闭上眼睛,想起家人,希望他们的日子不至于太艰难。她弟弟是个问题,他整天情绪抑郁,充满愤怒。她想象图勒湖营地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人们蜂拥而出,仿佛高能量分子。战争结束了!

写完报告之后,她希望美国国内的分析师们不要以为那是疯子的呓语。她特别用双划线标注,要求让母亲跟阿泰和三乐合作,并在工作完成之后,帮助他们回家。

“他们逃跑了是什么意思?”秋叶似乎并不生气,而是显得很困惑。

“我没法跟他们解释清楚需要做什么,”贵子伏在地上说道,“很抱歉。我答应他们的奖励诱惑太大。他们欺骗我,让我一度以为实验成功了,但事实证明那只是我的想象。他们一定是害怕我发现他们的欺诈行为,于是连夜逃走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山洞里找其他幽灵。”

秋叶眯缝起眼睛,“其他灵媒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贵子的视线盯着地面,心口怦怦直跳,“请理解,这些幽灵本来就不是天皇的忠诚臣民。他们是罪犯。对于中国人,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有意思,你是说我们应该让忠诚的臣民自愿参与这项任务?比如说,让他们变成幽灵,更好地为天皇效力?”

“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贵子说,她感觉嘴里很干,“就像我说的,理论没有问题,但我认为这任务难度太大,普通的士兵和农民难以胜任,哪怕他们的幽灵对天皇充满热忱。我们暂时应该先进行其他研究。”

“暂时。”秋叶说道。

贵子咽下恐惧,对他露出微笑,然后开始除去衣衫。

1945年6月

那村庄依山而建,在大山的庇护下躲过了大部分轰炸与炮击。不过当他们蜷缩在小屋里时,地面仍然时不时一阵阵震颤。

他们无处可逃。海军陆战队于两个月前登陆,缓慢无情地不断向前推进。数周前,98号部队的大院被炸成了废墟。

村民们聚集在小屋外的广场里,听一名士官讲话。他脱掉了衬衫,肮脏的皮肤底下凸显出一根根肋骨。几个月来,食物一直实行配给制,许多平民受命自裁,好让皇军的补给能持续更久,但食物终究还是吃完了。

聚集的人群里有妇女,也有幼童和老人。数天前,所有身体健全的男人,包括男孩,都手握竹矛,朝着美国陆战队发起自杀冲锋。

贵子也有跟那些男孩道别。战斗之前,有些少年十分平静,甚至带着渴望。“让那些美国人见识一下我们冲绳人的大和魂!”他们一起高喊,“只要我们仍在战斗,就能保证本土诸岛的安全!”

他们没一个人回来。

那名士官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剑。头上绑的一字巾破破烂烂,沾着血迹。他来回踱步,泪流满面,充满愤怒与悲伤。问题出在哪里?日本是无敌的。一定是血统不正的冲绳人犯的错,毕竟他们不是真正的日本人。虽然他们逮到许多用难懂的方言窃窃私语的叛徒,并将他们处决,但一定还有更多人偷偷地在帮助美国人。

“美国人朝每一栋房子里开枪,每一栋有妇孺居住的房子。他们听到婴儿的哭声也不停手。他们是畜生!”

贵子一边听他讲,一边想象当时的场景。士官描述的是美国人攻打山那边的村庄时的情景。日本兵退入房舍中,把村民当作人盾。有的女人拿着长矛冲向陆战队。陆战队队员开枪打倒她们,然后朝屋内射击。现在要区分平民和士兵已经太迟了。

“他们会强暴你们每一个人,还会当面折磨你们的孩子,”士官说道,“不要让他们得到满足。为天皇献出生命的时刻到了。我们的灵魂将获得胜利。日本永不言败!”

有些孩子开始哭闹,他们的母亲予以安抚。她们用空洞的眼神瞪视着拼命手舞足蹈的士官。她们对“强暴”这个词没有反应,皇军在发起自杀攻击的前一夜,就已经拿这些女人充当最后的疯狂享受。她们很少有人抵抗。这就是战争,不是吗?

每个家庭的负责人都领到一枚手雷。早些时候,每个家庭可以拿到两枚,一枚给敌人,一枚给家人。但手雷也快用完了。

“到时候了。”士官喊道。村民们谁都没有动。

“到时候了!”士官重复道。他用枪指向一名母亲。

那母亲把两个孩子拉到身边,一边嘶喊,一边拔掉手雷的引信,并将手雷抱在胸前。她继续尖叫,直到尖叫声被爆炸突然截断。血肉四散飞溅,有一些落在士官脸上。

其他母亲和老人开始哭喊,然后是更多爆炸声。贵子用手指塞住耳朵,也无法阻隔亡灵们持续不断的嘶喊。

“是时候轮到我们了。”秋叶说。他像往常一样平静,“我可以让你选择死法。”

贵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往后退缩,秋叶停下来,露出嘲讽的笑容。

“但我们要做个实验,”他说,“你是天皇忠实的臣民,而且受过科学教育,我要看看你的幽灵是否能做其他幽灵办不到的事,充当‘麦克斯韦之妖’。我想知道我的引擎是否有效。”他朝房间角落里的金属盒甩了甩头。

贵子看到了秋叶疯狂的眼神。她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仿佛跟孩子说话般,轻声细语地说道,“也许你应该考虑投降。你是重要人物,鉴于你所掌握的知识,他们不会伤害你。”

秋叶笑出声来,“我一直怀疑你口不对心。在美国生活这么久,你被腐蚀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证明对天皇的忠诚。你可以选择怎么死,不然我就替你决定了。”

贵子看着秋叶,眼前这个人可以若无其事地对老妇施以折磨,愉悦地想象着一座座城市在火焰中毁灭,还可以在冷漠平静中兴起杀人的念头,就为了让死者的灵魂为死亡机器提供动力。但这些年来,只有他对她表现出近乎爱意的温柔。

她对他感到恐惧,想要朝着他尖叫。她既憎恨他,又怜悯他。她既想看他死,又想拯救他。但最重要的是,不管他遭遇何种命运,她都想活下去。这就是战争,不是吗?

“你说得对,院长。但是,在我死之前,请让我再快活一次吧。”她开始脱裙子。

秋叶闷哼了一声,放下枪,开始解皮带。即将到来的死亡反而令他产生更强烈的欲望,想必对这女孩来说也一样。

他的注意力松懈下来。

也许他对那女孩太苛刻了,其实她还是很忠诚的。他会怀念她脸上偶尔闪过的古怪而惹人喜爱的美式表情,怀念她介于惧怕与渴望之间的眼神,仿佛一只在回家路上迷途的小狗。他心想,这一次要对她温柔一点,就像很久以前跟妻子刚结婚时那样。(想到妻子一个人在广岛,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时间,他感觉一阵揪心。)然后,他打算掐死她,以珍藏她的美丽。是的,就是这样,在达到高潮的那一刻,他要把贵子送上黄泉路,然后自己也跟着一起去。

当他抬起头,贵子不见了。

贵子不停地奔跑,慌不择路。她只想尽可能远离秋叶和那些尖叫的幽灵。

她看到远处有一抹鲜艳的色彩。那是……是的!是星条旗在风中飘荡。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突发的喜悦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加快速度奔跑。

从山丘顶端俯瞰,她看到一座小村庄。到处都是死尸,有日本人也有美国人,有女人也有婴孩。鲜血渗入了土地,而那面旗在热风中骄傲地飞舞着。

她看到陆战队队员在四处走动,朝着地上的日本人尸体吐口水,从军官的尸体身上捡拾佩剑之类的纪念品。有些人疲惫地坐在地上休息,有些人朝着畏缩在房屋门口的妇女走去。当陆战队员走到门口时,那些女人没有抵抗,只是静静地向屋里退去。这就是战争,不是吗?

但战争快结束了。她快要回家了。她凭着仅剩的一点力气冲过最后一百英尺树林,进入村子里。

两名陆战队队员猛然转过身,面对着她。他俩很年轻,跟她弟弟差不多大。贵子能够想象自己在那两人眼中的模样:衣衫褴褛,脸和头都好几天没洗,从秋叶身边逃离时,一侧胸脯还赤裸着。她想象自己用英语跟他们交谈,带着西雅图地区抑扬顿挫的语调,元音圆润,辅音朴实。

那两名陆战队员脸上十分紧张,充满恐惧。他们以为战事已经结束,但这是不是又一次自杀冲锋?

她张开嘴,试图从紧锁的喉咙里憋出句话来。她嘶哑地说:“我是美——”

一梭轰鸣的子弹向她射来。

两名陆战队员站在她身旁。

其中一人吹了个口哨,“这日本妞真漂亮。”

“是挺漂亮,”另一个说道,“就是受不了这眼神。”

血从贵子的胸口和咽喉里汩汩地冒出来。

她想到在图勒湖的家人,还有她签的那堆文件。她想到那两个被她用自己的经血当掩护偷偷送走的幽灵。她想到那名把手榴弹抱在胸前的母亲。接着,她的头脑被尖啸呻吟的亡魂所包围,他们的悲哀、恐惧和痛苦令她难以承受。

战争打开人们心中的一道门,里面的东西已经泄漏了出来。没有小妖守在门口,世界的熵值便会增加。

这就是战争,不是吗?

贵子飘浮在自己身体上方。两名陆战队员早已对她失去兴趣,往别处去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悲伤但并不生气。她望向远处。

那面残破而污秽的旗帜仍在骄傲地飘荡。

她飘浮着靠近它。她要渗入那红色、白色与蓝色交织的纤维。她要拥抱那些星星和条纹,依附于它们之间。那旗帜会被带回美国,她也将跟着一起回去。

“纳玛里基玛,”她对自己说,“我要回家了。”

1 Tule lake,二战时期美国针对日裔设立的管理最森严的隔离中心所在地。

2 古代琉球国(今冲绳县及鹿儿岛县奄美群岛)的琉球神道教女祭司。

3 麦克斯韦之妖(Maxwell’s demon),是在物理学中假想的妖,能探测并控制单个分子的运动,是物理学家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为了说明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可能性而设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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