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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失格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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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大家所知,以前段时间的“最终之旅·东京告别演唱会”为终点,我的偶像上野真幸退出娱乐圈了。消息公布得太过突然,说实话,我仍然没整理好情绪,但撰写博客至今,我的心里还有许多需要抒发的内容,最重要的是,我想趁偶像的身影尚且鲜明的时候,将这些话写下来。

那一天我穿了最喜欢的蓝色碎花连衣裙,戴着蓝色蝴蝶结,完全以真幸粉丝的形象参战。由于天气寒冷,我还披了纯蓝色的外套,不过偶像的应援色穿再多看起来都冷嗖嗖的,真伤脑筋。偶像宅应该都有这种体验吧,前往演出会场的电车上,一眼就辨认出那些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女孩是同类,于是会心一笑。即使坐首班车过去,周边窗口也已经排起长队,我买了限定荧光棒、应援毛巾、全套大阪演唱会的现场写真,此外,还入手了从没买过的连帽衫、T恤、蓝色款护腕以及棒球帽。明明已经买了纪念解散的精选唱片,听说会场出售的版本会有限定特典,我毫不犹豫又买了一张。几小时后进入了会场。数不清去了多少次卫生间,一遍遍地补根本没人会注意的妆容。明仁的红色、真幸的蓝色、小未冬的黄色、濑名的绿色、美奈姐的紫色,象征着五人的幕布缓缓垂下,这个场景是允许摄影的,因此我会附上照片哦。据说幕布下方有他们的亲笔签名,能看清吗?

再说最重要的偶像,还用说吗?简直无可挑剔。左数第二个位置的他,穿着蓝色鳞片一般亮晶晶的服装,降临在舞台上,是那样的鲜活。瞬间还以为是天女。我开始透过望远镜追逐他,他填满了我的世界,我眼里再装不下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他脸上渗着晶莹的汗液,表情坚毅,用锐利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发丝随风拂动,太阳穴若隐若现。啊,他就活在我的面前呢。那么生动地,活在我的眼前。他偶尔会扬起右边嘴角露出坏笑,一站上舞台,就极少眨眼,步伐轻盈得仿佛脱离了重力的束缚。我追逐着这样的他,骨髓深处也炽热起来。我热切地想,到最后了啊。

此时是深夜三点十七分。仿佛砰的一声响彻盈满海水的洞窟,体内泛起不适的感觉,蔓延至空腹,化作呕吐般的痛感,折磨着我的胃部。搬家时一同带来的偶像写真浮现在眼前,我不可思议地对那个轮廓感到了陌生。我第一次意识到,现在的偶像已经不存在于那里了。所有的写真,都在某种意义上成为遗照。以前去九州探亲的时候,我因为吃掉供奉在佛龛旁的橘子而弄坏了肚子。刚换过的榻榻米散发出涩涩的气味,我坐在上面,咀嚼着阿姨为我剥的橘子,白色的橘络怎么都咬不断,只有汁水流向喉咙,着实有点恶心。因为长时间供奉在佛龛旁,酸味已经完全退却,只剩软趴趴的甜。我想,迟早要吃,不如一开始就别用来供奉,还能尝到新鲜的滋味。“供品这种东西,明明没什么意义呢。”我不禁说道。我已然想不起阿姨当时是如何回答的,直到偶像生日那天买了蛋糕,才终于理解了这件事。我像吃供品那样,啃食着奶油中央画着偶像的巧克力片。供奉、购买的意义在于,享用时会产生受到恩泽的感觉。

最终,偷偷录下来的只有欢呼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与哭喊声覆盖了一切,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微弱的歌声和伴奏。我甚至希望当时露出马脚被抓住。没能好好地画下句点。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飘荡着,像没能成佛的幽灵。

我起身喝水,黑暗中弥漫着微微发热的腐臭味。冰箱释放着耳鸣般的噪声,听起来比以往刺耳好几倍,让四周显得更寂静了。我打开了手机。屏幕光虽然刺眼,却远远敌不过侵蚀着庭院和走廊的黑夜。我又打开了电视,尽量将光与黑暗的交界线推向室外。电视放映起了没拿出来的DVD。我直接将进度条拉至五分二十七秒,那是偶像的个人单曲时间。他张开没拿话筒的那只手,低着头,那一幕的画面仿佛静止了一般。他穿透朦胧的白雾伫立在舞台上,腿部肌肉向着中心紧绷。这绝不是萎缩,我记录在收集博客素材的备忘录上,而是一边流动一边绷紧的感觉。因为汗液,黏在脖颈处的蓝色羽毛装饰翘起了边,透过镶边银粉反射的光芒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为了达到真正的静止,必须将呼吸和心跳持续输送至身体的中心。

观看完毕,已经是早晨了。我不是通过光线认知破晓的到来,而是感觉沉浸在夜晚的身体奇妙地漂浮了起来。我忽然有了疑惑,溺水的人为何死后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我看向没合上的电脑,将“我热切地想,到最后了啊”删去,重新输入“仍然无法相信已经到了最后”,接着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去。

写不出文章时,散步是排解苦恼的最佳方式。我背着小包就出了门,放晴的天空一片蔚蓝,眼皮内侧一颤一颤的。我像以往那样戴着耳机听偶像舒缓的情歌,不知不觉就到了车站。听着他的歌,似乎能去往任何地方。电车在眼前飞驰而过,巨大的轰鸣盖过一切声音,我穿着蓝色运动鞋,脚尖绊到盲道上的凸起,险些摔倒。电车里空荡荡的,我感受着身体的颠簸,听着偶像的歌曲,翻看他的照片和网络访谈。那些痕迹,全都属于曾经的偶像。

换乘好几次后,我抵达了那个车站。我坐上巴士,不知是司机太粗暴还是自己的身体状态不佳,巴士的晃动感格外猛烈,我空空的胃也跟着翻腾,仅仅是看着蓝色的座椅就觉得恶心,只好无力地倚靠在车窗上。巴士驶过商店街后,又穿行在商务酒店之间。红色的邮筒、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的自行车,街旁疲于阳光的树木点缀着浓烈的绿,这些窗外闪过的风景,我用目光一一追随着。察觉到眼珠的超负荷转动时,我闭上了眼睛。窗玻璃震动着,仿佛在不断拍打我的脸颊。透过眼睑缝隙断断续续瞥见的天空,蓝得像幻觉一样。我想,眼球的深处也在死死捕捉着那抹蓝吧。

“请下车——乘客——请下车——已经到终点了——”听见司机拉长声音的呼喊,我赶紧在挎包里摸索交通卡。正要掏出钱包时,没扣紧的徽章别针微微划过指甲。司机并非注视着眼前的我,更像是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发出通知:“请抓紧时间下车——”我就这样被赶出了车厢,竭力站稳颤抖发软的脚跟。脑海里浮现出盂兰盆节的“精灵马”,那支撑着茄子和黄瓜的牙签。

巴士开走后,我突然产生一种被抛弃在住宅区里的感觉。我暂时坐在褪色的蓝色长椅上,左手遮挡阳光,放大地图软件的画面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接着再次站起身来。靠近井盖时,我会听见水流声。走过一段路后,我又看见一个井盖,同样听见了水流声。水流淌在街道的下方。一户人家推开了防雨窗,我被吱呀吱呀的声响吸引,看见了摆放在窗边的枯萎的绿植。在一辆白色的轿车下,有只猫压低头观察着这边。走着走着,街道逐渐变窄,时不时还会遇见地图上没标示的小路,也有戛然而止的路。虽然导航上没有标示,但穿过这里也能到达吧。我在原地迷茫了好一会儿,沿着车库边缘挪动,踏过空地上的杂草,再通过住宅楼下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视野瞬间开阔了。

流水淙淙。锈迹斑斑的护栏沿着河流一直延伸向前方。我走了一会儿,忽然感受到手机的震动,是到达目的地的通知。护栏的尽头,对面是一座公寓。

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公寓。虽然看不清标牌上的名字,估计就是网上传闻的那栋建筑物吧。我来到这里,并没有什么意图,只是站着,眺望了一下。我也并不是想见他。

忽然,右上角那间房子的窗帘被拉向一旁,伴随着让心脏一紧的声响,通往阳台的落地窗也被推开了。短发女人抱着一堆刚洗过的衣物,磕磕绊绊地走了出来,她将衣物暂时堆在围栏上,喘了喘气。

眼神交会的瞬间,我别过了脸。我漫不经心地走动着,假装只是经过,步伐越来越快,最终跑了起来。其实我并不知道是哪个房间,那个女人是谁也无所谓,就连偶像是否真的住在这座公寓也已不重要了。

是她抱在怀里的衣物对我造成了无法再逃避的伤害。我堆放在房间里的大量档案、写真、CD,那些我用尽全力收集来的东西,都不如一件衬衫、一双袜子更能真切地描绘一个人的现在。偶像已经退圈,他的将来会有其他人在身旁注视着。这才是我要面对的现实。

已经无法追逐他了。我无法继续看着不再是偶像的他,也无法再解读他了。偶像变成了人。

为什么偶像会殴打他人?我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一边回避,一边被牵动。即便如此,那种事情也不是从外部注视着那座公寓的某个房间就能了解的。我没办法对此进行解读。那一刻他回头的怒视,不是面向记者,而是面向除了他和她以外的所有人。

跑着跑着,眼前出现了一片墓地。墓碑沐浴着阳光,纹丝不动地伫立着。途中经过一间小屋,自来水管旁摆放着扫帚、木桶和柄勺。根茎被折断的供花散落在一旁,渗着汁液的断面散发出涩涩的气味,与之前在外婆病房里嗅到的褥疮气味很相似。忽然,我想起了外婆火葬的场景。人在燃烧。血肉燃烧殆尽,只剩骨头。外婆胁迫妈妈留在日本时,妈妈好多次朝她大喊:“都是你自食其果吧!”妈妈在成长中似乎常常被外婆咒骂,被说“你才不是我家的孩子”。她事后却哭泣着,试图将女儿留在身边。自食其果。削去肉体,变成骨头,应援偶像应该就是我的果吧。我曾想消耗一辈子应援他。即便如此,死后的我也无法拾起自己的骨头吧。

我任凭自己迷路,坐上错误的巴士,还险些弄丢了交通卡。最终到达离家最近的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我回到了家。即使回到家,现实里也只有散乱的衣服、发圈、充电器、塑料袋、空纸盒和翻了面的包。为什么我无法普普通通地生活?作为人,为什么我连最低限度地活着也做不到呢?我并非从一开始就想将生活搅得一塌糊涂。仅仅是活着,就像慢慢地变成堆积的代谢物。仅仅是活着,我的家就崩析分离了。

为什么偶像会殴打他人,为什么亲手毁掉重要的东西,我再也无从知晓。永远,都无从知晓了。与此同时,我也感应到这件事在深渊里与我相连。他爆发出克制在眼睛深处的力量,忘记身处舞台、竭力破坏掉什么的那个瞬间,在那一年半的时间里填满了我的身体。无论何时,我都与偶像的影子重合着,感受着两人份的体温、呼吸和心跳。脑海里浮现的是影子被狗咬碎后哭泣的十二岁少年。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一直都被身体的重量烦扰着,束手无策。此刻,我想要服从肉体的战栗,毁掉我自己。不想看着一切破碎,于是我主动打碎一切。目光扫向桌面,停留在棉签盒上。我狠狠抓住它,高高扬起。我绷紧腹部的力量,挺直脊椎,深深吸气。我猛地闭上了眼,抛出。绞尽全力地将至今为止对自己的愤怒、悲伤全部砸了出去。

随着清脆的声响,塑料盒滚落,棉签散了一地。

乌鸦在啼叫。我环视着整个房间,光从回廊、窗户投射进来,将房间照得亮堂堂的。不仅是中心,全部的一切都会成为我活着的结果。骨头是我,血肉也是我。我回想起抛出棉签盒之前的场景。一直忘记收的杯子、残留着汤汁的盖饭、遥控器。视线扫过,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收拾起来最轻松的棉签盒。想笑的冲动像气泡一样涌了上来,扑哧一声,又消失了。

捡起了棉签。我跪在地上,垂着脑袋,像拾起自己的骨头一样,小心地捡起了地板上散落的棉签。捡完棉签后,还需要捡起长出白色霉菌的饭团,空可乐瓶也要捡起来,显然,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我趴在地上。我想,这就是我生存的姿态。

既然不适合两足行走,暂时就这样活下去吧。身体很重。我捡起了棉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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