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 附:钱氏家难

又有可注意者,《宋史》三七四《张九成传》略云:

张九成,字子韶。其先开封人,徙居钱塘。游京师,从杨时学,权贵托人致币,曰:“肯从吾游,当荐之馆阁。”九成笑曰:“王良尚羞与嬖奚乘,吾可为贵游客耶?”绍兴二年,上将策进士,诏考官直言者,置高等。九成对策,擢置首选。金人议和,九成谓赵鼎曰:“金实厌兵,而张虚声以撼中国。因言十事,彼诚能从吾所言,则与之和,使权在朝廷。”鼎既罢,秦桧诱之曰:“且成桧此事。”九成曰:“九成胡为异议?特不可轻易以苟安耳。”桧曰:“立朝须优游委曲。”九成曰:“未有枉己而能直人。”上问以和议。九成曰:“敌情多诈,不可不察。”因在经筵,言西汉灾异事,桧甚恶之,谪邵州。先是径山僧宗杲善谈禅理,从游者众,九成时往来其间。桧恐其议己,令司谏詹大方论其与宗杲谤讪朝政,谪居南安军。

咸淳《临安志》七〇《僧门宗杲传》略云:

〔宗杲〕,字昙晦,本姓奚。丞相张浚命主径山法席,学徒一千七百人,来者犹未已。敞千僧阁以居之,号临济中兴。张九成与为方外交,秦桧疑其议己,言者论其诽谤朝政,动摇军情。九成唱之,宗杲和之。绍兴十一年五月诏毁僧牒,编置衡州。二十年移海州。四方衲子忘躯命往从之。二十五年特恩许自便。明年复僧伽梨,奉朝旨住阿育山。逾年复居山。三十一年求解院事。得旨,退居明月堂。隆兴改元,八月示寂。宗杲虽林下人,而义笃君亲,谈及时事,忧形于色,或至垂涕。时名公巨卿如李邴、汪藻、吕本中、曾开、李光、汪应辰、赵令衿、张孝祥、陈之茂,皆委己咨叩,而张浚雅相推重。宗杲有《正法眼藏》三卷,又有《武库》若干卷。其徒纂《法语》前后三十卷,浚为《序》。淳熙初,诏随《大藏》流行。

《新续高僧传四集》一二《南宋临安径山寺沙门释宗杲传》云:

〔绍兴〕十一年五月,秦桧以杲为张九成党,毁其衣牒,窜衡州。二十六年十月,诏移梅阳。不久,复其形服,放还。

然则宗杲为宋时反对女真之人。此际参与复明运动者,如懒云等,亦与之同一宗旨,可以推知。牧斋诗之用宗杲语录,殊非偶然也。

其二十六云:

荒庵梅老试花艰,酹酒英雄去不还。月落山僧潜掣泪,暗香枝挂返魂幡。(自注:“城南废寺老梅三株,传是国初孙炎手植。”)

寅恪案:此首固为废寺老梅而作,实暗寓孙炎事(见《明史》二八九《孙炎传》),意谓建康城虽暂为建州所占有,而终将归明也。末句遵王引东坡《岐亭道上见梅花》诗“返魂香入岭头梅”,甚合牧斋微旨,盖谓桂王必当恢复明室也。

其二十七云:

子夜乌啼曲半讹,隔江人唱后庭多。篱边兀坐村夫子,端诵尚书五子歌。(自注:“歌者与塾师比邻,戏书其壁。”)

寅恪案:此首疑为龚芝麓之塾师而作。《有学集诗注》八《长干塔光集·龚孝升求赠塾师戏题二绝句》云:

都都平丈教儿郎,论语开章笑哄堂。何似东村赵学究,只将半部佐君王。

鲁壁书传字不讹,兔园程课近如何。旅獒费誓权停阁,先诵虞箴五子歌。

以牧斋《赠孝升塾师》两诗之第二首所用之辞旨与此第二十七首相符同推之,此塾师当是一人。诗中全用《尚书》故实,想此塾师正以《书经》课蒙童也。所可注意者,《旅獒》《费誓》皆《书经》篇名。《旅獒》为交外,《费誓》为平内。牧斋以建州本为明室旧封之酋长,故以“费誓”比之也。又《左传·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箴”曰:

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及蔡沈《书经集传·夏书·五子之歌序》云: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由是言之,牧斋之意,盖谓清世祖荒于游畋,耽于歌乐,即遵王引《白氏文集》四五《与元九书》中“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之旨。今检《梅村年谱》四“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

春,上驻跸南苑阅武,行蒐礼,召廷臣恭视,赐宴行宫。先生赋五七言律诗,五七言绝句,每体一首应制。圣驾幸南海子,遇雪大猎,先生恭纪七律一首。

更参以第三章论清世祖询梅村秣陵春传奇参订者宜园主人事及第四章论董小宛未死事,则知牧斋之诗皆是当时史实。若清政果衰,则明室复兴可望。其寓意之深,用心之苦,不可以游戏文章等闲视之也。

其二十八云:

粉绘杨亭与盛丹,黄经古篆逼商盘。史痴画笥徐霖笔,弘德风流尚未阑。

寅恪案:此首为杨亭盛丹而作。牧斋之意,以为杨盛之艺术,可追弘治正德承平之盛,与史忠、徐霖媲美,斯亦明室仍可复兴之微意。《金陵通传》一四《高阜传》云:

时江宁以画隐者杨亭,字元章,居东园。家贫品峻,以丹青自娱。晚无子,与瞽妻对坐荒池草阁,虽晨炊数绝,啸咏自若,不妄干人。

彭蕴灿《历代画史汇传》三一云:

黄经清,如皋人,字维之,一字济叔。别字山松。工诗词,善书法及篆刻,尤善画山水。(原注:《图绘宝鉴续纂》《栎园画录》《桐阴论画》〔《清画录》《国朝画识等》〕。)

盛丹事迹见《金陵通传》一四《盛鸾传》附宗人胤昌传所载。第三章论河东君爱酒节已引。据此可知元章、伯含、维之皆隐逸之流,不仕建州者。至史忠、徐霖之事迹,遵王《注》已详述,并可参《金陵通传》一四二人本传,不须赘引。唯徐霖之故实与武宗幸南都有关,牧斋之诗旨与前引其《致瞿稼轩书》所谓“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唯忍死盼望銮舆拜见孝陵之后,槃水加剑,席稿自裁”等语及《投笔集(下)后秋兴之九》“种柳十围同望幸”句,皆希望桂王之得至南京也。

其二十九云:

旭日城南法鼓鸣,难陀倾听笑瞢腾。有人割取乖龙耳,上座先医薛更生。(自注:“旭伊法师演《妙华》于普德,余颇为卷荷叶所困,而薛老特甚。”)

寅恪案:此首可参第十一及十二两首论薛更生事。不过前二首以薛更生为主,而此首以旭伊为主,更生为宾耳。

其三十云: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寅恪案:此首为寇白门姊妹而作。《板桥杂记(中)》附《珠市名妓门》载:

寇湄,字白门。钱牧斋诗云〔云〕,(寅恪案:牧斋诗即此题第三十首,故从略。)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善画兰,粗知拈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蒙叟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寅恪案:此诗见《有学集诗注》八《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

可取与此首相证发也。

综观此三十首诗,可以知牧斋此次留滞金陵,与有志复明诸人相往还,当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据《金陵通传》二六《郭维翰传》略云:

郭维翰,字均卫,一字石溪,上元人。父秀厓,诸生。考授典史。明亡,以隐终。国朝顺治中,郑成功犯江宁,满帅疑有内应,欲屠城。维翰力言于知府周某转白总督而止。(寅恪案:嘉庆重刊康熙修《江宁府志》一六《职官表》“知府”栏,无周姓者。岂此“周某”非实缺正授,抑或记载有误耶?俟考。)军士乘乱掠妇女,维翰又以为言,乃放还。方是时,江上纷然,六合知县遁去,百姓汹汹欲乱,县人余量字德辅,独棹小舟,冒风穿营而渡,泣叩总督,给榜安民,一县赖以无恐。

尤可证明鄙说之非妄也。

《有学集》七为《高会堂诗集》。其中绝大部分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清史列传》八〇《逆臣传·马逢知传》略云:

马逢知,原名进宝,山西隰州人。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衢严处四府。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

寅恪案:马进宝之由金华总兵迁苏松常镇提督,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何月虽不能确知,但以牧斋至松江时日推之,当是距离九月不远。《有学集诗注》七《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似马氏必于九月以前已抵新任。又同卷《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云:

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则牧斋留滞松江,实逾一月之久。其间策划布置甚费时日,可以想见也。牧斋《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

第三章引王沄《云间第宅志》云:

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颇疑牧斋所谓高会堂,即徐武静之师俭堂,乃其平日家属所居者,与生生庵别墅,自非一地。崇祯八年春间,河东君与陈卧子同居于生生庵,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又寄寓武静之师俭堂。第三章曾引宋辕文《致牧斋书》,其痛加诋毁,盖由宋氏之情敌陈、钱两人先后皆居于武静宅内。书中妒忌愤怒之语,今日观之殊觉可笑也。至此集涉及之人颇不少,皆与复明运动有关者。兹不能详论,唯择其最饶兴趣数题录之,并略加考释于下。

《有学集诗注》七《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渐台织女,机石依然;丈室维摩,衣花不染。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被庆喜之肩衣,犹看汲井。顷者菰芦故国,兵火残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朱门赐第,旧燕不飞。白屋人家,新乌谁止?儿童生长于别后,竞指须眉;门巷改换于兵前,每差步屟。常中逵而徙倚,或当飨而欷歔。若乃帅府华筵,便房曲宴。金 银烛,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红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横飞拇阵,倒卷白波;忽发狂言,惊回红粉。歌间《敕勒》,只足增悲;天似穹庐,何妨醉倒。又若西京宿好,耳语慨慷;北里新知,目成婉娈。酒阑灯灺,月落乌啼。杂梦呓以兴谣,蘸杯盘而染翰。口如衔辔,常思吐吞。胸似碓舂,难名上下。语同 谜,词比俳优。语云惟食忘忧,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怀矣,谁则知之?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亦欲使此邦同人,抠衣倾盖者,相与继响,传为美谈云尔。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寅恪案:牧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释颇详,读者可取参阅,兹不复赘。惟典故外之微旨则略表出之,以供参证。此《序》可分为五段:

第一段自“不到云间”至“犹看汲井”,意谓于崇祯十四年六月,与河东君在茸城结缡,共历十六年,风流韵事,远近传播,今已早成陈迹。河东君茸城旧居之处,如徐武静之别墅生生庵等,依然犹在。但己身与河东君近岁以来,非如前者之放浪风流,而转为假借学道、阴图复明之人,与《维摩诘经》中诸菩萨衣花不染相同,不似诸大弟子花著不堕。若取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沾花丈室何曾染”句相比较,足知此十七年间,钱柳已由言情之儿女,改为复国之英雄矣。前论顺治七年庚寅牧斋经河东君、黄太冲之怂恿,赴金华游说马进宝反清。其事颇涉危险,牧斋以得还家为幸。今则马氏迁督松江,此地为长江入海之扼要重镇,尤与牧斋频年活动,以响应郑延平率舟师攻取南京有关,自不能不有此行。但马氏为人狡猾反覆,河东君当亦有所闻知,中心惴惴,望其早得还家。据“点粉”“汲井”之语,则牧斋所以留滞松江逾一月之久实出于不得已,盖其间颇有周折,不能及早言旋也。所可笑者,“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二句,既目河东君为难陀之妻孙陀利,则此“高楼”殆指庚寅冬焚毁之绛云楼耶?果尔,则“尚指”之“尚”,更有著落矣。

第二段自“顷者”至“欷歔”,意谓此次之重至松江,大有丁令威化鹤归来之感。“旧燕”指明室旧人,“新乌”指清廷新贵。本卷最后一题《丙申至日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云:

主人檐前海燕乳,差池上下衔泥语。依约呢喃唤主人,主人开颜笑相许。主人一去秋复春,燕子去作他家宾。新巢非复旧庭院,旧燕喧呼新主人。新燕频更主人面,主人新旧不相见。多谢华堂新主人,珍重雕梁旧时燕。

此诗中之“新燕”“旧燕”,即指汉人、满人而言,可与序文互相参证。此《题华堂新燕图》前一题为《长至前三日吴门送龚孝升大宪颁诏岭南兼简曹秋岳右辖四首》。据《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龚鼎孳传》云:

上以鼎孳自擢任左都御史,每于法司章奏,倡生议论,事涉满汉,意为轻重。敕令回奏。鼎孳具疏引罪,词复支饰。下部议,应革职。诏改降八级调用。寻以在法司时,谳盗事,后先异议。又曾荐举纳贿伏法之巡按顾仁,再降三级。十三年四月补上林苑蕃育署署丞。(寅恪案:可参《吴诗集览》六上《送旧总宪龚孝升以上林苑监出使广东》诗,并附严沆《送龚芝麓使粤东》诗。)

然则“新燕”“旧燕”即清帝谕旨所谓“事涉满汉”之“满汉”。颇疑此诗题中《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之“人”,乃龚孝升也。俟考。

第三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谓当日在松江筵宴之盛况。“帅府华筵”指马进宝之特别招待,“便房曲宴”指陆子玄、许誉卿等之置酒邀饮,“红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庐”指建州之统治中国也。

第四段自“又若”至“知之”,意谓筵席间与座客隐语戏言,商讨复明之活动,终觉畏惧不安,辞不尽意也。“西京宿好”指许霞城辈,“北里新知”亦指彩生也。

第五段自“是行”至“云尔”,则说明《高会堂集》命名之故。并暗指此行实徐武静为主动人,或者武静当日曾参加马进宝之幕府耶?俟考。

《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其一云:

授几宾筵大飨同,秋堂文宴转光风。岂应江左龙门客,偏记开元鹤发翁。酒面尚依袍草绿,烛心长傍剑花红。他年屈指衣裳会,牛耳居然属海东。

其二云:

重来华表似前生,梦里华胥又玉京。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当飨可应三叹息,歌钟二八想升平。

寅恪案:此题为《高会堂集》之第一题,自是牧斋初到云间,松江诸人为牧斋接风洗尘之举。主人甚众,客则只牧斋一人即俗所谓“罗汉请观音,主人数不清”者也。故第一首第一联上句之“江左龙门客”乃云间诸人推崇牧斋之辞。钱氏为明末东林党渠魁,实与东汉李元礼无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今日沾沾诚衔李”,甚合牧斋当日身份,并搔著其痒处也。下句“开元鹤发翁”乃牧斋自比,固不待论。综合上下两句言之,意谓此时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为上客耶?乃其自谦之语也。第七、第八两句意指徐武静,“海东”指徐氏郡望为东海也。第二首第二联谓时势将变,郑延平不久当率舟师入长江也。第七句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梗阳人有狱”条云:

退朝,〔阎没女宽〕待于庭。馈入,〔魏子〕召之。比置,三叹。既食,使坐。魏子曰:“吾闻诸伯叔,谚曰,唯食忘忧,吾子置食之间,三叹,何也?”同辞而对曰:“或赐二小人酒,不夕食。馈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叹。中置,自咎曰,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叹。及馈之毕,顾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献子辞梗阳人。

颇疑高会堂此次之筵宴,其主人中亦有马进宝。故“将军”即指马氏。否则此时云间诸人,皆与“将军”之称不合也。第八句遵王《注》已引《左传·襄公十一年》晋侯以歌钟女乐之半,赐魏绛事以释之,甚是。然则综合七、八两句言之,更足征此次之盛会马进宝必曾参预,若不然者,诗语便无著落矣。

《云间董得仲投赠三十二韵依次奉答》云:

(诗略。)

寅恪案:此诗前述国事,后言家事,末寓复明之意。以辞繁不录,读者可自取读之。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六《董黄传》云:

董黄,字律始,号得仲,华亭人,隐居不仕,著《白谷山人集》。陈维崧《序》其集云:“托泉石以终身,殉烟霞而不返。”可得其仿佛焉。

足知得仲亦有志复明之人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其三云:

去岁登高莫釐顶,杖藜落落览吴洲。洞庭雁过犹前旅,橘社龙归又一秋。飓母风欺天四角,鲛人泪尽海东头。年年风雨怀重九,晴昊翻令日暮愁。

其四云:

故园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劳。娇女指端装菊枕,稚孙头上搭花糕。(寅恪案:“搭花糕”事,见谢肇淛《五杂俎(上)》二《天部》二。)含珠夜月生阴火,拥剑霜风长巨螯。归与山妻翻海赋,秋灯一穗掩蓬蒿。

寅恪案:第三首前四句指同书五《乙未秋日许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鹭翁于止路安卿登高莫厘峰顶口占二首》之第二首末两句“夕阳橘社龙归处,笑指红云接海东”而言。“红云”“海东”谓郑延平也。第四首之第一、第二两句谓河东君在常熟,而己身则在松江,即王摩诘“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意(见《全唐诗》第二函《王维》四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第三句“娇女”指赵微仲妻。(寅恪案:赵管字微仲。见《有学集》一二《东涧诗集(上)壬寅三月十六日即事》诗题。考河东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实取义于《论语·宪问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之语。河东君复明之微旨,于此益可证明矣。)“稚孙”指其长孙佛日。(寅恪案:《有学集》九《红豆初集·桂殇四十五首序》云:“桂殇,哭长孙也。孙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殇以戊戌中秋日。”前论河东君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佛日初晖人日沉”句,以“佛日”指永历。牧斋其次年正月喜得长孙,以“佛日”命名,实取义于河东君之句。字以“重光”,乃用《乐府诗集》四〇陆机“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复兴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观之,则钱柳复明之意,昭然若揭矣。)牧斋家属虽不少,但其所关心者,止此三人,据是可以推知。第四句用木玄《虚海赋》,暗指郑延平。盖河东君亦参预接郑反清之谋。第五句用左太冲《吴都赋》。此两句皆与第七句相应。又二赋俱出《文选》,非博闻强记、深通选学如河东君者,不足以当之也。

兹有最饶兴趣之三题,皆关涉松江妓彩生者,故不依此集先后次序,合并录之,略试考释,以俟通人之教正。

《陆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其一云:

霜林云尽月华稠,雁过乌栖暮欲愁。最是主人能慰客,绿尊红袖总宜秋。

其二云:

金波未许定眉弯,银烛膏明对远山。玉女壶头差一笑,(涵芬楼本“玉女壶”作“阿耨池”。)依然执手似人间。

其三云:

花欲笑漏初闻,(涵芬楼本“漏初闻”作“酒颜醺”。)白足禅僧也畏君。上座巍峨许给事,缁衣偏喜醉红裙。

其四云:

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枯木寒林都解语,海棠十月夜催花。

其五云:

口脂眉黛并氤氲,酒戒今宵破四分。莫笑老夫风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其六云:

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

其七云: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红缀绿若为真。他时引镜临秋水,霜后芙蓉忆美人。

其八云:

交加履舄袜尘飞,兰泽传香惹道衣。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

《霞城丈置酒同鲁山彩生夜集醉后作》云: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诉迟。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朔风凄紧吹歌扇,参井微茫拂酒旗。今夕且谋千日醉,西园明月与君期。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纪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其一云:

酒暖杯香笑语频,军城笳鼓促霜晨。红颜白发偏相 ,都是昆明劫后人。

其二云:

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

其三云:

促别萧萧班马声,酒波方溢烛花生。当筵大有留欢曲,何苦凄凉唱渭城。

其四云:

酒杯苦语正凄迷,(涵芬楼本“杯”作“悲”。)刺促浑如乌夜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

其五云:

会太匆匆别又新,相看无泪可沾巾。绿尊红烛浑如昨,(涵芬楼本“绿”作“金”。)但觉灯前少一人。(自注:“河东评云,唐人诗,但觉尊前笑不成。又云,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六云: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今夕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巷是君恩。(自注:“鲁山赠诗,伤昔年放逐,有千金不卖《长门赋》之句。”寅恪案:涵芬楼本此自注作“鲁山赠诗有千金不买《长门赋》,伤先朝遗事也”。遵王本“卖”应作“买”。)

其七云:

渔庄谷水并垂竿,烽火频年隔马鞍。从此音书凭锦字,小笺云母报平安。

其八云:

缁衣居士(自注:“谓霞老。”)白衣僧,(自注:“自谓。”)世眼相看总不应。断送暮年多好事(涵芬楼本此句作“消受暮年无个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其九云:

国西营畔暂传杯,笑口懵腾噤半开。数(自注:“上声”)日西山梅万树,漫山玉雪迟君来。

其十云: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破早春(涵芬楼本“破”作“绽”),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寅恪案:许霞城事迹见《明史》二五八、嘉庆修《松江府志》五五及《小腆纪传》五六本传、李清《三垣笔记》中“许光禄誉卿所纳名妓王微有远鉴”条并《投笔集(上)后秋兴之四》其第五首“石龟怀海感昆山,二老因依板荡间”句下自注“怀云间许给事也。陆机诗,石龟尚怀海,我宁忘故乡。盖不忘宗国之词”等。孙鲁山事迹见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五,其文略云:

孙公讳晋,字明卿,号鲁山。始祖福一自扬州迁居桐城。〔左忠毅光斗〕以兄子妻之。天启五年成进士,授南乐令,调滑县,报最,擢工科给事中。以疏劾大学士温体仁任所私人典试事,乱祖制。被谪。体仁败,复起为给谏。累迁大理寺卿,特疏出刘公宗周、金公光宸于狱,荐史公可法于吏部。总兵黄得功被逮,疏请释之,得出镇凤阳。其后江左一隅,竟赖史、黄二公之力。时贤路阏塞,公在朝岳岳,诸君子咸倚赖之,推桐城左公后一人也。寻以兵部侍郎出督宣大。越二年以疾乞归,凡节饷十余万,封识如初,即日单车归金陵。亡何,京师陷。马士英拥立福藩,出史公可法于外。逆党亦攀附骤用,兴大狱,目公为党魁。乃仓皇奉母,避雠仙居。筮得遁之咸,因自号余庵,又曰遁翁。国朝举旧臣,强起之,不可。筑室龙眠山,率子弟读书其中。年六十八卒。

并可参《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腊月八日长干薰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舜力盛伯含众居士》一题。关于陆子玄,则须略加考释。《列朝诗集》丁集三《陆永新粲小传》云:

粲字子余,一字浚明。长洲人。

后附其弟《陆秀才采小传》略云:

采字子玄,给事中子余之弟。年四十而卒。

寅恪以为牧斋诗题中之子玄,必非陆采,其理由有二。一、陆采既是长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应在松江也。二、前论《列朝诗集》虽非一时刊成,大约在顺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广远,今未发见附见“陆采”一条为后来补刻之证据。故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与采游宴,则采于是时尚生存,《小传》中自不能书“年四十而卒”。若此子玄非陆采者,则应是别一松江人。检《说梦》一“君子之泽”条云:

陆文定公(原注:“名树声,字兴吉,号平泉。嘉靖辛丑会元,大宗伯。”)名德硕望,脍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彦章,字伯达。万历己丑进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问谢恩,特荫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庆曾。”)仅四世。而子玄虽登顺治丁酉贤书,以此贾祸,为异域之人。

《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附录李雯《会业序》云:

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

同书一五《几社稿·同游陆文定公墓舍》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云:

文定公陆树声墓在北城濠之北。万历三十三年赐葬。

同书一六《平露堂集·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连夕同游者宋子建尚木陆子玄张子慧》题下考证引《江南通志》云:

陆庆曾,字子玄。

同书同卷《送陆文孙省试金陵时当七夕》题下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

金山卫陆庆曾,字文孙。

董阆石《含莼乡赘笔(上)》“徙巢”条云:

陆文定公孙庆曾,素负才名。居丙舍,颇擅园亭之胜,以序贡入都中式。事发,遣戍辽左。先是,陆氏墓木悉枯,栖鸟数日内皆徙巢他往。

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科场之事”条云:

陆庆曾子玄,云间名士平泉公之后。家世贵显,兄弟鼎盛。年五十余矣,以贡走京师。慕名者皆欲罗致门下,授以关节,遂获售。亦幽囹圄,拷掠无完肤。一时人士,相为惋惜嗟叹。

王胜时《云间第宅志》末一条略云:

北门外,陆文定公树声赐墓,左有庐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云钓月”四字为额。公孙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闱大狱记略》(寅恪案:关于庆曾事迹,可参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科场案》“顺天闱”条)略云:

岁丁酉,大比贡士于乡,旧典也。权要贿赂,相习成风。二十五关节中,首为陆庆曾。系二十年名宿,且曾药愈〔房师李〕振邺。借中式以酬医,而非入贿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则此名庆曾之陆子玄,即牧斋诗题之“陆子玄”,并与舒章《会业序》中之“文孙”及卧子《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之“陆文孙”同是一人无疑也。据卧子《游陆文定公墓舍》诗及阆石胜时所记,可知陆子玄之墓田丙舍与牧斋之拂水山庄性质颇相类,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斋此次至松江,本为复明活动,其往还唱酬之人多与此事有关,故子玄亦必是志在复明之人。但何以于次年即应乡试?表面观之,似颇相矛盾。前论李素臣事,谓其与侯朝宗之应举,皆出于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声望约略与侯、李相等,故疑其应丁酉科乡试,实出于不得已,盖建州入关之初,凡世家子弟、著声庠序之人若不应乡举,即为反清之一种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险。否则陆氏虽在明南都倾覆以后,其旧传田产犹未尽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干进也。关于此点,足见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后世未解当日情势,往往作过酷之批评,殊非公允之论也。至彩生之事迹,则不易考知。牧斋《高会堂诗序》有“北里新知,目成婉娈”之语,可见牧斋前此并未与之相识。又观上列第三题第五首,牧斋自注特载河东君评语,可见河东君与彩生深具同情,绝无妒嫉之意。取与顺治九年牧斋第一次至金华游说马进宝时,竟不敢买婢者大异。足证彩生亦是有志复明之人。又此题第九首第三句之“西山”指虞山,盖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县西北,故牧斋可称之为“西山”(见刘本沛《虞书》“虞山”及“拂水岩”条)。与第四章所论《〔辛巳〕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两诗中之“西山”指苏州之邓尉者不同。拂水山庄梅花之盛,屡见于牧斋之诗文。可参第四章论《东山酬和集·除夕山庄探梅》诗等。第十首第二句“绕涧”之“涧”,即虞山之桃源涧(见《虞书》“桃源涧”条)。第三四两句自是用东坡《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中“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之语(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三八)。窥牧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与河东君相见,绝无尹、邢不能觌面之畏惧。则此二女性,俱属有志复明之人,复可以推知矣。《有学集》一二《戴东涧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间所赋《茸城吊许霞城(七律)》第二联云:“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 小红。”上句谓己身,下句谓彩生。可取与上列第三题相参证也。呜呼!建州入关,明之忠臣烈士、杀身殉国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悬海外之云(指延平王),目断月中之树(指永历帝),预闻复楚亡秦之事者。然终无救于明室之覆灭,岂天意之难回,抑人谋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关于上列三题中许誉卿、孙晋、陆庆曾及彩生诸人之事迹,约略考证既竟,兹再就三题中诸诗,择其可注意者,稍诠释之于下。

第一题第四首“漏月歌声起暮鸦”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语,但未言出于何书。检孙星衍《平津馆丛书》中之《燕丹子》,源出《永乐大典》本,渊如复校以他书,故称善本,独未载“漏月”之名。复检《有学集诗注》一四《东涧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刘屏山〔汴京纪事〕师师垂老绝句》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杨慎《禅林钩玄》云:

漏月事见《燕丹子》,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荆轲之手。相如寄声于卓氏,终获文君之身。皆丝桐传意也。秦王为荆轲所持,王曰:“乞听琴声而死。”琴女名漏月,弹音曰:“罗縠单衣,可掣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王如其言,遂斩荆轲。

始知牧斋所赋,遵王所注,殆皆出《禅林钩玄》。鄙意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伪造古书,如《杂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于古本,尚是一问题也。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谢肇淛《五杂俎(上)》二云:

十月谓之阳月,先儒以为纯阴之月,嫌于无阳,故曰阳月,此臆说也。天地之气,有纯阳,必有纯阴,岂能讳之?而使有如女国讳其无男,而改名男国,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气,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当纯阴、纯阳用事之日,而阴阳之潜伏者,已骎骎荫蘖矣。故四月有亢龙之戒,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则阳月之义,断可见矣。

《红楼梦》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节云: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指海棠)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

《太平广记》二五《乐门》“玄宗”条云:

〔玄宗〕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宿雨始晴,景色明丽,小殿内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可不与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制也。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指而笑谓嫔嫱内官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皆呼万岁!

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一二引《春渚纪闻》云:

东坡在黄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题带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杂志》作李绮。《庚溪诗话》作李宜。)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研。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

综合上引材料,推测牧斋此诗意旨,殆与前论《戏赠塾师》诗有相似之处。清世祖征歌选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娱,第四章论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辈女性,即牧斋诗所谓漏月之流,牧斋此诗列于《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后、《徐武静生日》之前,(寅恪案:陈乃乾、陈洙编《徐暗公先生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甲寅”条云:“九月二十日,弟致远生。”)可证乃九月中旬所赋。海棠于小阳春之十月,本可重开。今赋诗在九月,故用李三郎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东坡赠李琪诗语,亦指彩生。意谓惜彩生不能与董、白之流被选入宫,否则可借以复仇如苎萝村女之所为,而与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剑斩荆轲者大异其趣。颇疑牧斋此诗之意,即当时最后与彩生所谈之语。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

第一题第六首“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二句,意谓松江与桂王统治之西南区域隔离颇远,且迫蹙一隅,土地民众皆不及江南之富庶。“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二句,意谓今夕吾辈之文宴,实聚商反清复明之事,聊可告慰于永历帝也。

第二题第一联“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可与上引《茸城吊许霞城》诗“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 小红”相参证。第五句“朔风凄紧吹歌扇”,亦暗寓彩生不甘受清人压迫之意。观此,知牧斋推崇彩生甚至,而彩生之为人又可想见矣。

第三题第一首“红颜白发偏相 ,都是昆明劫后人”二句,盖牧斋之意,以彩生与霞城同具复明之志,故能亲密如此,非寻常儿女之私情可比也。第二首“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二句,意谓清廷驻重兵于松江以防海。“吴女”指彩生也。“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二句,谓当时置酒于白龙潭上,而白龙潭所在之松江已归清室统治,与塞外之拂云堆无异。己身与霞城辈之身世,亦与王昭君相似。其感慨沉痛,实有甚于白乐天《琵琶引》“同是天涯沦落人”句(见《白氏文集》一二)及东坡《定惠院海棠》诗“天涯沦落俱可念”者矣(见冯氏《苏文忠公诗合注》二〇并可参《容斋五笔》七“琵琶行海棠诗”条)。《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题木兰庙》诗云: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今彩生身世类于明妃,而心事实同于木兰。牧斋下笔时,必忆及小杜此诗无疑也。

第四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亦用《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赠别二首》之二(《才调集》四题作《题赠》)云: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而微反其意。以其出处过于明显,故河东君不依第五首之例,标出之耳。

第六首“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二句,亦用白香山《琵琶行》之语,以指于崇祯时,两人共忤温体仁,曾被黜谪事。但当时虽被革退,尚在明室统治之中国,犹胜于今日神州陆沉、胡尘满鬓。孙鲁山是否不效陈皇后以千金买《长门赋》,借求汉武帝之复幸,未敢决言。至牧斋被黜还家后屡思进取,终至交结马、阮身败名裂,前已详论,兹不复赘。今读此诗,不觉令人失笑也。

第八首“断送暮年多好事,半衾暖玉一龛灯”二句,牧斋老归空门,又与河东君偕隐白泖港之红豆山庄,自是切合。至霞城虽“国变后,祝发为僧”(见《小腆纪传》五六《许誉卿传》),但若未贮彩生于金屋,则“半衾暖玉”一语,恐尚不甚适当也。

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之游松江,乃住于徐武静家。前言武静实为此次复明活动之中心人物。故牧斋《赠武静生日诗》乃《高会堂集》中重要篇什。兹以其诗过长,节略于下并略加释证。但诗中原注云“有本事,详在自注中”之语,今诸本此“自注”皆已删去,无从考知,甚为可惜。姑以意妄加揣测,未知当否?博雅通人,幸有以教正之也。

《有学集诗注》七《高会堂诗集·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云:

丰苕根滋大,澧兰叶愈芳。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视草征家集,探花嗣国香。(自注:“已上记徐氏阀阅之盛,次述板荡凄凉。”)时危人草草,运往泪浪浪。丧乱嗟桑梓,分携泣杕棠。午桥虚绿野,甲第裂仓琅。毳帐围廛里,穹庐埒堵墙。上楹残网户,遥集俨堂皇。藻井欹中霤,交踈断两厢。骆驼冲燕寝,雕鹫扑回廊。绿水供牛饮,青槐系马枊。金扉雕绮绣,玉轴剔装潢。筚篥吹重阁,胡笳乱洞房。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灭没如前梦,低回对夕阳。老夫殊毷氉,吾子剩飞扬。(自注:“已下叙武静生日置酒。”)奕叶违东阁,诛茅背北邙。赐书传鼓箧,遗笏贮牙床。著作推徐干,交游说郑庄。驾从千里命,诺许片言偿。故国鱼龙冷,高天鸿雁凉。抚心惟马角,策足共羊肠。(自注:“上四语兼怀暗公。”)四十年华盛,三千风力强。开筵千日酒,初度九秋霜。上客题鹦鹉,佳儿蜡凤凰。寒花宜晚节,淡月似初旸。且共谋今夕,相将抗乐方。铙歌喧枉渚,鼓吹溢余皇。(自注:“于时有受降之役。”)积气嘘阳焰,冲风决土囊。纷纷争角觚,往往捉迷藏。身世双樊笼,乾坤百戏场。拔河群作队,蹀堶巧相当。(自注:“蹀堶抛砖戏也。”)粤祝刀头沸,侲童撞末忙。倒投应共笑,殒绝又何妨。丸剑纷跳跃,虺蛇莽陆梁。雉媒声呃喔,鸡距羽飘扬。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蚁酣床下斗,鼠怯穴中僵。左角封京观,南柯缺斧斨。西垣余落日,东牖湛清觞。鹑首天还醉,旄头角尚芒。楚弓亡自得,郑璧假何常。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原注:“有本事,详在自注中。”)酒兵天井动,饮器月氐良。噩梦难料理,前尘费忖量。糟床营壁垒,茗碗拣旗枪,乍可歌 鹆,宁辞典骕骦。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笑口灯花烂,灰心烛泪行。有言多谬误,无处诉颠狂。授色流眉睩,传杯啮口肪。漏残河黯淡,舞罢斗低昂。班马宵喧攊,邻鸡晓奋吭。莫嫌相枕籍,旭日渐煌煌。

寅恪案:此时牧斋及武静之任务,可于永历与徐孚远、张元畅两敕文中见之,兹全录两敕文于下。

《徐暗公先生年谱》“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壬辰条永历自黔遣官赍敕谕先生偕张肯堂等进取”下附《敕》曰:

皇帝谕论赞理直浙恢剿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徐孚远。朕以凉德御宇,崎岖险阻,六载于兹。每念贞臣志士,抗节遐陬,茹荼海表,不禁寝食为废。兹以黔方地控上游,爰于今春二月,暂跸安龙,用资调度。赖秦王(指孙可望)朝宗,力任尊攘,分道出师,数月之间,川楚西粤相次底定。事会既有可为,策应自不宜缓。尔孚远贞心独立,忠节性成,履重险而不回,处疾风而愈劲。前晋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赞理恢剿军务,久有成命。顷览督辅臣肯堂及尔来奏,知尔与枢司臣徐致远等潜联内地,不避艰危,用间伐谋,颇有成绪。朕心嘉尚。用敕国姓成功提师北上,进规直浙。尔其与督辅肯堂,鼓励诸师,承时进取。或联合山海义旅,张我犄角。或招徕慕义伪帅,间其心腹,务期荡平膻秽,密奏收京,俾朕旋轸旧都,展谒陵庙。惟时尔庸若宋臣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故其文章气节彪炳一时,至今尚之,尔其勉旃,慰朕至望。钦哉!特敕。永字一万一千十三号。

又附有陈洙《按语》云:

直浙即江南浙江,盖江南为明之直隶省,是时肯堂已先一年殉国舟山,桂王尚未之知,故敕中又及“督辅肯堂”字样。

同书“永历八年即顺治十一年甲午条永历遣官赍敕谕先生及张元畅”下附《敕》曰:

皇帝敕谕佥宪臣徐孚远,枢司臣张元畅,朕跸安龙垂及三载,每念我二三忠义,戮力远疆,艰危备历,不禁寝食为废。尔佥宪臣孚远履贞抗节,历久不渝。近复深入虏窟,多方联络,苦心大力,鉴在朕心。尔枢司臣张元畅,不惮险远,间关入觐,去春衔命东归,百罹并涉,卒能宣德达情,克将使命。用是特部议予孚远赞理直浙恢剿军务,兼理粮饷关防。予元畅直浙督师军前监军理饷关防,俾尔疏通远近,以便奏报。方今胡氛渐靖,朕业分遣藩勋诸师,先定楚粤,建瓴东下。漳国勋臣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仍一面与勋臣成功商酌机宜,先靖五羊,会师楚粤。俟稍有成绩,尔等即星驰陛见,以需简任,尚其勉旃,慰朕属望。钦哉!特敕。

据上引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敕文“招徕慕义伪帅,间其心腹”之语,复检《清史列传》八〇《马逢知传》云:

〔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外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

此事虽在前二年,且颁敕印者为鲁王而非桂王,然情状实相类似,可以互证。故招徕慕义伪帅之责,如牧斋声望年辈及曾迎降清兵者,最足胜任。况牧斋复经瞿稼轩之荐举从事此种工作乎?又据此《敕》文“尔与枢司臣徐致远等潜联内地,不避艰危,用间伐谋,颇有成绪”等语,则知武静早已游说伪帅反清复明稍有成绪矣。其称之为“枢司臣”者,正如顾亭林,鲁王曾授以兵部司务事,后唐王复以职方郎召之例(见《清史稿》四八七《儒林传》二《顾炎武传》)。但《顾亭林诗笺注》前附清国史馆旧《传》,改“鲁王”及“唐王”为“福王”,盖有所避忌也。此种低级官衔,大抵加诸年辈资格较浅之人,武静亭林即其证也。

又关于顾亭林受南明诸主官秩事,更牵及汪琬与归庄争论“布衣”问题,如《尧峰文钞》三三《与归元恭书》第二通云:

人主尚不能监谤,足下区区一布衣,岂能尽箝士大夫之口哉?

同书同卷《与周汉绍书》略云:

仆再托致元恭手札,力辨改窜《震川集》非是。彼概置不答,而辄谰词诟詈。又闻指摘最后札中“布衣”二字,谓仆简傲而轻彼。于是诉诸同人,播诸京师士大夫之口,则元恭亦甚陋矣。仆不审元恭所诉何词,士大夫何故一口附和也。由仆言之,布衣之称,不为不尊,不为不重,不为不褒且誉也。仆原书具在,上文借引人主,下文用布衣比拟,正与庄、荀文义略同。以此缪相推奉,使元恭或局蹐忸怩而不敢当,斯则宜矣。而顾谓简傲,彼虽甚陋,岂奔走干谒之暇,全未寓目诸书乎?记有之,学然后知不足,彼之所以炰烋诟詈至于再四,而莫止者,夫孰非不学之故与?窃愿元恭少留意于学也。抑仆又妄加揣摩,得毋元恭间从宦游,亦既授有官秩,而仆忽忘之耶?则仆生稍晚,自世祖章皇帝以来,即从事本朝,为郎官为小吏于京师,是故只知本朝官秩而已,若元恭所历,实不能知也。以此罪仆简傲,又奚逭焉?元恭交游甚广,其声焰气埶,皆足杀仆,不得不自白于足下,幸足下代为雪之。

《归庄集》五《再答汪苕文》略云:

二月八日布衣归某顿首苕文民部先生执事。自正月二十一日,连得二书。甚怪!执事第二书,谓仆斥之为戆,为杜撰,为取笑。且谓仆以区区一布衣,欲钳士大夫之口,而咆哮抵触。戆字,仆书初未尝有,而横诬之。若杜撰,取笑,则诚不能讳。昔王文恪公〔鏊〕罢相归里门,〔陆〕贞山先生〔粲〕尚为诸生,相与质难文义,宛如平交。文恪心折于陆,每注简端云,得之子余。前辈之忘势,而虚怀若此,今执事不过一郎官耳,遂轻仆为区区一布衣,稍有辨难,便以为咆哮抵触。人之度量相越,乃至于此。执事每言作文无他妙诀,唯有翻案。夫翻案者,如人在可否之间,事涉是非之介,不妨任人发论。然昔人尚有以好奇害理为戒,今执事乃故宽肆意删改之罪,而锻炼苦心订正之人,此不得谓之翻案,乃是拂人之性耳。仆前书气和而辞逊,执事顾谓其咆哮抵触,今则诚不能无抵触矣。盖欲执事知区区布衣,亦有不可犯者,毋遂目中无人,而概凌轹之也。

夫玄恭与亭林同时起兵抗清,鲁王既授亭林以官职,则玄恭亦必有类似之敕命(可参《小腆纪传》五三《儒林》一《顾炎武传》及同书五八《归庄传》)。钝翁应知恒轩曾受明之虚衔,故挟此以要胁恫吓。其用心狠毒,玄恭发怒,即由于此。至《与周汉绍书》,自“抑仆又妄加揣摩”至“实不能知也”一段,汉奸口吻,咄咄逼人,颜甲千重,可谓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特标出之,以告读恒轩尧峰之集者。

又永历六年《敕》“用敕国姓成功提师北上,进规直浙”及永历八年《敕》“漳国勋臣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等语,足证牧斋诸人之谋接应延平,亦实奉永历之命而为之,非复明诸人之私自举动也。永历六年敕“务期荡平膻秽,密奏收京,俾朕旋轸旧都,展谒陵庙”等语,足证牧斋之频繁往来南京,甚至除夕不还家渡岁,河东君亦能原谅之者,盖牧斋奉有特别使命之故也。抑更有可笑者,永历六年《敕》为“特敕。永字一万一千十三号”。以区区之小朝廷,其官书之繁多如此。唯见空文,难睹实效,焉得不终归覆灭哉?

复次,牧斋诗中有略须释证者“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一联,指徐氏兄弟三人。“长离”谓暗公仲弟圣期。《徐暗公先生年谱》“万历二十九年辛丑”条云:

四月弟圣期凤彩生。

同书“永历十一年即顺治十四年丁酉”条云:

七月先生弟凤彩卒。

牧斋称凤彩为“长离”者,盖《汉书》五七下《司马相如传·大人赋》云:

前长离而后矞皇。(原注:“师古曰,长离灵鸟也。”)

及旧题伊世珍撰《琅嬛记》云:

南方有比翼鸟,(寅恪案:《佩文韵府》“八霁”所引,“鸟”作“凤”。)飞止饮啄,不相分离。雄曰野君,雌曰观讳。总名曰长离。言长相离着也。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

牧斋赋此诗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九月,是时圣期尚健在。但《钓璜堂存稿·徐暗公先生年谱》附录王沄《东海先生传》略云:

东海先生姓徐氏,名孚远,字暗公,华亭人。父太学公尔遂,生三子,长即先生,仲凤彩,少致远。先生出亡时,湖海风涛,家门岌岌不自保,仲弟遂以忧卒。少弟为世所指名,几滨于危。奔走急难,倾身下士,由是家门得全,家益中落,劳瘁失志,亦以忧卒。

然则圣期与武静兄弟二人,谨慎豪侠,各有不同(可参《钓璜堂存稿》一〇《武静弟》及同书一一《闻圣期二弟没赋哀六首》之二及五等诗)。武静当日寿筵,牧斋及其他宾客皆反清复明好事之人,以意揣之,圣期未必与此辈往还。其弟生日时或竟不预坐,亦未可知。唯牧斋寿武静诗,历叙徐氏家门之盛,兼怀暗公,自不能不言及圣期耳。

牧斋诗自“丧乱嗟桑梓”至“低回对夕阳”一段,指徐氏第宅为清兵占据毁坏之凄凉状况。《云间地宅志》所记徐阶、徐陟兄弟及其子孙之屋舍甚多,恐牧斋诗中所述乃指徐阶赐第即王氏书中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西。仙鹤馆西徐文贞公阶赐第,有章赐世经二堂,门有额曰,三赐存问。

是也。其他徐氏第宅,或以较为狭小,不足供驻兵之用,遂幸得保存,如武静之高会堂即是其一。《莼乡赘笔(上)》“议裁提督”条云:

吾松郡制吴淞总兵一员驻防,其余沿海如金山卫川沙等处,各设参戎。形势联络,海滨有警,一呼俱应,最为得策。自国朝虑海氛飘忽,专设提督,坐镇府城。去海百余里,分防诸弁往来请命,缓急不能即赴,贼往往乘隙扬帆突入,屡遭劫掠,逮遣兵而已无及矣。况提镇衔尊势重,坐享荣华,糜兵耗饷,有害无益,兼之兵民杂处,尤属不安,百姓房屋,半成营伍。洪内院承畴议撤提督,以总兵驻吴淞。科臣亦有筹及此者,何时得复旧制,使郡中士庶复睹升平之象耶?

足知当日提督驻在松江府城,其部下侵占及毁坏民间房屋之情形。故阆石所记,亦可视为牧斋诗此段之注脚也。牧斋诗“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上句指武静之高会堂,下句指文贞赐第。“履道里”用白香山典故,固不待言。“善和坊”出柳子厚《与许孟容书》。牧斋意谓高会堂幸存,而赐第被占也。“里”“坊”两字可以通用,况上句既用“里”字,下句不当重复。且“坊”字为此诗之韵脚,不能更用他字。遵王《注》“善和坊”,并列《云溪友议》及柳文两出处,而不加择别,盖范书作“善和坊”,柳文作“善和里”之故。殊不知范书所言乃是扬州之倡肆,岂可以目宰相之赐第耶?读遵王《注》至此,真可令人喷饭也。“铙歌喧枉渚,鼓吹溢余皇”一联,下注云:“于时有受降之役。”《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略云:

〔顺治十三年丙申七月〕戊申(初二日),官军败明桂王将龙韬于广西,斩之。庚戌(初四日),郑成功将黄梧等以海澄来降。八月壬辰(十七日),封黄梧为海澄公。

然则此联上句指龙韬之败死,下句指黄梧之降清。牧斋所谓“于时有受降之役”即指海澄氏而言。黄氏之降关系明清之兴亡者甚大,故牧斋自注特标出之。清廷发表两事在七月及八月。牧斋得闻知,当在八九月,距赋此诗时甚近也。或更谓《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载:

〔顺治十三年丙申正月〕己亥(廿日),郑成功将犯台州,副将马信以城叛,降于贼。

牧斋所谓受降之役即指此事,盖以郑延平受马信之降也。但牧斋自注既不详言,故未敢决定,姑备一说,以俟续考。牧斋诗“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联,上句遵王《注》引东方朔《神异经》“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虫焉”等语以释之,是。牧斋之意,不过谓此时南方尚用兵也。下句遵王《注》引任昉《述异记》“夏桀时,大龟生毛,而兔生角,是兵角将兴之兆”以为释,自亦可通。但鄙意牧斋“龟毛”之语盖出佛典,如《楞严经》之类。其义谓虚无不足道。推牧斋诗旨,盖谓南明此时疆土虽有损失,亦无害于中兴之大计也。“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一联,下原注云:“有本事,详在自注中。”夫歌功颂德之举,乃当日汉奸文人所习为者,渊明诗之所慨叹,亦建州人关之初,汉族士子依附武将聊以存活之常事,殊不足怪。但牧斋此联必有具体事实,非泛指一般情况。其自注今不可见,甚难确言也。“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一联,下句之“红妆”当有彩生在内。末两句“莫嫌相枕籍,旭日渐煌煌”盖谓此时预会诸人,虽潦倒不得志,但明室渐有中兴之望,聊可自慰。牧斋斯语,不独可为此诗之结语,亦《高会堂集》诸诗之主旨也。

《有学集诗注》七《云间诸君子再飨于子玄之平原北皋(见遵王“陆机山”注)子建斐然有作,次韵和答四首》云:

松江蟹舍接鱼湾,箬笠拿舟信宿还。爱客共寻张翰酒,开筵先酹陆机山。吹箫声断更筹急,舞袖风回么鼓闲。沉醉尚余心欲 ,江城悲角隐严关。

其二云:

征歌选胜梦华年,装点清平觉汝贤。灯下戏车开地脉,(自注:“优人演始皇筑长城事。”)尊前酒户占天田。吴姬却诉从军苦,禅客偏拈赠妓篇。看尽秋容存老圃,莫辞醉倒菊花前。

其三云:

秋漏沉沉夜壑移,余杭新酒熟多时。笙歌气暖灯花早,宴语风和烛泪迟。上客紫髯依白发,佳人翠袖倚朱丝。(自注:“鲁山公次余坐,彩生接席。”)频年笑口真难得,黄色朝来定上眉。

其四云:

几树芙蓉伴柳条,平川对酒碧天高。湘江曲调传清瑟,(涵芬楼本“曲调”作“一曲”。)汉代词人谥洞箫。(寅恪案:“谥”疑是“咏”字之讹。)自有风怀销磊块,定无筹策到渔樵。停杯且话千年事,(涵芬楼本“且”作“莫”。)黄竹谁传送酒谣。(自注:“席中宋子建作致语,有云,借箸风清,效伏波之聚米。非道人本色,五六略为申辨,恐作千古笑端耳。”)

寅恪案:前论《云间诸君子飨余于高会堂》诗,谓牧斋初至松江,云间诸友为之洗尘,故合宴之于高会堂。今此诗题《再飨于子玄平原北皋》,则当是共为饯行之举也。子建者,宋存标之字。光绪修《华亭县志》一六《人物门》云:

宋存标,字子建,号秋士,尧武孙,明崇祯十五年副贡。子思玉,字楚鸿。思宏,字汉鹭。思璟,字唐鹗。

在《再飨》诗前,牧斋有《次韵答宋子建》及《次韵答子建长君楚鸿》两题,不过酬应之作,故不备录。此题则云间诸人以其来松游说马进宝反清略告一段落,将归常熟,公饯席间,子建赋诗并作致语,贺其成就,故牧斋次韵和答寓有深意。与前此两题仅为寻常酬应之作者,大不相同也。第一首七、八两句,言当日清廷驻重兵于长江入海要地之松江以防郑成功。《毛诗》一二《小雅·小弁》云: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

《传》云:

周道,周室之通道。(可参钱饮光澄之《田间诗学》此篇引陈式语。)

盖长江为通南都之大道,与其次年所作“铁锁长江是旧流”句(见《有学集诗注》八《燕子矶归舟作》)。同一辞旨也。第二首第二联,下句指上引《彩生持扇索诗戏题八首》等同类之篇什。“禅客”牧斋自称也。上句自指彩生。其诉从军苦者,必非泛说。观《题彩生扇八首》之八“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句,及《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一题,知彩生往往不待席终即先别去,似有拘束所致。岂彩生乃当日营妓耶?俟考。

偶检徐电发 《本事诗》一〇载毛驰黄先舒《赠王采生诗四首(并序)》云:

盖闻柴桑高韵,非无西轩之曲。(见涵芬楼影宋刊本笺注《陶渊明集》六《闲情赋》。)楚士贞心,亦有东邻之赋。(见《文选》一九《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虽托兴于艳歌,实权舆于大雅者也。同郡范子,天情高逸,风调霁朗,埋照浊世,混迹嚣尘。莫愁湖畔,屡变新声。阮籍垆头,何疑沉醉。尔乃偶然命屐,瞥尔逢仙。地多松柏,上宾邀除径之欢。门掩枇杷,才子乃扫门(眉)之客。其人也,产自鹤沙,侨居凤麓。收束近禁中之态,散朗饶林下之风。若乃妙能促柱,雅工垂手。丹唇乍启,毫发崩云。响屟初来,氍毹如水。感此倾城之好,遂叶同声之歌。白门柳下,夜夜藏乌。油壁车边,朝朝骑马。是以红笺十丈,写幽艳以难穷。白纻千丝,萦繁愁而欲断。茂矣美矣,婉兮娈兮。南方故多佳人,而西陵洵称良会者也。于是传诸好事,递撰新篇,既美一绪之联文,且惊诸体之竞爽。昔者啰唝曲高,镜湖开色。善和笔妙,雪岭更题,总标美于青楼,均流音于斑管。以兹方昔,将无过之。仆忧病无方,风流殆尽。聊宣短叙,并制韵文。悔其少作,敢借口于扬云。辄冠群贤,终汗颜于李白云尔。

昨日非今日,新年是旧年。迷人春半草,相望隔江烟。

鸭卧香炉暖,蜂憎绣幕垂。何当寒食雨,著意湿花枝。

吴绡吹梦薄,楚簟压娇多。宿髻髼松处,教谁唤奈何。

柳汁匀晨黛,桃脂助晚妆。谁怜薄命妾,不负有心郎。

寅恪案:“同郡范子”者,疑是范骧。《清史列传》七〇《文苑传·柴绍炳传》附毛先舒传略云:

毛先舒,字稚黄,〔浙江〕仁和人。初以父命为诸生,改名骙。父殁,弃诸生,不求闻达。少奇慧,十八岁著《白榆堂诗》,陈卧子见而奇赏之,因师子龙。复著有《歊景楼诗》,子龙为之序。又从刘宗周讲学。

民国修《海宁州志稿》二九《文苑门·范骧传》略云:

范骧,字文白,号默庵。书法效锺、王。环堵萧然,著述不辍。俄以史祸被逮,已而得释,志气如常。令下郡国辑修邑乘,骧考献征文,书将成而卒,年六十八。

吴修昭代《名人尺牍小传》七《范骧传》云:

范骧,字文白,号默庵,海宁人,诸生。工书,有《默庵集》。

文白事迹第三章论《采花酿酒歌》已略及之外,今更稍详述之。文白既与牧斋交好,又曾为南浔庄氏史案所牵累,卒以与陆圻、查伊璜同自首之故,得免于祸(见《痛史》第四种《庄氏史案》附陆缵任莘行撰《老父云游始末》)。当日列名庄氏史书诸人,大抵皆江浙文士不归心建州者。观陆查志行,亦可以推知范氏之旨趣矣。稚黄师事陈子龙,又从刘宗周讲学,则其人当亦反清之流,与文白同气类者。由是言之,毛、范之粉饰推誉彩生,殆有政治关系,不仅以其能歌善舞也。“鹤沙”即上海县之鹤沙镇。上海为松江府属县之一,萨都敕《吴姬曲》云“郎居柳浦头,妾住鹤沙尾。好风吹花来,同泛春江水”(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戊集”所选萨天锡《雁门集》)。稚黄“产自鹤沙”之语,即用此古典,亦是当日之今典;复与牧斋诗“吴姬却诉从军苦”之吴姬相合。“凤麓”者,指凤凰山麓而言,即谓松江府城,盖松江有凤凰山。第三章论陈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节,已详引证,兹不复赘。毛氏又言:“传诸好事,递撰新篇,既美一绪之联文,且惊诸体之竞爽。”则《赠彩生诗》必有专刊传播,如《东山酬和集》之类。此乃明末清初社会之风气也。“啰唝曲高,镜湖开色”者,范摅《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略云:

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后〕,廉问淛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排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幔裹恒州透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文靴。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罗唝之曲也。(原注:“金陵有罗唝楼,即陈后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其词五六七言,皆可和矣。词云:“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寅恪案:其词共七首,只录其第五首,余皆从略。)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且以稿砧尚在,不可夺焉。

故稚黄诗四首之一,即仿《采春》所唱七首之五。颇疑毛氏此首之第一、第二两句之意,暗寓明社已屋,清人入关,虽标顺治之年号,实仍存永历之纪年也。况《云溪友议》有“刘采春”之名,毛氏更可借用“采”字以指“彩生”。镜湖在越州,元微之为浙东观察使,镜湖在其治所,毛氏《序》因云“镜湖开色”也。又“善和笔妙,雪岭更题”者,《云溪友议》中“辞雍氏”条略云:

崔涯者,吴楚之狂生也,与张祜齐名。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诵之于衢路。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错。嘲李端端〔曰〕:“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端端得此诗,忧心如病。〔盐铁〕使院饮回,遥见二子蹑屐而行,乃道傍再拜竞灼曰:端端只候〔张〕三郎〔崔〕六郎,(见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录》。)伏望哀之。又重赠一绝句粉饰之,于是大贾居豪,竞臻其户。或戏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红楼以为倡乐,无不畏其嘲谑也。祜涯久在维扬,天下晏清,篇词纵逸,贵达钦惮,呼吸风生,畅此时之意也。赠诗云:“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毛氏用典颇妙,但王家娘子绝非本出墨池,自不待稚黄辈为之引登雪岭也。一笑!

牧斋《和答子建》诗第三首第二联上句“上客紫髯依白发”即自注“鲁山公次余坐”之意。盖用《三国志·吴书》二《孙权传》“权乘骏马,越津桥得去”句下裴《注》引《献帝春秋》曰:

张辽问吴降人:“向有紫髯将军,长上短下,便马善射是谁?”降人答曰:“是孙会稽。”辽及乐进相遇,言不早知之,急追自得。举军叹恨。

“上客紫髯”指鲁山,“白发”牧斋自谓也。下句“佳人翠袖”指彩生,“朱丝”即朱弦,谓所弹之乐器也。由是观之,此次云间诸子饯别牧斋,推鲁山为主要陪宾,倩彩生专事招待,又使子建特作致语,国士名姝齐集一堂,可称盛会。颇疑此举非仅出于武静辈之私人交谊,实亦因永历帝欲借郑延平兵力以取南都,而牧斋为执行此政策之一人有以致之欤?

牧斋诗第四首第一联上句“湘江曲调传清瑟”,用钱起故事,遵王《注》已释,乃牧斋自谓。下句“汉代词人谥(?)洞箫”用徐陵《玉台新咏序》:

东储甲观,流咏止于洞箫。变彼诸姬,聊同弃日。猗与彤管,丽以香奁。

王褒作《洞箫赋》(可参《汉书》六四下《王褒传》及《文选》一七王子渊《洞箫赋》并《徐孝穆全集》四《玉台新咏序》吴显令兆宜《笺注》),“王”为彩生之姓,故此句指彩生而言。牧斋以己身与彩生并举,其推重彩生至于此极,必有深意,非偶然也。第二联上句“自有风怀销磊块”,即谓与彩生等文宴而已,非有其他作用。下句“定无筹策到渔樵”及自注,乃掩饰其此行专为游说马进宝反清之事,所谓欲盖弥彰者也。又云间杜让水登春《尺五楼诗集》二《武静先生席上赠钱牧翁宗伯》云:

孺子宾留老伏虔,叩钟辄应腹便便。南朝事业悲歌里,北固衣冠怅望前。帐内如花真侠客,囊中有券自蛮天。酒酣绪论堪倾耳,莫使迂儒缩舌还。

寅恪案:让水此诗第二联,上句指河东君,第四章已引。下句“券”字即“丹书铁券”之“券”借作“诏”字,疑指牧斋实受有永历密旨。第七八两句,则指武静席上牧斋与诸人共谈复明之事也。故牧斋此次至松江之企图,得让水此诗,益可证明矣。牧斋诗第七、第八两句,用《穆天子传》五所云:

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员 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忘。我徂黄竹,□员 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穷。有皎者 ,翩翩其飞。嗟我公侯,□勿则迁。居乐甚寡,不如迁土,礼乐其民。”天子曰:“余一人则滛,不皇万民。”□登乃宿于黄竹。

牧斋以桂王迁播西南,比之周穆王西巡。黄竹诗中“帝收九行,皇我万民”乃恢复神州以慰遗民想望故国故君之意。“有皎者 ”,借“ ”以指鹭门,即厦门(见《小腆纪年附考》一三“顺治三年十一月丙寅明郑彩奉监国鲁王次中左所寻改次长垣”条所云:“中左所亦名鹭门即厦门也。”并可参《钓璜堂存稿》五《鹭山》诗“鹭门之山如剑戟”句)。“居乐甚寡,不如迁土。”谓郑成功局处海隅,不如率师以取南都也。穆天子往往有献酒之语,如卷三“命怀诸 献酒”之类,但未见有“送酒”之辞。岂牧斋欲以此次在松江游说马进宝反清之情况遣人往告永历帝及延平王耶?牧斋诗旨隐晦,颇难通解,姑备一说,殊未敢自信也。

《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与霞老订看梅之约共一千字》云:

(上略。)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华颠犹踯躅,粉面亦迍邅。月引归帆去,风将别袂褰。无言循鹤发,有泪托鹍弦。身世缁尘化,心期皓首玄。魂由天筮予,命荷鬼生全。此日忧痟首,何时笑拍肩。临行心痒痒,苦语泪溅溅。去矣思虾菜,归欤老粥 。可知沦往劫,还许问初禅。燕寝清斋并,明灯绣佛燃。早梅千树发,索笑一枝嫣。有美其人玉,相携女手卷。冲寒罗袖薄,照夜缟衣妍。领鹤巡荒圃,寻花上钓船。白头香冉冉,素手月娟娟。搔首频支策,长歌欲扣舷,莫令渔父櫂,芦雪独夤缘。

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云:

柳姬定情,为牧老生平极得意事。缠绵吟咏,屡见于诗。

太冲此语,殊为确评。牧斋平生所赋长篇五言排律如《有美诗》《哭稼轩留守相公》及此诗等,皆极意经营之作,而此篇中以蒙古比建州,所用典故如“诈马”“只孙”“怯薛”等,岂俭腹之妄庸巨子自称不读唐以后书者所能办。第四章已引此诗“十六年来事”至“落月九峰烟”一节,兹不重列,仅录此诗末段,并略加诠论,以其与河东君有关故也。“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一联,上句以许询比霞城(见《世说新语》中《赏誉下》“许掾尝诣简文”及“支道林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等条)。下句以徐娘昭佩比河东君。当牧斋赋此诗时,河东君年已三十九,发尚全黑,自是事实。但《南史》一二《后妃下·梁元帝徐妃传》云:

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此则断章取义,不可以辞害意也。“华颠犹踯躅,粉面亦迍邅”一联,上句牧斋自谓,下句指河东君。牧斋作此诗末段邀霞城赴虞山拂水山庄看梅,恐是邀其与河东君面商复明计划。霞城若至牧斋家,河东君自是女主人,应尽招待之责。且此段与首段皆关涉河东君,措意遣辞,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洵为佳作也。

复次,关于王彩生之资料,今所得尚不充足。姑先戏附一诗,以结他生之后缘云尔。

戏题有学集高会堂诗后

竹外横斜三两枝,分明不是暮春期。未知轻薄芳姿意,得会衰残野老思。万里西风吹节换,夕阳东市索琴迟。可怜诗序难成谶,十月桃花欲笑时。

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往松江游说马进宝反清告一段落。次年复往金陵,盖欲阴结有志复明之人,以为应接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其流连文酒,咏怀风月,不过一种烟幕弹耳。此年之诗,前已多引证,兹择录《有学集诗注》八《长干塔光集》中顺治十四年丁酉所作诸诗最有关复明运动及饶有兴趣者诠论之于下。

《櫂歌十首为豫章刘远公题扁舟江上图》,其一云:

家世休论旧相韩,烟波千里一渔竿。扁舟莫放过徐泗,恐有人从圯上看。(自注:“远公故相文端公之孙,尚宝西佩〔斯玮〕之子。”寅恪案:并可参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二十二自注及《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此题批语。)

其三云:

吴江烟艇楚江潮,濑上芦中恨未消。重过子胥行乞地,秋风无伴自吹箫。

寅恪案:远公为刘一燝之孙。《明史》二四〇《刘一燝传》略云:

刘一燝,字季晦,南昌人。光宗即位,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魏〕忠贤大炽,矫旨责一燝误用〔熊〕廷弼,削官。追夺诰命,勒令养马。崇祯改元,诏复官,遣官存问。八年卒。福王时,追谥文端。

季晦在福王时追谥文端,殆由牧斋之力。盖此时牧斋任礼部尚书故也。远公之至南京,不知有何企图,据牧斋诗旨,以张良伍员报韩复楚相期许,则远公之志在复明,为牧斋所特加接纳者之一,又可推知矣。

《顾与治书房留余小像自题四绝句》,其一云:

崚嶒瘦颊隐灯看,况复撑衣骨相寒。指示傍人浑不识,为他还著汉衣冠。

寅恪案:第二句有李广不封侯之叹,即己身在明清两代,终未能作宰相之意。末二句则谓己身已降顺清室,为世所笑骂,不知其在弘光以前,固为党社清流之魁首。感慨悔恨之意,溢于言表矣。

其二云:

苍颜白发是何人,试问陶家形影神。揽镜端详聊自喜,莫应此老会分身。

寅恪案:末二句自谓身虽降清,心思复明,殊有分身之妙术也。

其三云:

数卷函书倚净瓶,匡床兀坐白衣僧。骊山老母休相问,此是西天贝叶经。

寅恪案:牧斋表面虽屡称老归空门,实际后来曾有随护郑延平之举动。今故作反面之语,以逊辞自解,借之掩饰也。

其四云:

褪粉蛛丝网角巾,每烦棕拂拭煤尘。凌烟褒鄂知无分,留与书帷伴古人。

寅恪案:网巾乃明室所创,前此未有,故可以为朱明室之标帜,周吉甫晖《续金陵琐事》“万发皆齐”条云: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乐观,见一道士结网巾。问曰:“此何物耶?”对曰:“此网巾也,用以裹之头上,万发皆齐矣。”次日,有旨召神乐观结网巾道士,命为道官,仍取其网巾,遂为定式。

《小腆纪传》五二《画网巾先生传》(寅恪案:徐氏所记出戴名世撰《画网巾先生传》。见《戴南山先生全集》七)略云:

画网巾先生者,不知何许人。(寅恪案:《小腆纪传》三九《刘中藻传》云:“中藻子思沛,时羁浦城狱中,闻父死,曰:‘父死节,子可不继先志乎!’亦死。或曰,思沛即画网巾先生也。”《小腆纪年附考》一六“顺治六年四月‘我大清兵克福安,明鲁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刘中藻死之’”条,亦载此事,但附考曰:“《福建续志》《福宁府志》俱云思沛即世所称画网巾先生,而《福安县志》谓思沛羁浦中狱中,闻中藻死,曰,父死节,予可不继先志乎!亦死。《浦城县志》亦云然。按画网巾先生死泰宁之杉津,自另是一人。”兹附录于此,以供参考。)服明衣冠,从二仆,匿迹光泽山寺中。守将吴镇掩捕之,送邵武,镇将池凤鸣讯之,不答。凤鸣伟其貌,为去其网巾,戒军中谨事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历代旧制,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即死,可忘明制乎?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画也。每晨起以为常。军中哗之,呼曰“画网巾”云。〔王之纲斩之,〕挺然受刃于泰宁之杉津。泰人聚观之,所画网巾,犹斑斑在额上也。

《小腆纪年附考》一七“顺治七年庚寅十二月丙申(十七日)明督师大学士临桂伯瞿式耜江广总督兵部尚书张同敞犹在桂林谕降不屈死之”条云:

〔张〕同敞手出白网巾于怀,曰:“服此以见先帝。”

钱曾牧斋《投笔集笺注(上)后秋兴之二》第六首“胡兵翻为倒戈愁”句,牧斋自注云:

营卒从诸酋长,皆袖网巾毡帽,未及倒戈而还。

等,可以为证。牧斋此诗前二句,亦同此旨。末二句自谓不能将兵如唐之段志玄、尉迟敬德,只能读书作文。此本是真实语,但其在弘光时,自请督师以御清兵则恐是河东君之怂恿劝勉,遂有是请耳。

《题画》云:

秋声卷白波,青山断处暮云多。沉沙折戟无消息,卧着千帆掠槛过。

寅恪案:遵王《注》本此诗列于《燕子矶归舟作》后一题,《归舟》诗有“薄寒筋力怯登楼”及“风物正于秋老尽,芦花枫叶省人愁”等句。涵芬楼本列于《燕子矶舟中作》后一题,《舟中》诗亦有“轻寒小病一孤舟”句。并参以此诗第一句“ 秋声”之语,足证牧斋赋此《题画(七绝)》必在九月。《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赤壁》诗云: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前论魏白衣致书郑延平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牧斋待至九月,以气候风向之改变,知郑氏无乘南风来攻南都之可能,遂不觉感樊川诗旨,而赋此《题画(七绝)》也。

《有人拈聂大年灯花词戏和二首》,其一云:

荡子朝朝信,寒灯夜夜花。也知虚报喜,争忍剔双葩。

其二云:

灯花独夜多,寂寞怨青娥。一样银缸里,无花又若何。

寅恪案:此为忆河东君之作,不过借《和聂寿卿诗》为题耳。

《桥山》云:

万岁桥山奠永宁,守祧日月镇常经。青龙阁道蟠空曲,玄武钩陈卫杳冥。坠地号弓依寝庙,上陵带剑仰神灵。金舆石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听。

寅恪案:此首为明太祖孝陵而作。末二句则希望郑延平率师来攻取南都也。

《鸡人》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胡骑已扬舲。(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寅恪案:此首为牧斋自述弘光元年乙酉时事,颇有史料价值。末二句盖伤福王及己身等之为俘虏而北行也。

《蕉园》云:

蕉园焚稿总凋零,况复中州野史亭。温室话言移汉树,长编月朔改唐蓂。 闻人自讹三豕,曲笔天应下六丁。东观西清何处所,不知汗简为谁青。

寅恪案:此首乃深恶当日记载弘光时事野史之诬妄,复自伤己身无地可托以写此一段痛史也。噫!牧斋在弘光以前本为清流魁首,自依附马、阮,迎降清兵以后,身败名裂,即使著书能道当日真相,亦不足取信于人。方之蔡邕,尤为可叹也。又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三云:

人拟阳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赤龙重焰蕉园火,烧却元家野史亭。

此绝句亦自惜绛云楼被焚,其所辑之《明史稿本》全部不存,与《蕉园(七律)》可以互证,故附录之于《蕉园》诗后。

《小至夜月食纪事》(自注:“十一月十有六日。”)云:

蟾蜍蚀月报黄昏,冬至阳生且莫论。飞上何曾为玉镜,落来哪得比金盆。朦胧自绕飞乌羽,昏黑谁招顾兔魂。画尽炉灰不成寐,(涵芬楼本“不成”作“人不”。)一星宿火养微温。

寅恪案:此首必有所指,今难确定,不敢多所附会。但检《小腆纪年附考》一九“〔顺治十四年丁酉四月〕明朱成功部将施举与我大清兵战于定海关败绩死之”条云:

时成功谋大举入长江,令举招抚松门一带渔船为乡导。举至定海关,遭风入港,遇水师,力战而死。

然则郑延平本拟于此年夏大举入长江,不幸遭风失败。牧斋当早知延平有是举,故往金陵以待之,迄至小至日,以气候之关系,知已无率舟师北来之希望,因有七、八两句之感叹欤?俟考。

《至日作家书题二绝句》云:

至日裁书报孟光,封题冻笔蘸冰霜。 檀灯下如相念,但读《楞严》莫断肠。

松火柴门红豆庄,稚孙娇女共扶床。金陵无物堪将寄,分与长干宝塔光。

寅恪案:此两首文情俱妙,不待多论。惟据第二首第二句,知稚孙即桂哥,亦与赵微仲妻随同河东君居于白茆港之红豆庄,而不随其父孙爱留寓城中宅内。然则牧斋聚集其所最爱之人于一处也(可参前论《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之四)。第二首末二句可参下一题《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在牧斋之意,宝塔放光,即明室中兴之祥瑞,将来河东君亦当分此光宠,以其实有暗中擘划之功故也。

《和普照寺纯水僧房壁间诗韵,邀无可幼光二道人同作》云:

古殿灰沉朔吹浓,江梅寂历对金容。寒侵牛目冰间雪,老作龙鳞烧后松。夜永一灯朝露寝,更残独鬼哭霜钟。可怜漫壁横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

寅恪案:无可即方以智,幼光即钱澄之(见《小腆纪传》二四《方以智传》及同书五五《钱秉镫传》并《吾炙集》“皖僧幼光”条)。

方、钱二人皆明室遗臣托迹方外者,此时俱在金陵,颇疑与郑延平率舟师攻南都之计划不能无关。牧斋共此二人作政治活动,自是意中事也。《纯水僧房壁间诗》之作者究为何人,未敢决言,但细绎牧斋诗辞旨,则此作者当是明室重臣而死国难者,岂瞿稼轩、黄石斋一辈人耶?俟考。

《水亭拨闷二首》,其一云:

不信言愁始欲愁,破窗风雪面淮流。往歌来哭悲 鹆,莫雨朝云乐爽鸠。揽镜每循宵茁发,(涵芬楼本“宵茁”下自注云:“先作朝剃。”)拥衾常护夜飞头。黄衫红袖今余几,谁上城西旧酒楼。

其二云:

琐闱夕拜不知繇,热铁飞身一旦休。岂有闭唇能遁舌,更无穴颈可生头。市曹新鬼争颅额,长夜冤魂怨髑髅。狼藉革胶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师愁。

寅恪案:此二首辞旨奇诡,甚难通解。遵王《注》虽于字面略有诠释,亦不言其用意所在。但牧斋赋诗必有本事,兹姑妄加推测,以备一说,仍待博识君子之教正。鄙意此二诗皆为河东君而作。第一首谓河东君之能救己身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第二首谓己身于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期间,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特为之辨明也。第一首第七句“黄衫红袖”一辞,应解作红袖中之黄衫。《有学集诗注》八《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女侠谁知寇白门”及“黄土盖棺心未死”二句,(全诗前已引。)盖谓白门已死,今所存之女侠,唯河东君一人足以当之。即与上引杜让水“帐内如花真侠客”句,同一辞旨。第八句兼用《汉书》九二《游侠传·萭章传》:“萭章,字子夏,长安人也。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新市,号曰城西萭子夏。”并《太平广记》四八五《许尧佐柳氏传》“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及“柳氏志防闲而不克”等语。此两出处遵王《注》均未引及。第二首第一句遵王虽用《后汉书·百官志》引卫宏《汉旧仪》曰“黄门郎属黄门令,日暮入对青琐门拜,名曰夕郎”以为释。鄙意牧斋既未曾任给事中,则遵王所解无著落。疑牧斋意谓弘光出走,乃诏王觉斯及己身留京迎降,唐代诏书其开端必有“门下”二字,即王摩诘所谓“夕奉天书拜琐闱”之“天书”(见《全唐诗》第二函王维四《酬郭给事》)。弘光诏殊不知其来由也。第二句遵王《注》云:

首《楞严经》:历思则能为飞热铁,从空雨下。《五灯会元》:世尊说大集经,有不赴者,四天门王飞热铁轮,追之令集。

甚是。盖谓清兵突至南都,逼迫己身等执以北行也。第七、第八两句遵王《注》引《列子·汤问篇》,周穆王怒偃师所造倡者以目招王之左右侍妾,遂欲杀偃师,偃师乃破散唱者以示王,皆革胶等假物所造之物语。牧斋意谓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实无其事,即《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惜别》诗“人以苍蝇污白璧”句之旨也。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其一云:

秋卷风尘在眼前,莽苍回首重潸然。(涵芬楼本“莽苍”作“苍茫”。)居停席帽曾孙在,驿路氇车左担便。日薄冰山围大地,霜清木介矗诸天。禅床投宿如残梦,半壁寒灯耿夜眠。

其二云:

禾黍陪京夕照边,驱车沾洒孝陵烟。周郊昔叹为牺地,蓟子今论铸狄年。纶邑一成人易老,华阳十赉诰虚传。颠毛种种心千折,只博僧窗一宿眠。

寅恪案:此二首疑是因崇祯十七年秋间,偕河东君同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之任,途中曾投宿于崇明寺,遂追感前事而作也。前论钱柳二人同赴南都在七、八月间,故第一首一、二两句谓景物不殊,而时势顿改,殊不堪令人回首。第二联上句,谓南都倾覆,荀得生还者甚少。如己身及河东君,即遵王《注》引《酉阳杂俎》云:

王天运伐勃律还,忽风四起,雪花如翼,风吹小海水成冰柱,四万人一时冻死,唯蕃、汉各一人得还。

之蕃、汉二人也。下句谓此次岁暮独自还家,重经崇明寺,兵戈遍及西南,与前次过此时尚能苟且偷安者大异。第二首一、二两句谓此次在金陵谒拜孝陵,在南都倾覆之后,不胜兴亡之恨也。第一联上句遵王《注》已引《左传·昭公二十二年》“王子朝宾起有宠于景王”条以释之,但仅著诗句之出处,而未言牧斋用意所在。今以意揣之,牧斋盖谓马、阮之起用己身为礼部尚书,不过以其文采照耀一世之故,深愧不能如牺鸡之自断其尾,以免受祸害也。下句遵王无释,检王先谦《后汉书》七二下《方术传·蓟子训传》云:

时有百岁翁,自说童儿时,见子训卖药于会稽市,颜色不异于今。后人复于长安东霸城见之,与一老翁共摩挲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已近五百岁矣。

牧斋意谓回首当日与河东君同赴南都就宗伯任时,已同隔世,殊有蓟子训在秦时目睹铸此铜人之感也。第二联上、下两句,遵王引《史记》及《松陵集》为释,甚是。牧斋意谓虽有复明之志,但已衰老,无能为力,虚受永历帝之令其联络东南伪帅遗民以谋中兴之使命也。

《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云:

(诗见下引。)

寅恪案:此题“乙未”二字当是“丙申”之伪。诸本皆同,恐为牧斋偶尔笔误也。此题廿五首,《板桥杂记》已采第一、第二、第四、第五、第七、第十、第十二等七题。皆是风怀之作,此固与余氏书体例符合。其涉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移录,但亦有风怀之作曼翁未选者,则因事涉嫌疑,须为牧斋隐讳也。兹先择录此类三首论释之,后再略述其他诸诗。至《板桥杂记》所选之八首,皆不重录,以余氏书所选牧斋之诗为世人习读,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三首云:

钏动花飞戒未赊,隔生犹护旧袈裟。青溪东畔如花女,枉赠亲身半臂纱。

第八首云:

临岐红泪溅征衣,不信平时交语稀。看取当风双蛱蝶,未曾相逐便分飞。(自注:“已上杂记旧游。”)

第十一首(此诗前已引,因解释便利之故,特重录之)云:

水榭新诗赞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与前论《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诗有关。前引杜苍略和诗及此题第十一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旧校书女道士净华与前所论果为卞玉京者,则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诗亦是有关之重要作品也。

第六首云:

抖擞征衫趁马蹄,临行渍酒雨花西。于今墓草南枝句,长伴昭陵石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诗云,孤臣一样南枝恨,墓草千年对孝陵。”)

寅恪案:《牧斋诗集》顺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删汰殊甚。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视作摘句图也。“希直”为方孝孺字。夫牧斋迎降清兵,被执北行,与正学事大异。“一样南枝恨”之语,乃一别解。然姚逃虚谓成祖曰“若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见《明史》一四一《方孝孺传》)。牧斋在明清之际,确是“读书种子”,此则不可以方、钱人格高下论也。又牧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楼本作“乙酉计偕北上”。遵王《注》本作“己酉北上”。两书之文,皆有增改。考牧斋为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计偕北上,吊方希直诗若作于此年,则牧斋当时仅以举人北上应会试之资格,且此时明室表面上尚可称盛世,“孤臣”之语殊无着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经金陵。此两本之讹,自是讳饰之辞。若作“乙酉北上”,则牧斋于南都倾覆,随例北迁,如《投笔集·后秋兴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第四首后四句云“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之例,则甚符合。故特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选》二九《古诗十九首》之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句,注云:

善曰:“《韩诗外传》曰:‘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输曰:“胡马出于北,越鸟来于南,依望北风,巢宿南枝,皆思旧国。”

牧斋之诗,即用此典。至有关成祖生母问题,近人多所考证,虽难确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丽籍。元代习俗,如《朝鲜实录》及叶子奇世杰《草木子·杂制篇》等所载者,蒙古宫廷贵族多以高丽女为媵侍。 妃岂元代诸王之后宫耶?若《广阳杂记》及《蒙古源流》等书所载,则又辗转传讹,不足道也。又据李清《三垣笔记·附志二条》之一云: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 妃生。讶之。时钱宗伯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与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 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 之言有以也。

谈迁《国榷》一二“建文四年”条略云:

成祖文皇帝御讳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 妃。玉牒云,高皇后第四子。盖史臣因帝自称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志》,载孝陵祔享, 妃穆位第一,可据也。

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彤管门》“孝慈高皇后无子”条略云: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妃□氏〔等〕俱东列。 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孝陵阉人俱云,孝慈高皇后无子,具如《志》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别集·同姓诸王》表,〔与〕《吾学编》诸书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志》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断,相传必有确据,故《志》之不少讳,而微与玉牒牴牾,诚不知其解。

然则牧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志》文献为佐证,并亲与李清目睹之实物相证明,然后决定。可知牧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辕文所谓“秽史”也(见第三章论朱鹤龄《与吴梅村书》)。

第十七首云:

卢前王后莫相疑,日下云间岂浪垂。江左文章流辈在,何曾道有蔡 儿。

第十八首云:

帝车南指岂人谋,河岳英灵气未休。昭代可应无大树,汝曹何苦作蚍蜉。(自注:“以上六首,杂论文史。”)

寅恪案:此两首皆牧斋因当日有非议其文章者,感愤而作。夫牧斋为一世文雄,自有定评,亦不必多所论辩,所可注意者,第十七首末句“蔡 儿”之“ ”字,实应作“克”字。牧斋沿《世说新语·轻诋篇》“王丞相轻蔡公”条之误。且“ ”字为平声,“克”字为仄声。牧斋自是用“ ”字方协声调。实由未检《晋书》六五《王道传》及七七《蔡谟传》所致。寅恪综览河东君之诗文,其关涉晋代典故者多用《晋书》,而不用《世说新语》,恐河东君读此诗时,不免窃笑也。

第二十三首云:

被发何人夜叫天,亡羊臧谷更堪怜。长髯衔口填黄土,肯施维摩结净缘。

寅恪案:此诗疑为牧斋过金陵陈名夏子掖臣故居而作。《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陈名夏传》(参同书四《谭泰传》,同书五《宁完我传》,同书七八《张煊传》)略云:

陈名夏,江南溧阳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翰林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福王时,以名夏曾降附流贼李自成,定入从贼案。本朝顺治二年七月,名夏抵大名投诚,以保定巡抚王文奎疏荐,复原官。旋擢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三年丁父忧,命在官任事,私居持服,并敕部议赠恤。复陈情请终制。赐银五百两,暂假归葬,仍给俸赡在京家属。明年还朝。五年初,设六部尚书各一,即授名夏吏部尚书,寻加太子太保。八年,授弘文院大学士,晋少保,兼太子太保。九年,以党附吏部尚书公谭泰,议罪。解院任,给俸如故。发正黄旗下,与闲散人随朝。初,睿亲王多尔衮专擅威福,尚书公谭泰刚愎揽权,名夏既掌铨衡,徇私植党,揣摩执政意指,越格滥用匪人,以迎合固宠。及多尔衮事败,御史张煊劾奏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诸劣迹。下诸王部臣鞫议。会上方巡狩,谭泰独袒名夏,定议,诸款皆赦前事,且多不实。煊坐诬论死。至是,谭泰以罪伏诛。命亲王大臣复按张煊所劾名夏罪状。名夏厉声强辨。及诘问词穷,涕泪交颐,自诉投诚有功,冀贷死。论曰,此辗转矫诈之小人也。罪实难逭。但朕有前旨,凡谭泰干连,概赦免。若复执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因宥之,且谕令洁己奉公,勿以贪黩相尚。冀其自新,以副倚任。十年,复补秘书院大学士。时吏部尚书员缺,侍郎孙承泽请令名夏兼摄。上以侍郎推举大学士,有乖大体。责令回奏。复谕名夏曰,尔可无疑惧。越翼日,仍命署吏部尚书。上尝幸内院,阅会典及经史奏疏,必与诸臣讲求治理,兼训诸臣,以满汉一体,六部大臣不宜互结党与。诫谕名夏,益谆切焉。会有旨,令集议刑部,论任珍家居怨望,指奸谋陷诸罪应死状。名夏及大学士陈之遴、尚书金之俊等二十八人,与刑部九卿科道等两议。得旨责问,名夏更巧饰欺蒙。论死。复诏从宽典,改削官衔二级,罚俸一年,仍供原职。十一年,大学士宁完我列款劾奏名夏曰:名夏屡蒙皇上赦宥擢用,宜洗心易行,效忠我朝。不意蛊惑绅士,包藏祸心以倡乱。尝谓臣曰,要天下太平,只依我两事。臣问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云,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臣思为治之要,惟法度严明,则民心悦服。名夏必欲宽衣博带,其情叵测。臣与逐事辩论,不止千万言,灼见隐微。名夏礼臣虽恭,而恶臣甚深。此同官所共见共闻者也。今将结党奸宄事迹言之,名夏子掖臣居乡暴恶,士民怨恨,欲移居避之。江宁有入官园宅在城,各官集资三千两代为纳价,遂家焉。掖臣横行城中,说人情,纳贿赂。各官敢怒而不敢言。人人惧其威势。名夏明知故纵,科道官岂无一人闻之?不以一疏入告,其党众可见矣。臣等职掌票拟,一字轻重,关系公私,臣虑字有错误,公立一簿注姓,以防推诿,行之已久。一日,名夏不俟臣等到齐,自将公簿注姓,涂抹一百一十四字。为同官所阻,方止。窃思公簿何得私抹,不知作弊又在何件。本年二月,上命内大臣传出科道官结党谕旨。臣书稿底,交付内值。及票红发下,名夏抹去“挤异排孤”一语,改去“明季埋没局中,因而受祸。今方驰观域外,岂容成奸”四句,作两句泛语。其纠党奸宄之情形,恐皇上看破,故欲以只手障天也。请敕下大臣确审具奏,法断施行。则奸党除,而治安可致矣。遂下廷臣会勘,名夏辩诸款皆虚,惟留发复衣冠,所言属实。完我复与大学士刘正宗共证名夏揽权市恩欺罔罪。谳成,论斩。上以名夏久任近密,改处绞,子掖臣,逮治杖戍。

《清史稿》二五一《陈名夏传》云:

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人。明崇祯进士,官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时,入从贼案。顺治二年诣大名降。以保定巡抚王文奎荐,复原官。入谒睿亲王,请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尔所知也。”

《左传·哀公十五年》云:

卫孔圉取大子蒯聩之姊,生悝。孔氏之竖浑良夫,长而美。孔文子卒,通于内。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与之言曰:“苟使我入获国,服冕乘轩,三死无与。”与之盟。为请于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云:

十七年春,卫侯为虎幄于借圃。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大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大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

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杜注云:“本盟当免三死,而并数一时之事为三罪,杀之,故自谓无辜。”)

牧斋诗第一句以浑良夫比百史,盖以其数次论死,虽暂得宽逭,终以自承曾言“留发复衣冠”事处绞。夫百史辩宁完我所诘各款皆虚,独于最无物证,可以脱免之有关复明制度之一款,则认为真实。是其志在复明,欲以此心告诸天下后世,殊可哀矣。牧斋诗第二句谓己身与百史虽皆志在复明,而终无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归空门耳。

第二十四首云:

长干塔绕万枝灯,白玉毫光涌玉绳。铃铎分明传好语,道人谁是佛图澄。

寅恪案:此诗末二句遵王无注。检慧皎《高僧传初集》一〇晋邺中《竺佛图澄传》(可参《晋书》九五《佛图澄传》)云:

光初十一年,〔刘〕曜自率兵攻洛阳,〔石〕勒欲自往拒曜,内外僚佐无不必谏。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曜胡位也。劬秃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曜也。”时,徐光闻澄此旨,苦劝勒行。勒乃留长子石弘共澄以镇襄国,自率中军步骑,直诣洛城。两阵才交,曜军大溃,曜马没水中,石堪生擒之送勒。澄时以物涂掌观之,见有大众。众中缚一人,朱丝约其肘,因以告弘,当尔之时,正生擒曜也。

牧斋诗用此典之意,言清军主帅出战必败也。

第二十五首云:

采药虚无弱水东,飙轮仍傍第三峰。玉晨他日论班位,应次高辛展上公。(自注:“过句曲,望三峰作。”)

寅恪案:此首为归家途中过句容所赋。末二句意谓此次在南都作复明活动,他日成功,当受封赏也。《有学集诗注》九《红豆集》中有关牧斋复明活动,而最饶兴趣者,莫如《六安黄夫人邓氏(七律)》一首,诗云:

铙歌鼓吹竞芳辰,娘子军前喜气新。(涵芬楼本作“鱼轩象服照青春,鼓吹喧阗壁垒新”。但后附校勘记同注本。)绣幰昔闻梁刺史,锦车今见汉夫人。(涵芬楼本“见”作“比”。)须眉男子元无几,(涵芬楼本“元”作“原”。)巾帼英雄自有真。(涵芬楼本“巾帼”作“粉黛”。)还待麻姑擗麟脯,共临东海看扬尘。(涵芬楼本“共临”作“笑看”,“看”作“再”。)

寅恪案:就今所见关于黄夫人邓氏或梅氏及黄鼎之资料,移录于下,恐仍未备,尚求当世君子教正。总之,牧斋诗末二句之旨,复明活动之意,溢于言表矣。

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一(刘氏与牧斋有交谊,见《杨大瓢先生杂文稿·刘继庄传》)云:

霍山黄鼎,字玉耳。霍山诸生也。鼎革时起义,后降洪〔承畴〕经略,授以总兵,使居江南。其妻独不降,拥众数万,盘居山中,与官兵抗,屡为其败。总督马国柱谓鼎,独不能招汝妻使降乎?鼎曰:“不能也。然其子在此,使往,或有济乎?”国柱遂使其子招之。鼎妻曰:“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然志士不屈其志。吾必得总督来庐一面,约吾解众,喻令剃发。然吾仍居山中以遂吾志,不能若吾夫调居他处也。”其子覆命,国柱自来庐州,鼎妻率众出见,贯甲铁兜鍪,凛凛如伟丈夫,如总戎见制台礼。遂降,终不出山。黄鼎居江南久,后屡与郑氏通,郎总督时,事败,服毒死。

《痛史》第七种《弘光实录钞》一“〔崇祯十七年癸未六月〕乙亥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召对劾马士英于上前”条黄澍《疏》“士英十可斩”,其二云:

市棍黄鼎委署麻城,以有司之官,娶乡宦梅之焕之女。士英利其奸邪,互相表里。黄鼎私铸闯贼果毅将军银印,托言夺自贼手,飞报先帝。士英蒙厚赏,黄鼎加副将。麻城士民有“假印不去,真官不来”之谣。是谓欺君,可斩。

王葆心《蕲黄四十八砦纪事》二附《皖砦篇》略云:

〔顺治〕三年秋,〔明荆王朱〕常 旧部李时嘉等复掠太湖,总兵黄鼎平之。是年冬,扬州人明瑞昌王军师赵正据宿松夸池间,称明帅,屡挫大兵。安徽巡抚李栖凤遣兵备道夏继虞,总兵卜从善、黄鼎冷、允登,副将梁大用等合兵剿之。又霍山总兵黄鼎妻梅氏者,故麻城甘肃巡抚之焕女。鼎字玉耳,霍山诸生。始崇祯十六年五月,凤阳总督马士英遣鼎入麻城诸砦说周文江反正,即委鼎署麻城知县。闻之焕女英勇而有志节,饶父风。娶之。顺治初,鼎即纳款于洪承畴,授以总兵,使居南直。梅氏独抗节不降,拥众数万,踞英霍及庐凤山中,与总督马国柱所部兵抗,所部屡败。(寅恪案:下文同上引《广阳杂记》一“霍山黄鼎”条。兹不重录。)

《皖砦篇》附《案语》云:

此事见刘继庄《广阳杂记》。近日如《夕阳红泪录》等书,均载之。迹梅夫人壮烈之行,其夫应为愧死,故易书鼎妻为梅氏以予之。盖左忠贞侯良玉、沈阿翠游击将军云英后之一人也。诸书载此,均惜夫人不知谁氏。爰据《弘光实录钞》中黄澍“劾马士英十可斩”《疏》所称鼎娶麻城乡宦梅之焕女之语,证夫人为长公女。长公为明季边帅伟人,尤吾乡铮铮奇男子,宜夫人英壮有父风。其始终不屈,倦倦不忘宗国,志节皭然,与其夫始附权奸,终狡逞,求作降虏,仍不能免,诚所谓薰莸不同器者矣。惟霍山黄氏,今犹儒旧家风,夫人遗事必犹有传者,当再访摭之。

《牧斋初学集》七三《梅长公传》略云:

公讳之焕,字长公,一字彬父,黄之麻城人。万历癸卯,举于乡。甲辰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天启三年,擢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丁母忧归里。今上即位,召还,以原官巡抚甘肃。乌程用阁讼攘相位,公在镇,撠手骂詈,数飞书中朝,别白是非。乌程深衔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诏,即日启行。甘镇去都门七千里,师次邠州,奉诏还镇,已又趣入援,纡回往还,又数千里,师行半年始至。本兵希乌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杨守谦例杀公。上心知公材,怜其枉,部议力持之,乃命解官归里。久之,乌程当国,豪宗恶子,嗾邑子上书告公,乌程从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满谰,忌公才能,借以柅公。公自是不复起矣。公听勘久之,叙甘镇前后功,加级荫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发病卒,享年六十七。

顾苓《金陵野钞》云:

〔弘光元年甲申四月,〕加六安州总兵官黄鼎太子太保。先是,贼狄应奎率众数千,自固始欲投兴平伯高杰降。杰遇害,走六安,杀贼将伪权将军路应樗,挈其印降鼎。鼎报闻,授应奎副总兵,赍银币。

《清史列传》七九《张缙彦传》云:

豫亲王多铎统师定河南江南,缙彦乃遁匿六安州商麻山中。三年二月,招抚江南大学士洪承畴檄总兵黄鼎入山招之,缙彦赴江宁纳款,赍缴总督印及解散各寨士民册。

王氏据《弘光实录钞》称黄鼎妻为梅之焕女,牧斋诗题则称为“邓氏”,颇难决定。鄙意牧斋或者如其《列朝诗集》闰四《女郎羽素兰小传》称翁孺安为“羽氏”者相类,盖“邓尉”以梅花著称,(可参嘉庆修《一统志》七七《苏州府》“邓尉山”条所云:“汉邓尉隐此,故名。山多梅,花时如雪,香闻数里。”及《汉书》三五《荆燕吴传》。)文人故作狡狯,遂以“梅”为“邓”耶?俟考。复据顾氏所言,鼎于南都未倾覆前曾任六安州总兵官,故牧斋可称之为“六安黄夫人”也。又梅长公于阁讼时忤温体仁,体仁复助其豪宗恶子嗾邑子告讦,欲加以重罪。其始末实同于牧斋与乌程之关系。由是言之,钱、梅之交谊并非偶然。推其所以讳改黄夫人之姓者,岂因黄夫人曾参加复明活动,恐长公家属为所牵累欤?关于黄夫人事,据沈寐叟《曾植文集稿本·投笔集跋》云:

黄夫人见《广阳杂记》。余别有考。

子培先生曾官安徽,其作此考,自是可能。今询其家,遗稿中并无是篇,或已佚失耶?

牧斋《投笔集》之命名,自是取“班定远投笔从戎”之义。此集第一叠《金陵秋兴八首己亥七月初一日作》(可参《有学集诗注》一三《东涧集(中)秋日杂诗》末一首“旁行侧理纸,堆积秋兴编。发兴己亥秋,未卜断手年”等句),其以“金陵”二字标题,恐非偶然。又第七首第二句有“秋宵蜡炬井梧中”之语,用杜甫广德二年在严武幕中所作《宿府》之典(见仇兆鳌《杜诗详注》一四及卷首所附《杜工部年谱》“广德二年甲辰”及“永泰元年乙巳”条)。然则牧斋此际亦列名郑延平幕府中耶?但仍缺乏有力之证据,姑记之,以俟更考。第三叠《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殆因此时延平之舟师虽败于金陵,然白茆港尚有郑氏将领所率之船舶,牧斋欲附之随行,后因郑氏白茆港之舟师,亦为清兵所击毁,故牧斋随行之志终不能遂,唯留此八首于通行本《有学集》中,以见其微旨,但以避忌讳,字句经改易甚多,殊不足为据。此叠八首,不独限于个人儿女离别之私情,亦关民族兴亡之大计。吾人至今读之,犹有余恸焉。(参《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所云:“〔八月八〕日,中丞蒋公〔国柱〕亦至,乃以十三日于七丫出海。白茆港有贼伏舰百余,见之来邀,沙苇中斜出如箭。我长年捩柁向贼中流呼曰,斗来。〔梁〕公〔化凤〕与蒋公闻相持而近,知其遇贼。别部且战且前,已为我师举炮碎其四舟,杀五百人。”及《清史列传》五《蒋国柱传》略云:“〔顺治十六年〕八月疏言自江宁大捷之后,料贼必犯崇明,急令镇臣旋师,未渡,而贼 大至。臣亲至七丫口相度形势,海面辽阔,距崇邑二十余里,遥见施翘河等处贼 密布,即发各营兵船,出口拒贼于白茆。”并金鹤冲《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十六年己亥”条所论。)《投笔集》诸诗摹拟少陵,入其堂奥,自不待言。且此集牧斋诸诗中颇多军国之关键,为其所身预者,与少陵之诗仅为得诸远道传闻及追忆故国平居者有异。故就此点而论,《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诗史,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

此集有遵王《注》本别行于世,但不能通解者尚多。(可参《有学集诗注》卷首序文所云:“余年来篝灯校雠,厘正鱼豕。间有伤时者,轶其三四首,至《秋兴十三和诗》,直可追踪少陵,而伤时滋甚,亦并轶之,盖其慎也”等语。)王应奎《海虞诗苑》四录钱曾《寒食行(并序)》云:

寒食夜忽梦牧翁执手 诿,欢如平昔,觉而作此,以写余哀。

(上略。)更端布席才函丈,絮语雄谈仍抵掌。空留疑义落人间,独持异本归天上。(自注:“梦中以诗笺疑句相询,公所引书,皆非余所知者,盖绛云秘笈,久为六丁下取,归之天上矣。”)寂历闲房黯淡灯,前尘分别总无凭。(中略。)斜行小字丛残纸,笺注虫鱼愧诗史。未及侯芭为起坟,不负公门庶在此。(自注:“乙卯一月八日稿葬公于山庄,故发侯芭之叹。”)

可见遵王当日注牧斋诗之难矣。寅恪今亦不能悉论,仅就其最有关系,且最饶兴趣者,诠释之于下。此集传本字句多有不同,惟择其善者从之,不复详加注明。

第一叠遵王《注》除第一首外,皆加删汰。即第一首亦仅注古典字面,而不注今典实指。例如“龙虎军”止引程大昌《雍录》,“羽林”止引《汉书·宣帝纪》为释,鄙意唐之“龙武新军”及汉之“羽林孤儿”谓郑延平之舟师,本出于唐王之卫军。如黄太冲宗羲《赐姓始末》所云:

隆武帝即位,〔成功〕年才二十一。入朝。上奇之,赐今姓名,俾统禁旅,以驸马体统行事。封忠孝伯。

即其证也。第五首第二联“箕尾廓清还斗极,鹑头送喜动天颜”,“箕尾”指北京所在之幽州。(《史记》二七《天官书》云:“尾箕幽州。”即杜诗“收京”之意也。见仇氏《杜诗详注》五《收京三首》之三。)“鹑头”即“鹑首”,指湖北通明之军队,即《张苍水集》所附旧题全谢山祖望撰《张忠烈公年谱》“顺治十八年辛丑”条所谓“郧东郝〔永忠〕李〔来亨〕之兵”及注中所谓“十三家之军”者(可参倪璠《庾子山集》二《哀江南赋》“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之注。及《张苍水集》第二编《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诗及同书所附赵 叔之谦撰《张忠烈公年谱》。并本文论牧斋《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诗)。第三首“长沙子弟肯相违”句之“长沙子弟”,疑牵涉庾信《哀江南赋》“用无赖之子弟”一语而成。当指湖南复明之军队,如《小腆纪传》三三所载之洪淯鳌即是例证。其《传》略云:

洪淯鳌,字六生,晋江人。崇祯间拔贡生。谒隆武帝于闽,授衡州通判。督师何腾蛟奇之,请改知道州。闽亡。李赤心等十三镇以所部奉使称臣于粤,出道州,〔淯鳌偕郝永忠〕见永历帝,擢右佥都御史,监诸镇军,驻湖南。何腾蛟死,孙可望入滇,朝问阻绝,乃与十三镇退入西山,据楚之夷陵归州巴东均州,蜀之巫山、涪州等七州县,屯田固守。久之,得安龙驻跸信,间道上书言,十三镇公忠无二,今扼险据衡,窥晋、楚、蜀有衅,随时而动。议者多其功,诏加淯鳌兵部右侍郎,总督粤、滇、黔、晋、楚、豫军务。缅甸既覆,淯鳌犹偕诸镇崛强湖湘间。康熙三年王师定巴东。〔淯鳌〕遂被执。谕降,不从。临刑之日,神色不变,投尸巫峰三峡中。

牧斋此诗之意,谓湖南北诸军,若见南都收复,必翕然景从。惜当日详情,今不易考知耳。

第二叠《八月初二日闻警而作》一题之主旨,谓延平舟师虽败于金陵,仍应固守京口,不当便扬帆出海也。其意与《张苍水集》第四编《北征录》所云:

初意石头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亦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退守镇江。

又云:

余遣一僧赍帛书,由间道访延平行营。书云,兵家胜负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况上游诸郡邑俱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事尚可图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万生灵何。讵意延平不但舍石头去,且舍铁瓮城行矣。

等语冥合。故牧斋诗第三首云:

龙河汉帜散沉晖,万岁楼边候火微。卷地楼船横海去,射天鸣镝夹江飞。挥戈不分旄头在,返旆其如马首违。啮指奔逃看靺鞨,重收魂魄饱甘肥。

第四首云:

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小挫我当严警候,骤骄彼是灭亡时。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换步移形须着眼,棋于误后转堪思。(寅恪案:此首可参前论牧斋《与稼轩书》。)

第五首云:

两戒关河万里山,京江天堑屹中间。金陵要奠南朝鼎,铁瓮须争北固关。应以缕丸临峻坂,肯将传舍抵孱颜。荷锄野老双含泪,愁见横江虎旅班。(原注:“长江天堑,为南北限,虏不能飞渡。”)

第六首云:

吴侬看镜约梳头,野老壶浆洁早秋。小队谁教投刃去,胡兵翻为倒戈愁。(自注:“营卒从诸酋者,皆袖网巾毡帽。未及倒戈而还。”)争言残羯同江鼠,(自注:“万历末年有北鼠渡江之异。近皆衔尾而北。”)忍见遗黎逐海鸥。京口偏师初破竹,荡船木柹下苏州。

又此叠第八首末二句云:

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许双垂。(自注:“是役唯伏波殿后,全军而反。”)

寅恪案:“伏波”指马信。《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云:

伪提督五者,前营黄某,后营翁某,而左营马信,则我叛将也。(寅恪案:李天根《爝火录》二五“顺治十二年乙未”条云:“十一月辛巳朔,清镇守台州副将马信叛,降于张名振。”可供参证。)右营万里,中营甘辉。唯马信统水军于江,余皆连营西注。

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

第三叠《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乃专为河东君而作。虽前已多论及,然此文主旨实在河东君一生志事,故不避重复,仍全录之,且前所论此叠诸诗,尚有未加诠释者,亦可借此补论之也。

此叠第一首云:

负戴相携守故林, 经问织意萧森。疏疏竹叶晴窗雨,落落梧桐小院阴。白露园林中夜泪,青灯梵呗六时心。怜君应是齐梁女,乐府偏能赋稿砧。

第二首云:

丹黄狼藉鬓丝斜,廿载间关历岁华。取次铁围同血(一作“穴”)道,几曾银浦共仙槎。(寅恪案:“浦”疑当作“汉”。)吹残别鹤三声角,迸散栖乌半夜笳。错记(一作“忆”)穷秋是春尽,漫天离恨搅杨花。

第三首云: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自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减养齑盐饷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自注:“张定西〔名振〕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将军铁矟鼓音违。(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自注:“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寅恪案:“文相国”指文安之。事迹见《明史》二七九及《小腆纪传》三〇本传等。)

第四首云:

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乍传南国长驱日,正是西窗对局时。漏点稀忧兵势老,灯花落笑子声迟。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

第五首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

第六首云:

归心共折大刀头,别泪阑干誓九秋。皮骨久判犹贳死,(原注:《丁亥岁有和东坡西台韵诗》。)容颜减尽但余愁。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更有闲情搅肠肚,为余轮指算神(一作“并”)州。

第七首云:

此行期奏济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自许挥戈回晚日,相将把酒贺春风。墙头梅蕊疏窗白,瓮面葡萄玉盏红。一割忍忘归隐约,少阳原是钓鱼翁。

第八首云:

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水旌心视此陂。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盘周四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趣觐两宫应慰劳,纱灯影里泪先垂。

寅恪案:此叠第二首末二句之“错忆”或“错记”两字皆可通。但鄙意恐“记”字原是“认”字之讹。若如此改,文气更通贯。“杨”即“柳”,乃河东君之本姓。“离恨搅杨花”五字殊妙。第三首见前论姚志倬事,并可参沈寐叟《投笔集跋》,可不多赘。第六首“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一联。上句“双黄鹄”除遵王《注》引杜诗外,疑牧斋更用《汉书》八四《翟方进传》附义传载童谣:

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之语,暗指明朝当复兴也。下句与第八叠第六首“鸢飞跕水羡眠鸥”句,同用《后汉书·列传》一四《马援传》。盖谓当此龙拏虎掣、争赌乾坤之时,己身与河东君尚难如鸥鸟之安稳也。此诗末句“并州”或“神州”虽俱可通,鄙意以作“并州”者为佳。《晋书》六二《刘琨传》略云: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时,东赢公腾自晋阳镇邺,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纵横,道路断塞。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阳。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八十人连名上表。(可参《世说新语(上)言语篇》“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条。)

盖以张苍水比刘越石也。当郑延平败于金陵城下,苍水尚经略安徽一带。考《张苍水集》四《北征录》略云:

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镞射城中,而镇守润江督师,亦未尝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常援虏得长驱入石头。无何石头师挫,时余在宁国受新都降。报至,遽反芜城。已七月廿九日矣。

可以为证。第七首末二句“一割”及“少阳”,遵王《注》已引《后汉书列传三十七·班超传》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一一《赠潘侍御论少阳》诗为释。但鄙意牧斋“少阳”二字,更兼用《李太白诗》一二《赠钱征君少阳(五律)》并注(可参《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一一)所云:

秉烛唯须饮,投竿也未迟。如逢渭水(一作“川”)猎,犹可帝王师。(原注:“齐贤曰,少阳年八十余,故方之太公。”)

等语。综合两句观之,牧斋意谓此行虽勉效铅刀之一割,未忘偕隐之约,并暗寓终可为明之宰辅也。第八首言此时虽暂别,后必归于桂王也。“碧梧枝”不独用杜诗“凤凰栖老碧梧枝”之原义,亦暗指永历帝父常瀛,崇祯十六年衡州陷,走广西梧州,及顺治二年薨于苍梧,并顺治三年丁魁楚、瞿式耜等迎永历帝于梧等事(见《明史》一二〇《桂端王常瀛传》及《小腆纪传·永历帝纪上》等)。即第五叠第八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意。“两宫”者,指桂王生母马太后及永历后王氏也。(见《小腆纪传·后妃传·永历马太后传》及《王皇后传》等。)

复次,叶调生廷琯《吹网录》四“陈夫人年谱”条略云:

瞿忠宣公之孙昌文,尝为其母撰《年谱》一帙。盖其尊人伯升(原注:“吴晓钲钊森曰,复社姓氏录作伯声。”)欲纾家难,勉为韬晦顺时,而鼎革之际,家门多故,实赖陈夫人内外支持。故私撰此《谱》,以表母德,而纪世变。其中颇多忠宣轶事。十余年前从常熟许伯缄丈廷诰处见其摘钞本。缄翁云,原本为海虞某氏所藏,极为秘密。惜尔时未向缄翁借录。近从许氏后人问之,则并摘钞本不可得见矣。《谱》中所载,略忆一二事。一为钱宗伯与瞿氏联姻,实出宗伯之母顾夫人意。云瞿某为汝事去官,须联之以敦世好(见前引《初学集》七四《先太淑人述》)。后行聘时,柳姬欲瞿回礼与正室陈夫人同,而瞿仅等之孺贻生母。柳因蓄怒,至乙酉后,宗伯已纳款,忠宣方在桂林拒命,柳遂唆钱请离婚。其余逸事尚多,惜不甚记矣。

寅恪案:钱、瞿联姻事,第四章引顾太夫人语已论及。牧斋以两人辈分悬殊,故托母命为解。其实稼轩亦同意者也。同章末论绛云楼落成,引牧斋《与稼轩书》,亦足见稼轩深重河东君之为人。至当日礼法、嫡庶分别之关系,复于第四章茸城结缡节详论之,今不赘述。若乙酉明南都陷落,河东君劝牧斋殉国,顾云美《河东君传》中特举沈明抡为人证,自属可信。岂有反劝牧斋与稼轩离婚之事。且乙酉后数年,钱、瞿之关系,虽远隔岭海仍往来甚密,备见钱、瞿《集》中。河东君与其女赵微仲妻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孙爱复“德而哀之,为用匹礼,与尚书公并殡某所”(见《蘼芜纪闻》引徐芳《柳夫人传》)。凡此诸端皆足证河东君无唆使牧斋令其子与稼轩女离婚之事。鄙意昌文之作其母陈夫人《年谱》,殆欲表示瞿、钱两家虽为姻戚,实不共谋之微旨,借以脱免清室法网之严酷耶?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第四叠《中秋夜江村无月而作八首》,皆牧斋往松江后,追忆而作也。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云:

〔顺治十六年己亥八月〕初四日,国姓遣蔡政往见马进宝,而先生亦于初十日后往松江晤蔡、马。十一日后,国姓攻崇明城,而马遣中军官同蔡政至崇明,劝其退师,以待奏请,再议抚事。此时先生或偕蔡政往崇明,亦未可知。

寅恪案:金鹤冲谓牧斋曾往松江晤马进宝,其说可信,但谓牧斋亦往崇明则无实据。此叠第二首“浩荡张赛汉(一作“海”)上槎”句,自出杜氏“奉使虚随八月槎”之语,可用“海”字,但第三叠第二首“几曾银浦共仙(一作“云”)槎”句,则当用《博物志》及《荆楚岁时记》之典,各不相同也。此叠第三首末两句并自注云:

只应老似张丞相,扪摸残骸笑瓠肥。(自注:“余身素瘦削,今年腰围忽肥。客有张丞相之谑。”)

本文第三章论释牧斋肤黑而身非肥壮。今忽以张丞相自比者,盖用《史记》九六《张丞相传》(遵王《注》已引,不重录)。牧斋语似谐谑,实则以宰相自命也。此叠第八首末二句“莫道去家犹未远,朝来衣带已垂垂”,第四章《论东山酬和集》二河东君《次韵牧斋二月十二日春分横山晚归作》诗中“已怜腰缓足三旬”已详释论,读者可取参阅,不多赘也。第五叠《中秋十九日暂回村庄而作八首》,观第一首“石城又报重围合,少为愁肠缓急砧”二句似牧斋得闻张苍水重围金陵而有是作,其实皆非真况,然其意亦可哀矣。

第六叠《九月初二日泛舟吴门而作八首》。牧斋忽于此时至吴门必有所为,但不能详知其内容。鄙意其第三首“跃马挥戈竟何意,相逢应笑食言肥”及第八首“要勒浯溪须老手,腰间砚削为君垂”等句,岂马逢知此际亦在苏州耶?俟考。

第九叠《庚子十月望日八首》第八首末二句云:“种柳合围同望幸,残条秃鬓总交垂。”遵王引元遗山《为邓人作》诗为释,其实第一手材料乃《晋书》九八《桓温传》及《庾子山集》一《枯树赋》等。此为常用之典,不必赘论。唯“望幸”二字出《元氏长庆集》二四《连昌宫词》“老翁此意深望幸”之语,自指己身与河东君。但鄙意“残条”之“残”与“长”字,吴音同读,因而致讹。若以“残条”指河东君,则与虎丘石上诗无异。故“残”字应作“长”,否则“秃鬓”虽与己身切当,而“残条”未免唐突河东君也。第十叠《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与《有学集》一一《红豆三集》《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而作》题目正同。

检《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略云:

〔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不豫。丁巳,崩于养心殿。

及《痛史》第二种《哭庙纪》略云:

〔顺治十八年〕二月初一日,章皇上宾哀诏至姑苏。

可知此两题共十二首,乃牧斋闻清世祖崩逝之讯,心中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故寓遵王宅,张灯夜饮,以表其欢悦之意。但检《牧斋尺牍(中)与遵王三十通》之十六云:

明日有事于邑中,便欲过述古,了宿昔之约,但四海遏密,哀痛之余,食不下咽,只以器食共饭,勿费内厨,所深嘱也。

此札当作于顺治十八年辛丑二月初三日,即述古堂夜宴前一日。牧斋所言乃故作掩饰之语,与其内心适相反也。观《投笔集》及《有学集》之题及诗,可以证明矣。但金氏《牧斋年谱》以此札列于康熙元年壬寅条,谓“正月五日先生自拂水山庄《与遵王书》云〔云〕”。又谓“按永历帝为北兵所得,今已逾月,先生盖知之矣”。金氏所以如此断定者,乃因《有学集》一二《东涧集(上)》第二题为《一月五日山庄作》,第三题为《六日述古堂文宴作》之故。检《小腆纪年》二〇“顺治十八年辛丑”条云:

〔十二月〕戊申(初三日),缅酋执明桂王以献于王师。

同书同卷“康熙元年壬寅”条云:

三月丙戌(十三日),吴三桂以明桂王由榔还云南。

四月戊午(十五日),明桂王由榔殂于云南。

《投笔集(下)后秋兴》第十二叠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第十三叠题为《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且第十二叠后一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九日所作《吟罢自题长句拨闷二首》之二末两句为“赋罢无衣方卒哭,百篇号踊未云多”。足证牧斋于康熙元年三月以后,方获知永历帝被执及崩逝之事。金氏以札中之“四海遏密”及诗题“大临无时”混淆胡汉,恐不可信。又,第九叠诗八首关涉董鄂妃姊妹者甚多,兹不详引,读者可参张孟劬采田编次《列朝后妃传稿》并注。

第十一叠题云《辛丑岁逼除作。时自红豆江村徙居半野堂绛云余烬处》。检《张苍水集》第一编“顺治十八年辛丑”《上延平王书》云:

殿下东都之役,岂诚谓外岛足以创业开基,不过欲安插文武将吏家室,使无内顾之忧。庶得专意恢剿。但自古未有以辎重眷属置之外夷,而后经营中原者,所以识者危之。或者谓女真亦起于沙漠,我何不可起于岛屿?不知女真原生长穷荒,入中土如适乐郊,悦以犯难,人忘其死。若以中国师徒委之波涛漂渺之中,拘之风土狉獉之地,真乃入于幽谷。其间感离恨别,思归苦穷,种种情怀,皆足以堕士气而损军威,况欲其用命于矢石,改业于耰锄,何可得也!故当兴师之始,兵情将意,先多疑畏。兹历暑徂寒,弹丸之城攻围未下,是无他,人和乖而地利失宜也。语云:“与众同欲者罔不兴,与众异欲者罔不败。”诚哉是言也。今虏酋短折,孤雏新立,所云主少国疑者,此其时矣。满党分权,离畔叠告,所云将骄兵懦者,又其时矣。且灾异非常,征科繁急,所云天怒人怨者,又其时矣。兼之虏势已居强弩之末,畏澥如虎,不得已而迁徙沿海,为坚壁清野之计。致万姓弃田园,焚庐舍,宵啼路处,蠢蠢思动,望王师何异饥渴。我若稍为激发,此并起亡秦之候也。惜乎殿下东征,各汛守兵,力绵难恃。然且东避西移,不从伪令,则民情亦大可见矣。殿下诚能因将士之思归,乘士民之思乱,回旗北指,百万雄师可得,百什名城可下矣,又何必与红夷较雌雄于海外哉?况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耻复仇也。区区台湾,何预于神州赤县?而暴师半载,使壮士涂肝脑于火轮,宿将碎肢体于沙碛,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矣。况普天之下,止思明一块干净土,四澥所属望,万代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丝系汉九鼎?故虏之虎视,匪朝伊夕,而今守御单弱,兼闻红夷构虏乞师,万一乘虚窥伺,胜败未可知也。夫思明者,根柢也。台湾者,枝叶也。无思明,是无根柢矣,安能有枝叶乎?此时进退失据,噬脐何及?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为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别图所以进步哉?昔年长江之役,虽败犹荣,已足流芳百世。若卷土重来,岂直汾阳、临淮不足专美,即钱镠、窦融,亦不足并驾矣。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即观史载陈宜中、张世杰两人褒贬,可为明鉴。九仞一篑,殿下宁不自爱乎?夫虬髯一剧,只是传奇滥说,岂真有扶余足王乎?若箕子之居朝鲜,又非可以语于今日也。

寅恪案:郑氏之取台湾,乃失当日复明运动诸遗民之心,而壮清廷及汉奸之气者,不独苍水如此,即徐暗公辈亦如此。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然河东君仍留居芙蓉庄,直至牧斋将死前始入城者,殆以为明室复兴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犹有可能,较之牧斋之心灰意冷大有区别。钱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窥见矣。

第十三叠后附《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二首》,其第一首有“逢人每道君休矣,顾影还呼汝谓何”一联,意谓时人尽知牧斋以为明室复兴实已绝望,而河东君尚不如是之颓唐。“影”即“影怜”之谓。斯乃《投笔》一集之总结,愈觉可哀也。

关于郑延平之将克复南都而又失败之问题,颇甚复杂,兹略引旧记以证明之。

魏默深源《圣武记》八《国初江南靖海记》(可参《小腆纪年附考》一九“〔顺治十六年七月〕壬午二十三日明朱成功败绩于江宁崇明伯甘辉等死之成功退入于海瓜洲镇江皆复归于我大清”条)略云:

〔顺治〕十四年,明桂王遣使自云南航海进封成功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成功分所部为七十二镇,设六官理事假永明号,便宜封拜。闻王师三路攻永历于云贵,乃大举内犯江南,以图牵制。十六年六月,由崇明入江,时苏松提督驻松江,江宁提督驻福山,分守要害,圌山及谭家洲皆设大炮,金、焦二山皆铁锁横江。煌言屡却不前,令人泅水断铁索,遂乘风潮,以十七舟径进,沿江木城俱溃,破瓜洲,获提督管效忠围镇江,五路叠垒而阵。周麾传炮,声沸江水。攻北固山,士卒皆下马死战,官兵退入城,成功军逐之而入,遂陷镇江,属邑皆下。部将甘辉请取扬州,断山东之师。据京口,断两浙之漕,严扼咽喉,号召各郡,南畿可不战自困。成功不听。七月直薄金陵,谒孝陵,而煌言别领所部由芜湖进取徽宁诸路。时,江宁重兵移征云贵,大半西上,城内守备空虚。松江提督马进宝(原注:“改名逢知。”)不赴援,阴通于寇,拥兵观望。成功移檄远近。(寅恪案:《张苍水集》第一编载“己亥代延平王作海师恢复镇江一路檄”可供参考。)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广德、无为、和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望风纳款。维扬、常、苏旦夕待变。东南大震,军报阻绝。世祖幸南苑集六师议亲征。两江总督郎廷佐佯使人通款,以缓其攻。成功信之,按兵仪凤门外,依山为营,连亘数里。巡抚蒋国柱,崇明总兵梁化凤皆赴援。化凤登高望敌,见敌营不整,樵苏四出,军士浮后湖而嬉,乃率劲骑五百,夜出神策门,先捣白土山,破其一营,以作士气。次日,大出师由仪凤、钟阜二门以三路攻其前,而骑兵绕出山后夹攻。成功令甘辉守营,而自出江上调舟师。诸营见山上麾盖不动,不敢退。又未奉号令,不暇相救,遂大溃。甘辉被执死。化凤复遣兵烧海艘五百余,成功遂以余舰扬帆出海,攻崇明不下。冬十月还岛。而煌言遇我征贵州凯旋兵浮江下,亦战败走徽宁山中,出钱塘入海。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三年己亥”条略云:

〔五月〕十九日,移泊吴淞港口,差监纪刘澄密书通报伪提督马进宝合兵征讨,以前有反正之意,至是未决,欲进围京都时举行,故密遣通之。未报。

〔七月〕十一日,伏□□塘报一名,称南京总督管效忠自镇江败回□(日?),将防城器椇料理,并差往苏松等处讨援兵,并带急燕都奏请救援。称松江提督马进宝阴约归,现在攻围南都,危如累卵,乞发大兵南□(下)救援扑灭,免致燎原滔天云云。藩得报,喜曰:“似此南都必降矣,重赏之。”

是日,藩札凤仪门。密书与马提督知防。

十七日,各提督统领进见。甘辉前曰:“大师久屯城下,师老无功,恐援虏日至,多费一番功夫。请速攻拔,别图进取。”藩谕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杀伤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虏齐集,必朴(扑)一战,邀而杀之。管效忠必知我手段,不降亦走矣。况属邑节次归附,孤城绝援,不降何待。且铳炮未便。又松江马提督□约未至,以故援(缓)攻。诸将暂磨励以待,各备攻椇,候一二日,令到即行。”诸将回营。〔十八日〕遣监督高绵祖,礼部都事蔡政前往苏州松江。往见伪抚院马提督,约日起兵打都城,并令常镇道冯监军拨大官座二只,多设仪仗帐,戴(载)高、蔡二使前往苏松会师。

二十一日,再遣礼都事蔡政往松江见马进宝,并安插陈忠靖□(宣)毅前镇陈泽等护眷船,授以机□。先时祖等见进宝,以家眷在燕都未决,回报。至是再遣谕之曰:“见马提督,先以婉言开陈,须不刚不柔,务极得体,要之先事□(为)妙。若至攻破南都日方会□为晚也。”

二十二午,虏就凤仪门抬炮与前锋镇对击。

二十三〔日〕,藩见大势已溃,遂抽下□(船)。

二十八日,派程班师,驾出长江。

〔八月〕初四日,师泊吴淞港,遣礼都事蔡政往见马进宝。进京议和事机宜,俱授蔡政知之,亦无书往来。

初八日,舟师至崇明港。

初十日,传令登岸札营攻崇明县城。

十一日辰时,开炮至午时西北角城崩下数尺,河沟填满,藩亲督催促登城,守将梁华(化)凤死敌不退。

藩见城坚难攻,传令班回。是日晚,适马提督差中军官同都事蔡政至营,言马提督□(因?)闻大师攻围崇明,特遣中军前来说和。称欲奏请讲和,仍又加兵袭破城邑,教我将何题奏,贵差将何面君?不如舍去崇明,暂回海岛,候旨成否之间,再作良图,亦未为晚。藩谕之曰:“尔酋等大张示谕,谓我水陆全军覆没,国姓亦没阵中,清朝无角逐英雄之患。吾故打开崇明,安顿兵眷,再进长驱,尔主其亦知之否?我今搀(才)施数铳,其城已倒及半,明日安炮再攻,立如平地。既尔主来说,姑且缓攻,留与尔主好题请说话也。”令人同看营中兵器船只整备。叹曰:“京都覆没,岂有是耶?”

藩令搬营在船。

十二日,遣蔡政同马提督中军再回吴淞,往京议和。

十二月,藩驾注(驻)思明州。蔡政自京回,京报和议不成。逮系马进宝入京。

《清史列传》五《郎廷佐传》(参《碑传集》六二引《盛京通志·郎廷佐传》)云:

是年(顺治十六年己亥)二月,廷佐因巡阅江海,密陈海防机宜,言海贼郑成功拥众屯聚海岛,将侵犯江南,而江省各汛兵数无多,且水师舟楫未备,请调发邻省劲兵防御。疏下部议,以邻省亦需兵防守,寝其事。五月,海贼陷镇江,袭据瓜州,遂犯江宁。时,城中守御单弱,会副都统噶楚哈等从贵州凯旋,率兵沿江而下,廷佐与驻防总管喀喀穆邀入城,共议击贼。

同书同卷《梁化凤传》(可参《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略云:

梁化凤,陕西长安人。顺治三年武进士。十二年升浙江宁波副将。海寇张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总督马国柱委化凤署苏松总兵事,至则遣都司谈忠出战,名振复高桥,化凤亲驰援剿击,败其众。(寅恪案:《清史稿》二〇三《疆臣年表》一“江南江西总督”栏“顺治十一年甲午”载:“马国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马鸣佩总督江南江西。”“顺治十三年丙申”载:“马鸣佩闰五月己酉病免。”表面观之,似“马国柱”为“马鸣佩”之误。但《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略云:“顺治十一年四月壬申,官军击故明将张名振于崇明,败之。”《清史列传》五《马国柱传》云:“十一年正月,海贼张名振屡犯崇明。”然则《梁化凤传》之“十二年”应作“十一年”无疑也。)十六年七月,成功以大舰陷镇江瓜州,直犯江宁,南北中梗。化凤率所部三千人,疾抵江宁。贼大败奔北,江南遂通。成功败,遁入海。化凤遣将防崇明,贼果薄城下,适化凤兵自江宁回,声势相应,括民舟出白茆港,绝流迅击,贼复大败。

《清史列传》八〇《马逢知传》略云:

〔顺治〕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十六年,海寇郑成功犯江宁,连陷州县,梁化凤击退之。九月,部臣劾逢知失陷城池,当镇江失守,拥兵不救,贼遁,又不追剿,应革世职,并现任官,撤取回旗。得旨,马逢知免革职,着解任。先是户科给事中孙光祀密纠逢知当贼犯江宁时,竟不赴援,及贼攻崇明,为官兵所败,反代其请降,巧行缓兵之计。镇海大将军刘之源,江南总督郎廷佐,苏松巡按马腾升,先后疏报伪兵部黄征明乃数年会缉未获之海逆,今经缉获解京。其侄黄安自海中遣谍陈谨夤缘行贿,计脱征明,并贻书逢知,传递关节。礼科给事中成肇毅亦疏陈逢知通海情形昭著。请即逮治,并令抚按严究党羽。十七年六月,命廷臣会鞫,以逢知交通海贼,拟并诛其子。八月,上以未得逢知叛逆实事,命刑部侍郎尼满往江南,同之源、廷佐确审,寻合疏陈奏逢知于我军在沙埔港获海贼柳卯,即声言卯系投诚,赏银给食,托言令往招抚,纵之使还。又,海贼郑成功曾遣伪官刘澄说逢知改衣冠领兵往降。逢知虽声言欲杀刘澄,反馈以银两。又遣人以扇遗成功,并示以投诚之本。又私留奉旨发回之蔡正,不即斥逐,并将蔡正之发剃短,以便潜往。且遣人护送出境。是逢知当日从贼情事虽未显著,然当贼犯江南时,托言招抚,而阴相比附,不诛贼党,而交通书信,兼以潜谋往来,已为确据。疏入,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核议。寻论罪如律,逢知伏诛。

《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云:

江宁告急之使,马皆有汗。同时大将之拥兵者,按甲犹豫,据分地为解。

《小腆纪年附考》一九“顺治十六年五月癸酉(十三日)明延平王朱成功,兵部左侍郎张煌言,复会师大举北上以援滇”条云:

成功欲顺风取瓜州,煌言曰:“崇明为江海门户,有悬洲可守,先定之以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可据。”冯澄世亦言取之便。成功曰:“崇明城小而坚,取之必淹日月。今先取瓜州,破其门户,截其粮道,腹心溃,则支体随之,崇明可不攻而破也。”乃遣监纪刘澄,密通我江南提督马进宝,而请煌言以所部兵为前军乡导。己卯(十九日)经江阴,舟楫蔽江而上。

据上引资料,知成功之不能取江宁,其关键实在马逢知两方观望,马氏之意以为延平若成功,声威功绩必远出其上。若不成功,己身亦可邀得清廷之宽免。此乃从来汉奸骑墙之故技。实不知建州入关,其利用汉人甚为巧妙。若可利用之处已毕,则斩杀以立威也。

又,黄秋岳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略云:

缪小山〔荃孙〕《云自在堪笔记》所述康熙时诸汉臣相讦相轧事至详,而未言所本。后乃知小山所本,为李榕村〔光地〕日记。《榕村日记》无刊行者,清史馆有抄本,缪所录中,有一段极饶意义者,为李光地与施琅语,纵谈及海上顺治十六年攻南京事。李(“李”当作“予”,下同)云:“当时若海寇不围城池,扬帆直上,天下岌岌乎殆哉!”施笑曰:“直前,是矣。请问君何往?从何处而前?”予无以应。移时又促之,云:“从何处往前?”李曰:“或从江淮,或趋山东,奈何?”施曰:“此便大坏。何〔以〕言之,直前,纵一路无阻,即抵京师,本朝兵势尚强,决一死斗。兵家用所长,不用所短。海寇之陆战,其所短者,计所有不过万人。能以不习陆战之万人,而敌精于陆战之数十万人乎?不过一霎时,便可无噍类矣。”李爽然自失,曰:“然则奈何?”施曰:“不顾南京,直取荆襄,以其声威,扬帆直过,决无与敌者。彼闭城不出,吾置之不论。彼若通款,与一空札羁縻之。遇小船则毁之,遇大船则带之。有领兵降者,以我兵分配彼兵,散与各将而用之。得了荆襄,呼召滇粤三逆藩,与之连结,摇动江以南,以挠官军,则祸甚于今日矣。”施所见如此,真是枭雄。

寅恪案:马进宝是时正在观望。若延平克南京,则反清。若不能,则佐清。延平既不能克南京,必急撤退。不然者,将被封锁于长江口内,全军覆没矣。施琅之论,未必切合当日情势及了解延平心理也。至《清史补编》八《郑成功载记》记载此役,其史料真伪夹杂,文体不伦,未可依据,故不引用。

复检《清史稿》二六七《黄梧传》(可参《清史列传·黄梧传》)略云:

黄梧,字君宣,福建平和人。初,为郑成功总兵,守海澄。顺治十三年,梧斩成功将华栋等,以海澄降。大将军郑亲王世子济度以闻,封海澄公。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梧牒李率泰荐委署都督施琅智勇忠诚,熟谙沿海事状,假以事权,必能剪除海孽。又言成功全借内地接济木植、丝绵、油麻、钉铁、柴米。土宄阴为转输,赍粮养寇。请严禁。并条列灭贼五策,复请速诛成功父芝龙。率泰先后上闻,琅得擢用,芝龙亦诛。寻命严海禁,绝接济,移兵分驻海滨,阻成功兵登岸,增战舰,习水战,皆梧议也。

《小腆纪年附考》二〇“顺治十八年十二月明延平王朱成功取台湾”条略云:

成功以台湾平,谓诸将曰:“此膏腴之土,可寓兵于农。”既闻迁界令下,成功叹曰:“使吾徇诸将意,不自断东征,得一块土,英雄无用武之地矣。沿海幅员上下数万里,田庐邱墓无主,寡妇孤儿望哭天末,惟吾之故。以今当移我残民,开辟东土,养精畜锐,闭境息兵,待天下之清未晚也。”乃招漳泉惠潮流民,以辟污莱。制法律,定职官,兴学校,起池馆,待故明宗室遗老之来归者。台湾之人是以大和。

然则延平急于速战速决之计既不能行,内地接济复被断绝,则不得不别取波涛远隔、土地膏腴之台湾以为根据地。且叛将黄梧拥兵海澄,若迟延过久则颇有引清兵攻厦门之可能。观《黄梧传》“〔顺治〕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并《小腆纪年附考》二〇“〔顺治十七年〕五月甲子(初十日),我大清兵攻厦门,明延平王朱成功御却之”,及同书同卷“我大清康熙二年癸卯冬十月王师取金门厦门”条,即是其证。故延平帅舟师速退,亦用兵谨慎之道。其主旨虽与张苍水辈别有不同,未可尽非也。

寅恪论述牧斋参预郑延平攻取南都之计划,又欲由白茆港逃遁出海,而不能实行之事既竟,读者必怀一疑问,即牧斋何以终能脱免清廷之杀害。《痛史》第五种《研堂见闻杂记》云:

海氛既退,凡在戎行诸臣,以失律败者,各遣缇骑捕之,以锒铛锁去,如缚羊豕,而间连染于列邑缙绅,举室俘囚,游魂旦暮。

又云:

乙亥,海师至京口,金坛诸缙绅有阴为款者,事既定,同袍讦发,遂罗织绅衿数十人。抚臣请于朝,亦同发勘臣就讯,既抵,五毒备至,后骈斩,妻子发上阳。

据此可知当日缙绅因己亥之役受牵累者殊不少。牧斋何以终能脱免一点,实难有确切之解答。但后检诸书,似有痕迹可寻,惜尚是推测之辞,不敢视为定论。俟他日更发见有关史料再详述之。

《清史列传》七九《梁清标传》略云:

梁清标,直隶正定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庶吉士。顺治元年投诚,仍原官。寻授编修,累迁侍讲学士。十三年四月迁兵部尚书。十六年,海贼郑成功由镇江犯江宁,给事中杨雍建疏言(寅恪案:杨氏事迹可参同书《陆本传》)海氛告警,宵旰焦劳,枢臣职掌军机,于地形之要害,防兵之多寡,剿抚之得失,战守之缓急,不发一谋,不建一策,仅随事具覆,依样葫芦,不曰今应再行申饬,则曰臣部难以悬拟。既不能尽心经画,决策于机先,又不能返躬引咎,规效于事后,请天语严饬,以儆尸素。诏兵部回奏。时尚书伊图,奉使云南。清标同侍郎额赫里、刘达、李棠馥疏辩。得旨,此回奏,巧言饰辩,殊不合理,著再回奏。于是自引咎下吏部察议,三侍郎皆降二级,清标降三级,各留任。十七年二月,京察自陈。谕曰:“梁清标凡事委卸,不肯担任劳怨,本当议处,姑从宽免。”其痛自警省,竭力振作。五月上以岁旱,令部院诸臣条奏时务,清标与李棠馥疏言,奸民捏造通贼谋叛,蠹设贪官,借端取货,生事邀功,著确指其人。于是复奏,借通贼谋叛名,鱼肉平民,则有桐城知县叶贵祖,常熟知县周敏等。为给事中汪之洙、巡按何元化所劾。(寅恪案:《江南通志》一〇六《职官志》“巡抚监察御史”栏载:“何可化,直隶人,进士,顺治十七年任。”清进士题名碑载:“何可化,顺治三年第三甲,直隶大宁都都水卫。”“何元化”当为何可化之讹。)其未经劾奏者不知凡几。故请旨饬禁,惩前以毖后。疏下部知之。

同书九《施琅传》略云:

〔康熙〕二十年七月,内阁学士李光地奏,郑锦已死,子克塽幼,部下争权,征之必克,因荐琅素习海上情形。上遂授琅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太保。谕之曰,海寇一日不靖,则民生一日不宁。尔当相机进取,以副委任。二十一年七月彗星见,诏臣工指陈时务。户部尚书梁清标(寅恪案:梁清标康熙十一年调户部尚书)谓天下太平,凡事不宜开端,当以安静为主。上因命暂停征剿台湾。

乾隆修《江南通志》一〇七《职官志》“常熟知县”栏载:

周敏,武康人。拔贡。顺治十五年任。

张燮,大兴人。拔贡。顺治十七年任。

寅恪案:前论黄毓祺案,已详及真定梁氏与牧斋之密切关系。今观《清史列传》所言,清标身任兵部尚书,其对己亥战役之态度如此冷淡,虽云满尚书伊图奉使云南,当日汉人无权(可参前引龚芝麓《疏》)不敢特有主张,但其不为清廷尽心经画以防御郑氏,与二十余年后之反对进攻台湾,疑是同一心理。至《传》中所指常熟知县周敏,借通贼谋叛、鱼肉平民之事,恐是乘机为牧斋辈解脱于郑延平失败之后,清廷大肆搜捕之时也。

又《牧斋尺牍(下)致周县尊》云:

治某抱病江乡,朝夕从渔夫樵叟,歌咏德音,虽复屏迹索居,未尝不神驰钤阁也。顷者,□□□狂悖无状,老父母以覆载洪恩,付之不较。第此人欺主枉上,罪在不赦。若不重治,并及其共事者,何以惩创奸宄,使魑魅寒心?又口称有两宦书帖,其中不无假冒。某乡居不知城邑之事,若有不得已相闻,必有手书印记。并祈老父母留心查核,勿为黎丘之鬼所眩,此尤所祷祀而求者也。

又《致□□□》略云:

恒云握别,遂逾星纪。尘泥迥绝,寒暄邈然。相知北来,备道盛雅。注存无已,煦育有加。窃念益草木残生,桑榆暮齿,灰心世故,息念空门。固未尝争名争利,攘臂于市朝;亦未尝有党有仇,厕迹于坛坫,有何怨府?犯彼凶锋。所赖金石格言,岩廊竑论。片语解呶,单词止沸。此则养国家之元气,作善类之长城。四海具瞻,千秋作则者也。

颇疑牧斋所谓“周县尊”即周敏。而信中所言两宦书帖,其中之一当为告污牧斋之物证。至《致□□□》一札,因信中有“恒云”二字故认为即致梁清标者。“犯彼凶锋”之“彼”当指周敏。“金石格言,岩廊竑论”似指清标顺治十七年五月所上之疏。若所揣测者不误,则此等材料或可作为牧斋之免祸与梁清标有关之旁证。

复次,当日在朝有梁清标主持兵部,凡在外疆臣武将皆不得不为牧斋回护。周敏之不能久任常熟知县,其理由或在此也。又牧斋集中颇多与郎廷佐、梁化凤等相关之文字,兹节录涉及己亥之役者于下。《牧斋外集》九《奉贺郎制府序》略云:

每念节镇之地,襟江带海,潢池弄兵,海岛窃发。单车小艇,巡行水陆,宵征露宿,涉鲸波而冲飓浪,所至搜讨军实,申明斥堠,布置要害。冲波跋浪之士,靡不骨腾肉飞。裹粮求敌。德威宣布,军声烜赫。于是海人蜑户,连艘投诚。鲸鲵猰 ,闻风远遁。萑苻解散,菰芦宴如,则公之成劳也。

同书同卷《梁提督累荫八世序》略云:

自古国家保定疆圉,乂安寰宇,必有精忠一德,熊罴不二心之臣,为之宣猷僇力,经营告成。其在今日,则大宫保梁公是也。公以鞭霆掣电之风略,拔山贯日之忠勇,奋迹武闱,守御山右。旋调崇川,总领水师。未几,海氛大作,蹂躏瓜步,摇撼南服。公出奇奋击,雷劈电奔,斧螗锋猬,江水为赤。已而复窥崇川,公随飞援追剿,海波始靖,而东南获有安壤。余江村老民,借公广厦万间之庇,安枕菰芦,高眠晚食,方自愧无以报公,而又念旧待罪太史氏,勒燕然之铭,香旂常之续,皆旧史所有事也。于诸君之请,遂不辞而为之序。亦使后世之史馆尚论武略者,于斯文有考焉。

同书二四《海宴亭颂序》略云:

今都督长安梁公,山西出将,冀北空群。惟此东南,惠徼节钺。顷者海波荡潏,江表震惊。舰塞长江,风乘万里。惟公奋其老谋,遏彼乱略。遂使鲐文之老,安井臼于熏风;负剑之童,息戈 于丽日。既庇鸿庥于上将,应铭伟伐于通都。地卜虎丘,亭名海宴。万古千秋,拥胜概于长洲之苑;黄童白叟,腾颂声于阊阖之城。益也托庇遗民,欣逢盛举。磨盾草檄,良有愧于壮夫;勒石考文,敢自后于野史。

此外牧斋尚有为梁化凤之父孟玉所作之《诰封都督梁公墓志铭》(见《牧斋外集》一六)等,及与郎梁诸人之书札(见《牧斋尺牍》),兹不暇多引。要之,牧斋此类文字虽为谄媚之辞,但使江南属吏见之,亦可以为护身符也。

附:钱氏家难

关于牧斋八十生日,除前论“丁老行”,谓丁继之于干戈扰攘之际,特来虞山祝寿,殊为难得外。牧斋尚有《红豆诗十首》,皆关涉其己身及河东君并永历帝者,故与颇饶兴趣之牧斋《辞寿札》及《归玄恭寿序》各一篇,录之于下。至钱曾《红豆和诗十首》并其他涉及牧斋八十生日之文字尚多,不能尽录,读者可自参阅也。

《有学集诗注》一一《红豆三集·红豆树二十年复花,九月贱降时,结子一颗,河东君遣童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为己瑞,其可得乎?重赋十绝句,示遵王》(寅恪案:此题前第六题为《遵王赋胎仙阁看红豆花诗,吟叹之余,走笔属和八首》,故云“重赋”。其诗后附有钱曾《红豆树二十年不花,今年夏五,忽放数枝牧,翁先生折供胎仙阁,邀予同赏,饮以仙酒,酒酣,命赋诗,援笔作断句八首一题》更乞同人和之)云:

院落秋风正飒然,一枝红豆报鲜妍。夏梨弱枣寻常果,此物真堪荐寿筵。

春深红豆数花开,结子经秋只一枚。王母仙桃余七颗,争教曼倩不偷来。

二十年来绽一枝,人间都道子生迟。可应沧海扬尘日,还记仙家下种时。

秋来一颗寄相思,叶落深宫正此时。舞辍歌移人既醉,停觞自唱右丞词。

朱噣衔来赤日光,苞从鹑火度离方。寝园应并朱樱献,玉座休悲道路长。

千葩万蕊叶风凋,一捻猩红点树梢。应是天家浓雨露,万年枝上不曾销。

齐阁燃灯佛日开,丹霞绛雪压枝催。便将红豆兴云供,坐看南荒地脉回。

炎徼黄图自讨论,日南花果重南金。书生穷眼疑卢橘,不信相如赋上林。

旭日平临七宝阑,一枝的皪殷流丹。上林重记虞渊簿,莫作南方草木看。

红药阑干覆草莱,金盘火齐抱枝开。故应五百年前树,曾裹侬家锦绣来。

《有学集》三九《与族弟君鸿求免庆寿诗文书》略云:

夫有颂必有骂,有祝必有咒,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颂而招骂,有因祝而招咒,此相因而假也。今吾抚前鞭后,重自循省,求其可颂者而无也。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绛县之吏不记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此天地间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慭遗,鸺鹠之所接席者也。子如不忍于骂我也,则如勿颂。子如不忍于咒我也,则如勿祝。以不骂为颂,颂莫祎焉。以无咒为祝,祝莫长焉。

《牧斋尺牍(中)与君鸿》云:

村居荒僻,翻经礼佛,居然退院老僧。与吾弟经年不相闻问,不谓吾弟记忆有此长物也。日月逾迈,忽复八旬,敕断亲友,勿以一字诗文枉贺。大抵贺寿诗文,只有两字尽之,一曰骂,二曰咒。本无可贺而贺,此骂也。老人靠天翁随便过活,而祝之曰长年,曰不死,此咒也。业已遍谢四方,岂可自老弟破例耶?若盛意,则心铭之矣。来诗佳甚,漫题数语,勿怪佛头抛粪也。诗笺已领,不烦再加缮写也。谢谢!(寅恪案:此札与前札,辞寿之旨虽同,而详略有异。颇疑此札乃复其族弟之私函,前札则属于致亲朋之公启。故此札乃前札之蓝本也。)

《归庄集》三《某先生八十寿序》略云:

先生之文云,绛县之老,自忘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据所用《论语》之事,先生盖自骂为贼矣。吾以为贼之名不必讳。李英公尝自言少为无赖贼,稍长为难当贼,为佳贼,后卒为大将,佐太宗平定天下,画像凌烟阁。且史臣之辞,不论国之正僭、人之贤否,与我敌,即为贼。是故曹魏之朝,以诸葛亮为贼。拓跋之臣,以檀道济为贼。入主出奴,无一定谓。然则贼之名何足讳,吾唯恐先生之不能为贼也。先生自骂为贼,吾不辨先生之非贼,又唯恐先生之非贼,此岂非以骂为颂乎?先生近著有《太公事考》一篇,(寅恪案:《有学集》四五《书史记齐太公世家后》末云:“今秋脚病,蹒跚顾影,明年八十,耻随世俗举觞称寿,聊书此以发一笑,而并以自励焉。”玄恭所言,即指此文。)举史传所称而参互之,知其八十而从文王,垂百岁而封营丘。先生之寓意可知。庄既以先生之自戏者戏先生,亦以先生之自期者期先生而已,他更无容置一辞也。先生如以庄之言果诅也,果骂也,跪之阶下而责数之,罚饮墨汁一斗,亦唯命。如以为似诅而实祝,似骂而实颂也,进之堂前,赐之卮酒,亦唯命。以先生拒人之为寿文也,故虽以文为献,而不用寻常寿序之辞云。

寅恪案:河东君于牧斋生日,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为寿,盖寓红豆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河东君之聪明能得牧斋之欢心,于此可见一端矣。又陈琰《艺苑丛话》九“钱牧斋字受之”条云:

柳于后园划地成寿字形,以菜子播其间,旁栽以麦。暮春时候,钱登楼一望,为之狂喜,几坠而颠。

此虽是暮春时事,与牧斋生日无关。但河东君之巧思以求悦于牧斋,亦一旁证也。遂并附记于此。兹更择录后来诸家关于芙蓉庄即红豆庄之诗文三则于下,借见河东君以红豆为牧斋寿一举及牧斋红豆诗之流播久远,殊非偶然也。

《柳南随笔》五“芙蓉庄”条云:

芙蓉庄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县治三十里,顾氏别业也。某尚书为宪副台卿公外孙,故其地后归尚书。庄有红豆树,又名红豆庄。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辛丑,是花盛开,邑中名士咸赋诗纪事。至康熙癸酉再花,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已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讫无定向,闻之土人,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唐诗红豆生南国。又云红豆啄余鹦鹉粒。未知即此种否,俟再考之。

顾备九镇《虞东文录》八《芙蓉庄红豆树歌》云:

田园就芜三径荒,秋风破我芙蓉庄。庄中红豆久枯绝,村人犹记花时节。花时至今七十年,我生已晚空流传。一宵纤芽发故处,孙枝勃窣两三树。此树移来自海南,曲江(自注:“族祖讳耿光。”)手植世泽覃。钱家尚书我自出,庾信曾居宋玉宅。红豆花开及寿时,尚书夸诞赋新诗。我尝读诗感胸臆,鸠占中间仅一息。今得神明复旧观,古根不蚀精神完。(下略。)

孙子潇原湘《天真阁集》一九《芙蓉庄看红豆花诗序》云:

吾乡芙蓉庄红豆树,自顺治辛丑花开后,至今百六十又四年矣。乾隆时树已枯,乡人将伐为薪,发根而蛇见,遂不敢伐。阅数年复荣,今又幢幢如盖矣。今年忽发花满树,玉蕊檀心,中挺一茎,独如丹砂,茎之本转绿,即豆荚也。辛烈类丁香,清露晨流,香彻数里,见日则合矣。王生巨川邀余往观,为乞一枝而归。叶亦可把玩,玲珑不齐。王生言,至秋冬时,丹黄如枫也。道光四年五月记。

复次,红豆虽生南国,其开花之距离与气候有关。寅恪昔年教学桂林良丰广西大学,宿舍适在红豆树下。其开花之距离为七年,而所结之实,较第一章所言摘诸常熟红豆庄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钱氏故园中之红豆犹存旧箧,虽不足为植物分类学之标本,亦可视为文学上之珍品也。

寅恪论述牧斋八十生日事既竟,请附论牧斋晚年卧病时一段饶有兴趣之记载于下。

恬裕斋瞿氏藏牧斋楷书苏眉山书《金刚经跋》横幅墨迹,其文后半节云:

病榻婆娑, 经禅退,杜门谢客已久。奈文魔诗债不肯舍我,友生故旧四方请告者绎络何!今且休矣,执笔如握石,看书如障绡,穷年老朽,如幻泡然,未知能圆满此愿否?后人克继我志者,悉为潢池完好,以此跋为左券云。

海印弟子八十一翁蒙叟钱谦益拜书

又后《跋》云:

老眼模糊不耐看, 经尽日坐蒲团。东君已漏春消息,犹觉摊书十指寒。

立春日早诵《金刚经》一卷,适河东君以枣汤饷余,坐谈镇日。检赵文敏金汁书蝇头小楷《楞严经》示余。余两眼如蒙雾,一字见不,(寅恪案:“见不”当作“不见”。)腕中如有鬼,字多舛谬,诧筋力之衰也。口占一绝,并志跋后。甲辰立春日蒙叟题。

寅恪案:依郑氏《近世中西日历表》,康熙三年甲辰立春为正月初八日。若有差误,亦不超过两三日。考牧斋卒于甲辰五月廿四日,其作此绝句时已距死期不远。河东君本居白茆港之红豆庄,正月初八日其在常熟城内钱氏旧宅者,或因与牧斋共度除夕,或由牧斋病势已剧留住侍疾,不再返白茆港,皆未能确定。但据此两《跋》及诗句,可以推知牧斋垂死时犹困于“文魔诗债”有如是者,殊为可叹。又观其与河东君情感笃挚,至死不变,恐牧斋逝世后,若无遵王等之压迫,河东君亦有身殉之可能也。

关于钱柳之死及钱氏家难本末,本章首已详引顾苓《河东君传》,今不重录。《虞阳说苑甲编》有《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所载韩世琦、安世鼎等(韩氏见乾隆修《江南通志》一〇五《职官志》“江苏巡抚”栏。安氏见同书一〇六《职官志》“苏松常兵备道”栏)当时公文颇备,不能尽录,但择其最有关者,稍加解释。兹除《河东君遗嘱》并其女及婿之《两揭》外,略附述当日为河东君伸冤诸人之文字,亦足见公道正义之所在也。至同时人及后来吟咏钱柳之诗殊多,以其无甚关涉,除黄梨洲、龚芝麓等数首外,其余概从省略。

黄太冲《思旧录》“钱谦益”条云:

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寅恪案:牧斋子孙爱,字孺贻。梨洲混为“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

《柳南续笔》三“卖文”条略云:

东涧先生晚年贫甚,专以卖文为活。甲辰夏卧病,自知不起,而丧葬事未有所出,颇以为身后虑。适鹾使顾某求文三篇,润笔千金。先生喜甚,急倩予外曾祖陈公金如代为之,然文成而先生不善也。会余姚黄太冲来访,先生即以三文属之。越数日而先生逝矣。(寅恪案:《牧斋尺牍中》载《与陈金如札十九通》。其中颇多托代撰文之辞。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一《陈灿传》附式传云:“陈式,字金如。副贡生。行己谨敕,文笔温丽”等语,皆可供参证。)

《江左三大家诗钞》三卷末载卢 《跋》云:

吴江顾君茂伦赵君山子有《三大家诗钞》之辑。刻既成,乃以弁言来命。忆 于虞山,相遇最晚。壬寅岁以驻节海虞,始得近趋函丈。初见欢若生平,勤勤慰勉。不二年,且奄逝矣。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是不可谓不知己也。康熙七年岁次戊申春季楚蕲受业卢 顿首撰。

民国修《湖北通志》一五二《卢 传》略云:

,字元度,一字澹岩。蕲州人。顺治乙丑进士。屡迁苏松参议,长芦盐运使。尝修《蕲州志》,钱谦益甚称之。著有《四照堂文集》三十五卷,《乐府》二卷。

《牧斋尺牍》一《致卢澹岩四通》,其一略云:

老公祖以迁固雄文,发轫蕲志。谨承台命,聊援秃管,以弁简端。承分清俸,本不敢承。久病缠绵,资生参术,借手嘉惠,以偿药券。

其二略云:

顷蒙翰教,谨于尊府君志中,添入合葬一段,以文体冗长,但撮略序次,不能如梅村志文之详赡也。腆贶郑重,不敢重违台意,敢再拜登受。(寅恪案:《有学集补·卢府君家传》及《卢氏二烈妇传》并《牧斋外集》八《四照堂文集序》等,皆牧斋为卢氏一门所作之文也。)

其三云:

昨者推士民之意,勒碑颂德。恨拙笔无文,不足以发扬万一,殊自愧也。(寅恪案:颂德碑乃歌功颂德之文。牧斋作此碑文必有润笔。此润笔之资,虽非澹岩直接付出,但必乡人受卢氏之指示而为者,其数目当亦不少。然则此亦澹严间接之厚贶也。)

其四云:

重荷翰贶,礼当叩谢。辱委《蕲志序》,须数日内力疾载笔。(寅恪案:据其内容,此札应列第一通之前。)

寅恪案:牧斋卖文为活之事,前已于第五章黄毓祺案节论及之。今观梨洲、东溆、澹岩关于牧斋垂死时之记载,益可知其家无余资,贫病交迫之实况矣。至若牧斋《致卢澹岩札》,尤足见其晚年之穷困,非卖文不能维持生计及支付医药之费。总之,此虽为牧斋家庭经济问题,但亦河东君致死主因,故不惮烦琐为之饶舌也。

《柳夫人遗嘱》云:

汝父死后,先是某某并无起头,竟来面前大骂。某某还道我有银,差遵王来逼迫。遵王、某某,皆是汝父极亲切之人,竟是如此诈我。钱天章犯罪,是我劝汝父一力救出,今反先串张国贤,骗去官银官契,献与某某。当时原云诸事消释,谁知又逼汝兄之田,献与某某。赖我银子,反开虚账来逼我命,无一人念及汝父者。家人尽皆捉去,汝年纪幼小,不知吾之苦处。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逼得汝与官人进退无门,可痛可恨也。我想汝兄妹二人,必然性命不保。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垂绝书示小姐。

威逼姓名,未敢原稿直书,姑阙之。

《孝女揭》云:

揭为婪赃杀命,奇陷屠门,势抗县宪,威胁大吏。母泣冤沉,女号公磔事。窃父母与舅姑一也。不能为孝妇者,窃愿为孝女。生事与死事一也。不得报恩于生前者,窃愿报仇于死后。如今日活杀吾母柳氏一案,操戈而杀母者,兽族谦光与兽侄孙曾也。主谋而令其杀者谁,呼其名,无不疾首痛心。称其爵,无不胆战股栗。叙其恶,无不发竖眦裂。在今血控,不敢显触其凶锋。嗣后登闻,誓必直陈其恶款。止就二兽之罪案,涕泣而历陈之。我母柳氏,系本朝秘书院学士我父牧斋公之侧室,本朝唐令兄孺贻之庶母也。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母命不辰,止有一女。我父不忍嫁氏,因赘翰林院赵月潭公之第三子为婿。依依膝下者,四历寒暑。每以不得侍奉舅姑为疚。不料父年八十有三,染病益笃。氏助兄嫂日侍汤药,身不克代,乃于五月二十有四日,一旦考终。呜呼痛哉!方思与兄共守苫块,以尽半子之谊,以终哀戚之期,而后托吾母于嫡兄,从吾夫以归养。岂期族难陡作,贵贱交炽。昔之受厚恩于吾父者,今日忽挺戈而入室。昔之求拯救于吾父者,今日忽背噬而甘心。昔之呼高上于堂下,执弟子于门墙者,今日忽揭竿树帜,耽耽而逐逐,如钱谦光、钱曾,其手倡斩丧者也。谦光系行劣徒夫,不齿姻族,曾则为销奏之黜衿也。(寅恪案:奏销事可参孟心史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上)奏销案》一文。)于分为曾侄孙,于谊为受业门人。其饮斯食斯,举书学字,得以名列胶庠,家称封殖者,伊谁之力,而一旦背义灭伦至此。噫!异矣!其挟命而酷炙,则曰某。其狐假而虎逼,则曰某。其附会而婪烹,则曰某。始焉逼我杯皿,以九爵进未已也。少焉扦钉膏腴六百亩矣。少焉俘获僮仆十数辈矣。痛毁之余,不敢爰及干戈,而恶等反视为弱肉,益肆鸱张。复于六月二十八日,大声疾呼曰:“我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毋短亳厘,毋迟瞬息,毋代资饰。”忽而登幕,忽而入室,忽而渐卧,直逼吾母无地自容,登楼吮血,嘱咐煌煌。嗟乎!以吾父归田之后,卖文为活,茕茕女子,蓄积几何,而有此现帑三千,以供狼兽之婪逼哉?族枭权仆密布环纠,擦拳磨掌,秽身肆詈。斯时吾母即不死,不可得也。即不速死,亦不可得也。因遂披麻就缢,解绖投缳。威逼之声未绝于阃外,而呼吸之气已绝于闺中。呜呼痛哉!比之斧锧为尤甚,较之鼎镬为尤惨者也。五内崩裂,痛声彻外,恶始抱头窜鼠,弃帽微行,追之不及,奔告捕衙门验缢解经,随告本县验伤暂殓。复控粮道,仰系审解。兄随刊布血情,近陈都邑,远达京师。巨恶情虚虑播,哀浼戚绅,吐赃服罪,尽收梓刻。至今揭板原赃,现贮居间,岂其阳为求息,阴肆把持?赫赫当权,谁能抗令?虽有执法之神明,莫制负隅之魑魅。仅将兽光薄杖,兽曾薄拟。嗟乎!以立逼立毙之人命,与六百两六百亩之真赃,而止以薄惩定案,岂所以上报王章,下慰冤魂哉?兄因一控盐宪,再控抚宪,俱批苏常道亲审招牌。恶复夤谍贿县,任意抗违。贿差杨安,不解不审。视宪词为儿戏,贱母命为草菅,棺骸惨暴,案狱浮沉,五罪五刑,有此不论不议之律乎?恶虑命确赃真,到底难逃重辟,乃遂幻造流言,凿空飞驾,始焉杀吾母一人之命也,今且杀吾父兄阖门之命及其子孙也。狼谋叵测,一至是哉!在兄孺贻赋性柔孱,或迫于权重。在夫赵管,弱龄缌婿,或阻于严亲。而氏也仰事惟母,母也俯育惟氏,母既不惜一死以报父,氏亦何惜一死以报母。从此身命俱损,舅姑莫养,行即触阶哭宪,旋复击鼓叩阍,誓不与杀母之贼共戴一天。嗟乎!帷车袖剑,有白日报父之赵娥,抉目掩皮,有道旁殉弟之聂姊。事状罄竹难书,止就六月廿六日至廿八日。谓区区女子遂无尺寸之刃哉?敢揭之以告通国,伏乞当道满汉大人,各郡缙绅先生鼎持公道,斧磔元凶,慰死救生,合门幸甚!康熙三年七月嫡女钱氏谨揭。

公婿赵管《揭》云:

谨陈逼死实迹事,痛岳父于五月二十四日去世,蓦遭凶恶钱曾、钱谦光等构衅谋害,恣意择之,逼写田房,扼阱僮仆,凌虐岳母绝命时,三日夜内事言之。岳母柳氏有籴米纳官银两,向贮仓厅张国贤收管。钱曾、钱谦光探知,廿六日擒国贤妻并男张义至半野堂,官刑私拷,招称仓厅上有白银六百两。钱曾即遣家人陆奎先索去银杯九只,此廿六日午后也。黄昏后,复令陆奎押张义到仓厅取前银。义将蒲包裹木匣,付陆奎手持去。曾又突至孝幕中,岳母以曾为受恩岳父之人,伏地哀泣。曾犹谈笑自若。其时恐吓之语,不可尽述。廿七日曾遣奎来传言。其话比前尤甚。是日,逼去家财及叶茂、陈茂、周和。僮仆辈尽皆股栗散去。黄昏时,曾复唤徐瑞来传述云:“要我主持,须先将香炉古玩价高者送我。”廿八日,谦光先来向管云:“汝与岳母说云,速速料理贵人,否则祸即到矣。”言毕竟出。顷之曾来,直入孝幕,坐灵床前,大呼曰:“止隔明日一日矣。”各贵诸奴俱已齐集,即来吵闹,不得开丧。复至书房内,大张声势。管惧其威焰,不敢置可否。坐逼良久,曾方出门,而谦光又踵至矣。云:“汝家事大坏,遵王现在坊桥上,须请遵王来,方可商量。”适曾亦令奎来。谦光随令请至。二人一唱一和,皆云:“我奉族贵令,必要银三千两,如少一厘,不下事。”命管传言。岳母惊骇不能答。二人复传内王进福妻出去,所言皆人所不能出之口者。复命一催促几次。许之田房。谦光云:“芙蓉庄已差十六人发四舟去搬矣。谁要汝田?”管复力恳一时无措。二人云:“三千两原有几分分的,断少不得。”随分付要吃荤点心。吃过,复唤王进福妻传话,大声叱咤:“今日必等回报,然后去得。”岳母云:“稍静片刻,容我开账。”携笔纸登楼。二人在外大叱管云:“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门。还不速速催促。”被逼不过,只得入户,见楼紧闭,踢开时,岳母已缢死矣。管急趋出,二人弃帽逃窜。赶至坊桥,二人拼命逃奔,躲匿族贵家中,不能追获。此实情实事也。乘丧威逼,固非一人,投缳之时,惟此二贼。悉载岳母遗嘱中。另录刊布。先此略述一二,以俟伸雪云。

寅恪案:《河东君遗嘱》前已节引,以其与赵管夫妇两《揭》,同为钱氏家难主要文件,故全录三文,并略加以论述。遗嘱中所谓“某某”,即钱朝鼎。由遗嘱后其女所附“威逼姓名,未敢原稿直书,姑阙之”及其揭中所云:“主谋而令其杀者谁?呼其名,无不疾首痛心。称其爵,无不胆战股栗。叙其恶,无不发竖眦裂。在今血控,不敢显触其凶锋。嗣后登闻,誓必直陈其恶款”等语,可知此人当日在常熟之势力为何如矣。

原任苏州府常熟县知县瞿四达《揭》略云:

揭为贪绅屠族逼命,义切同仇,冒死直陈事。今夏五〔牧翁钱〕夫子亡后匝月,遽有逼死柳夫人之变。及问致死者谁?则贪恶俗绅钱朝鼎也。请陈其实。朝鼎为浙臬司,婪张安茂厚赂,内有银杯两只,工镌细文“茂”字于杯脚。天败落四达之手。先年具揭首告,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此大证佐也。为科臣柯讳耸张讳惟赤交章通劾,故虽窜升副宪,并未到任,旋奉严旨。何尝一日真都宪哉?今犹朱标都察院封条告示,封芙蓉庄房屋。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一。朝鼎居官狼籍,如湖州司李龚廷历情极刎颈,若浼钱夫人舍身挽救,得豁重罪,乃反诬以受赂。当夫子疾笃卧床,即遣狼仆虎坐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愤气绝。随逼柳婿赵生员含泪立虚契,夺田四百亩。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二。夫子生前分授柳家人张国贤,以知数久,家颇温。夫子亡未及二七,朝鼎遽拿国贤于灵柩前,杖八十,夹两棍,逼献银四百六十两,米二百石。柳母子痛哭求情,面加斥辱,秽媟不堪。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三。凡此三案,法应按律治罪,追赃充饷,朝鼎其何辞?乃仅治虎翼之罪,卸祸钱谦光、钱曾二人,欲草草了此大狱。夫谦光等行同狗彘,死有余辜。虽肆诸市朝,岂足令堂堂宫保烈烈幽魂,瞑目地下哉?

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二六《耆旧门·钱朝鼎传》略云:

钱朝鼎,字禹九,号黍谷。顺治丁亥进士。授刑部主事,历员外郎中,升广东提学道。端士习,正文风,为天下学政最。转浙江按察使,誓于神曰,归橐名一钱,立殛死。超擢副都御史,忌者托词稽留钦案,露章参之。丁内艰,服阕,补鸿胪卿,迁大理少卿。

寅恪案:瞿四达此揭所言钱朝鼎豪霸恶迹,即就以解任已久之封条封闭芙蓉庄一事,可为明证。至牧斋之殒命,亦因朝鼎遣仆登堂,朝暮逼索所致。然则朝鼎不但逼死河东君,亦逼死牧斋矣。朝鼎在乡何以有如此权势,恐与四达《揭》中所云:“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等语有关。“腹亲”二字,疑为“福晋”之别译。即满文“王妃”之义。以当日情事言之,汉人必不能与满洲亲王发生关系。疑四达所指之王,乃尚可喜。据道光修《广东通志》四三《职官表》三四载:

钱朝鼎,顺治十年任广东提学道。

张纯熙,顺治十三年任广东提学道。

《清史列传》七八《尚可喜传》略云:

尚可喜,辽东人。崇祯初,可喜为广鹿岛副将。据广鹿,遣部校卢可用、金玉奎赴我朝纳款,时天聪七年十二月也。崇德元年封智顺王。七年,锦州下,赐所俘及降户。可喜奏请以部众归隶汉军。于是隶镶蓝旗。八年,随郑亲王济尔哈郎征明。顺治元年四月,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山海关,击败流贼李自成。六年五月,改封平南王,赐金册金印。统将士征广东。携家驻守。十三年,赐敕记功,岁增藩俸千两。是时粤地皆隶版图。〔康熙〕四年谕曰,近闻广东人民为王属下兵丁扰害,失其生理。此皆将领不体王意,或倚为王亲戚,以小民易欺,唯图利己,恣行不法之故。自今务严加约束,以副委任。

可知朝鼎任广东提学道之时,在可喜“统将士征广东,携家驻守”之期间。岂朝鼎为平南王之亲戚,故习于“唯图利己,恣行不法”耶?俟考。

《虞阳说苑乙编·后虞书》云:

瞿知县四达比较钱粮,即过销单,必加夹打,云以惩后。

又云:

瞿知县杀诸生冯舒于狱。邑中各项钱粮,惟舒独知其弊。诸生黄启耀等,合词上瞿贪状。瞿以贿饰。疑词出舒手。故杀之。

今若揆以《常昭合志稿》所载朝鼎事迹,则为能“端士习,正文风”、“归橐不名一钱”及“执法持正”之人。而《后虞书》则谓瞿四达乃一贪酷之县官。由是观之,明清间之史料,是非恩怨难于判定,此又一例也。

《家难事实》附各台《谳词》“督粮道卢,为伐丧杀命等事批”云:

钱谦光以宦门宗裔,甘作无良,乘丧挟威,逼柳氏投缳,命尽顷刻,诚变出意外也。尤可怪者,钱曾素以文受知太史,宜有知己之感,奈何亦为谦光附和耶?审讯犹哓哓申辨,如诈赃一百廿两,银杯九只。据张国贤供称,陆奎经收分受,则光等之婪赃杀命,律有明条,该县徇情玩纵,大乖谳法。但人命重情,必经地方官审究真确,方可转报。仰常熟县再将有名人犯各证严加讯究,并分赃确数,致死根由,依律定拟入招解道,以凭转解抚院正法,移明学道革黜。事关重案,该县务须大破情面,赃罪合律,毋得徇纵,复烦驳结,速速缴。康熙三年又六月十九日。

寅恪案:《有学集补·卢府君家传》云:

康熙元年〕壬寅奉命督粮苏松,建节海虞。

可知“督粮道卢”,即上引《江左三大家诗钞跋》之作者卢 ,亦即上引《孝女揭》中“复控粮道,仰系审解”之“粮道”。澹岩《跋》云:“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可知牧斋早已预料其身死之后,必有家难。(此点可参上引瞿四达《揭》文“当夫子疾笃卧床,〔朝鼎〕即遣狼仆虎坐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愤气绝”等语及寅恪所论。)故以后事托卢氏。今观澹岩批语,左袒河东君,而痛责钱谦光、钱曾等,可谓不负其师之托,而《河东君遗嘱》(详见上引)云:

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

据此,澹岩乃河东君垂绝时,心中所认为牧斋相知之一无疑。斯又可证澹岩《跋》中“不可谓不知己”之语诚非虚构矣。又各台《谳词》“盐院顾,为乘丧抄逼,活杀惨命事批”云:

钱宦弃世,曾几何日,而族人遽相逼迫,致其庶室投缳殒躯,风俗乖张,莫此为甚,仰苏松道严究解报。

寅恪案:此“盐院顾”,当即上引梨洲《思旧录》中之“顾盐台”及《柳南续笔》之中“鹾使顾某”,亦即求牧斋作三篇文之人。此人既欲借牧斋之文以自重,其批语亦左袒河东君,殊不足异。但其人与牧斋似无深交,非如澹岩受业于牧斋者之比。故其批词亦不及澹岩之严厉也。

复次,观上引钱氏家难三文,当日河东君被迫死之情状,已甚了然。唯其所谓“三千金”或“银三千两”者,与《虞阳说苑甲编》冯默庵舒撰《虞山妖乱志》中所言钱曾父裔肃有关。默庵之文(可参同编据梧子撰《笔梦》末两段所载及《河东君殉家难事实》顾苓归庄《致钱遵王》两札)略云:

钱裔肃者,故侍御岱孙,宪副时俊子也。岱罢官归,家富于财,声伎冠一邑。裔肃亦中顺天乙卯举人。诸孙中肃资独饶。有女伎连璧者,故幸于侍御,生一女矣,而被出。肃悦之,召归,藏玉芝堂中三年,而家人不得知,与生一子,名祖彭,为县庠生,其事始彰。万历丁巳,侍御举乡饮,将登宾筵,一邑哗然。监生顾大韶出檄文讨其居乡不法事,怨家有欲乘此甘心者,〔钱〕尚书〔谦益〕素不乐侍御,口语亦藉藉。钱〔裔肃〕乃大惧,遽出连璧。已而侍御死,宪副亦殁。诸兄弟皆惎裔肃,有为飞书告邑令杨鼎熙,言连璧事者,杨以谂尚书。尚书答曰,此帷箔中事,疑信相参。书似出匿名,盍姑藏弆之,当亦盛德事耶?有钱斗者,尚书族子也。素倾险好利。裔肃以尚书相昵,故亦亲之。遂交构其间,须三千金赇尚书。裔肃诺。斗又邀其家人赍银至家。斗居城北,其邻有徐锡策者,称好事。诇得裔肃 赇事,遂讼言告人。银未入尚书家,而迹已昭著不可掩。裔肃族人时杰者,又白之于巡按御史。尚书亦唯唯,无所可否。于是其事鼎沸。时杰得贿,几与尚书等。裔肃始以其事委尚书,出重贿,要万全。已而尚书不甚为力,故怨之。裔肃诸弟又日以宪副故妓人纳之尚书,裔肃不得已亦献焉。凡什器之贵重者,钱斗辈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是时抚吴为张公国维。尚书辛丑所取士也。以故府县风靡,无不严重尚书者。裔肃所费既不资,当事者姑以他事褫革,而置奸祖妾不问。邑人自此仄目尚书矣。

然则《河东君遗嘱》所谓“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孝女揭》所谓“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及赵管《揭》所谓“必要银三千两,如少一厘,不下事”等语中之“三千金”,疑即此文裔肃赇尚书之“三千金”。而遵王向微仲索取之“香炉古玩价高者”,恐即指钱斗向钱裔肃“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之贵重什器也。如此解释,是否合理,仍俟更考。

又《虞阳说苑甲编·过墟志感》一书,虽为伪讬,但其中用语,可与《孝女揭》相参校者,如称钱曾为“兽曾”之类是也。至刘寡妇以其家资全付与其婿钱生者,殆常熟风俗,妇人苟无亲生之子,例以家资付其女及婿。此所以钱朝鼎、钱曾等由是怀疑河东君以牧斋资财,尽付赵管夫妇,因而逼索特甚,致使“进退无门”,且叱管云,“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门”。故《过墟志感》虽为伪托之书,于当时常熟风俗,仍有参考价值也。

复次,遵王与牧斋之关系,除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二及同治修《苏州府志》一〇〇本传外,章式之钰《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证》补辑类记所载《钱曾传》,颇为详尽,兹不备引,读者可自取参阅。唯忆昔年寅恪旅居北京,与王观堂国维先生同游厂甸,见书摊上列有章氏此书。先生持之笑谓寅恪曰:“这位先生(指章式之)是用功的,但此书可以不做。”时市人扰攘,未及详询,究不知观堂先生之意何在?特附记于此,以资谈助。

又《家难事实》载严武伯熊《负心杀命钱曾公案》文云:

窃闻恩莫深于知己,而钱财为下。罪莫大于负心,而杀命尤惨。牧斋钱公主海内诗文之柄五十余年,同里后学砚席侍侧者,熊与钱曾均受教益。今公甫逝,骨肉未寒,反颜肆噬,逼打家人徐瑞写身炙诈银三十六两。今月廿八日复诬传族势赫奕,同钱天章虎临丧次,立逼柳夫人惨缢。亘古异变,宇宙奇闻。熊追感师恩,鸣鼓讨贼。先此布告,行即上控下诉,少效豫让吞炭之意。

王渔洋《感旧集》一二“严熊”条,卢见曾《补传》云:

熊字武伯,江南常熟人。有《雪鸿集》。

《小传(下)》附宋琬《安雅堂集·武伯诗序》(可参陈寿祺《郎潜纪闻》八“虞山钱宗伯下世”条)云:

钱牧斋先生常顾余于湖上,语及当代人物。先生曰:“吾虞有严生武伯者,纵横跌荡,其才未易当也。”后与武伯定交吴门,先生已撤琴瑟再闰矣。武伯身长八尺,眉宇轩轩,骤见之,或以为燕赵间侠客壮士也。酒酣以往,为言先生下世后,其族人某,妄意室中之藏,纠合无赖,嚣于先生爱妾之室,所谓河东君者,诟厉万端,迫令自杀。武伯不胜其愤,鸣鼓草檄,以声其罪。其人大惭,无所容。聆其言,坐客无不发上指者。呜呼!何其壮哉!又一日饮酒,漏三鼓,武伯出先生文一篇示余,相与辨论,往复不中意,武伯须髯尽张如猬毛,欲掷铁灯檠于地者再,厥明酒醒,相视而笑曰:“夜来真大醉也。”虽狂者之态固然乎?而其护师门如干城,不以生死易心,良足多也。

龚鼎孳《定山堂集》四二康熙丙午迄庚戌《存笥稿·严武伯千里命驾,且为虞山先生义愤,有古人之风,于其归,占此送之(七绝)五首》云:

清秋纨扇障西风,红豆新词映烛红。扣策羊昙何限泪,一时沾洒月明中。

死生胶漆义谁陈,挂剑风期白首新。却笑关弓巢卵事,当时原有受恩人。

河东才调擅风流,赌茗拈花是唱酬。一著到头全不错,瓣香齐拜绛云楼。

高平门第冠乌衣,珠玉争看彩笔飞。曾读隐侯雌霓赋,至今三叹赏音稀。

君家严父似严光,一卧溪山岁月长。头白故交零落尽,几时重拜德公床。

寅恪案:牧斋与严氏一家四代均有交谊,前已言及。晚岁与武伯尤为笃挚。观上列材料并《有学集》三七《严宜人文氏哀辞并序》(此序前已引),同书四八《题严武伯诗卷》及《再与严子论诗语》等篇,可知武伯之“为虞山先生义愤”,固非偶然。但武伯之“纵横跌荡”“眉宇轩轩,如燕赵间侠客壮士”自是别具风格之人。故其与钱曾辈受恩于牧斋者同,而所以报之者迥异也。

《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中尚有严熊《致钱求赤书》一通云:

往年牧翁身后,家难丛集,破巢毁卵,伤心惨目,孺贻世翁长厚素著,饮恨未申,至不能安居,薄游燕邸。弟客春在北,每见名贤硕彦,罔不怜念之者。岂归未逾月,仁兄首发大难,出揭噬脐,必欲斩绝牧斋先生之后,意何为耶?况仁兄此揭不过为索逋而起,手书历历,要挟在前,难免通国耳目。呜呼!索逋如此,万一事更有大于索逋者,仁兄又将何以处之乎?

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二六《钱裔僖传》附族人上安传略云:

族人上安,原名孙爱,字孺贻。顺时曾孙。性孤介。顺治丙戌举于乡。父殁,蒙家难,必伸其意而后已。谒选除永城令。始至,人以为贵公子,不谙吏事。升大理评事,遂归,闭户不见一人,即子孙罕见之。

同书三二《钱孙保传》云:

钱孙保,字求赤。谦贞子,赵士春婿也。

《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乙)龚鼎孳传》略云:

康熙元年谕部以侍郎补用。明年起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年迁刑部尚书。五年转兵部。八年转礼部。十二年八月以疾致仕,九月卒。

据上列之材料,可知严武伯至北京,乃在康熙五年丙午后,龚氏任职京师之际。而此时牧斋之从侄孙保,曾再发起向孙爱索逋之事。牧斋身后,其家况之悲惨如此,可哀也已!又曹秋岳溶《静惕堂集》四四《严武伯钱遵王至二首》,其二云:

浮云劫火动相妨,红豆当年倚恨长。容我一瓻鸳水北,往来吹送白苹香。

岂由于秋岳之调解,后来武伯、遵王复言归于好耶?俟考。据康熙四年正月廿七日总督郎宪牌及同年同月廿九日理刑审语,(俱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知此案悬搁“五月有余”及郎廷佐追问,始草草了事,而所加罪者,惟陆奎、杨安等不足道之人及细微之款项,而钱曾等取去之六百金及勒索三千金,逼死河东君一事,则含糊不究。可知其中必有禹九之权势及遵王之“钱神又能使鬼通天”,(见《家难事实》归庄《致钱遵王书》,并可参同书李习之洊《致钱黍谷大宪咸亭御史书》及《贻钱御史第二书》,黍谷即朝鼎,事迹见上引《常昭合志稿》二六,咸亭即延宅,事迹见同书同卷。)故可以不了了之也。当日清廷地方汉奸豪霸之欺凌平民,即此一端,可想见矣。

复次,河东君缢死之所,实在荣木楼,即旧日黄陶庵授读孙爱之处(可参陆翼王辑《黄陶庵先生集》一六《和陶诗·和饮酒二十首序》所云“辛巳杪冬客海虞荣木楼”,及陈树德辑《黄陶庵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所云“先生三十七岁,馆虞山”等语)。徐芳《柳夫人小传》等所谓“自取缕帛结项,死尚书侧”,则齐东野人之语,不可信也。至若俞蛟《梦厂杂著》《齐东妄言》九《柳如是传》等所言昭文县署之事,其为妄谬,则更不足道矣。

《归庄集》八《祭钱牧斋先生文》云:

先生通籍五十余年,而立朝无几时,信蛾眉之见嫉,亦时会之不逢。抱济世之略,而纤毫不得展,怀无涯之志,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其性迂才拙,心壮头童。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宴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时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髼松。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赍志以终。人谁不死,先生既享耄耋矣。呜呼!我独悲其遇之穷。先生素不喜道学,故居家多恣意,不满于舆论,而尤取怨于同宗。小子之初拜夫灵筵也,颇闻将废匍匐之谊,而有意于兴戎。哀孝子之在疚,方丧事之纵纵。虽报施之常,人情所同。顾大不伐丧,春秋之义。虐茕独者,箕子所侗!闻其人固高明之士,必能怵于名义,而涣然冰释,逝者亦可自慰于幽宫。虞山崔崔,尚湖沨沨。去先生之恒干,飙举于云中。哀文章之沦丧,熟能继其高踪?悲小子之失师,将遂底于惽懵。自先生之遘疾,冬春再挂夫孤篷。入夏而苦贱患,就医于练水之东。尝驰问疾之使,报以吉而无凶。方和高咏以自慰(可参《有学集》一二《东涧诗集(上)赠归玄恭八十二韵戏效玄恭体》及同书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序》),岂谓遂符两楹之梦,忽崩千丈之松。呜呼!手足不及启,含敛不及视,小子抱痛于无穷。跪陈词而荐酒,不知涕之何从。尚飨!

《南雷诗历》二《八哀诗》之五《钱宗伯牧斋》云: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自注:“问疾时事。宗伯临殁,以三文润笔抵丧葬之费,皆余代草。”)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自注:“皆身后事。”)平生知己谁人是,(自注:“应三四句。”)能不为公一泫然。(自注:“应五六句。”)

《定山堂诗集》一四康熙壬寅迄丙午《存笥稿·挽河东夫人五律二首》。其一云:

惊定重挥涕,兰萎恰此辰。甘为赍志事,应愧受恩人。石火他生劫,莲花悟后身。九原相见日,悲喜话綦巾。

其二云:

岂少完人传,如君论定稀。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绝脰心方见,齐牢宠不非。可怜共命鸟,犹逐绛云飞。

寅恪案:当时名流与牧斋素有交谊者,除黄、龚、归三人外,如吴梅村者,必有追挽钱柳之作,但今不见于吴氏集中。世传《梅村家藏稿》必非最初原稿,乃后来所删削者,由此亦可断言矣。

钱泳《履园丛话》二四“东涧老人墓”条云:

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乃不及柳夫人削发投缳,忠于受翁也。嘉庆二十年间,钱塘陈云伯〔文述〕为常熟令,访得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冢即在其西偏,竟无人为之表者。第闻受翁之后已绝,墓亦荒废。余为集刻苏文忠书曰“东涧老人墓”五字碣,立于墓前。观者莫不笑之。记查初白有诗云,“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见《敬业堂集》一六《拂水山庄三首》之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信哉!

翁同龢《瓶庐诗稿》八《东涧老人墓》云:

秋水堂安在,荒凉有墓田。孤坟我如是,(自注:“墓与河东君邻。”)独树古君迁。(自注:“柹一,尚是旧物。”)题碣谁摹宋,(自注:“碑字集坡书。”)居人尚姓钱。争来问遗事,欲说转凄然。

邓文如之诚君《骨董全编·骨董琐记》七“钱蒙叟墓”条云:

常熟宝岩西三里许,曰刘神滨。再西三里,曰虎滨。两滨适中曰界河沿,又曰花园滨,钱牧斋墓在焉。有碣题“东涧老人墓”五字,集东坡书,字径五六寸。嘉庆中族裔所立,本宗久绝矣。河东君墓即在左近。其拂水山庄,今为海藏寺。距剑门不远,有古柏一,银杏二,尚存。

寅恪案:此俱钱柳死后,有关考证之材料,故并录之。草此稿竟,合掌说偈曰: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暝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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