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雕刻时光

结语

结语

这本书写了很多年。因此,我觉得很有必要以我当下的立场作一番总结。

一方面,我知道,这本小书可能缺乏一气呵成的完整性……另一方面,我珍视这本书有如珍视一本日记,依次详述我入行至今遇到的所有问题。这些问题的见证人正是极富耐心的本书读者。

今天,在我看来,较之于谈论艺术或具体到电影艺术的使命,谈论生活本身更为主要。艺术家如果认识不到生活的意义,恐怕就难以用自己的艺术语言清晰地表达。因此,在这本书的最后,我决定按先后顺序,简要说明一下对那些我认为超越时间且涉及存在之意义的问题的看法。

只有在充分理解这些最普遍问题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对艺术家在当代世界所处的位置、心理状况以及艺术任务的性质作一评判。作为一名艺术家,更是作为一个人,为明确自己的任务,我必须正视当代文明的总体状况、每个人的责任及其对历史进程的参与。

我认为,我们的时代处于一个完整历史阶段的最后时期,这个历史阶段由“宗教大法官”、领袖和个别“杰出人物”主宰,他们秉持着自认为更“公正”与合理的思想改革社会。他们想方设法控制大众的意识,将各种新的意识形态和社会思想强加于人,打着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旗号鼓吹革新生活的组织形式。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警告过人们提防视他人幸福为己任的“宗教大法官”。我们已经成为以下事实的见证者:阶级或者某个群体利益的主张、对人类利益和“普世福祉”的诉求与注定疏离于社会的个人利益形成鲜明的矛盾,而前者获得了借“历史必然性”“客观”而“科学”的论证,开始从本体论层面上被误解。

从本质上讲,整个文明史、整个历史进程都有一个导向:为了拯救世界,为了改善世界人民的处境,思想家和政治家总是向人们提出他们设想的更为“可靠”和“切实”的道路。为投身到这一普遍的改革道路上来,每次都需要“少数人”放弃他们自己的思考方式,为别人提出的行动方案努力。在这种为“进步”而积极行动以拯救未来和人类的背景下,人忘记了自身的具体想法和需求,消融在共同的行动中,并对自己精神品格的价值感到困惑——这一进程催生了个人与社会间愈发无可救药的冲突。在关心全人类利益的同时,谁也不能如耶稣训导的那样去思忖个人利益。耶稣说,“爱邻舍如同爱自己”,也就是说,要这样爱自己:尊重自己内心那高于个人的神圣原则,这一原则不允许你追逐一己私利,而是召唤你为他人献身,不卖弄也不评判,而是爱他人。为此,必须真正感知到个人尊严,亦即认识到一个真理:成为尘世生活中心的我之“我”,在精神达到某种高度,努力实现道德完善首先是摒弃私欲的同时,有着客观的价值和意义。对自身的关注、为自身灵魂而战,要求人具备强大的决断力并付出艰巨的努力。从道德意义上看,堕落比提升哪怕些微的实用而自私的个人利益都轻松许多。要想获得真正的精神重生,巨大的内驱力不可或缺。而人很容易落入“人类灵魂捕者”的网,为了那似乎更普遍高尚的任务,放弃个人之路,却并没有领会他为之献身的到底是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人对自己没有任何要求,他自身脱离道德努力,转而寄希望于他人与社会。人们总建议他人容忍、牺牲自我,最终投身到社会建设中,自己却坚决置身事外,回避对世上所发生一切的责任。他们能巧立名目为自己的袖手旁观辩护,为自己不愿为更大众的使命放弃个人利益辩护——没有人下决心,也没有人愿意自省并承担起对生活、对灵魂的责任。以“我们”所有人,也就是全人类,将共同建立某种文明为借口,我们一味远离个人责任,默默地将世上所发生的一切的责任推卸给他人。基于这一根本,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越发无可救药,个人与社会的高墙随之矗立。

简要地说,我们生活在由我们“共同”而不是某个人努力建立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人都觊觎他人而不是自身来实现个人诉求。其后果是,人要么成为他人思想和野心的工具,要么自己当领袖,聚敛并利用他人的能量和努力,但不顾及个体的利益。个人责任问题似乎消失了,化身为某种扭曲的“社会”利益的牺牲品,人为其服务的同时,获得了无须承担任何责任的权利。

从我们委托某人代为决定我们个人问题的那一刻起,物质与精神进程间的鸿沟便加深了。我们受制于他人的思想,要么依照这一思想标准发展自我,要么一味无望地与之疏离。

多么不可思议而野蛮的局面!

我相信,只有实现物质与精神的平等,才能够根除个体与社会之间的这种矛盾。什么叫“为公共事业牺牲自己”?这难道不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戏剧性冲突吗?如果人被剥夺了深植于内心的对未来社会的责任感,感知并运用支配他人而非自己的权利,指挥他人的命运,强令他人接受其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那么,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分歧会变本加厉。

意志的自由是一个保障,让我们得以像评价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一样评价社会现象,得以在善恶之间自觉做出选择。如此,与自由问题并生的,还有良知的问题。如果说,社会意识产生的所有概念都是进化的产物,那么良知这一概念与历史进程毫不相干。良知的概念与良知的感觉内在而先验地为人所固有,动摇着自病态文明衍生的社会根基。良知威胁着这个社会的稳定,它的产生,常常与利润,甚至与物种的拯救背道而驰。从生物进化意义上讲,良知这一范畴本身毫无意义,但它的存在,伴随着人类作为物种的整个存在和发展阶段。

众所周知,人类社会在寻求物质财富与精神完善这两方面发展并不协调,导致我们似乎注定不能将物质所得造福于自身。我们建立了文明,可这种文明却威胁人类走向毁灭。

面对这样的全球性灾难,我认为关键就是提出个人责任的问题。个人准备做出道德牺牲,没有这种牺牲,任何有关道德本原的问题都是空论,将不复存在。

我所说的牺牲,应成为任何高尚的精神组织中每个人存在的有机而唯一的形式,而不应被当作强行施予的不幸或惩罚。我所说的牺牲,是自愿为他人服务的本性,是存在的唯一可能的形式,是人以爱的名义自然接受的。

而今天最为普遍的人际关系究竟意义何在?多半是拼命从别人那里攫取更多,获得更多,丝毫不愿触动自己的利益。然而我们存在的悖论在于,在贬低同类时,我们自我满足,却越发孤立。这是我们为罪孽付出的代价,因为我们拒绝心甘情愿选择并遵从真正英雄主义的发展道路,没有全心全意将其视为唯一可能的、正确的、真心而非被迫的道路。

相反,人若感觉自己的道路和选择是一种牺牲,便只是在不断强化自己与社会冲突的渊源,感受到社会是压迫自己的工具。

目前我们仍然会看到:精神日渐死亡,物质早已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体系,成为我们的生活基础、病灶和瘫痪的隐忧。大家都明白,物质上的进步并不会给人幸福,但我们像患了狂躁症似的飞速发展。何况如《潜行者》所讲述的,我们已经面临这样的情形:当下已经从本质上与未来相融合,也就是说,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必会遭受的灾难都在今日埋下了苗头,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无力阻挡。

这样一来,人的行为与其命运之间的纽带被破坏了。这一悲剧性的断裂决定了当代社会人自我感知的反复。在本质上,人的命运当然取决于他的行为,但由于他所受的教育让他错觉自己根本决定不了什么,而且以自身经验他压根没有能力影响未来,于是就慢慢抱定了一种错误而致命的认识,认为他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也就是说,在我们的世界,个人与社会间的种种联系均遭到了如此破坏,以至于目前看来唯一重要的就在于,找一个途径恢复人在自己命运中的角色。为此,人必须回头理解自己的灵魂,承受灵魂的苦痛,并尝试依良知行事。不得不承认,要是意识到一切都与你的想法相悖,良知便无法安生。以灵魂的折磨感知事物的状况,要求自己承担责任,并意识到自己的罪过,这时你就无法用“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而是他人不可测的意志”这一救命公式来为自己的安心和懒惰辩白。我深信,重建生活和谐的尝试在于修复个人责任问题。

马克思与恩格斯发现历史选择了一条最坏的发展道路。如果仅仅从存在的物质方面来看,这倒没错。他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时,历史已经挤出自身最后一滴唯心主义的成分,个人的精神价值在历史进程的背景中便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们断言有了这种状况,却没有分析原因。而原因是,人遗忘了自己在个人精神原则上所担负的责任。先是人将历史扭向了某种无灵魂的疏离体系,随后历史的机器需要人类生活得像螺旋桨那样以实现其运行。

正因如此,人首先被看作一种有社会益处的动物。唯一的问题是,什么是社会益处呢?如果固执于某种活动的社会益处,我们就会忘记个人的利益,那么我们就会确立导致人类悲剧命运的全部前提,就是在犯不可原谅的错误。

自由问题之后,是经验和教育问题。现代人类社会在为自由而战的过程中要求解放个人,也就是实现各行其是的可能性。但这是一种幻象,在这条道路上,人类迎来的只是一次次失望。人类内心的能量只有通过其本人的决定以及巨大的内驱力才能得以释放。对人的教育应被自我教育所取代,否则人就不懂得如何对待所获得的自由,如何避免对其进行纯消费性的庸俗阐释。

在这个意义上,西方经验提供了最丰富的参考材料。西方存在着毋庸置疑的民主自由,而同时,西方的自由公民显然遭受着可怕的精神危机。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尽管西方存在着个人自由,个人与社会间真切的冲突反而表现得尤其尖锐?我认为,西方经验证明,不能将自由视为理所当然,视为免费的河中之水,视为不需自己付出任何精神努力的东西。这样做,就意味着人无法享用这种自由带来的福祉以完善自己的生活。任何一种自由都不可能不作精神的努力就一劳永逸地安顿好人的生活。从外在表现上来看,人基本上是不自由的,因为他不是孤身一人,而内在的自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只是他意识到内在自由的社会价值,并有勇气和决心去实现这一自由。

事实上,自由人的自由不在利己的意义上是不可能的。个人自由不可能是公众努力的结果。我们的未来并不取决于任何人,而在于我们自己。只是我们习惯了一切都以他人的劳动与他人的受难去抵偿。我们不愿意去想那个简单的事实,即“万物是相互联系的”,偶然性并不存在,因为从耶稣蒙难日起,我们完完全全被赋予了自由意志和在善恶之间作选择的权利。

自由表现的可能性当然受他人意志的约束,但必须要指出的是,不自由始终是内心怯懦消极、优柔寡断的表达意愿的后果。

在俄罗斯,人们喜欢引用作家柯罗连科的一段话:“人似乎生来为了幸福,正如鸟生来为了飞翔。”这一论断与人类存在问题的本质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幸福这一概念本身对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满足吗?和谐吗?“停下来吧,瞬间,你是那么美好”吗?但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其志向不在实现某项具体的终极任务,而在永恒本身……甚至教堂也不能消弭人对绝对精神的渴求,唉,就像一种附属品、一种模具,就像组织现实生活的社会机制的戏仿品那样的存在。不论如何,今天的教堂暂时还没有能力以号召精神的觉醒来纠正这种失衡。

我认为,在这一既定情势下,艺术的功能在于表达人精神潜力的绝对自由的思想。我觉得,艺术一直是人对抗意欲吞噬其精神的物质的工具。在基督教近两千年的存在中,艺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围绕着宗教思想的发展,这并不是偶然的。艺术以其存在,维护着不和谐的人身上的和谐思想。

曾几何时,艺术表现理想,提供平衡道德和物质原则的范例,以自身的存在来证明这种平衡不是神话,不是意识形态,而是某种在我们的维度中存在的现实。艺术表达了人对和谐的需求,以及为获得物质和精神平衡而与自我抗争、与自己的人格抗争的意愿。

而如果不久以后,艺术开始表达对理想和对永恒的渴望,那么除非冒着摧毁艺术本身的风险,否则不可能让它为消费性的目标服务……理想表达的是日常现实中并不存在之物,却提醒着它存在于精神领域的必然。艺术作品表现的是未来应属于人类的理想,这种理想开始只属于一部分人,首先是那些允许日常思维与艺术中的理想相碰撞的天才。因此,艺术就其本性而言当然是贵族式的,以自身存在将不同层次的潜能区分开来,保证精神力量自下而上攀升,最终实现个人精神的完善。当然,我说的艺术的贵族性,并不是指社会阶级上的贵族,而是道德上的正当性和意义,及在这条道路上自我完善的意愿。在此意义上,所有的人都处于同样的地位,有同等的机会跻身贵族和精神精英之列,但问题的实质恰好在于,有意享用这一机会的人绝对不是多数。而艺术一而再再而三地倡议人在其所表达的理想的背景下评价自己和自己的存在。

再回到柯罗连科定义的人存在的意义——幸福的权利,我不禁想起了约伯,他在自己的书中干脆提出了相反意见:“原来人为劳碌而生,如同火花向上飞扬。”(《约伯记》5:7)即人存在的意义在于受苦,非此则不能“向上飞扬”。何谓受苦?苦难来自哪里?因为不能满足,因为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而受苦。比感到“幸福”重要得多的是,确信自己的灵魂在为真正神圣的自由而战,在善恶之间获得平衡,绝不容忍恶。

艺术肯定人能达到的美好品质:希望、信念、爱、美、祈祷……或者有所向往,有所期待……不会游泳的人被扔到水里后,他的身体而非他本人开始本能地活动——他试图自救。艺术也这样存在——如同被扔到水里的人体——艺术存在着,如人的本能在精神意义上不会沉沦。艺术家会表现出人类的精神本能。而作品则表现出人对永恒和崇高的追求,对至高无上的追求,甚至可以无视诗人本身的罪。

什么是艺术?它是善还是恶?来自上帝还是魔鬼?来自人的力量还是懦弱?或许,艺术中蕴含着社会和谐的形象?这就是它的功能所在吗?正如爱的表白。正如意识到自己对他人的依赖性。坦白。无意识的行为,却反映了生命的真正意义——爱与牺牲。

回顾过往时,我们为何会看到人类的道路上有历史的动荡、灾难和被摧毁的文明的遗迹?这些文明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它们没有了呼吸,没有了生的意志和道德的力量?难道你能相信,这一切仅仅是出于物质的匮乏?我觉得这一设想本身就是荒唐的,我深信,我们又一次站在了摧毁自己文明的边缘,因为我们毫不考虑历史进程的精神层面。我们不愿承认,人类遭受的很多不幸是缘于我们不容宽恕、无可救药地变得唯物质化了。也就是说,我们把自己想象成科学的拥护者,为了加强所谓的科学意图的可信性,将统一不可分的人类发展进程纵向劈开,亮出一个明显的推动力并将其视为万事万物的唯一根据,我们不但企图修正过去的错误,更想设计我们的未来!或许,这些意味着历史的忍耐及其对人作出正确选择的期望,以避免再度成为陷入绝境的祸首,历史应当从自己的卷帙中勾销一系列求新、求成功的尝试。在这方面,不得不同意那个广为人知的关于历史的观点,即人类并没有从历史中得到任何教训,也并没有理会历史的经验。一言以蔽之,任何一种文明的灭顶之灾都意味着这一文明是谬误的。一旦人被迫重新开始自己的道路,那就证明他以前走的并不是精神上完善的路。

在这个意义上,艺术是形象走到终点、走到结果的路。是绕过长久的,或许是无穷的历史道路,模拟掌握了绝对真理的形象(尽管只是在形象意义上)。

有时真想休息一下,让自己相信或将自己交予、送给某种比如说吠陀之类的概念。东方文化比西方文化更接近真理,但西方文明以物质化的生活追求吞噬了东方。

请比较一下东西方音乐。西方在叫喊:这是我!看看我吧!你们听听,我是多么痛苦,我是怎样在爱!我是多么不幸,我有多么幸福!我!我的!给我!为我!

东方却只字不提自己。整体融化于上帝中、自然中、时间中。在一切中找到自己!在自身中打开一切!想想道家音乐。耶稣诞生前六百年的中国。

话虽如此,伟大的思想怎么没有胜利,反而坍塌了呢?为什么产生在这一基础上的文明没有以一种完善的历史进程的面貌来到我们身边?它与周围的物质世界相冲突?就好像个人与社会相冲突,它与其他文明冲突?或者,断送这些文明的不仅仅是与物质世界、与“进步”和技术的冲突,还有与其的比对?这些文明是果实,是精华中的精华,是真知的总结。就东方逻辑学的论战,本质是罪恶的。

说到底,我们生活在一个想象出来的世界里,是我们自己创造了这个世界。我们受制于这个世界的缺陷,虽然我们本可以仰赖优点。

完全可以相信:除艺术形象之外,人所有的创造都是带有私心的,或许,人类活动的意义的确存在于艺术创作当中,存在于无意义无私心的创造性活动当中?或许,由此表明,我们是被按照上帝或类似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是擅长创造的?

最后我想说,写这本书私下里有个意图:我非常希望,这本书的读者能成为我思想上的同道中人,哪怕只是一部分的思想,哪怕只是为了感谢我对他们没有任何保留。

莫斯科—圣格雷戈里奥—巴黎

一九七○至一九八六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